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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伪满洲国 - 迟子建
第十四章 1945年
民国34年
昭和20年
康德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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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九的黄昏,吉来吃过晚饭,打算到外面闲逛一下,这几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年,忙得当铺里尘土飞扬,嘈声不绝,令他很心烦。尤其是深冬时节,天寒地冻,天色永远灰蒙蒙的,晚霞也没有鲜润气象,更令他愁肠百结。他想着熬过了年三十、初一和初二,到了初三他就可以困鸟出笼了,那时他一定要到畅春坊好好玩个通宵。他记得童年时曾有一次撞进门里,被老鸨尽情奚落了一顿。如今老鸨人老珠黄得连招呼客人的气力也不足了,尽管她仍涂脂抹粉,穿绫罗绸缎,但立在门侧总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吉来这两年虽然也往妓院里跑,但他从来不去畅春坊。仿佛童年踏入的地方,都是纯洁之地,不忍再去践踏。然而最近他常梦见畅春坊,梦见那里面的金光灿灿的铜茶壶,梦见像堵红墙似的红丝绒帷幔,梦见像一朵朵云在飘的美女,这勾起了吉来要去畅春坊的欲望。
李小梅一见吉来要出门,就眼疾手快地把女儿凤枝塞到他怀里,就像甩一个包袱似的。李小梅说:“明儿是年三十了,没见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么?祭祖的鸡还没剐膛,肉还得重新买一块,不带皮的五花肉祖宗是不稀罕的,还有,灶台上的锅碗瓢盆还设有擦,瑶琴做事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下午才收拾一间房,磨磨蹭蹭得就跟她生孩子似的,烦死我了!”李小梅腰间扎个花围裙,手上湿淋淋的,散发出一股酸味,看来刚才她捞酸菜来着,她又怀孕了,想酸东西想得发疯,一缸酸菜已被她吃了半缸了。她起誓这回一准能生下个儿子,俗语说“酸儿辣女”嘛。
凤枝在吉来怀里突然哭了起来,她刚才在地上玩木头人玩得好好的,突然被妈妈给拦腰抱起,扔进了爸爸怀里。她越想越委屈,就哇哇地哭。吉来已经领教过多次了,一旦他要出门,被李小梅察觉了,她就会把孩子掼到他怀里,让他不能脱身。凤枝三岁多,胆小,喜欢自己玩。因为吉来很少主动抱她,她跟爸爸很生分。吉来也不喜欢凤枝,他觉得小孩子个个讨厌,一天到晚只是吃喝拉撒睡,每时每刻离不开大人,难缠得像蛇。凤枝一哭,嘴也歪了,鼻涕也下来了,先前凤枝跟着瑶琴在房间扫尘已经沾了满面的灰,这下泪水和鼻涕齐下,使她的脸混浊得就像鬼画符,跟个花脸蘑似的。吉来用腿用力颠了一下凤枝,吓唬她:“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到街上去。现在天也黑 ,满街都是狼,它们正愁没吃的呢!”凤枝大约想到喂狼的滋味不会好受,打了个寒噤,止住了哭声。吉来见李小梅又唠叨着去灶房了,就把凤枝抱回地上,让她继续玩木头人,吉来哄她说:“爸爸上街给你买糖葫芦来吃,你在家听话啊。”其实凤枝还讲不出几句连贯的话,但她能听懂大人的话,因而吉来一跟凤枝说话,觉得那话总是有去无回,不见回应,就有对牛弹琴的感觉。
