重塑•花朵与触手
重塑的沙堡(1)
上回一家四口坐在同一辆车里是什么时候呢?楚萍望着车窗上半透明的树影回想。
母亲一直紧紧握着楚萍的手,她也望着她那一侧的窗,转过头来便露出微笑,可印在车窗上的面容却暴露了她的忧愁。
没事的,其实没有那么糟。楚萍想这么说,又担心父母会觉得她是在勉强自己。从昨晚到现在他们对事件的缘由只字未问,哥哥已经打过预防针了。
哥哥半夜赶到医院,听完楚萍的陈述目瞪口呆,接着脸色越来越严厉。
“你们真是乱来!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哎呀,你有话不能回去说?”嫂嫂在一旁劝阻,“她还躺在病床上呢。”
“简直无耻!”哥哥握紧拳头走了个来回,眼里燃起怒火,“世上居然会有这样的禽兽!”
护士长一看哥哥来了,马上把楚萍转到急救室隔间内的专用床铺,但哥哥的嗓音还是太大了,随救护车送楚萍到医院的巡警神色紧张地推开门看着哥哥。他应该是临时接到任务,负责阻止家属意气用事吧。
楚萍开始反思,为何在行动前一刻,出现在脑海里的只有阿骏。哥哥为了自己的事劳神费力,对他有所保留似乎不太公平。不想再给哥哥添麻烦这种理由,她自己也不信。哥哥和阿骏,他们都曾怀疑过对方是凶手,但都因确凿的反证而释然了。两人之间互有芥蒂只是楚萍自己的假象而已。她常常将其他男性和哥哥放在一起比较,这一次,心中的天平却始终没有出现过。
两种不同的砝码,无论天平怎样倾斜都没有参考价值。妈妈让我真心实意地接纳异性,是早就预见到这一点了吧。
想起来了,上回全家同车出行是去酒店赴哥哥的定亲宴。从那时开始,哥哥就已是另一个家庭的人了。
下车前母亲帮她扣上大衣领口,刚跨出车门父亲便从副驾席绕过来抢楚萍手里的药袋子。
“我自己来就行啦,又不是动手术。”
父亲憨憨地笑起来。
邻居徐阿姨迎上前,递给母亲一个菜场常见的黑袋子,跟兄妹二人打过招呼,带着笑容回去了。
“家里只有一点素菜,这个钟点准备午饭来不及了,我让徐姐帮忙带的,放生土鸡,补的很。”母亲如获至宝一般托着袋子。
很久没回来了,也难怪爸妈兴师动众,甚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试图弥补当时未能照料的缺憾。
“你别给我添乱,快去休息,吃饭了我叫你。”母亲把楚萍赶出厨房。
自己房间的地板和桌椅出乎意料地干净,楚萍脱去外套,翻开罩住床铺的遮尘布躺了下来。这张单人床年代久远,陪伴自己度过了少女时代,原本贴着明星海报的床头板上还留着胶布的痕迹。此刻久违的安稳舒心,让她联想起青岚园那张宽敞的欧式木床,那些精细浮夸的雕饰无不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许多张对自己表示过好感的男人的脸悬停在床头,渐渐地全都变成了许安正的脸。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呢?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楚萍侧身蜷缩膝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眼泪滚滚而下。
哭了一阵,哥哥在外门外招呼吃饭。
“还是困的话,睡醒了再吃也行,给你留着。”
“知道了,马上就来。”
楚萍抹掉眼泪,拿过手机拨下阿骏的电话。
“喂,检查做完了吗?”
“还差一个化验单,快了。”
“对不起啊。”
“不是没事嘛。嗯——有事也不用说对不起,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有事就没有说‘对不起’的机会了啊,笨蛋。”
阿骏遭袭击时猝不及防,吸入乙醚的量比楚萍多得多,直到早上十点,楚萍准备出院时才苏醒过来。
“刚才你爸妈都在,我有点害怕就没多说,他们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阿骏睡在急诊室的普通床位,楚萍很想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可当着两位初次见面的长辈这么做实在太突兀了。阿骏的父亲向楚萍回以微笑,母亲则一直关切地看着面色惨白的儿子。
“儿子晕过去了,父母脸色不好是正常的,这不代表他们在责怪别人。我爸妈都很讲道理。你放心,我就说送同事回家遇到贼了,他们也不会多想。”
楚萍沉默了。
阿骏马上意会沉默的含义:“警察来找过你吗?”
“早上联系过我了,说是今天会来。”
“嗯,你打算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
“实在想不好的话,就先糊弄过去,不过可能比较难。如果警察先来我这边,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之后不管你怎么说都不会有矛盾的。”
“不,不用,你就实话实说好了。”
“实话实说?”阿骏顿了几秒钟,“你已经有决定了,对吗?”
“……我以后会被人看不起了。”楚萍再度哽咽,“但我不想被自己看不起。”
阿骏深深叹了口气,听筒里依稀能听到指甲摩擦头发的丝丝声。“我那时什么也做不了,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你……”
楚萍抽了抽鼻子:“你认识我都四年了啊,谁让你不早……不早说呢。”
这句话其实毫无意义。客观地想,如果没有这件事,她和阿骏不可能有任何交集。但愿这不会成为另一种负担。
“哎,那句话你可别忘了啊。”
“不会的,无论你怎么选择,我对你的看法都不会改变。”
楚萍微微一愣,她以为阿骏会问哪句话,然后她自己说出答案。说他木讷刻板好像也不能一概而论。
“你就不能把‘看法’两个字换一换嘛,搞的我像一篇论文似的。”
“……”
“行啦,我去吃饭了。”
午饭时的气氛有些尴尬,哥哥不说话,父母亲也不敢多问,只是一味给楚萍夹菜。麻醉效果并未完全消散,饭后催生的睡意比平时更强烈,楚萍回房打算小憩片刻,醒来时却已近日暮。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门铃响了。
“打扰了,身体恢复的还可以吧?”
四十开外的警察身材臃肿,打招呼不含笑意,警察证上的警种一栏印着“刑警”。他身后的年轻女警则没有出示证件,与身着便装的前辈不同,她外套里面还穿着制服。
哥哥将两人请进门,示意不用换鞋。父亲递上烟,母亲说要泡茶,都被委婉地拒绝了。
“不用客气了,很快就走。”刑警摘下帽子掸了掸板寸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和你妹妹单独聊一聊。”
哥哥有些为难,他一直没有回医院上班,就是为了警察问话时能有所干预。
“这只是程序惯例,希望能理解。”刑警看向楚萍微微颔首,传递出鼓舞的眼神。
家人们各自回房之后,刑警开始陈述案情经过,并详细描述了衣柜通道的结构。听到袁午准备将他父亲的尸体砌入墙内,楚萍吓得不敢喘气。原本只是以为许安正将孩子转移到隔壁,同时胁迫袁午帮他掩盖罪行,没想到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隐情。
“现在初步有了验尸结果,他父亲死于脑梗塞,看起来跟他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之前跟他们接触,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比如父子之间因为矛盾有过争吵。”
楚萍摇头:“他父亲人很好,对儿子很关心。儿子有些冷漠,但也……就这样而已。”
刑警在本子上记下一笔,前倾身体调整坐姿。
“昨天晚上,应该说是今天凌晨,你为什么突然回青岚园的房子?”
问到重点了,楚萍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出看到孩子失踪的新闻后引发的猜想。
“为什么会这么考虑?”
“许安正,他对你做了什么?”坐在沙发侧座的女警突然插话。
刑警停下手中的笔,惊讶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把满含期待的目光投向楚萍。
“他用药把我迷晕,然后对我……”楚萍闭上眼又睁开,“他强暴了我。”
刑警心中石头落地似的长舒一口气,挺直腰向女警点点头。
“你能确定吗?”女警完全不理睬他的同伴,“有没有证据?”
兄妹二人决心找出凶手,哥哥是医生,一直保留着凶手的DNA样本信息。听楚萍这么一说,刑警几乎要拍手称快。
“那太好了!这家伙在劫难逃了。”说完又觉情绪过于高涨有些不妥,补上一句表示惋惜,“当时就应该报警的啊,女性更应该及时用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
女警微微蹙眉,倚住沙发靠背,恢复先前默不作声的姿态。
接下来刑警开始核实相关信息:三年前入住青岚园,找许安正装修房子,半年前被性侵后搬离,四天前和同伴调查监控,昨晚借用公用电话向孩子家属确认地址,以及遭到袭击前的细节等等。楚萍一一予以肯定的答复,并补充了许安正为了干扰调查,将手帕留在窗台上的事。
“这家伙当真阴险,好。”刑警合上本子站起身,“今天只是初步了解情况,之后还得麻烦你跑一趟派出所做一份正式的笔录,具体时间会通知你。公诉案的周期很长,请做好心理准备,在家人的陪伴和支持下度过难关。”
最后找哥哥确认过样本一事,两人便起身告辞。
母亲坐下来拍了拍楚萍的肩膀,努力挤出的笑容奋力与内心的悲伤抗衡,终于溃败下来,捂住脸失声痛哭。
“很快就会过去的……”楚萍抱住妈妈,对她也对自己这样说道。
哥哥陪着爸爸聊了一会儿,好像是在商量请律师提起民事赔偿,稍后走到门口换鞋,坚持回自己家吃饭。
楚萍回到自己房间,正打算给阿骏打电话,却听到门铃再次响起。妈妈推开房门,神色凝重地说警察又来了。
“抱歉,还有点事想确认一下。”刚才那位女警独自一人出现在母亲身后。
楚萍心生疑惑,但还是马上请她进屋。对方递上名片,介绍自己隶属于西城区派出所。
“今后你的案子会移交刑警队,我或许还会协助,或许就不再参与了。”她似乎是在陈述去而复返的理由。
单看相貌,她应该比自己还小一两岁,却给人成熟可靠的感觉,细碎的短发和脸型很配。比起刚才那位满口说教的中年刑警,她显得更为凌厉,必要的礼数恰到好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暧昧的表情。如果不是她在场,恐怕自己还在犹豫吧。
“那件事发生在半年前,而房子装修好已经有三年了。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你都是一个人住?”
“是的。”
“身体被侵犯感受,那天之前从来没有过吗?”
楚萍低头深思。关于这一点,阿骏也曾说起过。
“我不太确定。”
“不确定?”女警看向窗外红色的云朵,“单从身体感受而言可以确定没有。但逻辑上又说不通,许安正足足等了两年半才对你下手,这不合理。也许他之前用了比较温和的做法,又或者只是没有进入你的身体。倘若他只需为最后一次的行为负责,你会觉得心有不甘,所以才说不确定,对吧?”
楚萍望着她昕长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确实没有,就不能加入主观猜测,否则你的回答会影响我的判断。”女警走过来和楚萍同坐在床沿,抱起双臂展露笑容,“晚霞真美啊。”
“是、是啊,好久没见到了。”
“嗯。”她抿住嘴点点头,“还有一个问题,那对父子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大概四个月前。”
“这么说,你在那之后仍然住了两个月,然后才搬走的。”
“不,过了十几天就搬到我同事那里住了,那十几天是我哥陪我的,我……”
“十几天?我的意思是,具体从哪一天开始到哪一天结束?”女警的眼神像是捕捉到了空气中的异常扰动。
“嗯?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方便说?”
