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少年的渴望
消失的孩子(三)①
道路监控显示,恩怀离开青岚园之后,直接赶赴绿亭站乘坐三十二路公交车。上车时间是九点十七分,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全市没有超过三小时的公交线,而且绿亭也不是始发站。她必然已经抵达目的地,或者中途换乘其他车辆。
然而,后续站点的监控中却看不到她下车的身影。
三十二路自西向东行驶,经过长途客运中心后转而向北,进入没有监控的郊区地界,剩余还有七站。终点是北湖风景区。
警方正围绕这七个站点展开调查。陆警员接过了陶芳的手机,一如语音机器般地向杨远说明情况。
“我们已经联系上那辆公交车的司机,他没有留意到独自乘车的少女。车内的监控设备目前没有联网,我已经派人去拿硬盘。”电话那头的监控室因为这一发现变得嘈杂起来,“女孩是一个人乘车,她的行踪和杨莫有没有关系现在还不明朗,如果你想到什么,请及时和我们联系。”
回家拿书的借口是临时编造的,恩怀留给学校的请假理由是身体不适。乘坐公交车去某个地方,这显然是事先计划好的。而在这之前,她还要回家一趟——为了带小莫一起走,一定是这样的!
难道说,小莫已经事先抵达了那个地方?这两个家伙到底在干什么!
杨远钻回车里,打开手机上的地图应用,仔细分辨那七个站点周围的建筑与单位名称。地图每放大一级,细小的文字就增长数倍,密密麻麻地冒出来。
看得头晕目眩之际,一个熟悉的地名一闪而过,他往回滑动屏幕,确认那个地名:溪田山舍。
篱笆,田埂,散落分布的八间木屋,以及山脚下的密林。这些画面犹如逐渐平静的水底景象一般清晰起来。杨莫在田间奔跑,张牙舞爪地作出各种失去平衡的动作。一只雪白的萨摩耶围绕在他身边。恩怀坐在木屋廊檐下的秋千椅上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他们去过这个地方!就在今年春天的一个周末。
杨远把手机扔到副驾驶座,踩下油门直奔溪田山舍。
春节期间,杨远因为加班只休息了三天,筹备了两个月的远途旅行最终化为泡影。陶芳素来对杨远忙而无果的工作状态心存抱怨,得知他无法兑现假期,几乎精神崩溃。
“怎么又是这样。你知道我关店一个星期要损失多少钱吗?我能下这么大决心,你怎么就不能把项目推了?!大过年的还要加班,这种公司简直没有人性!”
一周后,陶芳发来一条信息,是当地某家民宿的推广链接。杨远意识到颇为自在的冷战生活结束了。两人化干戈为玉帛,一同坐进沙发里讨论新的出行计划。
“带上恩怀一起去吧。”陶芳提议。
杨远也有这个想法。
恩怀并不是第一次跟着杨远一家外出,但平时只限于超市商场,海滨公园一类的公共场所,活动范围没有出过市区。这次的距离倒也不远,但毕竟要过上一夜。陶芳向许安正征求意见,对方二话不说同意了。
时间定在三月中旬的一个周六。
民宿位于北湖风景区周边地带,车程在一小时以内,是合适的周末出游选择。作为家乡旅游景点,北湖早已失去吸引力,其周边的景致也无非千篇一律。杨远心里这么想,表面却必须时刻装出充满期待的样子。但要说期待全是伪装也不尽然,恩怀的加入让他的心情畅快不少。杨莫更是在后排座上手舞足蹈。
跟随导航的指示,开过蜿蜒曲折的山路,到达终点后右侧出现一个高耸的斜坡,只闻其声的山溪不知从何处传来清朗的水流声。
斜坡又窄又陡,表面尽是黄泥和碎石块。抬眼望去,只能看到后面的半截竹林。杨远挂进一档奋力踩下油门,冲上斜坡的瞬间引得其余三人一阵惊呼。
