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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的里雅斯特的街头,很难意识到这是一座意大利城市,我不时感到自己正走在维也纳的环形大道上。灰色的哈布斯堡建筑随处可见,稳重、忧郁,每一栋都像是保险公司总部。菲亚特在路上飞驰,路边停满小摩托车,这又是非常意大利的一面。还有古罗马的剧场、塞尔维亚的东正教堂、犹太教堂、巴洛克教堂、拜占庭风格的教堂……种种元素混搭、共存在这座并不算大的城市里。
从码头穿过海滨大道,是精心规划的统一广场,同样来自帝国的馈赠。喷泉汩汩作响,咖啡馆飘出咖啡的芳香,周围是历尽沧桑的19世纪建筑——曾经的总督府,如今的市政厅。青铜底座上站着早已没什么人认识的皇帝雕像,他俯视着海港——正是从那里,哈布斯堡的王公大臣们,喝完杯中的咖啡,登上甲板,开始海上的旅程。
从外表看,统一广场的变化不大。在那些描绘帝国海港的油画中,它几乎就是现在的样子。但历史有时候只是一种氛围,不仅存在于大理石柱上,也存在于飘荡其间的空气中。走在广场上,我能感到有些东西不见了。比如,广场的西南角,曾经是劳埃德船舶公司的总部——的里雅斯特的象征,现在却被无足轻重的官僚机构占领。热闹的海港,变得冷清。工人和穷文人热爱的咖啡馆,已经中产阶级化。如果乔伊斯不幸晚生一百年,他很可能无力负担这里的消费。
即便在当时,乔伊斯也一直在举债和还债中度日。他经常上午还了一小笔钱,下午又不得不把它借回来。他从一条街搬到另一条街,开始是和妻子,然后有了孩子,然后弟弟妹妹一家也从都柏林来了。他在贝利茨学校教英语糊口,尽管他痛恨那里的“小暴政”,但为了四十五克朗的月薪不得不忍气吞声——这比他在都柏林千方百计挣到的稿费还多点。
在的里雅斯特,乔伊斯似乎闷闷不乐,但这里却带给他灵感。他喜欢看街上走过的希腊人、土耳其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他们的衣着带有东方色彩。他也常常去东正教堂观看仪式——和天主教的仪式有显著不同。到了晚上,他流连于咖啡馆、酒吧和妓院。有很多次,他醉倒在阴沟里不省人事。还有很多次,他被家人从勾栏瓦肆中找回。
乔伊斯在的里雅斯特生活了近十年,写作进行得颇为顺利。一战爆发后,他去罗马躲了一阵。那段日子,几乎什么都没写,直等回到的里雅斯特,写作才又重新恢复。他辞去了教职,当起了家庭教师,习惯于“早上潇潇洒洒,下午忙忙碌碌,晚上乱乱糟糟的生活”。他每天10点醒来,躺在床上“陷入沉思”。11点前后,起床、刮脸,然后坐到分期付款买来的钢琴前。他的琴声往往会被上门索债的人打断。
家里人问他怎么办。
“让他们进来吧。”他会说,然后尝试把话题由催债引向音乐或政治。
在一封发自的里雅斯特的信中,乔伊斯写到他给一个往返于的里雅斯特和巴里的船长上课。每次,他都要穿过大半个城市,换上小船,再爬上轮船,叫一个水手去找船长,再找一块安静的地方上课,而“那个船长蠢笨无比”。
还有一次,他给一个叫埃托雷·施米茨的学生看了《死者》的手稿——这是他最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结果,这位人到中年的学生,羞涩地拿出了两本自费出版的小说——他的笔名叫伊塔洛·斯维沃,后来被誉为20世纪意大利最出色的作家。乔伊斯惊呼他为天才。
伊塔洛·斯维沃常把小说的背景设在的里雅斯特,街名、地名都很真实。有人说,你甚至可以拿这本书当旅行指南。美国作家保罗·索鲁真的这样做了,发现完全行得通!
伊塔洛·斯维沃的名作《泽诺的意识》充满了意识流,而乔伊斯被称为意识流小说的鼻祖。在的里雅斯特,他写出了《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都柏林人》,构思出了大部分《尤利西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乔伊斯的“黄金时代”,毕竟他当时还不到三十岁,并且时常感到郁郁寡欢。
的里雅斯特啊,吞噬了我的心肝。
——詹姆斯·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他戏谑地写到这座城市。“的里雅斯特”(Trieste)和“悲伤”(triste)一语双关。
我从未刻意寻找,但在大运河边遇见了乔伊斯的铜像,还经过了乔伊斯住过的一处公寓。如今,这里成了一座以作家名字命名的旅馆。
“有房吗?”我问老板。
“有,请跟我来。”
“我想看看乔伊斯住过的那间。”
“被一个美国作家租下来了。”
“什么时候空出来?”
“他要在这里过冬,”老板眨眨眼,比画着,“写一本书。”
我走出旅馆,经过乔伊斯喜欢的皮罗纳蛋糕店,它仍然营业,于是我进去点了一杯咖啡,要了一份奶油蛋卷。我随手翻着桌上的报纸,上面关于意大利经济的报道一片沮丧。我想起乔伊斯经常在这里买一杯最便宜的咖啡,翻阅报纸上的新闻和招聘启事。有时候没钱进咖啡馆,就没有报纸看,他曾在信中抱怨,因此错失过两份美差。
我一边喝咖啡一边想,这个世界大概本就没有“黄金时代”。尤其是对于作家和艺术家,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所谓“黄金时代”,只是胜利者事后的“怀乡”,只是对过去浪漫主义的怀想,只是一片树叶或者一粒止痛片,因为现实过于粗粝——而从更广阔的意义上看,地狱无处不在。
这些人现在希望停下他们的工作,因为这工作太寂寞,太难做,而且并不时髦。
——海明威,《非洲的青山》
从咖啡馆的窗子望出去,城市整洁而喧嚣,一队人马正在庆祝某个宗教节日,摩托车轰鸣着驶过。托马斯·曼曾用“阴郁、混乱、艳俗”形容当年的城市,但正是这种混杂、自由、宽容以及文人尚可承受的生活成本滋养着乔伊斯。
在都柏林时,乔伊斯是个愤怒青年,对什么都愤愤不平。在这里,他被渐渐磨平。他的愤怒情绪慢慢冷却,他的政治狂热渐渐黯淡,他开始致力于创造一种微妙而精巧的艺术。通过《尤利西斯》(他在这家蛋糕店开始写作《尤利西斯》),他把的里雅斯特这个地中海世界带到了暗淡的都柏林。等他搬到巴黎时,他已经成为一代大师。
不知为什么,坐在的里雅斯特的蛋糕店里,我却想到了香港。同样曾是帝国的港口,同样是重商主义的城市,同样毫无保留地接纳过游荡者和文人。的里雅斯特已经不复从前,那么香港呢?
在文学生涯的最后阶段,简·莫里斯为香港和的里雅斯特各写过一本书。我不无好奇地想,她是否发现了两座城市之间的隐秘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