吉来悄悄溜出丰源当,来到街上。一到了街上,看见陌生的灯火,呼吸到新鲜空气,他就不觉气闷了。婚后的李小梅与当姑娘时判若两人,那时她虽然爱生气,但还带着少女的娇羞,常常佯装生气,以博得吉来的欢心。婚后,她变得泼辣、大胆、唠叨,什么事情都要插手,而且仿佛生活总不对她的心意,每时每刻都要发牢骚。吉来若是出去游玩的时间长了,回家后她就没有好脸色,风凉话说个不休,总之是数落吉来是个废物,是个花花公子,是个狼心狗肺的杂种。吉来开始时不堪辱骂,还动手打过她。李小梅挨打后不像别的媳妇一样哭哭啼啼地夹着包袱回娘家了,她会单枪匹马地在婆家与吉来战斗,扇丈夫的嘴巴,撕扯他的头发,然后摔茶壶茶碗,把当铺闹得沸反盈天,王恩浩苦着脸摇头叹息,吉来跟她告饶了,她这才罢休。李小梅在丰源当里,事事都要说了算,比如瑶琴在灶房已经蒸了一锅高粱米饭,她偏偏要吃玉米糊糊,那就得赶快腾出锅给她做。女儿刚出生时,作为祖父的王恩浩为孙女取了个名:王雪风。气得李小梅好多天不跟公公说话。说敢情嫌我生了个丫头,就不想让她活得长远,叫雪风,那雪在地上就是再能,顶多也就半年多的寿命,风就更不是个东西了,来无影,去无踪,难道是想让她的儿女早点夭折?吉来对李小梅的无理取闹厌烦之至,于是就说:“你不让她叫王雪风,那就叫她王石头吧,石头跟乌龟一样,是个长远的东西。”李小梅更加怒不可遏了,她声嘶力竭地叫:“啊,你们老王家的人真是缺德,一个不想让她活得长远,一个又不想让她嫁出去。一个女孩叫石头,这辈子还有希望出阁么?”弄得吉来哭笑不得,恨不能用锥子扎透李小梅的脑壳,让她一命呜呼了。李小梅左思右想,给这孩子起了个自认为独一无二的名字:凤枝,意谓“栖在树枝上的一只凤凰”。李小梅说:“这名字吉样又好听,又没别的人叫,听起来多好啊。”吉来心想,你到大街上走一圈,吆喝几声“凤枝” ,保准会有或老或少的女性跑出来答应。有一回吉来和李小梅抱着凤枝去一家裁缝店,店的女主人见凤枝长得可爱,就拉着她的小手问:“小丫头叫什么呀?”李小梅十分炫耀地大声回答:“叫凤枝!”女主人“哎哟”叫了一声,说:“原来跟我叫一个名字,今天收下的这份活儿就不要工钱了,一家人么! ”李小梅闻听此言,气得脸都紫了,本来那块花布已量好了尺寸,单等着裁了,可她说什么也不在那家裁缝店做了,卷起花布抱着孩子就走。出了门她就重重地“呸”了一口,骂:“真不要脸,学我家闺女的名字!”吉来小声嘟囔一句:“就真是学的话,也只能是咱学人家,人家那么大岁数了,叫凤枝叫了多少年了。”李小梅骂了吉来一句:“你知道个屁!”吉来连忙闭上嘴巴,再不敢多言多语,惟恐李小梅当街掴他几耳光,落下笑柄。
冷风吹过来,吉来不由迎风打了个喷嚏。他想这风就跟那些自来熟的人一样,不管你对他多生,它照样往你身上贴乎。吉来就骂了句“滚开”,然而风才不滚开呢,它想这世界上是先有我,后有你们人,我愿意吹哪里就吹哪里。吉来见风缠着他不走,就想随意钻进哪家铺子,避上一避。不过他不喜欢离丰源当太近的铺子,因为李小梅往往沿途寻来,挨家挨户地问,一准会把他从中揪出来。不过他也不想走得太远,怕回去晚了,父亲和李小梅都不高兴。他想再煞几天这狗屎一般臭的年就过去了,那时自己就能自由多了。一想到过年,吉来便浑身不自在,有一种被刀割的感觉。年三十的黄昏原来还有点意思,父亲会带着一些钱和吃的站在丰源当门口迎候游荡在这一带的乞丐,然而这两年丰源当江河日下,已面临关门的危险。王恩浩也无法财大气粗、威风八面地站在那里做施主了。对外虽是吝啬了,但王恩浩对内的年是马虎不得的。