这阵惊呼过后,紧接着又是一阵惊呼,这次杨远的声音也加入进来——他们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
石子路一直延伸到前方平整空旷的田地,其面积不亚于一个学校。七八栋美式乡村风格的小木屋散落田边,溪流带动水车缓缓旋转,各种果树甫露嫩芽;随风摇摆的油菜花丛之中,通往木屋的小径时隐时现;连绵低矮的山脉从背后将整个区域包住了一大半。如果不到斜坡上来,只有爬到山顶才能发现这个地方。
没想到游客熙攘的北湖群山脚下,居然隐匿着一个如此别致的世外桃源。杨远由衷感叹不虚此行。
眼前的竹林留出一个四五米宽的空档,成了民宿的天然门扉。一块木牌挂在枝叉间,上面以书法字体刻着“溪田山舍”四个字。
靠近入口处的两层木屋占地面积最大,约有两百平米,一楼除了大堂,还设置了餐厅,厨房和台球房。二楼有家庭影院和一间小型音乐厅,各种娱乐家电和乐器一应俱全。
“这里原本是我们老板建来自己住的。”前台的姑娘向他们介绍,“最初只有这一栋,之后慕名前来的朋友越来越多,楼上的房间不够用,才又搭建了外面那几间木屋。后来还是人满为患,就干脆对外营业了。”
选择把房子建在不易发现的地方,初衷就是怕人打扰。正因如此,这里才能营造出纯正的田园气息,完全不像一家开门做生意的旅店。
一只成年萨摩耶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窜下来,杨莫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杨远身后。办理入住手续的时间里,杨莫和狗一直绕着杨远的鞋子打转。前台姑娘安抚杨莫,说流云是一只活泼且对人毫无敌意的善犬。听到狗的名字,杨远会心一笑。流云,浑身雪白的长毛毫无一点瑕疵,还真是一片流动的云朵。
陶芳预定了两间木屋,出于安全考虑,原本打算让父子两人住一间,她和恩怀住另一间。但杨莫不依不饶,非要跟恩怀住一起,最后只得如此安排。
整个下午,杨莫都在与流云周旋。他从行李箱内翻出零食,分给恩怀一片肉脯,让她以此为诱饵把流云从大堂里勾引出来,自己则躲在十米开外的草垛边。
恩怀蹲下身直接把肉脯塞进流云嘴里,举起沾满口水的手指给杨莫看,以此证明流云绝无威胁,且能清楚地分辨食物和喂食者的手指。
杨莫稍稍放下戒心,走近几步,把香肠掐成五六节,远远抛投过来。流云敏捷地躲开了第一截,发现原来是美食,于是高高跃起衔住第二截,身体在空中弯成一道优雅的弧线。恩怀鼓掌喝彩,杨莫兴奋地做着原地高抬腿。
午觉醒来已近日暮,杨远打开木屋的窗户,只见杨莫和流云并排坐在草丛中。杨莫正抚摸着流云脖子上的毛,陶芳破天荒地没有制止,握着手机专注拍照。
恩怀坐在廊檐下的秋千椅上,缠绕着脚踝,身体跟随椅子微微摆动,宛如被春风吹起。夕阳的余晖绕过柱子,在她稍显暗淡的脸颊上留下紫铜一般的质感。
杨远很想坐到她身旁,跟她说会儿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她这里好不好,喜不喜欢跟他们一起外出游玩,这类问题似乎非常愚蠢。恩怀家庭环境特殊,一旦话语不得当,可能会适得其反,加深她的孤独感。如果从小就带在身边,或许会大不一样吧。
“爸爸,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第二天返程时,杨莫在车上问。
“谁告诉你还有下次?”
“一定,必须,得有!”每说两个字,他就跺一次脚。
“好吃的东西吃多了就腻了,好玩的地方也一样。”
“好玩的地方也可以吃吗?”