“啊不是,第一天可以确定是六月二十七日,就是事发那天,但具体哪一天结束想不起来了。不过,可以去查公司的考勤表。”
“那就麻烦你了。”她嘱咐一句好好休息,起身告别。
重塑的沙堡(2)
项义推开粉红色的病房门,差点和手捧药皿的护士装个满怀。
“哟呵!”身材滚圆的护士拍着胸脯打量他,嘴里啧啧有声,“这可受不了,不是记者就是警察,这还有完没完了……”
杨莫盘腿坐在病床上玩平板电脑,一看项义身穿警服,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项义弯腰凑近平板电脑:“呀!死了。”
杨莫低下头害羞的笑了起来。他的脑袋上扣了一个白色的网帽,伤口位置有一块厚纱布。
“这么多好吃的啊,送我一点呗。”
床边堆了半圈慰问品,大多是水果篮和鲜花。最大的一束像是菖蒲,其间插着一张贺卡。项义取出来翻开——“杨莫同学,我们想念你。祝你早日康复。东源小学三(5)班全体师生。”
朴实无华,却也有些小小的感动。此外,床尾还立着两棵塑料制的小型圣诞树,上面挂有彩纸条和金色的铃铛。
病房很宽敞,另一张床上坐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左手打了石膏,仍然坚持在矮桌上写作业。对邻床访客漠不关心的母亲躺在折叠椅里仰头打瞌睡。
杨莫翻下床打开柜子一阵倒腾,经过比较之后递过来一包薯片。仔细看,他手腕上还留着淡紫色的印痕,是被绑了十多个小时导致的淤血不畅。
“项警官来了啊。”杨远从阳台上返回,扑面一股烟草味。
“叫我小项就行了。”项义摘掉帽子,“办事回来经过这里,顺道上来看看。小莫没事了吧,我看他动作挺利索的。”
“头上缝了四针,其他倒也还好。这次真的多亏了你们。我这两天正琢磨写感谢信呢。”
“你们也太讲究了。”项义摆摆手,“我也就凑个热闹而已。”
“张警官……在忙别的案子吧。”
“是。呃不,也不太忙。”
张叶此刻正在下面院子里游荡。她交给项义的任务,是从杨莫口中寻求一个答案——是否在事发前就已经知道衣柜通道的存在。
“这还有必要问吗?”项义并非不乐意被支使,只是觉得多此一举。
杨莫入院的第二天,陆仕明协助负责侦办此案的刑警在病房内完成了问询工作,以他细致严谨的行事作风,不会遗漏这一点。
“你可以去问陆仕明。我去问了也还是转述给你,这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陆仕明的眼里只有逻辑,没有对方的眼神。在这方面,你比他要好的多。”
“真的吗?”
“只不过,接收完信息到达这里以后……”张叶伸出食指在太阳穴附近画圈,“就运转的比较慢了。”
“你转的快,你自己怎么不去问?”
“我不太擅长和小孩子打交道。”
“有这回事?”想象一下张叶撑着膝盖和小孩逗趣的样子,确实有些怪异。
“这几天记者和警察轮番骚扰,他们估计很心烦。你就说顺道过来看看,再找机会切入话题。我去了就显得太正经,会给他们压力。”
“我就那么不正经?”
“嗯——”张叶抿了抿嘴,“你要这么说,我也就不反驳了。”
杨远拉过陪护椅让项义坐下,递来一杯水,自己坐在床沿等项义发话。他大概也能感觉出来,“顺道”这种事对警察来说很少发生。
“许安正已经承认自己的罪行了。”项义决定慢慢把话题引入正轨。
“哦……”杨远心情复杂地点着头。
“受害人保留着他的DNA信息,铁证如山,他没招了。”
“真是没想到,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确实很难理解,不过嘛,任何事都是由好端端开始的。”项义叹口气,作出惋惜的样子,“恩怀现在一定很不好过吧。”
“是啊,换了环境,一下子或许很难适应。”
“幸好她母亲没有再生育。”
许安正和袁午同时被捕当晚,许恩怀也被传唤至派出所接受盘问。深夜接到民警电话的母亲匆匆赶到,对于前夫的行为表示完全无法接受。确认过必要信息之后,民警允许她将女儿接回自己家。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将会重新获得女儿的监护权。这些情况项义比杨远更清楚。
“运气这种东西,真的很难琢磨啊。”项义轻轻拍着大腿,觉得自己像个茶馆里磨洋工的老头子。
杨远露出不解的神情。
“恰好在隔壁,又恰好是那个时候……”项义看了眼沉浸在游戏中的杨莫,压低嗓音说,“时间和地点刚好吻合,发生意外的概率大概和中彩票差不多吧。要我说,小莫一不留神打开了衣柜背板,这是最不凑巧的。”
关于这一点,陆仕明在昨天的小组会议上作过说明。杨莫钻入衣柜转身之际,后背刮蹭到了竖立在最内侧的木板,导致其横向移动,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形。衣柜的挂衣间一侧还叠放着四个大型收纳箱,剩余的空间不算宽敞,身体与活动木板发生接触几乎难以避免。为了尽可能降低噪音,许安正在木板下端安装了滑轮轨道,极小的横力便可让杨莫感受到背部的异样,从而发现缝隙以及墙体断面上的锁扣。
这是陆仕明结合杨莫口供得出的结论。杨莫的回忆是在多次陈述和诱导之下渐渐清晰起来的,与实际情况必然有所出入,就算让他重回衣柜,也不可能还原每一个动作细节。说白了,究竟如何发现通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会儿他只想躲得越远越好。
搬入青岚园后,打扫卫生的工作一直由女儿许恩怀代劳,包括许安正自己的房间。打扫不至于清理衣柜,但出于好奇打开柜门看一眼的情况也不能保证不会发生,因此许安正并未在自己一侧的背板上安装锁扣。
陆仕明在幻灯片上轮替展示两个衣柜的照片,与会人员无不伸直脖子看得聚精会神,对巧合发生的偶然性未置一词,因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许安正侵犯林楚萍的手段和证据都已明确。三起案件捆绑成串,一经发现便告破在即,这种好事百年难遇,实在大快人心。
起初,许安正无论是否在家始终关着卧室门。随着女儿长大,渐渐意识到欲盖弥彰的风险,于是重新加工衣柜,在多块木板夹层中置入隔音棉,将从303室传来的声音阻绝在衣柜之内,也就不再紧闭房门。
“老天爷总喜欢拿人寻开心。”杨远用一种宿命已定般的口吻说,“现在的结果算是他网开一面了。”
“杨莫家属来一下吧。”把门推开一半的医生撂下一句话又走了。
“不好意思,你再坐会儿。”杨远连忙跟了出去。
项义心中一动,磨洋工不是完全没用啊。
“小莫,叔叔问你个事。”他凑过去看着平板电脑上闪转腾挪的小黑人问,“那天你是第一次去恩怀姐姐家吗?”
“嗯?你说我被打晕那天啊?”这孩子的精神承受能力当真不一般。
“唉,是。”
“不是,暑假的时候去过一次,好像是暑假的时候。”杨莫的一大半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游戏上,这种状态正好。
“那次去是做什么?”
“……家里有什么东西用完了,去姐姐家借了点。”
估计是油盐酱醋之类的吧。
“有没有在姐姐家玩呢?”
“没有。”
“没有去卧室里看看吗?”
“没有。”
“那……姐姐有没有说起过,她家里有个秘密基地什么的?”
“秘密基地?”他总算抬头看了一眼项义。
“就是衣柜里的密道啊。”
杨莫一脸失望。“没有说过。”
项义点点头。行了,完成任务。
杨远还没回来,就这么贸然走了有些失礼。项义探身看着临床小女孩的作业。“现在的孩子真辛苦啊。”
“没办法,又快考试了。”她母亲打着哈欠说。
“还是身体重要啊,一只手写作业也不方便。”
“是啊,我都急死了。要是这次平均分到不了九十七,保送卓才可就悬了。”
卓才高级中学是本市的精英教育机构,每年从各所初中选拔生源。“对班级排名进不了前五的同学而言,卓才只是水中月”这样的说辞,项义也是早有耳闻。
这位女孩上体育课时从单杠上摔下来折断了小臂。住院五天,其中两天都有考试,她照样挂着绷带走进考场。
“这么说,卓才的选拔标准就是平时的考试成绩?”项义问。
“是啊,从初一开始就统计了。”这位貌不惊人的母亲用力甩出食指表示“一”的重要性,“虽然最后计算的是平均分,但也有最少考试次数的要求,所以每次都很关键哦。”
说到最后一句,她把头转向女儿。女孩涨红了脸,握笔的指关节绷得发白。
项义忽然想起黄老师对许恩怀的评价。
——不错,这次也是最高分。影响还是有的,这份试卷,按她平时的水准应该会接近满分。
提前保送名牌学校,对她来说十拿九稳吧。
杨远拿着出院小结走回病房,项义起身告辞。
“替我向张警官表示感谢。”
医院门口的书店照样生意冷清,如今一个手机足以排遣看护病人的无聊。
“问到什么了?”张叶手里捧着一本厚如砖块的硬皮书。
“该问的都问了。”
项义耸耸肩,转述刚才和杨莫的对话。几句话就说完了,也确实没有值得探讨的内容。
张叶眉毛一抬,了无生趣地将书塞回书架。“我算了一下,杨莫发现衣柜通道的概率是万分之三点五。”
项义看了眼书脊,是一本关于统计学的工具书。“这也能算出来?你开玩笑的吧?”
“是的。”
“……无聊透顶。”
“无聊才是真相啊。”
张叶走到阅读区的落地玻璃前,玻璃上立刻起雾了。
“概率小不等于零。就算是万分之三点五吧,这世上每个角落时刻都在发生着危机四伏的事情,总有那么几件运气不好让我们撞上。身为警察,这是没办法的事。假设另外有人知道许安正的秘密,也只能是他的女儿,既然许恩怀没说,总不至于是许安正自己告诉杨莫的吧。”
张叶望着草坪上休息的人群默不作声,或许她仍在为自己把杨莫赶进衣柜感到自责。再者,她的思路虽然一度逼近真相,可最后的行动却无关痛痒。袁午会把杨莫送回家然后自首。案子虽然破了却无法体现价值,这个女人会因此耿耿于怀一点也不奇怪。
“现在还早,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怎么样?应应景。”项义故作轻松地伸个懒腰。
张叶一脸怪异地看过来。
“今天可是圣诞节啊,有没有人送你礼物?”
“没有怎么了?你送?”
“倒也未尝不可。”
重塑的沙堡(3)
项目经理从茶水间走出来,叫住杨远。
“对了,那张海报……客户那边的意思,还是希望能接近参考图的质感。”他的口气有些为难。
“是嘛,那行,改一下倒也方便。”杨远接水的动作没有停止。
参考图固然完美,但客户的要求的造型风格与之大相径庭,如果仍然沿用原先的材质,会出现类似钢制洋娃娃的不协调感。
项目经理捧着杯子回到饮水机旁。“我们那几个销售和客户沟通的能力,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多半还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说不定还会改回来。”
“没事,我懂。”
“哎。”项目经理心满意足地回办公室去了。
他的为难有两层缘由。其一,他的职位原本属于杨远,而且是因为杨远要求降职主动让出来的。不论项目操作还是技术执行,他的能力远在前辈之下。其二,则是同情。
已经过去三周了,同事们的态度仍是小心翼翼的,温柔的措辞和委婉的要求以前从未感受到。或许在管理层的潜意识里,认为施于杨远的工作压力是这次事故中一个不可回避的因素。老板甚至建议他休假一段时间调整心情。这个社会对于连带责任的恐惧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这其中,媒体起了相当大的诱导作用。《拾光新媒》的延伸报道更是大张旗鼓地表达了中年家庭的事业观,例举多起因家长无法脱身工作而导致悲剧的儿童失踪案,同时将矛头指向教育制度。
“孩子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此成为一台录入知识数据的机器。作为人,作为儿童,家长却对他们的诉求和希冀视而不见,从而抹杀了他们对生活的热爱。现今的教育环境,难道没有违背人的成长规律吗?”