家里一定要弄得像个样子,扫尘、祭祖、打年糕、挂灯茏,等等,一样也不能缺。年三十的晚上,在鞭炮声中把一盘盘刚出锅的饺子端上桌子后,吉来还要照老规矩给父亲磕头拜年。到了初一, 还要跟着父亲去一些人家拜年,说些寡淡无味、千篇一律的祝福话,走得脚板生疼。而年初二,他要跟李小梅回娘家,洗衣房的丈母娘这一天会早早迎候在门外,等着抱凤枝。吉来以往是不讨厌岳母的,与李小梅结婚后,他对她反感之极。他想“养女随娘”,李小梅的蛮横无礼,是与岳母的教唆分不开的。吉来初二去洗衣房,只是走个过场,打过招呼后,他就独自去张荣彩老人的小屋,烧上一把火,扫扫尘,然后关上门蒙头大睡,及至黄昏时李小梅拍门叫他去吃饭,这才无精打采地跟着去吃饭。饭毕,天也就黑了,这时吉来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过年所有的繁文缛节都已过去,他可以像平素一样地东游西逛了。李小梅对他初三以后出去胡作非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三、六、九,好外走”,想你再走也走不到哪里去,索性不管不问。常常是夜半三更吉来回家时,李小梅已呼呼大睡了。
吉来想起李小梅,心情就坏了。他不止一次埋怨自己当初一时冲动,让李小梅怀孕了,迫不得巳与她结婚,在吉来看来,这是他一生永久的不幸。他觉得自己就应该一个人过,不应当有老婆孩子,尤其不该有李小梅这样的老婆。若是娶了麻枝子,也许情况不至于这么糟糕。麻枝子并没有听从王恩浩的劝说,她还是生下了吉来的孩子,是个男孩,比凤枝小两个月,取了个中国乳名,叫虎头,不过吉来只见过这孩子一次。是去年夏天,于小书要跟山口川雄回日本探亲,吉来到千代田街的于小书那里送别,意外碰到了麻枝子抱着孩子也在那里。虎头很淘气,长得也很漂亮,像吉来一样大鼻头、大脑门,眼睛圆圆的,十分可爱。吉来不敢多看那孩子,心惊肉跳得手心直出汗,那感觉就像偷了东西,当场被人捉了赃一样地难堪。麻枝子倒是落落大方地给虎头喂苹果吃,直到看到吉来窘得抬不起头来,这才善解人意地抱着虎头离开。从那以后,吉来多次在梦中见到虎头,他冲他咿咿呀呀地叫着,挥舞着胳膊,令吉来醒来后有种怅然若失之感。王恩浩不像儿子那样缩头缩脑,他常去看虎头,过年时还送他压岁钱,麻枝子的父母也不拒绝王恩浩的造访和他的礼物,和颜悦色地欢迎这位“亲家”。吉来注意到,每回父亲去科亭看望虎头归来,总要长吁短叹一番,坐在厅堂的椅子里端着茶碗,将茶碗盖掀得咣当咣当地响,而且无缘无故地爱发脾气,嫌茶桌上的灰尘厚得能埋人了,嫌院子里的杂物堆得哪里都是,十分碍眼。其实茶桌上的灰瑶琴每日都擦,别说是埋人了,就是埋一根头发丝都不可能,而院子被张弓子打扫得利利落落,哪有什么杂物。但王恩浩这样埋怨了,瑶琴就只得飞快地提来抹市将荼桌再擦一遍,张弓子也得立马跑到院子去归置并不存在的“杂物” ,王恩浩这才不再咣当茶碗盖,呷上几口茶,又张口埋怨天气不好,老是阴沉沉的,好像谁欠了它八百吊似的。吉来想,你埋怨天我们可就帮不上忙了,谁能管得了天呢!当然,埋怨了一圈之后,王恩浩最后还是把不平全都发泄在吉来身上,骂他不成器,一身的软骨头;骂他做事不负责任,只图一时快乐。吉来听类似话已经是千遍万遍了,因而也不觉太刺耳。父亲这样骂他的时候,他在心底反驳说,你说我是软骨头,做事不负责任,我看你也比我强不了多少。你当年跟我妈结了婚,有了孩子之后,还不是抛弃我们一个人逃了?你不是也图个轻手利脚么?你平素也不管自己的老爹老娘,不过每年寄上一些钱充充“孝心”,你从来不回新京看望他们,难道你的良心就是好的么?