恩怀和陶芳交换眼神,无声地笑起来。
“我们家什么时候买别墅?”杨莫没来由地问。
“那得问你爸了。”陶芳闷哼一声。
消失的孩子(三)②
老旧的发动机轰轰作响,杨远驾车在县道上飞驰,溪田山舍入口处的那片竹林仿佛就在印在前档玻璃上。
小莫想再去一次溪田山舍,他说再去一次会有“惊喜”。从那儿回来之后,他提过不止一次,杨远和陶芳始终没当一回事。
小莫平日里的“惊喜”太廉价了。他会在小区中间的花坛边埋一块石头,过了一个礼拜拉着杨远去找,还能找出来就是大大的惊喜。杨远被他捉弄过好几回,溪田山舍的“惊喜”也无非就是他留在那儿的某个记号而已。
既然无法从父母那里得到应允,就只好求助于恩怀。懂事的姐姐偶尔也会背着父母帮助顽皮的弟弟达成心愿,整件事情的缘由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所谓的“约定”,这个约定和诱拐没有关系。
杨远不停给自己鼓气,脚下的油门越踩越深。他想着先给陶芳打个电话,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进了山之后只有一条路,方向绝对不会错。每过一个急转弯,杨远都持续按着喇叭,受到惊吓的松鼠向树枝的更高处窜去。
冲上斜坡穿过竹林,直接把车停在主屋门前。两只正在空地上追逐的萨摩耶看见杨远下车,立即摇着尾巴迎了上来。它们的体型比流云稍小一些,毛色也更白。
从前台后面站起来的少女并不是之前那位。
“有没有一个孩子来过这里?”杨远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是一个女孩子吧。”
“对!”杨远睁大双眼,“还有一个男孩,来过吗?”
少女被他吓住了,没有说话,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吗?他应该来的比女孩更早一些。”
“没有。”少女再次摇头,一刀切的刘海在眉毛上左右摩擦。
“你从几点开始坐在这儿的?”
“嗯……大概七点半。”少女转过脸看着墙上的钟。
“那个女孩呢?”
“已经走了。”
“她来做什么?”
“跟你一样,问有没有一个男孩来过。”
杨远慢慢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全身的力气从肩膀往下逃逸出去。不想承认的预感转为了现实:恩怀也在寻找小莫,她并不知道小莫在哪里。
这才是更符合逻辑的结果,小莫靠自己的能力到不了这里,他不会甩下恩怀独自上路。
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完全猜错了?
其中一只萨摩耶抬起前腿扒到杨远的膝盖上,努力舔着他的手指。杨远呆呆地看着它,没有回避,也没有驱赶。
一杯水递过来,杨远挤出一丝笑容,接过水杯。
“孩子在附近走丢了吗?”
她也许说对了一半,杨远干脆点头。
“那可真是太揪心了。”少女把半握的拳头放到心口。
“这里还有别人在吗?”
“钟阿姨在客房打扫卫生,我问问她看。”少女拿起前台上的对讲机,与另一端取得联系。
从门口望出去,远处一栋木屋的阳台上走出一位身穿白衣的中年妇女,她手拿黑色的对讲机,正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回复说没有看到过男孩,昨晚的客人之中也没有人带着孩子,都是情侣模样的年轻人。
“不好意思,好像没有看到过孩子。”少女犹豫了一下,“你们昨晚没有住店吧?”
“没有,孩子不是在这里走丢的。”杨远意识到对方误会了,他打起精神问,“刚才那个女孩,她走了多久了?”
“大概一个多小时吧,我也没有注意时间。”
“她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有了,她问了一句就走了。”
杨远轻声道谢,麻木地走向自己的汽车,看着田间黄绿参半的杂草,心中恍惚起来。
小腿上忽然传来轻柔的触感,低头一看,刚才那只萨摩耶一直跟着他。
“哎呀,你要去哪里呀?”少女宛如呼唤孩子一般软绵绵地喊道,“赶紧回来,莫远,赶紧回来。”
杨远仿佛撞到一面无形的墙壁,脚步霎时定住了。
“你叫它什么?”