真是家犀利的媒体,那位被风吹乱长发的女记者在杨远脑海中浮现。经历了十多天的案件追踪,“消失”、“藏尸”、“迷奸”等关键词已经刺激不了读者日新月异的感官,便开始向体制发难。这或许只是他们的惯有套路而已,就像衔接流水线上两道不同的工序那么自然。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回到原先的样子。体制还是那样的体制,生活也还是那样的生活。陶芳在医院把小莫抱在怀里,足足四个小时不愿放开。那一刻,夫妻两人的心意前所未有地统一:今后不管什么要求都答应你,千万别再做傻事了。但一成不变的生活很快会将人们集中爆发的情感慢慢消解。
小莫身上遭人厌烦的部分又开始显现,这次的经历并没有让他沉静下来,医生担忧的心理后遗症怎么也看不出来,面对作业比从前更浮躁,强迫性计算失误和阅读障碍依旧让人头大如斗。三年级加入了英语和科学两门课程,一年时间的知识空白,杨远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为什么恩怀姐姐不来了?”杨莫气鼓鼓地用尺子拍打被他折磨的坑坑洼洼的桌面。
他知道姐姐的爸爸因为挖密道偷了邻居家的东西被抓起来了,但要让他接受恩怀从此离开他的生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
“姐姐说不定连学校都要换掉,她爸爸犯了罪,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你不这样想吗?”陶芳说。
“我知道啊,但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陶芳答不上来,低头喃喃说:“是倒也是。”
杨远坐在工位上摆弄一枚回形针,出神良久。直到不经意和隔了三排的一位同事对上眼。在他们看来,他仍在为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苦恼。
今天令他心神不宁的还有一件特别的事。上班路上接到一通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某某事务所的律师,在这起案件审理中担任袁午的辩护人。
午休的音乐一响,杨远便跟着人流出门。最近两年这种情况很少见。退回技术执行的岗位后,和从前的下属一起吃饭不免有些尴尬。
赶到茶室的时间比约定提前了四分钟,正在小声对话的一男一女站在走廊内一间包厢门口,看到杨远立刻迎了上来。
“打扰您工作了,杨先生。”身着黑色西服的男人伸出手来,展露自信而不失诚恳的微笑。他大约四十岁,寸头的边际和脸型完美衔接,给人以精干强势的印象。
女人没有说话,两手交叠在小腹的位置,浅浅鞠了一躬。
“这位是袁午的妻子,赵若玫。”看到杨远脸上的疑虑,男人又补了一句,“去年因为家庭债务离婚了,准确来说,是前妻。”
包厢内的长形茶几上放满了各类小食,明显地靠近一侧边缘。两人站到另一侧请杨远入座。男人递来名片,他姓钱,职务是二级律师。
“大致的情况电话里已经说过了,我们的诉求是想让您在这份请愿书上签字,麻烦您先过目。稍后我会说明缘由。”
这种表达方式还真不需要怀疑他的律师身份。
杨远接过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的文件,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但却很难集中精神。女人满怀期待的眼神在安静的空气中干扰他。
标题是《关于被告人袁午故意伤害罪从轻量刑的请愿》,A4纸大小文件共有十多页,从性格特点,成长环境,心理障碍,案情细节等方面阐述袁午的犯罪起因,不亚于一部人物纪录片台本,一字不落地看完恐怕午休时间早已过去了。
“正式审判还没有开始。”钱律师见杨远连续翻页,呷了口茶开始说话,“袁午对于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这份请愿书必然会在判决前交到法官手里。到时内容会缩减到四分之一左右。因为法官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看。这份资料,事实上是写给杨先生您看的,由赵女士口述,我落笔整理完成。”
杨远和赵若玫目光相接,对方向下移开了视线。“每一起犯罪都事出有因,这恐怕不能成为轻判的理由。”
“您说的一点没错。被告人的经历也许并不重要,但即便只考虑案件发生当时的情况,也有值得权衡的地方。”钱律师前倾上身打出手势,“警察赶到时,他已经解开了绳子。当时他折断了两根肋骨,颅内严重出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才陷入昏迷,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这种意志力,绝不单单是靠悔恨支撑的,他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过伤害您的儿子。”
“这些情况我已经听警察说过了。既然你理由充分,那就去说服法官吧。”
“归根结底——”钱律师没有放弃,“他只是为了掩盖先前的罪行,一时冲动才会……”
“一时冲动?”杨远将文件放回桌上,“把一个九岁的孩子绑在椅子上足足十七个小时,律师你对‘一时’两个字的理解是不是有偏差?”
钱律师自觉无趣地用舌尖顶住牙根不说话了。杨远也觉得自己的态度过于凌厉,沉默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
“对不起……”女人轻轻地说了三个字,隔了半晌才继续,“我想去医院看望孩子的,但律师劝我别去。后来知道孩子没事,我真的松了口气。哦,您别误会。我不是说这个结果可以逃避责任……”
“事实上,”钱律师打断她,“从以往看,请愿书对最终判决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您是受害人的家属,意义自然不同。有没有作用是一说,我们是真心实意请求您的原谅。当然,您别认为我是在施软功,法官能够酌情处理也是我们希望看到的结果。伤害罪名的刑期浮动很大,一切要看您自己的意愿。”
他这么一退,杨远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想必看得出来,杨远绝非蛮不讲理或是铁石心肠的人,对袁午本人的抵触也没到仇恨的地步。
女人的双手始终放在膝盖上,视线停留在杯口,偶尔会抬起来一些,但也只到杨远胸口的位置。她脸颊消瘦,不知是原本如此,还是为前夫的事奔波所致。
“他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吧,这又何苦呢?你难道还想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吗?”
“不,不,我没想过复婚。袁午他只是……他什么也不懂,他会改过自新的。”赵若玫的眼眸中流光闪动,“婷婷,我的女儿,她还小。我想让她在长大成人之前,看到她爸爸重新做人。”
杨远不由自主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绿茶。
“这样吧,您不必那么快做决定,可以跟家人商量一下,毕竟事关重大。”
杨远默然点头,拿起请愿书离开茶室,没有说告别的话。
在上午的电话中,钱律师并没有提到袁午的前妻也会介入这次谈话。不得不说,他这张突如其来的感情牌打的很漂亮。但即便如此,杨远还是被赵若玫最后的话打动了,他心底缠绕起另一股难以释怀的情绪。
过了八点,杨莫堪堪把错题订正完毕,不一会儿电视机传出声响。杨远快步从书房走出来,切断插座电源。杨莫在沙发上跳跃腾挪咯咯大笑,不让杨远抢到遥控器,显然觉得有人跟他嬉闹比看电视更有趣。
杨远拦腰抱起他走进卧室,丢给他那本看了小半年的书,他盯着某个短篇书名念了一句,中弹似的倒在床上。
半个小时后陶芳回来了,与往日的疲惫姿态不同,她一脸好奇地走进书房拍了下丈夫的肩膀。
“唉,楼下亮着灯。”
“楼下?”
“恩怀家呀。”
杨远没换拖鞋走到302室门前,猫眼内确实透着白光。杨莫追着陶芳冲下来,看了父母一眼,对着门板满掌拍打。
里面的人在门后站定片刻,把门打开了。
“姐姐!”
杨莫既兴奋又紧张,跨进一步左右望了望,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抓住了恩怀的手。
“你怎么……回来了?”陶芳也是一脸惊喜。
“嗯!”恩怀笑着点了一下头,并未多说什么。
她穿了一件厚厚的天蓝色兜帽卫衣,两条洁白的帽绳挂在胸前,牛仔裤十分贴合腿型,却没有散发出成熟女性的妖娆之感。短短三周不见,似乎又长大了一些。母亲的照料周全与否暂且不论,单就打扮而言,清新细腻的雕琢是一般父亲难以做到的。
杨远的目光落到玄关内的地面,那儿有个硕大的帆布软包,拉链打开了,能看到里面折叠成堆的衣物。
“来拿东西?”杨远问。
“不是……我还是想回来住。”
“你一个人?”
恩怀点头。
陶芳睁大眼睛:“这……你跟妈妈商量过吗?”
“嗯,说好了的。周末回我妈那边,平时就住这里,上学也近。”
上学近可以算是一个充分的理由。从母亲居住的小区抵达这里,几乎沿东西方向横穿整个市区,而从青岚园去辅城中学,步行只需二十分钟。初中生的到校时间早得离谱,这样可以保证更多的睡眠。
但若仅仅如此,一个未成年少女就必须独自居住,杨远从内心还是认为不大妥当。是否别有隐情,现在也不适合问出口。
“对不起,我爸他……”
“不许再提这个事了,他有错,也不需要你来道歉。忘了吧。”陶芳摩挲着恩怀的肩膀。
那天晚上,恩怀听见大批警员赶到才惊醒过来。她看到陶芳抱着失去意识的杨莫,在楼梯上跪下来双手撑地,无助的眼神仿佛凝视着悲伤的深渊。一位民警搀她起来,安慰说孩子只是昏迷,她仍然伏在对方的臂弯里哭了很久。恩怀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她对小莫的眷惜令杨远动容不已。
“去我家玩会儿吧。”杨莫拽了恩怀的手臂一下。
“现在都几点了,姐姐明天也要上学。”陶芳的语气并不严厉。
“是啊,小莫的睡觉时间已经过了。”恩怀在杨莫头顶摸索,“还疼吗?”
“那你明天来我家做作业,一定要来。我爸说热水瓶里冒上来的是水蒸气,他太笨了,这样下去我考试要不及格的。”
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陶芳洗完澡,用毛巾裹住发梢来回搓,走到杨远身旁说:“你说恩怀……不会是被他妈赶出来的吧?”
杨远回过神来:“应该不至于,不过她自己不太适应是肯定的。”
“嗯,这么久没见了,别说还有个陌生男人,就是自己妈妈也不好相处吧,亏她妈还认得她。”
杨远咂咂嘴:“她这么一个人呆着也不是办法。”
“说是这么说。不过,恩怀独立生活一点问题也没有,原先不也这样嘛。不,没有了那个禽兽,反而比原先更好。”陶芳的话里隐含着让人不适的猜测。
303室的业主拆掉衣柜,请泥瓦匠修补墙面,好像上周末才完工。或许恩怀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回来住的。
“也就相当于上了寄宿学校,这里就是学校寝室。对吧?只不过……确实有些可怜。”
陶芳的话不无道理,杨远的内心却难以平复。恩怀在他脑海中迅速长大,升入高中,去外省上大学,也许就在留在当地工作,最终拥有自己的家庭。但在那之前,如此漫长的岁月她都要一个人度过吗?父亲的阴影是否会长久地伴随着她?她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临睡前,杨远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请愿书,匆匆看了一遍,拿起笔在签名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重塑的沙堡(4)
年关将近,商场内人流量陡增,空调却一味热浪四溢,闷的人头晕目眩。
张叶脱了外套挽在手上,嘟着嘴呼呼吹气,展平手掌朝绯红的颧骨扇动,加上白色半领毛衣的衬托,甚至像个走在校园里的大学生。不过回神一想,她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已。
“随便挑个东西,赶紧走吧。”今天穿了便装,项义连个当蒲扇的帽子也没有。
“也不能太随便吧,毕竟人家郑重其事地邀请了好几次。”张叶侧身劈开人群。
“他喜欢狗,买个狗娃娃得了。”
“那是送小女孩的礼物。他上的那些个培训班,有硬笔书法吧?”
“这我哪记得清啊。”
这个星期天,项义和张叶同时休息。按排班表,这种日子每隔两个月出现一次。但民警的作息几乎与排班表无关,项义记得上一回还是在一年前初次与她搭档那会儿。
前天杨远第三次来电邀请共进午餐,总算在时间上满足了条件。
两人坐电扶梯上到三楼,找到一家文具专卖店。张叶选了一支钢笔,是项义没见过的牌子,标价一百九十八元。
“也不便宜嘛。”项义打量店内环境,装修布置确实比一般的文具店高档不少。
“就这个吧。”张叶用指尖抵着玻璃柜对老板说完,转头朝项义眨眨眼,“你付钱。”
“啥?”