哼,有其父,必有其子,我让麻枝子有了我的儿子而对他们不闻不问,这也算是学你学来的结果。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吉来这样一想,面上便流露出分外不屑的神色,他叉着腰,撇着嘴角,用眼睛的余光瞟着父亲,气得王恩浩捶胸顿足,说自己前世造了孽,今世才遭如此报应。王恩浩发足了脾气,把手一摆,吆喝吉来下去,那样子就像打发一条丧家犬。吉来也不介意,他打着口哨离开,出了当铺寻他的快乐去。只要他喝上一碗可口的面汤,又在戏院过足了戏瘾,晚上还能在某个妓女的温存伺候中获得快感,吉来便觉得生活彻头彻尾是阳光灿烂了。至于虎头和凤枝,他想这都是争强好胜的女人们自讨苦吃的结果,她们完全可以不要孩子,这实在是自作自受。
吉来迎风走着,看着前方吉祥苑饭庄的幌子像狂人一样地晃着,就想进去喝碗豆浆。吉祥苑的豆浆和豆沙煎饼非常地道,豆浆是新磨的,饭庄的后身有座磨房,一头总是沉默着的黑驴勤勤恳恳地每日抱着磨盘转圈。吉来见过一次那黑驴,它养成了习惯,在不干活的时候走路也是垂着头,且步子慢条斯理、有板有眼的。吉来那一瞬觉得驴很可怜,因为它一辈子只做一项营生,那就是拖着沉重的石磨转圈,它辛辛苦苦地走上十几年,那路也不过只是一圈,吉来便觉得做头驴实在是冤屈啊。吉来叹息了一声,正欲推开吉祥苑饭庄的门,教一声吆喝声给吓得簌身一抖:“大过年的,家里的活儿一摊一摊的,你不管不顾,又偷着出来闲逛了! ”吉来转过身,见李小梅拿着把笤帚站在他身后。李小梅没戴围巾和手套,冻得嘶嘶哈哈的。吉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翼翼地说:“你何苦追来呢,我不过在家觉得气闷,出来转一转,一会儿就回去的。”李小梅挥舞了一下笤帚高叫道:“你一在家就气闷,不过就是看着我和凤枝不顺眼,我知道料亭里有你的野种,你喜欢他们,不喜欢我们娘俩儿,我李小梅一个黄花闺女嫁到你们王家,真是受够了冤屈!”李小梅就要哭了,吓得吉来赶紧往回溜儿。他怕李小梅当街撒起泼来,会惊动吉祥苑的人,以后他就没脸进去喝豆浆了。吉来在前面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当铺,李小悔在后气喘吁吁地跟着,好在是夜晚,这一带街面的灯火较为零落,而且由于天冷和忙年的缘故,行人也极少见,吉来还不觉得太丢面子。逃回当铺后,惊魂未定的他想着再熬三天就是出头之日了,何苦惹李小梅不高兴呢,就赶紧把凤枝抱在怀里作为挡箭牌。果然,李小梅进屋后见吉来抱着女儿,气就消了大半,她搁下一直紧攥着的笤帚,嘴角浮出一丝轻蔑的笑意,转身去擤冻出的一摊鼻涕,令吉来十分作呕。他不喜欢和李小梅同床,厌烦她的鼾声和螃蟹似的四仰八又的睡相,嫌弃她不爱洗澡时身上散发的馊味儿。然而吉来不和她亲近又是不行的,李小梅便会骂他在外面撒够了野,回家没有力气 ,骂他在别的女人身上是只猛虎,而在她身边是只懒猫,什么都敢骂得出口。吉来不愿意把夫妻间的床第之事张扬出去,隔三差五就得鼓起勇气抚慰李小梅一番,那滋味实在跟驴被蒙眼罩干话一样,苦不堪言。吉来并不希望膝下再添丁进口了,但他发现只有让李小梅怀孕,他才能获得长久的休息,就蓄意让她怀孕,想着清闲一天是一天,等到小孩子降生后再说。的确,李小梅有了身孕后绝不让吉来碰一下,她悉心保胎,雄心勃勃地说再过一年,丰源当就有真正的主人了,听得王恩浩很反感,面色阴沉,一看见儿媳妇就把脸转向别处。吉来明白,李小梅是想生个儿子,将来守住丰源当的家业,也好与那生了虎头的麻枝子在暗中一争高下。可在吉来眼中,已经快入不敷出的丰源当无疑是风雨飘摇海上的一条锈蚀的船,折戟沉沙也许只是瞬息之事。