“嗯?”少女跑上前来。
“它叫什么名字?”
“哦,它呀,它叫莫远,是不是很奇怪的名字?”少女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是你给他起的名字吗?”
“不是,它出生的时候我还没来呢,钟阿姨一直这么叫它。”
杨远转头望向田间的木屋群,目光搜寻着那位中年妇女的身影。冬日的阳光意外地明亮,杨远的下眼睑收缩起来。
父子两人的名字十分普通,换做平时,听到“莫远”这样的名字也就一笑了之。可是现在,任何相关的信息都会牵动杨远的神经。
他穿过田埂走进一间木屋。钟阿姨正把浴巾塞入推车上的塑料桶里。
“不好意思,请稍等,马上就好。”她以为来了住宿的客人,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那个,那条叫莫远的小狗……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吗?”
钟阿姨直起腰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杨远。突如其来的表述让她有些困惑。
“就是那两只萨摩耶。”杨远指着主屋的方向,“其中一只叫莫远吧。”
“啊,是啊。”可能是想到了狗的模样,钟阿姨脸上闪过笑容,“你是?”
“我在附近找人。”
“哦,刚才阿慧说要找一个小男孩,是你家的孩子?”钟阿姨一脸惊讶。
杨远点头承认。
钟阿姨脸上的惊讶仍在加剧,她盯着杨远数秒,用手掌遮住越张越大的嘴巴。
“你是……杨莫的爸爸?”
“那会儿他跟流云玩得很疯,抱成一团在草地上打滚呢。当时天还没热,可他就像刚洗过头一样。我就故意吓唬他,说流云肚子里有小狗了,这样下去小狗会头晕的,得让它们静一静。
“流云怀了小狗是事实,大概也就两周左右,不影响活动。我只是怕那孩子再疯下去会着凉。孩子都喜欢狗,可像他那样的也不多见。流云也特别怕孤单。现在有了小狗就好多了,以前我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第二天早上我刚进厨房煎鸡蛋,他就跑来问我流云在哪里,那时候还不到六点。后来我对他说,等流云下了崽,送给他一只。他说要是发现自己的孩子不见了,流云肯定伤心死了。我说流云知道是你接走了孩子,就不会伤心。
“他开心了一阵,马上又愁眉苦脸起来,他说自己家没有别墅,妈妈说了只有住别墅才能养狗,不然狗会把家里弄的一团糟。我只好提议让他暂时把狗寄养在这里,可以随时过来看,等买了别墅就把小狗接回去。
“我让他给小狗起个名字。他问我流云肚子里的小狗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男的就叫杨远,说完他自己笑得蹲了下来。我说这样你爸爸会生气的,还是叫莫莫或者小莫吧。他灵机一动,说要把两个名字合起来。他‘莫远’‘远莫’地反复念叨了好几遍,还是觉得‘莫远’比较顺口。
“后来一胎生了四只,你猜怎么着,公的就一只。我觉得这也是缘分,就一直这么叫它,刚开口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呢。”
杨远感到咽喉正被心脏拉扯着往下沉,变得酸胀无比。他连忙转身走出木屋,用前臂撑住廊檐的柱子。哭泣就像喷嚏一样,越是遏制就越发强烈。
这就是小莫的“惊喜”,莫远……简直是个既荒唐又可怕的预言啊。
“哎呀,还是、还是报警吧。”钟阿姨不知所措地捏着腰间的围裙。
“……已经报警了。”杨远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