“圣诞礼物,一直欠着吧。”
“这,好像不是这个道理啊。哎,你确定杨远邀请的是我们两个人?他明确提到我的名字了吗?不是你自己的想象吧。”
“要我自己想象的话,是绝对不可能包括你的。”
钢笔放进垫了红色绒布的盒子,再塞入外包装套上纸袋,拎在手里竟有鞋盒大小。项义提着前后晃荡,感觉今天亏了血本。
按规定,警务人员收受民众酬谢是明令禁止的。但若是设宴聚会,界线就比较模糊,调查途中与案件当事人在餐饮场所会面的情况也很常见。如果彼此成为朋友,只要时日一长,必要的社交活动并不会招人闲话。
只不过以张叶的性格,答应赴宴实属罕见。不,也不能说罕见,在项义的记忆中,两人搭档以来就没有受到过类似的邀请,他只是凭感觉这么认为。
张叶忽然放慢脚步,侧首看向左前方的商铺,最后在玻璃门前驻足。
“又看中啥了?”项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这是一家运动品牌专卖店,进门右手边的墙上固定一面漆白的铁网架,吊钩上挂着两排背包。张叶拿起其中一个,里外看了看。老板忙着招呼别的客人没有过来。
“改送这个?”项义挑起标签,一百一十元,“这个也不错啊,送这个好了。没走多远,应该可以退吧,钢笔。”
“原来是运动休闲包啊……”张叶仔细检查内部分隔,好像要找出什么东西来一样,“眼熟吗?”
项义接过来仔细端详。外观很难说是时尚还是朴素,两侧各有一个口袋,一个有拉链,另一个敞开,用来放筒形水壶。正面拦腰加入一档分隔。拉开主拉链,里面没有分档,空间很大。
“啊……”项义甩动起食指。
背包本身的款式并没有眼熟的感觉,但张叶对着背包埋头翻找东西的印象不久前出现过一次。
“许恩怀的书包?”
“同款。”张叶点着嘴唇思索了一阵,出门走向电梯。
项义跟在后头,心中闪过某个悬而未落的瞬间,似乎是一个疑问,但又想不起来疑问的内容,也就无从思考下一步。
现在的初中生喜欢把运动背包当书包用吗?项义只记得许恩怀的书包是偏灰的卡其色,而眼前这个是墨绿色,款式并没有鲜明的细节,不知张叶是怎么一眼注意到的。
饭店选了位于城东的海滨生态园,环境相当别致。厚重的桌椅由实木简单刨削制成,每一段木料都有天然的缺陷,细节各不相同,椅子不是正方,桌子也非整圆,萦绕周身的田园气息让人心情愉悦。
这里的酒宴价格不菲,五个人的席位摆了十一道菜,杨远一家费了不少心思。陶芳身着颜色清澈的修身羽绒服,看起来比之前年轻多了。
要正如项义所料,张叶不善于拉家常,杨远也是个内敛的人,席间多数时候都是由他和陶芳引出话题,气氛倒也融洽。起初的闲聊围绕餐厅环境、菜品和天气,慢慢熟络之后,陶芳关注起两位年轻民警的终身大事来。女人只要稍微上点年纪,就会开始热衷于扮演红娘。
“都还是单身呀,那你们凑一块儿呗。”
张叶没有提起老刘,不知道是碍于特殊关系,还是真没把他当回事。
“这个……再研究吧。”项义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耳垂。
“研究什么啊,要研究你自己研究去!”张叶白了他一眼,完全不配合。
陶芳笑得很尴尬,大概觉得自己搭错线了。
一冷场,只能找杨莫逗乐。
杨莫问项义有没有枪,项义回答说没有,又问有没有手铐,项义说有,放在警察局。杨莫看看天花板:“没有枪就不能抓住坏人,抓不住坏人还要手铐有什么用呢?”
“有道理啊,不过,不用枪还可以用这个。”项义举起拳头。
“锤子吗?”
项义心中一颤,其他人的脸色也忽然暗淡下来。
“不不,锤子是干活用的工具,锤子不能用来打人,打坏蛋也不行。”
“来,看动画片吧,只准看一会儿。”陶芳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杨莫。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夫妻俩不知是如何向儿子说明的。项义设身处地,觉得实话实说也无妨。但若杨莫刨根问底,势必要解释许安正打通两室的用意,这一点比较麻烦。还有袁午父亲的尸体,他已然亲眼目睹,但愿晚上不要做噩梦才好。
十五分钟后,陶芳拿回手机,杨莫耐不住,跑去室外的海滨游乐场,陶芳放心不下跟了出去。
剩下三个人,话题自然而然转向案件进展。
“审理起诉流程就快走完了,接线来就是等开庭审判。”张叶说到许安正,“大概会判八到十二年。”
“八年……”杨远喃喃地重复着。
“对了,恩怀现在怎么样?最近有见过吗?”张叶翻动自己碗里的勺子,兴之所至般问道。
“不瞒你说,我前段时间去找过她母亲。”
张叶侧过脸看向他:“为了什么?”
“我想……收养恩怀,有些不自量力啊。”杨远说起恩怀因为无法融入新的家庭而独自回到青岚园生活的状况。
虽然之前有过感情基础,但毕竟是加害人的女儿,就算杨远不以为意,许恩怀也会有心理负担。决定走出这一步不但需要勇气,更需要理解彼此的心意。
“说来惭愧,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当一个合格的父亲。她现在很独立。但其实,在这个年龄段有些过早了,独立会让人全凭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果是非不清,反而更容易走偏。”
项义连连点头:“说得没错,你已经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了。”
“她母亲同意了?”张叶问。
杨远眼神空洞地点着头:“她说她不配拥有家庭。”
“是嘛……”项义感到一阵压抑,“可她不是再婚了吗?”
“我想她指的是有孩子的家庭吧,说得更直接一点,她认为自己没有做母亲的资格。”
“竟然这样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呢?”
“我也觉得是这样,但她不愿多说,只是一味感谢,我也就没再问了。”
项义一直认为,恩怀父母离异,问题出在许安正这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当然,这或许是她母亲为了追求自己人生的推托之词。浪漫自由的摄影师步履不停,岂能为女儿所负累?又或者是更纯粹的原因,她的现任丈夫无法接纳一个罪犯的女儿作为自己的养女。
“总之不用想那么多了,她同意就好。以后你们就是四口之家了,真让人羡慕啊!”项义由衷感慨。
杨远一边苦笑一边摇头:“行不通啊,法律不让这么做,我们已经有小莫了。”
陶芳的律师朋友给杨远泼了一盆冷水:《收养法》明文规定,收养的基础条件有两个,其一是送养人不具备抚养条件,包括经济条件和家庭环境。
“这一点倒还好,只要她母亲有这个意愿,律师总有办法糊弄过去。但第二个是硬性条件,这就没法子了。”
其二,收养人必须没有子女。
“如果没生过孩子,需要卫生局出具未育证明;如果曾经有过孩子,要到派出所——也就是你们那儿去开死亡证明。”杨远笑了笑,“真是无可奈何。”
这是为了防止收养人受到不公平对待吧。如此一来,每有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就必须有一个失孤的家庭与之对应才能圆满。
一瞬间,项义觉得身旁聚集起一股时间冻结的气息。他转头看去,张叶仿佛被人扼住脖子一般,凝视着空中,连胸口的起伏都难以察觉。
她突然站起来撑住桌沿,杨远也吓了一跳。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
“你没事吧?”项义和杨远面面相觑。
等了约有五分钟,仍不见她回来,项义心中担忧,起身走向大厅转角。
用三面油画屏风隔开的盥洗台前,张叶与镜中的自己对视,脸上水流滑落,在尖尖的下巴上汇成水珠。
“你怎么了?”项义蹑足靠近。
“阿义,这件事……要重头来过。”
重塑的沙堡(5)
“是啊,有的有的。每天早上……每天倒是夸张了点,不过一周起码有三四次吧。”
301室的住户是个眉毛上吊的精瘦女人,稍稍睁大眼睛,眼珠上下就完全和眼皮脱离开来。
“有时候是晚上,我在床上听得很清楚咧,就在我头顶,什么‘长大是没用的人’,‘还不如早点去死’之类的话,听得我心脏突突跳,睡觉都睡不好,差点去物业那边反映呢。哎警官,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站门口就行。”项义盯着手里的本子,可是不知道写什么好,“那个……孩子听了这些话,有什么反应?”
“反应就听不见了。可能哭的很伤心吧,我只是这么一说啊。”女人笑着在嘴前摆摆手,“对了,之前有警察来问过类似的问题,好像就是你吧?哦不,那个人应该更高一些。”
项义跨上两层,敲响501室的门。
“哟,警官好。”501室的女人夸张地敬了个礼,“好久不见啊。”
“是是。打扰一下问几个问题。”
501的丈夫走出来打招呼,项义在监控里见过这个肥胖的男人。夫妇两同样请他进屋,项义谢绝。
“是关于那起案子吗?不是都尘埃落定了嘛,许安正判了几年?”501连连发问。
“杨远家的孩子,平时是不是很……顽劣?”项义原本想说“调皮”,临时换了个词。
“那是的。”她的口吻可以理解为:那是当然。
“他爸妈对他怎么样?”
她嘴巴张开一半停了下来,觉得项义的问题很奇怪。“你问这个是……”
“哦,最近不是都在关注儿童教育嘛,我们也代劳做一些寻访工作。”
“当警察真不容易呀。”她脸上的疑虑消去一大半,“那个孩子怎么说呢,挺热诚的,就是比较好动,学习不上心,所以爸妈难免有些浮躁。”
“浮躁?”
用这个词来形容让孩子‘去死’的父母,似乎程度不太够。
“嗐,这样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我儿子小时候没少挨骂,‘后悔生了你’什么的,再难听的话都说过。现在上高中了,不也好好的嘛。你还年轻,等你当了父母就能理解了。”
502室住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开门的动作慢得像树獭,项义很好奇平时两人上下楼梯要花多少时间。
“嗯,经常骂,说不定也常常动手。那种孩子,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人咯。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手脚歇不下来,就像身上有蚂蚁在爬。”
“有一回我下楼倒垃圾,那孩子一个人腾腾地往下跑,是被他妈妈关在门外了,就这么不知道要去哪儿。你说胆子大不大?她妈妈追下来脸像白纸一样,眼泪都下来了。要不是我拉着……”
就你一个人的话,恐怕拉不住吧。项义皱着眉想,这种情况应该是发生在晚上,垃圾等不及第二天出门顺带倒掉,特意多跑一趟,手脚利索倒也罢了。这老头不是糊涂了吧。
他来到一楼两家门前,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必要了。无论是杨莫,还是父母对待杨莫的态度,都给邻居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
项义驾驶警车前往刑警队,张叶还在那里查阅案件卷宗。因为还差庭审环节,所有资料尚未归档。侦办刑警随手拿起桌角上用牛皮封面夹住的一沓纸递给张叶,那意思是随便看。
前期的大部分记录都由陆仕明完成,占幅最大的是对应车牌号的户口资料和问询笔录,对象清一色是青岚园的业主。其中当然也包括了项义刚才上门的那几位住户。陆仕明的记录事无巨细,罗列清晰,光看这一点,张叶还真不如他。
当时他为了排除杨远夫妇报假案的可能性,特意向邻居调查其家庭关系,因此301室的精瘦女人会对项义的问题有印象。
“这上面的记录是陈述,没有把被访者说的每句话都记录下来,感觉上会不一样,阿义你就再跑一趟吧,嗯?”
项义明白了张叶为何能一眼看出挂在商铺货架上的背包是许恩怀的同款书包,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把这个女孩搁置在与案件无关的角落。
“你说许恩怀为了取代杨莫成为杨家的孩子,才做了这些?不不……”项义用掌根拍了下额头,“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她做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啊!”
杨莫的遭遇是一场巧合,衣柜内的通道,水族箱里的尸体以及杨莫的愿望促成了这个巧合。
但是,设计通道的人是许安正,藏匿尸体的人是袁午,去民宿也是杨莫自身的意愿。这三个条件,只有最后一条和许恩怀沾点边。
“她不知道……好,就算知道,可她没有告诉杨莫有通道这回事,怎么保证杨莫会撞上袁午呢?再退一步,撞上了又能怎么样?她怎么知道袁午会有杀人灭口的想法?”
简直是异想天开。
还有,动机也完全说不过去,她成为杨家的孩子有什么好处?对一个九岁的男孩怀有如此深沉的恶意,这闹的是哪一出啊!