王恩浩当时见李小梅又有了生产的迹象,就找来吉来,认真和他谈过一回,说你既然对所生的小孩子一概不管,为什么还要让老婆怀孕?吉来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撒下的不过是点雨露,它们却非要化成骨肉,我有什么办法!”气得王恩浩口斜眼歪的,连骂儿子“下流、无耻”!吉来想父亲的真实想法,大约是觉得丰源当的实力不如以往,多一口人将来会在开支上显出拮据,一个虎头一个凤枝,已经让王恩浩承受得有些吃力了。有时吉来也同情父亲,他见他已经谢顶,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让张弓子出去买东西时精打细算,近两年也不掭置衣帽和家具,知道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有多么不容易。但他又觉得父亲太过怪僻,对女人毫无兴趣,只喜欢埋头于当铺的库房里,鉴赏那些瓶瓶罐罐,让他觉得父亲就像只大老鼠,生活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吉来曾一度认为父亲对于小书情有独钟过,大约是于小书对山口川雄矢志不渝的爱打消了王恩浩的热情,而他与山口川雄之间的友谊,也最终没有重修到最初的和谐。吉来记得山口川雄归国前,还托吉来给父亲带回一件礼物,是只金质的掏耳勺,那跟麦粒一般大的勺面上,镌刻着九朵牡丹,而纤细的勺柄上则雕刻了双龙戏珠的图案。初始时吉来不相信会有人如此鬼斧神工地在这么小的物件上雕刻如此丰富的东西,后来山口川雄拿来放大镜,让吉来仔细辨认。他终于看清了勺面上九朵相挨着的牡丹,它们朵朵有朵朵的神韵,有的怒放,有的含苞,有的开一半留一半,还有的只是扬出一片花瓣来,实在美丽得令人炫目。而勺柄上的双龙戏珠,更是美不胜收,两条龙神情威猛,连尾上的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那圆润的珠子被玩得团团转,吉来似乎能感觉它们在飞速地游动。吉来问这是什么年代的东西?山口川雄说是宋朝的。吉来就张大嘴叹息了一声,说:“宋朝人有这么高的手艺哇,真是了不得!”让吉来确切说出宋朝至今有多远,他是说不清楚的,按照私塾先牛教给他的知识,只觉得唐宋这些朝代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它走出的路已经遥远得难以确认了。吉来想这样一把精美的掏耳勺肯定价值连城,他自己还没有什么稀罕之物可供存,这掏耳勺就被他中途扣下,据为己有,把它藏到枕芯里,夜里做梦时就免不了有游龙和牡丹的影子。他没有告诉父亲,山口川雄送了一件礼物给他。他想父亲的宝贝东西已经不少了,不要再为他锦上添花了。
除夕的清晨,张弓子趁着新打的浆糊还段有凉,就把丰源当的对联和挂钱都贴出去,将灯笼也挂起来。“福”字是个头重脚轻的家伙,说栽跟斗也就栽跟斗。不过人们都渴望着它栽跟斗,那样就是“福到了”。 瑶琴将厅堂的桌子摆上瓜子和花生,又把洗得锃亮的茶碗一字形摆开,然后给凤枝和她自己的女儿囡囡穿新衣。囡囡比凤枝小一岁,才学会走路,走着走着就要跌跤,一跌便弄得灰头土脸,哇哇直哭。瑶琴知道王恩浩反感小孩子过年的时候哭,因而不敢让囡囡乱走,给她穿上新衣后,便把她放到竹制的圆筒形学步车里,扔给她两样玩具,让她独自玩。其实囡囡是很乐意凤枝跟她玩的,可凤枝讨厌囡囡,一看见她就气得直哭,极不合群。李小梅曾笑着对瑶琴说:“你们家囡囡,前世一定是个魔王,不然我们家凤枝怎么一见她就哭?”