“那……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吧,你的脸色有点吓人,警察会有办法的。”
杨远抬起头睁开双眼,明晃晃的田地和天空被挡在泪水后方,所有事物融化成了彩色的流动液体。
扪心自问,如果小莫一开始就说明目的,自己会答应带他再来一次吗?不会的,他和陶芳都不会答应。小莫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渐渐地,视野中央出现了一个亮黄色的小点,是那种仿佛自身会发出微光的,干净的,半透明的鹅黄色。
他今天见过这个颜色。
“恩怀!”杨远大声呼喊,用袖子横抹一把泪水,向着入口处奔去。
恩怀低着头站在车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杨远在距离她三四米的地方停住脚步。她的运动鞋和裤腿上沾了泥土,手背也是灰蒙蒙的一片,细细的汗珠正从额头上渗出来,手里仍然抓着从家里拿出来的课本。
“恩怀……”
“对不起……”她的肩膀颤抖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昨晚,恩怀答应了杨莫长久以来的苦求,同意带他一起再去溪田山舍,探望那只尚未出生就已经属于他的小狗。
杨莫迫不及待,想在第二天马上行动。但恩怀不想错过早上的考试,便把大门钥匙留给杨莫,让他下楼时躲进自己家里。等她考完试,再回家与杨莫汇合。
两人通过在本子上写字的方式沟通,以免让杨远听到。本子收在杨莫的书包里,书包一直在杨远汽车的后排座上。杨远翻出本子,某一页上用十分潦草的字迹写着对话:
——不要说话了,你爸会听到。我答应你。
——你片我的。
——不骗你,你写错别字了。
——那就照之前说的那样,你明天早上别走,待在家里,等我来。
——明天不行,我要考试。
——不行,就明天。考试不考又没关系。
——我把钥匙给你,你去我家躲着,我爸不在家。我考完试过来找你。
——那要多久?
——很快,就第一节课。只准去看看,不能带回来。
——我要带回来!
——带回来没人管,狗会死。
——你管。
——我要上学,还要管你。
杨莫的目标是把“莫远”带回来先斩后奏,这超出了恩怀原本的设想,她犹豫起来。杨莫不管不顾,强行抓过她的书包,要从里面找出钥匙。两人屏着呼吸拉扯了一番,恩怀无奈,松手默许了。
除了大门钥匙之外,恩怀的钥匙扣上还串着她的房门钥匙。从上初中开始,她每天出门都会锁上房门。
——你拿大门钥匙就行了,把另外那个钥匙放回去呀,这样我晚上没法回房睡觉了。
杨莫怕恩怀冷不防上来抢夺,背过身搂着书包折腾了好一阵,才把大门钥匙从扣环上摘下来。
之后恩怀向杨远告辞。在玄关换上运动鞋后,却迟迟没在书包里找到房门钥匙。她以为粗心大意的杨莫虽然摘下了大门钥匙,却没把剩下的钥匙放回去。
因此,当杨远准备去杨莫房间帮她找钥匙时,恩怀立刻改口说钥匙落在了学校里。一旦让杨远找出分离的两个钥匙,第二天的行动就不可能成功了。
尽管如此,杨远还是回忆起了这个插曲,302室在第一时间成为事件焦点。在两个孩子原本的设想中,杨莫只要闭门不出,杨远和陶芳终究会去别的地方找人。
恩怀返回青岚园看到警察,惊呆之余,已经开始动摇,准备放弃行动。出乎意料的是,杨莫竟然不在自己家里。
“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猜小莫可能、可能等不及,自己先走了。”恩怀抽噎不止。
“你为什么刚才不说,在家里的时候你就应该告诉我的!”