项义心烦意乱地走进刑警队的待客室。张叶在窗口回转身。午间的暖阳照在她身上,沿着细碎的发梢勾出一圈金边。
“这一点你说得倒没错。”项义摘掉帽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杨莫的家庭环境确实不好。”
我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家庭处在案发危机中的特殊情况。杨远夫妻对孩子的爱毋庸置疑,但在平时不是这样表现的。至少不会抱在手里寸步不离,什么要求都答应,这是一种极端状态。
张叶说的项义当然也明白。
他尝试代入许恩怀,揣摩她听到陶芳训斥杨莫时的感受。
“会信以为真吗?十四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假如她自己听到父母说她一无是处,会在内心承认吗?让她去死就真觉得不配活在世上?不至于吧……”
“她没有这样的机会,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张叶淡淡地说,“为什么你认为不会呢?你代入的是你自己吧。”
项义哑口无言。莫非许恩怀的成熟只是缺失亲情造成的假象?而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存在一片空白区域。这种模糊的人性实在难以捉摸,我是个警察,又不是心理医生,想那么多干什么,警察只相信证据和逻辑。
“你看看这个。”张叶坐到身旁,把翻开的卷宗推过来。
从当前这一页开始往后数十页,都是青岚园住户的问询笔录,密密麻麻一大片,每个存档看起来都差不多。项义转脸对着张叶,全看一遍?
“看这个位置。”张叶指着住址一栏,拈住纸边,查字典一般让纸张“哗哗”落下,“看到什么?”
“十九号楼?”项义根据看到的残影说出第一反应。
“嗯。十九号楼的住户占比最大。事实上呢,陆仕明问遍了十九号楼每一户。”
十九号楼就是紧挨着十七号楼南面的那一栋。
“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觉得十九号楼的住户可疑呗。”张叶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举到项义眼前,“有什么感觉?”
项义见过这张照片,是众人在冬至当天上午进入许安正家寻找杨莫的抓拍,由501室的女人拍摄,之后被《拾光新媒》作为报道的配图采用。
“嗯——”项义歪过脑袋,“没有拍到你正面,有点可惜。”
“说正经的。”
“……打扫得很干净?”
张叶眼光闪烁,竖起食指一点:“没错,为什么有这个感觉?”
“因、因为确实很干净啊。”
张叶缓缓摇头:“一眼看上去很清爽,是因为家具少,而且简单,该收拾的都收拾起来了,没有多余的东西放在外面。可是这样的话,脑子里冒出来的词语应该是整洁,而不是干净。茶几上有没有灰尘是看不出来的。——是因为窗帘。”
项义重新再看,只见阳台门的窗帘完全拉开了,分散在两边墙角,并且打了结,果真给人刚刚拖过地板的感觉。室内阳光充沛,也是这个原因。
“窗帘的下摆距离地面很近,有些欧式风格的卧室窗帘甚至直接拖在地板上,见的过吧?所以正儿八经拖地板的话,要把窗帘扎起来。‘打扫得很干净’的感觉就是这样来的。”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轻易地又被张叶牵着鼻子走了。
项义忽然回忆起那天晚上去许安正家检查衣柜,张叶在问许恩怀家里是否只有她和父亲两人之前,就问过她关于打扫房间的问题。
“他显然也注意到了。”
项义愣了愣,才意识到这个“他”指的是陆仕明。
“拉开窗帘?……不是因为打扫,而是要让人看到屋里的动静,她想让十九号楼的某个人看到杨莫躲进自己家!”项义忍不住越说越响。
不过,陆仕明绝不可能会怀疑到许恩怀这个层面,当时连302室的痕迹鉴定都没有完成,他只是凭自己的感觉行事。这家伙不但刻板严谨,城府还不浅。
“我试过了。”
“试过什么?”
张叶朝窗户努努嘴:“什么也看不见。大晴天从外面看窗户,是黑色的,阳光越强看起来越黑。除非里面的人在窗口附近活动,否则根本看不见。”
刚刚升腾起来的意气又被摁了回去,项义咂咂舌:“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张叶合上卷宗。“走吧,找那个人渣问问去。”
重塑的沙堡(6)
看守所后面有一排停车位,项义驶过大门,刚想绕过去,张叶的手掌落在他转动方向盘的胳膊上。
“怎么了?”项义轻点刹车。
张叶目不转睛看着后视镜。项义转头回望,大门口有一男一女正在和两名警卫交涉。
男人手提方方正正的公文包,西装革履,结合当前的场所,不难猜是律师。女人身着褐皮短装,显得双腿又细又长,头发烫成色泽清亮的大波浪,从背后看有西方人的感觉。
“许恩怀的母亲。”
“哦?是嘛,这么巧。”
看守所负责羁押审前嫌疑人或是刑期三个月以内的罪犯,许安正属于前者,在判决之前禁止和律师之外的所有人接触,就算把张叶项义这样的警务人员拒之门外也一点不奇怪。
果不其然,交涉失败。女人在风里捋了捋头发,和律师交代几句,坐回自己车里。
“跟着看看。”张叶说。
项义待对方开出一小段距离,调转车头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从看守所开出一辆警车应该不会很醒目。对方的车速也不快,穿过县道路口的红绿灯,马上进入闹市区。
项义谨慎驾驶着,并没有多问,他也对这个女人有些好奇。
恩怀的母亲最终将车停在一家银行门前的人行道上,走进安装在外侧的自动取款机。两人下车守在一旁,待对方返回,张叶从身后叫住她。
“夏女士。”
她回首寻声,看到张叶又把视线避开了,神情有些迟疑,但并不窘迫,片刻之后才把身体完全转过来。
“张警官……”
张叶走到她跟前促狭一笑。“刚才在看守所看到你,就一路跟过来了。有时间吗?”
项义学张叶点了美式咖啡,夏女士只要了杯柠檬水。仅隔一张小圆桌,就能看出对方皮肤的粗糙感,稍显暗黄的脖子上也有两圈皱纹。不过身材完全没有走样,看不出四十岁的年纪。
她打算去找许安正问些事。那晚深夜被叫到派出所,接受了一个多小时的盘问才把恩怀接回家,并没有机会见到前夫。
“他这么做,你觉得意外吗?”张叶问。
夏女士点点头。“他是个冷漠的人,但是……”
和许安正共同生活了十一年,却没有接收到任何与偷窥癖好或异常性趣味有关的征兆。类似的问题,张叶在初次拜会她时已经问过了。
“杨远来找过你吧?”
“嗯,他人很好,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意。”她双手捧杯的动作有些拘谨,“恩怀也跟我提过他们一家。”
“看来毕竟是母女,三年没见也很快就有话题可聊。”
夏女士感觉到张叶话中带刺,喝了口水没有接话。
“女儿在你那儿住得习惯吗?”
“说实话,不太习惯。”她笑了笑。
“是你丈夫的问题吗?”
“不,嗯……怎么说好呢,不能简单说是我丈夫不愿接纳恩怀,是谁都一样。我们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不再要孩子。”
在项义的想象中,许恩怀的母亲是个不拘小节甚而有些跋扈的女人,可眼下的形象却有不小的反差,除了打扮比较都市化,谈吐举止和普通的职业女性并无差别,所谓旅行摄影师的自由洒脱也无处可寻。
见到了母亲,才发觉许恩怀像她更多一些,低头颔首时微抿嘴唇的样子如同模板复刻,只有眼眉之间的部分和许安正相像。
张叶透过窗子望着廊檐下的户外座,那里阳光照射不到,没有客人。
“我还是不太明白,既然恩怀已经长大,学习和生活都能自理,作为父母——嗯,我还没有孩子,说这个话或许片面——完全可以把精力投入在自己的事业中。这么说吧,如果你在孩子很小的时候离开家庭,我反而好理解。”
项义对初为人母的艰辛也有所耳闻。张叶所指的理解,大概就是产后抑郁症结合生活压力所引发的综合焦虑,据说在那种环境下,母亲会失去思考未来的能力。
半透明的白色絮状物在柠檬水中慢悠悠地旋转飘荡。
“恩怀,我对她始终怀着深深的愧疚……”沉默良久,夏女士字斟句酌地开口说道,“刚刚生下恩怀那时,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摄影方面走出一条路,但手上的工作也不能放,两头顾不过来,恩怀因此常常发生意外……”
“什么样的意外?”
夏女士仰起脸作出回忆的样子:“……会从床上摔下来,她的大腿上还有一片疤痕,是被开水烫伤的。”
“这不是很常见吗?没受过小伤小病,这样长大的孩子应该占极少数吧。”
“有些感受,你是不会明白的。”
张叶叹了口气。“父母呢?没有帮你吗?”
“我父亲身体不好,肝脏有些问题,一直由母亲照料才支撑下来。安正的父母……”夏女士把发梢从肩膀拨弄到锁骨的位置,“他是一个独立观念很强的人,没有让他们帮忙。”
“那他自己呢?独立是没错,照顾孩子不能只交给母亲一个人吧。”一提到许安正,张叶就不能心平气和了。
“不仅是孩子,任何人他都不理会的。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最好和所有人都不要发生关联,他觉得那是一种负担。”
“这不是独立,这是孤立。”
“嗯,或许你说的没错。他没有朋友,和家人一样,这些都是负担。”
项义忽然有些明白许安正对林楚萍的迷恋究竟缘何而生,孤立而没有负担,一个玩具当然不会有负担。
“你就把恩怀留给这样一个人?”项义第一次发话,恩怀的母亲略显诧异地看过来。
“走之前,我已经让她学会了照顾自己……”
“我还是不懂。”
“对不起,我不想再说下去了。”
她起身拿起账单,一低头表示歉,长发款款垂落下来。
“有话没说完啊。”项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说。
“你注意到她刚才的那句话了吗?”张叶嘬了一口冷咖啡,苦的鼻子都皱起来了。
“你没放糖吧?哪一句?”
“‘不能简单说是我丈夫不愿接纳恩怀,是谁都一样。’”张叶自顾自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是谁都一样。”
“这,有问题吗?”
“仔细体会一下。打个比方吧,”张叶侧过身,一手搭在椅背上,“你最讨厌吃什么?甲鱼吗?”
“这你都知道?”
“假如我请你吃饭,桌上只有一道甲鱼,你实在吃不进去,又不想让我难堪。你会说:我感冒了胃口不好,吃不下,什么菜都一样。是这个情况吧?就是这个感觉。事实上,你根本没必要补上最后一句,你会下意识地这样说,是因为甲鱼对你而言,是一道特别的菜。”
项义上身往后一仰:“你不是神经过敏吧?”
“这个女人认为,许恩怀对她的现任丈夫而言,是个特别的孩子。这两人连面都没见过,为什么有这样的意识?”
“……因为无论对谁而言,许恩怀都是个特别的孩子。”
“没错。”
等了约两三分钟,会见室的小门打开了,许安正出现在铸铁栏杆后。警卫让他坐到房间正中的椅子上,自己两手背在身后,直挺挺地站在墙根。
许安正的目光中并没有流露出罪犯对面逮捕者的恨意,他头发蓬松,瘦了一点,但也没有多憔悴,夹克衫外面套了一件橘色的背心,掩盖了他往日从容的气度。
张叶盯着他的眼睛足足有半分钟,直到他把脸侧到一边。连项义都有点心里发毛。
“你女儿知道你的事吗?”没有任何开场白,张叶单刀直入。
“你是说……”
“在案发之前。”
“不知道。”
“说谎!”张叶凑近栏杆,“她早就发现你侵犯林楚萍,所以才每天锁上房门,怕你对自己女儿下手,没错吧?”
许安正诧异地瞪大眼睛,接着低头苦笑起来。“我现在是阶下之囚,你怎么说都行。”
张叶下巴一扬。“我就当你承认了。”
“她上初中起就不让我进房间了。张警官,这点你应该比我懂。就算不锁房门,给日记本配一把小锁这种事,你或许也做过吧。”
许安正的口气不无挑衅,项义担心张叶会跳起来,可她却重新倚回上身,由着靠背的弹性前后摆动。
静默片刻,张叶从风衣口袋中取出记事本,摊在大理石台板上画起了横屏竖直的线条,然后倒转本子,连同水笔推进栏杆内侧。
察觉许安正探身上前,警卫跨出半步,看到张叶朝他点点头,又把腿收了回去。
“什么意思?”许安正弓着身问。
“这是你的衣柜。”
“我知道。”
“挂衣间里还有四个收纳箱,把箱子的位置画出来。”
许安正疑惑地看了看张叶和项义,大概是感受到张叶一脸“我不想跟你废话”的神情,默然拿起笔,画了四个叠起来的方块。
“是在右边,也就是背板的接缝处。”张叶向他确认。
许安正点头承认。
“那天呢?”