瑶琴心里很不高兴,但又不便反驳,只是在心底恨恨地说:“你要说囡囡前世是个魔王,我看凤枝前世就是个盗匪,见谁的东西都抢。”的确,凤枝看见别人手里拿着稀罕东西,她会不吭不响地上前一把将其夺下。瑶琴先给囡囡打扮好了,将她放到别的屋子,然后才精心打扮凤枝。有一刻瑶琴扎红头绳时弄疼了凤枝的头,凤枝就乱蹬着双腿抗议,吓得瑶琴赶紧地将她的辫子松了松。俗语说“老婆是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己的好”,的确,瑶琴还是喜欢囡囡。囡囡不挑食,性子慢,爱笑。当初瑶琴生她,足足用了两天时间,她疼得在炕上直捶肚子,可囡囡却不肯轻易探头看这个光明世界。这使得李小梅常拿此事取笑她:“你生一个,我都能生仨了! ”瑶琴也不喜欢李小梅,觉得她事事都要占上风,蛮横无礼。瑶琴打扮好了凤枝,张弓子神色慌张地进来了,他说老爷在厅堂发脾气呢,库房里的一件明代飞鸟松枝图案的挂毯不见了。那挂毯有紫红、桔红、粉红、桔黄、中黄、草绿、浅紫、深蓝、墨绿、银白等十余种色彩,非常有收藏价值。是奉天一家鞋铺的主人当的,耶家鞋铺去年秋天时倒闭了。王恩浩很喜欢这挂毯,多次去库房欣赏它。早晨,他再次去库房想看一看它时,发现它不见了。老爷发了脾气,说是找不回这件挂毯,年就不过了。瑶琴吓得面如土色地跟着来到厅堂,只见吉来和李小梅以及二柜都垂手站着,王恩浩坐在太师椅里,穿大红缎子长袍,气得嘴直哆嗦。他说:“能进库房的人都在这里,今儿咱家是第二次出家贼了,不追究不行了。上回丢了件貂皮马夹,想着能赔得起,我也就没有声张。这回不行了,那么好的挂毯丢了,我们丰源当还有什么面子和信誉?你们挨个地说,要是没拿的话,就起誓。若都说没拿的话,谁也别想着去过年,全给我跪在这里,从今天一直跪到十五!”既然老爷发话了,一行人不敢不从,张弓子首先带头“扑嗵”一声跪下了,他狠狠地掴了自己一嘴巴,说:“我要是拿了那张挂毯,吃饭就噎死,这脸就让狗给舔着吃了! ”瑶琴拍了一下地上的青砖说:“我要是偷了东西,今天就让这青砖做我的墓碑!”二柜比较沉静,他抖了抖衣衫的袖子,从容不迫地说:“我在老爷家干了快二十年了,从来没有私拿当铺的一针一线。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六岁的小孙子,要是我拿的话,就让我家破人亡!”吉来觉得除夕的早晨大家如此赌咒发誓十分不吉利,因而他说:“我不想发誓,反正我没拿。”王恩浩使劲拍了一下桌子,吆喝道:”你不发誓,就肯定是你拿的!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准是把挂毯卷出去卖了胡吃胡喝去了! ”吉来急了。他顶撞了父亲一句:“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诬赖好人呐!”王恩浩说:“你要是不发誓,说明就是你干的,我就把你绑到仓库的柱子上,让你跟老鼠一块过年。”吉来气得一拍巴掌说,我发誓,我要是拿了那个驴日的挂毯,就让我亲爹瞎了眼睛,让我亲闺女变成哑巴,让我老婆生了怪物出来!”吉来的诅咒一句比一句狠,而且矛头直指王恩浩、凤枝和李小梅,却不涉及自己一句。王恩浩跺了一下脚命令张弓子:”把他给我绑起来! ”吉来没有慌张,他对父亲说:“你儿媳妇还没发誓呢,怎知这事不是她干的?”李小梅“哇 地一声哭了,她转身扑向吉来:“我嫁到你们王家真是倒了八辈子楣,一天到晚地操持这个家,倒被你们给当成贼了!不过是一条挂毯么,我看着挺鲜亮的,想着将来留着给凤枝当陪嫁,就拿回了娘家。