这是杨远唯一一句带有指责意味的话,声音不大,但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沉重。
“我有点害怕,对不起……”恩怀用几不可闻的气声不断重复着着“对不起”。
杨远从未听过恩怀为任何事情辩解,她几乎从不犯错。在杨远一家面前,她认为自己应该让人感到安心,她静静地陪伴着小莫,为了回报她所获得的温暖,由此背负上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在真正的父女之间是不会存在的。
然而她却为了实现小莫的心愿,不惜打破这层压力。
自己闯下的祸,必须自己挽救回来。恩怀有着比普通女孩更为强烈的自尊心。要在那么多人和警察面前当场认错,对她来说或许很难办到,可却因此葬送了找到小莫的最好时机。
杨远注视着这个女孩,内心的痛楚无处安放。
少女阿慧跑回前台拿出一盒纸巾。钟阿姨扶住恩怀的肩膀,一边接过纸巾替她擦掉眼泪,一边观察杨远的脸色。
杨远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再没有发现其他的信息。他走开几步,拿出手机拨通了陶芳的号码。
“他、他一个人去了什么地方啊……他能去哪里啊……”听完杨远的陈述,陶芳在电话那头失声痛哭。
杨远低头沉默着,仿佛妻子就在面前。
“恩怀怎么会做这种事?你让她听电话。”
“……该问的我都已经问了。”
“快点!”陶芳吼道。
杨远走到恩怀身旁,将手机递给她。
恩怀说了几句又已泣不成声。杨远于心不忍,把手机拿了回来。
陶芳的吐字几乎难以听清:“小莫走的时候……走的时候对我说了……呜呜呜……”
“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妈妈再见……”
“这、这不是每天都说吗?你在瞎想些什么啊你!”
——爸爸再见。
这四个字,像山谷中的回声一般,叠加在杨远脑中闪过的无数个告别时刻。
上小学的第一天,杨莫说完“再见”,脚步轻快地跟着人流走进校园。杨远隔着栏杆目送,直到跳跃的书包消失在教学大楼内。
跟幼儿园相比,只是多背个书包而已呀,他一定这么想。
可是第二天,他便在几步之外站住了,右手不断提拉着明明没有掉下来的书包肩带,泪水像露珠滑落嫩叶一般漱漱而下,嘴角夸张地耷拉下来,露出了牙床,但始终没有发出哭声。
“爸爸……再见。”
终于他艰难地转身,准备好了独自迎接尚未理解的苦难。
不会的,今天的再见也不会有特殊的含义。
“喂喂,杨远?怎么回事?”电话那头变成了501的声音。
“陶芳呢?她怎么了?”
“哭得没法喘气了。”
“麻烦你帮我照顾她一会儿。”
“你放心。那个,孩子现在……”
“暂时还没有找到。”
501看到陶芳情绪崩溃,大概以为杨远传来了噩耗。她轻舒一口气,又将电话搁到了一遍。杨远依稀听到另外一个女人字正腔圆的说话声。
“喂?你们在做什么?”杨远反复“喂”了好几声。
“……这里来了好多记者。”501好不容易抽空回答了一句。
“什么?在派出所吗?谁让他们进去的?”
电话那头又没了回复。杨远懊恼地踢出一脚,断裂的枯草飞扬起来。
——如果有媒体的介入再加上网络传播,找到孩子的希望会大大增加。
派出所门前那位女记者的话在耳旁响起。冷静下来之后,同样一句话,声音却变了样。
媒体自然有媒体的趋利,但这也不失为行之有效的办法,这句话至少绝无欺骗性。自己对媒体持有偏见,说到底还是虚伪的自尊在作怪。只要杨莫能够平安归来,这些都微不足道。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杨远开始反省自己。他总是希望凭借一己之力找回杨莫,把事件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从这一点看,他岂非和恩怀犯了同样的错误?
钟阿姨把恩怀带回主屋,让她坐在一把铺了软垫的藤椅上。恩怀双手捧着一个木杯子,热气从杯中袅袅升起。两人正小声说着话,看到杨远进来,恩怀又把头低下了。
“这事也不能全怪她。”钟阿姨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么说起来的话,我也不好,要不是我给那孩子一个念想……”
杨远摆手制止对方再说下去,蹲下身问恩怀:“这件事,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恩怀抬起视线,摇了摇头。
“小莫最近有没有跟你提到过什么人?邻居,同学,或者老师。”
恩怀抿着嘴思考片刻:“没有。”
“你对小区的监控了解吗?”