“在左边。”
项义偷偷瞥了眼张叶,不知她试图得到什么答案。收纳箱原本放在挂衣间右侧,挡住通道的位置,杨莫要钻过去必须挪开这些箱子,于是那天被放到了左侧。这一点似乎没有确认的必要。
“最后一个问题。”张叶收好本子,“恩怀的母亲,有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情。”
“警官,我已经认罪了,你还在……”
“回答我的问题。”
“太久了,我哪还记得。”
张叶的肩膀放松下来,确信对方已经失去表达的意愿,起身走向出口。
“张警官。”许安正第一次流露出苦楚而为难的表情,“如果恩怀不愿跟着她母亲,让杨远代为照顾,我会支付酬劳。麻烦你转告他。”
张叶背对着他,等他说完便恢复步伐,一句话也没应。
“那几个箱子,”项义关上车门便等不及问,“你认为是许恩怀事先放到左边的?”
“不可能吗?”
“为了让杨莫更容易发现通道的话,到不是不可能。嗯——有根据吗?”
“目前没有。”
“找杨莫问问?”
“这没有意义,杨远会认为他记不清了。”
“杨远?”
“阿义,就算能证明我们的猜测是对的,许恩怀是促成这一切的推手,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确实如此,她的作为压根算不上犯罪,但若如张叶所料,却胜过所有项义认知中的罪恶。项义转念又想,明明是你,怎么就成了我们。
“这件事情很奇妙,真的很奇妙。我们的对手,只是一个意识。也许她做了,也许没有,已经无法证明了,一切就看怎么选择。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说服杨远。只有他的选择,才能改变这个女孩。”
重塑的沙堡(7)
年过五旬的审判长推门而入。“呀,已经来了。不好意思久等了。”
她的头发白了一半,烫成菜花状却没有染。憨态可掬的笑容让项义觉得像是奶奶辈的人。
“没办法,老不中用,不会使电脑。”她端了端夹在腋窝里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后马上打开了茶叶罐。
“不用客气了。”张叶见她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好帮她捧住热水瓶。
这个办公室只有十来平,印着蓝色花叶的地砖起码是二十年前的款式,却收拾得很干净。红漆桌椅泛着暗光,边角都没有磨损的迹象。
“我来我来。许久不见,小张越发标志了。”审判长抢过水瓶说。
“孙庭长认得我?”
“那会儿镇上办非遗文化节,你帮忙搭棚子,很有干劲啊,比那几个小伙子强多了。”审判长一边倒水一边笑得更为慈祥,“西城所治安队就你一个女娃,我肯定记得。”
虽然只是一个乡镇的派出法庭,身为第一负责人却没有任何架子也很难得。这么一套近乎,事情就好办多了。
“许安正,夏云清,我看看啊……”孙庭长带上老花镜,手指蘸了唾沫翻起庭审记录来,“哦——是他们啊,名字没印象,事情我还记得,居然也有三年多了。”
“嗯,是。我向当事人了解过,离婚时双方没有任何财产纠纷,女方也是抱着净身出户的态度,主动放弃孩子的监护权,所以在系统里查到这起离婚案觉得有些奇怪,就来请教您。”
张叶在电话里简单说明过调查缘由。父亲即将服刑,担心把女儿交给母亲不太妥当,因此前来核实当年的家庭情况。
“还是因为孩子,上法庭不是为钱就是为孩子。不过呢,他们的情况刚好相反,谁都不要孩子。”
“原来是这样啊……”项义不禁感慨,“根本就没有做好身为父母的准备嘛。”
有了之前和恩怀母亲的接触,听到这个起因倒也不至于受到很大冲击,不过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我做这个工作这么多年,这种情形不是没有遇到过。彼此都觉得孩子是负担,甚至有些人直接把家庭破裂的原因归结于孩子,但又不能抛弃孩子两个人继续生活下去,所以嘛……”
“最终还是判给了父亲。”张叶既像提问又像总结,她不打算在这里消耗过多的时间。
“是的。其实呢,按最近几年的判决倾向,不管夫妻双方谁犯错,孩子的归属都由孩子自己决定,除非孩子特别小。”孙庭长摘掉眼镜整理鬓角,“我问那女孩儿,你想要妈妈还是爸爸。她回答说——我都不要。当真很意外,她只有十一岁。”
“为什么?”项义感到额头发酸,才发觉自己一直皱着眉。
孙庭长微微摇头:“她不肯说了。”
“那最后的审判依据是什么呢?”
“是这样的。当时在外人看来,都以为和通常的离婚案一样,男女双方为争夺孩子闹得不可开交。他们看到女方隔三差五往这里跑,她丈夫呢,审判前只初露面过一次,除了表态不要孩子之外,好像显得漠不关心。有人担心孩子判给女方,就开始指责母亲的不是。虽然多数都没法提供证据,但女方也没有反驳。后来我斟酌了一下,只能这么判了。至少从经济条件来看,父亲更符合要求,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父亲却闹出了案子,她似乎对此有些内疚。
“夏云清是个风评不太好的女人?”张叶问。
“不,不是这样。对她的指责只限于作为母亲这一方面。”
“具体是什么样的指责呢?”
孙庭长低沉地“嗯”了一声才说:“站出来说话的是她的一位邻居,她说,夏女士曾经想过杀害孩子。”
项义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张叶。
“曾经想过杀害?”张叶带着疑问的口气重复一遍,“曾经想过的事,这位邻居怎么会知道?”
“身为法务人员,没有落案的话我不方便说。”她拿起笔在便条上写下一串地址,“小张啊,如果你认为有必要,不妨找她问问去吧,她还住在老地方。”
通浦镇面积不大,从建筑外观和街区风貌看,发展进程大概落后西城区七八年的样子。那个地址距离派出法庭不到一公里,因为担心不好停车,两人步行前往。
“世上真有杀死孩子的母亲吗?”项义说。
“不知道,应该有吧。有过念头和真正付诸行动,那又是两码事了。”
“是啊……”项义琢磨一番又说,“我觉得,当你产生杀人冲动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对方和你是什么关系的,你开始考虑这层关系了,杀人的冲动也就没有了。”
“你想表达什么?”张叶难得表现出好奇,显然认为项义说得有道理。
“嗯?我是说,冲动杀人的对象和双方的关系没有关系,有点绕啊。就是说,你可能对一个陌生人产生杀意,也可能对亲人产生杀意,但那都是冲动的结果。相对而言,蓄意杀人的对象,一定是跟你有关系的人,是因为想要抹掉这层关系带来的威胁而杀人。”
“所以呢?”
“就算许恩怀的母亲在一时冲动之下想要杀死她,也不是为了抹掉这层关系。换句话说,不会因此而离开女儿。”
张叶放慢脚步斜眼看他。“我现在觉得,跟你搭档也不是一件特别倒霉的事。”
时近黄昏,农贸市场门口的地摊把路宽挤掉了一半。紧挨市场西侧是一栋外墙喷砂的老旧住宅,爬山虎遍布立面。
这儿就是许恩怀长大的地方。
两人走上二楼,找到对应的门牌。那位邻居的脸出现在逐渐变宽的门缝里,她看起来比许恩怀的母亲稍大一些,眼球外凸,像是患了甲亢的样子。
项义出示证件,向她表明来意,和对孙庭长的说法完全一致。至于民警像义工那样为了孩子的抚养权东奔西走是不是合适,一般人并不会对此深究。
“许安正?哦……是那个衣柜绑架案啊!”
衣柜绑架案?这案子都已经有外号了。不过想想也是,两地原本就相距不远,作为当地新闻成为坊间谈资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就说嘛,前几天还在跟我老公讲这个事,法院说不定还会派人来找我。来来,进来坐。”
看来她仍在为当年的母女关系担忧不已。事实上,许家搬离这里后,户口早已迁至西城区,还能找到她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嗯,不合适不合适。”她半闭起眼连连摆手,“那女孩儿跟着妈妈不合适,不行的话,宁可送福利院去。小时候,话还不会说,就开始嫌弃,小孩子哪个不哭不闹?稍微大一点就让她洗衣做饭,简直像童养媳哦。你想想,八岁大,发烧了自己去医院看病,这叫什么事啊……”
项义找到对方一个停顿的空挡,连忙问:“小时候就嫌弃,是什么样的情况?”
她伸平手臂,抖着手指说:“边上那个农贸市场,刚建的时候每天沙尘漫天,挖掘机钻地机响个不停,她却推着婴儿车跑到楼下去看。就站在乱石堆旁,一看一整天。我一开始还不明白哦,后来从旁边经过才发现,孩子的哭声听不到了,可是脸上明明是一副哇哇大哭的表情。”
她咽了口唾沫,忽而从亢奋转为平和:“不过那个孩子,哭得确实很凶,连我都睡不好,那时候她还在工作。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哪个妈不是这样过来的。孩子哭闹,你大不了带个耳罩嘛,那样的做法就是存心虐待。”
对方的姿态完全是在当面控诉,项义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警官你还没孩子吧?”她面朝张叶,“你知道哇,孩子就是老天赐给妈妈的恶魔,妈妈的任务,就是把她变成天使。”
“还有呢?她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她想要杀掉孩子?”张叶有些不耐烦了。
她仿佛噎着似的一挺腰板:“好吧,好吧,果然还是要说起那件事啊。这女孩儿呢,小时候出过一次意外,真的很危险呀,就差一点。”
许安正一家住在底楼。某天,这位邻居从窗外经过时,看到三岁大的许恩怀独自坐在厨房里,脑袋歪倒在灶台上,张大嘴巴,像一条砧板上的鱼。
她意识到这女孩儿就快窒息,马上拍打窗户。母亲听到动静才从关着门的卧室里跑出来。两人一起将孩子送到医院,总算捡回一条命。
“是冬枣核,卡在气管里了。”她说着轻轻拍了下桌子,“可是你知道哇,她妈妈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脸上全是眼泪。她是看到孩子快咽气了才躲进去的。”
项义跟在张叶身后,重新穿过菜市摊,两人都没有说话。走出一段路,等周围喧闹嘈杂远去之后,项义重重叹了口气。
“虽然不是自己动手,见死不救也真够残忍了。”
张叶没有回应,保持原有的步调向前。
“不忍直视女儿断气的样子,所以才躲进房间里。可见她当时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清楚的,并不是精神恍惚的状态。这种心理,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吧。”
“妈妈的任务是把恶魔变成天使……”
“嗯,刚才那女人看起来刻薄,说的话也有道理。”
“可惜那女孩,没有变成天使。”张叶难掩落寞神情。
“变成了……什么?”
“她体会过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或许就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开始苏醒了。”
“不会吧,才三岁啊,能有这样的意识吗?”
“慢慢长大之后,那天的印象会越来越完整,就像一笔一笔完成的画。让她母亲决定离开的不是愧疚,而是恐惧。”
重塑的沙堡(8)
“你能不能快一点儿?一口吃掉得了,已经迟到两分钟了。电话手表还没戴起来啊?你一路上都在干什么啊!”