我是你们家的人,拿条毯子还要报告么,这么呆下去我看我还是不过了!”在场的人听了这一席话,全都傻了眼,王恩浩也设料到这会是李小梅干的,于是就唤大家都起身,该过年就过年去吧。二柜哆哆嗦嗦地走到王恩浩面前,掏出一串钥匙递给王恩浩,说:“老爷,奴才老了,不中用了,请老爷恩准奴才回家养老吧。”王恩浩连忙给二柜作揖挽留,然而留下钥匙的二柜头也不回地颤巍巍地走了。其实在场的人只有吉来心中明白,挂毯一准是李小梅偷走的。因为她特别喜好往娘家折腾东西,杯子、茶壶、细瓷花盘、漆木筷子,她什么东西都能看得上眼,回娘家从不空手。有次吉来在洗衣房意外发现洗衣绳上晾着双紫红的袜子,仔细一看,是自己丢的那双,知道李小梅拿回去给她父亲穿了,也就佯装糊涂,并不声张,不过他没有想到李小梅竟然会胆大包天地打那副名贵挂毯的主意。
王恩浩见挂毯有了着落,也就宽了心。他唤张弓子立马跟随李小梅去洗衣房取回挂毯。李小梅哭哭啼啼地说:“我娘家有规矩,大年三十不看娘家的灯,能不能初二吉来和我回娘家时再把它取回来?”王恩浩见李小梅的样子有些可怜,也就点头应允。
如此一来,这年就过得极没滋味,十分寡淡,年夜饭吃过,大家都蔫蔫地回房睡了。初一的时候,吉来跟父亲按惯例外出拜年,听说扣子巷的吴瞎子死了。报告这消息的是老中医王正坤。王正坤穿着灰布棉袍,溜着边走路,去给一个患风湿痛的老太太做针灸,被王恩浩给看见了,少不了作个揖给他拜年。这时王正坤突然说:“扣子巷的吴瞎子今天早晨没了。”吉来想起自己曾到扣子巷拜访吴瞎子的情景,少不了要难过一番。王恩浩对吉来说:“吴瞎子说过,等他没了的那一年,这街上的太阳旗就没了。看来小日本真的要完蛋了。”王恩浩对吉来说,日本若是战败了,像麻枝子一家人都可能要作为俘虏而被遣返回国,他们应该在这之前把虎头要回王家。王恩浩说:“虎头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不能让他跟着麻枝子回日本,那样的话,你可能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了。”吉来说:“你要是让虎头留下来,凤枝她妈还不得把他给烀着吃了?再说,日本真是战败了,虎头在这里肯定遭人白眼,不如让他跟麻枝子一同走。”“你个不负责任的孽瘴! ”王恩浩骂完这一句,已是眼泪汪汪的了。吉来知道父亲喜欢虎头胜于凤枝,这心情他能理解,可他自己是不想给更多的小孩子当爹了。他甚至暗中诅咒,但愿李小梅生下的孩子是个死胎。
捱过了初二,同李小梅一起把挂毯从洗衣房带回来,年也就算过去了。初三的黄昏,吉来长吁了一口气,出了当铺打算去畅春坊。路过红楼时,他在那片绛红的废墟前沉默了半响,想起了一些旧人旧事,内心有一种浓浓的伤感。他想姑姑和王小二,想爷爷和奶奶,想已经故去的私塾先生,尤其想爷爷弹棉花的大风轮。吉来越想越觉得身上寒冷,他尿水上泛,忍不住踏人废墟撤了一泡长尿。尿毕,他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有个声声音嘶哑地说:“就看我是个叫花子,也不该把尿水撒在我身上啊。”把吉来吓得后退了几步。借着稠密的星光定睛一看,见角落里确实偎着个人。吉来说:“你叫什么? ”那人低声说:“我叫狗耳朵。”吉来觉得这名字耳熟,就说:“好几年前你是不是跟很多叫花子一起到丰源当拿过过年的东西?”那人连说“是”。吉来又说:“你忘记我了么?当年你和我在丰源当玩过‘天下太平’呀!你用黄豆当棋子来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