“嗯?”
“小区里装了很多监控,小莫如果自己走出小区,会被监控拍到。但是监控里找不到他。”
“怎么会这样?”钟阿姨的眉毛拧到了一起,“哎呦,那真是急死人了!警察怎么说啊?”
“可能是有人开车把人带走了。”
事情又回到了起点。杨远站起身,眼神涣散地看着投进门口的阳光,打过蜡的木地板上模糊地反射着一棵松柏的树梢。
他伸手摸进外套内袋,张叶的名片还在。
消失的孩子(三)③
“我们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吗?”项义倒没有不耐烦,只是想知道张叶在想什么。
“再等等看。”张叶调整了一下坐姿。
两人坐在警车里,隔着马路直愣愣地盯着宁湾广场一楼的落地玻璃。玻璃内侧,许安正穿着蓝色工装服,正站在脚手架上接过小工递上来的石膏板,熟练将其固定在房梁下。
离开宁湾派出所后,张叶一直盘算着该从哪里着手调查许安正。
可疑归可疑,杨莫失踪那一刻许安正就在此地——远离青岚园二十五公里的工地干活,这也是监控记录下的事实。光凭一个“大喘气”就给人扣上嫌疑犯的帽子,多少有点武断啊。
两人驱车回经宁湾广场附近的十字路口,张叶突然大喊“停车”。与此同时,项义注意到了左侧交会而过的银色丰田车。他猛踩刹车,调转车头,就近挨着路沿停下。
果然,丰田车穿过路口,停在宁湾广场边的人行道上。许安正跨出车门,脱下藏青色棉外套,从后备箱取出工装服换上,和早上来时的动作一模一样。
他进门之后,老马一定会告诉他刚才警察来找过他。如果他心里有鬼,很可能会采取下一步行动。
可是,将近半小时过去了,许安正举止如常。
警车所处的位置距离目标大约六七十米,视野不算清楚,许安正的工装服也与其他人的一样。但他身型高大,动作从容,别有一番气度。盯梢时就算偶尔开个小差,也不会将他和别人看混。
“可能我们早已暴露了。”项义说。
“可能?谁不知道这是辆警车啊,我们能看到他,他当然也能看到我们。”
“那、既然这样,再盯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啊。”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如果下车换个相对隐蔽的地方监视,必须得把制服也脱了才行。想想外面的温度,项义不敢这么提议。或许早在刚才会车时对方已经注意到警车了,怎么做都是白搭。监视这种活,真是太不适合民警干了。项义不由得苦笑起来。
“现在几点?”张叶问。
中控台上明明清楚地显示着时间,她就连一低头的空挡都不愿错过。
“一点半。”项义干巴巴地回答。
“这家伙现在才来,到底在干什么呢?”张叶用食指肚轻轻点着嘴唇,“整整一上午啊。”
“处理什么要紧事吧。”
“什么要紧事啊?干活干得好好的,突然接到意外电话,回家一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不应该马上回来继续中断的工作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说不定许安正原本就打算回市里,只是不在接到那个电话的时间点,比如约了客户吃午饭。既然回家了,顺便就在家待到中午了。毕竟两地间跑个来回要将近一个半小时。
但在眼下提出这个想法,项义自己都觉得有些抬杠,看看张叶现在的状态,还是不要轻易刺激她比较好。
“要不要吃点东西?”又过了十来分钟,项义试探着问。
“哪有东西吃?”