杨莫极其费力地咀嚼着糯米饭团,以至于看起来像在挤眉弄眼,举在手里的足足还剩一半。
“一会来接你,上课认真听。”
“爸爸再见。”他推开车门,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咽下嘴里的食物,接着一口塞进剩下的一半,向杨远挥挥手,领着书袋跑上楼去了。
已经上了一整年的英语培训班,也不见成效。没有这点额外的负担,说不定学校的主课成绩能更好一些。
每次来到这栋集结了市内大牌教育机构的商务楼下,总会冒出这样的想法,可是下次却照来不误。
杨远坐在车里发呆,琢磨着去哪里打发时间,很多时候他会找个免费的车位,在车里睡一会儿,但今天不觉困倦。
正想调转车头,却见后视镜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犹豫一秒,他还是决定主动打个招呼,便摇下车窗。
“张警官。”
“小莫刚上去吧。”张叶仰望商务楼,肩上挎着一个与风衣不太相衬的背包。
杨远微觉诧异。小莫上楼至少过了三分钟,按她的步行速度,三分钟前所处的位置应该注意不到这里。
“一堂课多久?”她仍然抬着头,仿佛正在搜寻杨莫上课的位置。
“一个半小时。”
“那应该够了,有安排吗?”
她明显是特意等在附近的。杨远回答没有。
“那么,我就冒昧占用这一个半小时吧。”她说着坐进了副驾席。
杨远打算找个就近的咖啡馆,张叶却在经过文化公园时要求停车。两人沿着蜿蜒的石子路走进公园深处。草地一片枯黄,银杏和枫树都只剩下枝杈,却也别有一份清朗。
今天是周末,不少孩子在平缓的土坡上追逐,背后都塞了吸汗毛巾,一端从领子后面翻出来。
张叶一闪身坐在路旁的长椅上,杨远也只得在她旁边坐下。
“小莫没受什么打击,真是万幸呀。”
“是啊,还是那么调皮。”
“小莫是个勇敢的男孩儿,调皮是勇敢的一部分。”她像说了句俏皮话似的微微一笑。
杨远心中惴惴,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今天的张叶和印象中有些不同。
“恩怀……她还好吗?”她不堪重负般把背包从肩头放到腿上。
“生活上倒没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来我家做作业,吃晚饭,这孩子比较内敛,轻易不会表露什么。学校那边的话……我跟她说起过转学的事,她觉得没必要。”
“也是,以她的成绩,提前保送进卓才高中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她这么聪明,真的让人佩服。”
“光靠聪明是不够的吧,你可能对她的优秀习以为常了,才会忽略她的努力。那一天,即便是答应小莫去民宿,还是不愿错过考试。成绩对她来说很重要。”
杨远点了点头,没有应答。
“不过,她发挥失常了。”
“是嘛。也对,心里挂念着别的事……”
“那次考试,她只用了三十五分钟,怕小莫等不及,提早了十分钟交卷。虽然还是全班最高分,但和平时的成绩相比差了一截,影响结果的不是心理,而是效率。”张叶的眼神起了变化,她的口吻渐渐恢复往日的凌厉,“如果不是选在那一天,就不会有这个问题。而小莫也不会单独留在她家里。”
她似乎在寻求责任根源。这件事谈不上是谁的责任。以张叶的客观理性,这种表达方式仍是有点古怪。
“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这场意外。”杨远叹了口气。
“——不要说话了,你爸会听到。我答应你。”
“什么?”
“写在本子上的第一句话,记得吗?决定在那一天行动的人,是恩怀。”
杨远愕然。
“她告诉小莫第二天要考试,不过以小莫的性格,坚持第二天就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冬至那天是周五,错过了就要再等两天。至于提早十分钟交卷——小莫会等不及,这不是突发状况,行动之前就应该有所预料,明知越早回家越好,为什么非要选这一天呢?”
“张警官,你今天来找我……”
“如果恩怀真的是你的女儿,她在你心中的位置,会不会超过小莫?”
“……这个假设不可能成立的,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没有说不会,就已经回答这个问题了。”
杨远感到周身笼罩起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有种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的冲动,但张叶的下一句话已经说出口了。
“我先说结论吧。小莫的遭遇不是意外,是恩怀一手策划的诡计。”
“什、什么?”杨远倒吸一口冷气,一下从长椅上站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成为你的女儿。”
这太荒唐了!
杨远忽觉自己的反应似曾相识。那天在海滨生态园,张叶神色突变,从洗手间回来后便匆忙告辞。杨远一直在思考哪句话冒犯了她。从那一刻往前,自己说的无非是关于《收养法》的规定。
原来如此。
作为监护人的父亲被捕入狱,失去监护能力。如果小莫遭遇不测,收养条件就满足了。这就是张叶的逻辑。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她未必知道《收养法》的规定。”
“是的。她和小莫无法同时成为你们的孩子,这一点她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这无关紧要,只要小莫还在,她就不可能成从你们身上得到关爱。”
“难道小莫不在了她就能……”
“在她看来,就是这样。你们夫妻加上她自己才是一个完美的家庭。而小莫的存在,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痛苦。”
杨远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发觉自己正在试图嘲讽这个神经质的女人,可是发出的笑声连他自己也觉得悲凄。
小莫让人感到痛苦吗?
“再坐会儿吧,还有一个小时。”张叶用下巴指向身旁,淡淡一笑,“今天要对你说的话,我在心里演练过几十遍,好歹听完再走。”
杨远并没有坐回去,转过身直视她,又很快避开视线看向远方。
张叶干脆把包放到一旁。“恩怀从来没有感受过家庭的温暖——或者说,不单是温暖,一切和家庭有关的东西,她都没有感受过。”
这一点杨远是认同的。
“她不明白家庭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只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寄居地。母亲抛弃她组建了新的家庭,她为什么不可以?这是偏执的孩子对母亲的挑衅。”
为什么要抛弃我?既然你不回答,我就做给你看,如果你告诉我错了,请解释你自己的行为。
不远处一个小女跌倒在草堆里。奶奶慌忙扶起她,嘴里轻声喝骂,蹲下身,一张一张摘去粘在摇粒绒外套上的枯叶。
“她怎么才能做到呢?怎么做到的?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啊张警官。那时候她正在上学,根本不在自己家,这点监控可以证明。你告诉我,她怎么才能同时控制三个人呢?”
“不需要。如果她知道许安正和袁午的秘密,只要控制小莫就行了。”
“你认为她事先就知道吗?”
“对。”张叶斩钉截铁地点头,“孩子其实很容易发现家里的秘密。林楚萍被侵犯后,难以摆脱内心的阴影。她哥哥在家陪她度过了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兄妹两人会说什么呢?当然是这起事故。凶手如何进房,怎么离开,用什么方法让人昏迷?那段时间是从六月二十七日开始的,再过四天,就是暑假。”
“那又能说明什么?恩怀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于是知道了许安正的罪行?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张叶意外地点头承认。“恩怀每天放学后留在你家,等到回去的时候,许安正也差不多下班了,她发现通道的时机只能在假期,相比周末,暑假有更大的机会。”
“你说来说去都是‘可能’、‘机会’,你是想说服我远离恩怀,对吧?你是在说服我吧。张警官,你是一名警察,如果没有证据……”杨远轻蔑地摇了摇头。
“很多事情已经无法证明。但我就是知道它们存在过。我开始尝试用恩怀的思路去考虑整件事,什么是最有可能的情况,哪种方式得到结果的概率更大。改变事件发生的概率,这几乎就是恩怀所做的全部。”
“她到底做了什么?”
“这是恩怀的书包。当然不是同一个,只是颜色不一样。”她走到杨远身旁,拉开书包拉链,“里面没有任何分隔,不管书和文具乱成什么样子,找不到里面的钥匙是不可能的。”
杨远托着背包朝里望去,内部确实设计得很简单。
“事发前一晚,恩怀临走前却说找不到钥匙了。那串钥匙只有两个,一个是她家的大门钥匙,另一个是她自己的房门钥匙。小莫摘下大门钥匙,把房门钥匙放回书包。恩怀回家才发现房门钥匙被丢在另一个夹层中,这是她的说法。究竟丢在那一个夹层中才会找不到呢?”
杨远再次回忆当时的细节,恩怀站在玄关处迟迟没有开门,轮番摸索外套的口袋,然后用膝盖顶住书包翻找起来。
“既然这一点说不通,那么,她为什么故意在你面前找钥匙呢?反过来想,假设她没有这么做,会有什么不同?”张叶盯着杨远稍作停顿,“如果不是这样,你不会猜到小莫偷了恩怀的钥匙,也就不会盯着302室不放,我当然也不会让许安正赶回来开门了。你也许会敲响302室的门,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根本进不去,小莫没有必要躲起来。你和我,都是改变概率的一个环节。”
杨远一时无从回应。
“但仅仅如此,还远远不够。”张叶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解锁后直接递了过来。
手机上显示的图片,是一张箱式床,床板像汽车引擎盖那样被打开,以一根木条支撑。床体下方是分隔成若干区域的储物空间,存放着各类床上用品。
“这是许安正的床。”张叶解释道,“十一月份的时候,他接到一位客户的委托,设计一套寝具。和客户沟通后,他发现自己的床正好符合对方的需求,于是拍下这张照片发送给客户确认。我在调查时从他手机里找到了这张图片。”
“你想告诉我什么?”
“仔细看这个位置。”张叶凑过来,指尖落在床体边缘一个狭长的收纳空间处。
席子?
“对,两卷竹席。秋天了,席子当然要收起来。但是在那一天——”张叶盯着杨远的眼睛,“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见过这两卷席子的。”
空调后面!就在立式空调与墙角形成的三角形空间里!
杨远感到心脏正在撞击胸腔。
“当然,你可以认为她家里有四卷席子。如果你这么考虑,我也没法反驳。”
张叶慢慢坐回长椅上。“书包,席子。接下来,是三个问题。窗帘。”
“小莫喜欢玩捉迷藏吗?我的意思是,不一定非要正儿八经地完成一个游戏。有时候,听到你靠近的脚步声,临时找个地方躲起来,比如窗帘后面。有这种情况吧?他和恩怀也一定玩过这种游戏。”
杨远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自己正在承受一种折磨,但又无法抗拒。
“那天早上,恩怀家里的客厅和卧室的窗帘全都拉开了,而且紧紧扎了起来,就像是刚刚拖过地板一样。我一直觉得她家里打扫得很干净,但却没有细想这种感觉是怎么来的。直到后来翻阅同事的调查记录,才明白不是只有我有这个感觉。
“你明白了吗?窗帘和席子是一个道理,就算恩怀的房门紧锁,整套房子里也不是只有许安正的衣柜这一个藏身之处。席子拿出来放哪里才能不引起注意?窗帘怎么也解不开,厨房的柜子里塞满了东西,书房的柜子里容不下一个人,许安正的床四面都是板,床底下钻不进去,怎么办?小莫只剩一个选择了。”
“可是你说的这些……”杨远打断她,“每一个都能有两种解释,不是吗?恩怀真的拖过地板,这难道就不可能吗?”
张叶做了个深呼吸,脸上显露着“你真是执迷不悟”的神色。
“第四个问题,时间。”
“时间?”
杨远再度诧异万分。她说将这段对话演练过几十遍,也许是真的。
“我刚才提到过的,她为什么要提早十分钟赶回来?”张叶站起身在长椅附近来回踱步,“刚才我说到的这几点,在实际躲藏过程中不一定会发生,也许小莫直接就想到了衣柜。这是恩怀为了保证成功率所做的准备。有成功率这个说法,也就是意味着会失败。而且不管准备地多么周全,失败的可能性仍然远远大于成功。因此无论多么困难,都不能告诉小莫有通道这回事,一点提示都不能有。这是原则,保证即使失败,她也能全身而退。
“所以,如果不去预判失败之后的情况,就永远想不明白这十分钟的含义。恩怀平时是走路上学的吧,从辅城中学走回青岚园,需要二十分钟。
“小莫失踪的时间是在七点四十分左右,这是可以猜到的。但是,你会在多久之后察觉到这一点然后通知许安正回来开门,是不可控的。事实上你隔了六分钟之后才发现,问过所有邻居再报警,然后由我来通知许安正。但是,恩怀不能这么考虑,她必须设想最为紧凑的情况,比如,只有五分钟。也就是说,许安正在七点四十五分从宁湾出发,回到青岚园的时间,刚好是八点半。
“考试到八点十五分结束,如果不提前离开学校,恩怀将晚于许安正赶到家。也就意味着,许安正会先打开那个衣柜。”
杨远有些明白了。“那个衣柜也动过手脚?”
“是啊,就是这样。如果小莫钻过通道,衣柜里的东西就会和平时不一样。但如果没有呢?许安正看到异常就会知道他女儿打开过衣柜。”
“那个衣柜里,除了衣服之外……”
“嗯,这是第五个问题,收纳箱。”
张叶看了一眼手机,大概是在确认时间。“挂衣间里有四个叠起来的收纳箱,紧贴着背板,平时放在右侧,也就是缺口的位置。那一天被放到了左侧,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情况,许安正也一样。既然小莫钻过去了,就必须把箱子移开,这对许安正来说很自然。”
“恩怀为了让小莫更容易发现缺口,就有必要事先把箱子挪到左边,否则,就算背板移开了,缺口还是会被箱子挡住。这一点你认同吗?”
杨远不太情愿地点点头。
“好。那么,到底是谁移动了箱子?其实你可以直接问小莫,如果你相信他的记忆的话。”
陆仕明在医院询问杨莫发现通道的过程时,杨远和陶芳就在一旁。小莫的描述每次都不一样。陆仕明无可奈何,最终依靠自己的想象引导小莫回答是非,由此才完成笔录。
“那几个方形的收纳箱你还有印象吗?宽度和衣柜的深度基本吻合,前后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张叶继续说道,“小莫进入衣柜关上门,然后发现背板可以移动。但在一片漆黑之中,怎么才能把收纳箱从一侧移到另一侧呢?做不到的,他只能退出衣柜,站在衣柜外面移动箱子,然后重新进入衣柜,再把柜门合上。这样的话,小莫至少需要接触柜门三次。可是留在柜门上的指纹,内外都只有一组。”
重塑的沙堡(9)(尾声)
从大堂的门口望出去,远处的山峦出现了清晰的明暗交界线。山顶是橙色的,在薄雾笼罩下向天空渗出朦胧的光,山腰却是一片暗蓝。杨远初次意识到,云的影子竟也会如此浓重。
今年春节一直要到下个月中旬,已经一月底了,寒假还没有开始。冬天原本就是田园民宿的淡季,溪田山舍今天好像只有两家客人。
“在林子里玩疯了呢,找得我满头大汗,还不愿跟我回来。”钟阿姨穿着围裙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只全身雪白的萨摩耶,她用小腿轻轻驱赶,“来,你的小主人来咯。”
杨莫又惊又喜,躲到台球桌后面偷偷窥视。萨摩耶吐着舌头凑到杨远脚边。
恩怀蹲下来捧住它的脖子揉了揉:“原来你就是莫远呀,跟你妈妈长得可真像。”
“狗不都长得一样嘛。”杨莫高声喊道。
“不一样哦,刚才那只的眼睛就没这么大,你过来看看。”莫远不停舔着恩怀的手,从手指舔到手背,恩怀装出恶心的样子,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和上次一样,还是订了两个房间。办完手续,四人拎着行李往木屋区走去。
“不行,你得跟你爸呆一块儿。”
杨莫依然坚持和恩怀住一间,陶芳没有同意。杨莫甩着手臂开始撒泼。
“那这样吧,我们三个住一间,反正床够大。让你爸一个人睡去。”
“不,小莫你跟着我。”杨远断然否决。
陶芳看了丈夫一眼,没再说什么。
晚餐过后,紧接着就是烧烤,食材和工具都由民宿提供,这是含在价目表中的项目。去年春天时客人爆满,在老板的允许下,有人在主屋前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弹起了吉他,婉转悦耳的弦音如同来自旷野另一边的倾诉。
越是美好的回忆,重历后的失望就会越大。围着另一个烧烤架的一家三口坐在几米之外,偌大的空地更显萧瑟冷清。
杨莫和莫远在主屋的各个房间里上窜下跳,陶芳的喝止声从窗户里传出来。
刷子上的红油滴入铁槽,炭火倏忽变旺。恩怀的脸时而隐没在夜色中,时而被红光填充完整。
寒风一抖,煤烟扑向恩怀,她后仰身体,一只眼紧闭起来。
“我来烤就好了,你进屋看会儿电视。”杨远说。
恩怀笑着摇了摇头,把矮凳搬到杨远同一侧。“这样就行啦。”
“妈妈最近还好吗?”
“嗯,挺忙的。”
“那位叔叔——妈妈现在的丈夫,对你怎么样?”
恩怀思索片刻说:“说不上来,感觉太客气了,有些尴尬。”
这也再所难免吧,恩怀也算个大姑娘了。
“那时候妈妈虽然离开了你,可是……”杨远搜索着合适的辞令,“比起很多母亲,你妈妈或许不算尽职,但世上的人千差万别,每个人有不同的目标,你也不要想太多了。”
“不管彼此是什么关系,我们都不应该过多地要求对方,是吧?你说的话,我都记住的。”
杨远一愣:“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恩怀竖起手掌放到嘴边:“跟阿姨吵架的时候。”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你对阿姨真好。”
“是嘛。”杨远不免感到羞涩,“以前你爸对你妈不好吗?”
恩怀犹豫起来。
杨远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啊,不想说就别说了。”
“就吵架的次数来说,真的很少,因为我爸不怎么说话,也就吵不起来。或许他一直就有那种不好的心思,才会冷落我妈吧。”恩怀仰起脸回忆,“我从记事到现在,一直有一个模糊的记忆。那时候发生的其他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唯独那个印象很深刻。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什么印象?”
“我爸动手打过我妈一次。”
杨远有些讶异。他至今仍然无法描绘许安正的心理状态。他打伤袁午,或许还对杨莫萌生了杀意,但这依然不能和家庭暴力画上等号。
“也就那么一次。他打了妈妈一巴掌,离开时甩门的声音我好像现在还听得见。妈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哭了很久很久。那时候我大概只有三四岁吧,自己跑到厨房找东西吃,结果冬枣核卡在气管里了。”
“那可太危险了。”
“是啊,幸好邻居经过发现了。不然呀……”恩怀叹了口气,“妈妈对此一直很内疚,其实要怪,也应该怪我爸。”
她终究还是因为无法忍受丈夫的冷漠而选择离开,所谓追求新的生活,只是恩怀的理解吗?
“所以我看到你对阿姨这么好,真的太羡慕小莫了。”
“我自己都不觉得。有时候,老想着回到结婚前。”
“那不就没有小莫了嘛。”
“说的也是。”
恩怀把烤好的鸡翅举到鼻子前闻了闻,满意地放进铝盆里。“再来两串香肠,就可以叫小莫下来吃了。哦对了,要给莫远也烤一份。”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
“恩怀……”
“嗯?”
“你知道我不会怪你的吧。”
恩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眼看着杨远。
“偷偷带小莫来这里,就算把狗领回去,我也不会怪你的。你知道这一点,所以会答应小莫。”
“嗯。”恩怀低着头若有所思。
“哪怕后来出了意外,我也没有责骂你。可是,如果小莫回不来了……”
恩怀猛然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
“……我们的家也就不存在了。或许我还是不会怪你,但每次看到你,我就会忍不住想起小莫。”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小莫不是回来了吗?”
“恩怀,我没有那么好的福气。我总是瞎想,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杨远的肩膀颤抖起来,“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痛苦,会胜过对小莫的回忆。如果我失去小莫,也会失去你。”
“对不起……”恩外的眼泪淌进鼻翼,“我真的,很想像小莫那样……”
一道白影忽地窜出大堂,莫远朝这边跑来,杨莫紧追不舍。
“你们怎么了?”他跑过烤架时注意到了异常,停下来气喘吁吁地问。
“烟太大了。”杨远眯着眼说。
另一家客人似乎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女主人裹紧外套,率先起身走进大堂,笑着和正往外走的陶芳打招。
“真好啊,儿女双全,让人羡慕。”
(尾声)
袁午换上自己的衣服,两手空空地穿过走廊。阳光从囚房的小窗里投射进来,将门栏的影子印在身上,一道一道往后退去。
“好好劳动——重新做人——”
一位狱友以半瘫的站姿趴在门后望着他,如同街边叫卖似的拖长尾音。
走廊尽头是一扇半年来从不允许靠近的铁门。两名守卫解除门锁,一左一右拉开门把,外面的阳光原来很刺眼。
门外是一条铁网拦起来的狭长走道,正在放风囚犯向他投来漠然的眼神。让他们看到出狱者的姿态而憧憬明天,应该是监狱管理者刻意为之吧。
被带进来时的印象已经模糊了,袁午走出监狱边门,对眼前的一切感到虚幻而陌生。临近七月,空旷的水泥地上已然涌起热浪。
“袁午。”
有人在叫他,声音近在咫尺。他转过身,心中五味杂陈。
“……若玫。”
她手挽一个帆布包,穿着一条藏青色的碎花连衣裙,看起来特别干净。
“婷婷今天要上课,前段时间生病请过假了,再缺课不太好。”
“她没什么吧?”
“就是普通的发烧,给你看。”她点开手机上的视频。
“爸爸,你明天回来了,先跟妈妈去看爷爷,等我放学我们一起吃顿饭。”
婷婷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嗓音拖沓无力,背课文似的说完这句话,镜头一晃,视频便结束了。
“是你让她这说的吧。”袁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玫提了口气:“都一样。”
出租车很少愿意来监狱接人,两人只好去最近的公交站搭乘巴士。说是最近,也需要步行十五分钟。若玫静静地走着,没有说话。她来探过三次监,从未提起过以后的打算。今天就算不来接他,袁午也不会觉得意外。
公墓离监狱很远,到那边已经过了中午。父亲的墓穴在北山脚下第一排,是价格最便宜的位置。
若玫从拎袋里取出抹布,蹲下来擦拭印在陶片上的照片。
“袁午来看你了,袁午来了。”她悠悠地说着,没有称呼父亲。
袋子里还有一束线香,一瓶陈酒,和几个苹果。若玫摆放好之后让到一旁。
袁午三鞠躬,在心里叫了声“爸”。
“丧事是大伯办的,他选了这个地方,永安那边已经没有位子了。”
母亲葬在永安公墓。
“嗯,无妨,也就是每年多跑一个地方。”
“不能住在一起,但愿他们不会介意。”
照片上的父亲应该只有五十出头,这大概是他最后一张照片。
山间的风仍有一股凉意,袁午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尽是父亲临终前醉酒的样子。
“婷婷下半年就上初中了,我的户口现在不在这儿,上民办学校我觉得委屈她了。”
“要回老家吗?”
若玫点点头。
那么,我该去哪儿呢?
“就像一场梦一样……”若玫的裙摆悠悠荡荡。
梦?
忽然,有什么奇异的闪动划过,连接起两个毫无关联的画面。
父亲的梦?婷婷?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她到这儿来看我,她来看我,她现在住的地方,嗯,离这儿可远着呢。她走了很远的路,衣服也没换,直接来看我。她长大了,像个大姑娘了。
“若玫。”袁午转身问道,“以前婷婷有睡衣吗?”
“以前?”
“就是……我们分开之前。”
“没有,以前从来没穿过。她长大了,嗯——在家里穿宽松的衣服比较好。你在想什么?”
——衣服也没换,直接来看我。
父亲是这样说的吧,没错。袁午确信自己的记忆不会无中生有。
父亲为什么会这样说?孙女赶来看望爷爷,需要更换特定的衣服吗?不会的,在父亲的意识中,绝不存在这样的仪式。
那么会不会是这样:并不是要换上特定的衣服,而是要把特定的衣服换下来,是只要出门就必须换下来的衣服——睡衣。
父亲从来没有见过穿着睡衣的婷婷,或许也从来没有见过穿着睡衣的小女孩。在他的梦中,有可能想象出来吗?
如果不是梦,而是醉酒后的朦胧记忆呢?
父亲醉倒在床上,却看到了穿着睡衣的女孩。
“不是,不是梦……”
袁午喃喃地重复着。杨莫绑着绷带的样子重回脑海。
(全文完)
挣扎•迷雾中的海岸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