“那条小路里有个包子铺。”
“看来你饿了很久了。”
“这都下午了……”
项义下了车,快速跑进一旁的小路,买了四个几乎凉透的包子,回到车上时张叶正在打电话。
电话应该是对方打过来的。张叶一直凝神静听,偶尔回应一声,露出惊讶表情的同时,说着“山舍”、“小狗”、“考试”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
直到项义快吃完自己那份包子,张叶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觉得,小莫应该进去过,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没等到恩怀回来就……就先走了。”
项义鼓着腮帮,停止了咀嚼。没猜错的话,电话那一头应该是杨远。
“嗯,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马上申请现场勘验,确认小莫是否去过302室……对,你还在那儿吗?……好,把恩怀带回来,我有话问她。”
“怎么回事?”项义口齿不清地问。
张叶置若罔闻,神情亢奋地滑动手机屏幕,在通讯录页面上按下“刘广同”的标签。
这通电话持续更久。张叶把刚刚获知的事件原委告知老刘。项义一字不落地听着,既觉意外,又替两个孩子感到心疼。
张叶坚持让老刘安排作现场痕迹鉴定,可是所里并没有像样的技术团队,这事当真干起来,势必需要刑侦队介入,老刘还得请示所长。况且,就算在302室发现了杨莫的痕迹,对于找到本人是否有帮助也是个未知数。项义揣测,除非杨莫失踪超过24小时,否则这个申请很难批准下来。
“你听我说,不管能不能找到痕迹,至少能排除某一些可能。你怎么就看不出来,这不件单纯的儿童走失案!”
双方陷入了沉默,老刘果然迟疑不决。
张叶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对着话筒冷冰冰地说:“如果勘验没有结果,我就换工作。”
“啥?”项义看到一粒菜沫子从自己牙齿缝里飞了出去。
换工作的潜台词就是接受老刘的求婚啊!
“……好,明白。你尽快安排。许安正就在我眼前,我马上请他回去。”张叶挂掉电话,推开车门跨了出去。
“怎么可以这样,你当真的吗?”项义几乎跟不上张叶的步伐。
张叶头也不回。
“喂,这件事,看起来跟许安正没有关系啊。”
两个孩子为了看一条狗一起离家出走……不,出走都算不上,应该是离家出游,结果却闹出这么大动静,还让张叶赔上一个承诺,万一真的引咎辞职,还要向老刘投怀送抱,那也太不值了。
许安正听到脚步声,在脚手架上转过身。刺眼的阳光穿过他背后的落地窗,将他的身体包围起来。他成了一团边界不明的黑影。
“两位警官,听说刚才来找过我?”他主动打招呼,不慌不忙地爬下脚手架。
“这么快又见面了。”张叶堆出笑意,“对你来说真是惹上麻烦了。”
“说不上什么麻烦,请说。”许安正似乎没有察觉张叶话里有话,眼神中带着恰如其分的疑惑。
“恐怕你还得再回家一趟——”
张叶简要说明事情经过,许安正的浓眉越锁越紧。
“——那孩子是否进过你家,将决定后续的调查方向。麻烦你再配合一下。”张叶的用语很客气,口吻却不容对方推托,“技术组那边应该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们现在出发,赶回去正好。”
“恩怀现在在哪儿?”许安正低着头问。
“回来的路上,杨远带着她。”
“是我对她疏于照顾了。”他说着脱下棉布手套,走到老马身旁,指着刚才未完成的工作交代了几句,“走吧。”
这样的要求,任何一个守法公民都有权拒绝。毫无确切的根据,却要敞开大门让人进来翻箱倒柜,多少会暴露个人隐私。许安正说个“不”字,项义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反而是他刻意的坦然,让人心生疑窦。给人一种“无所谓,让我看看你们能查到什么”的感觉。
跟张叶共事久了,竟也有些神经质了。项义自省般地琢磨着,和张叶一左一右跟随许安正走到停在门外的丰田车旁。
“你不换衣服吗?”张叶问。
许安正停止打开车门的动作,对着张叶蓦然一笑,随即脱下工装服走向车尾。张叶全身警戒地盯着后备箱盖,仿佛里面会蹦出个怪物。
后备箱里只有几件装修用的工具,许安正把工装服甩了进去。
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就算真的有什么,也早就转移了吧。
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项义觉得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危险。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我坐你车吧。”张叶说。
“行。”许安正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