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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194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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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和蜻蜓也许知道这帝宫的花园今后不会再有了,今年它们就来得格外多,在紫白红黄的花朵间翩跹流连,跳着唱着,似乎在做着最后的拥抱和诀别。前些年已经被赶走的野鸽子,它们也一群一群地飞回来了,也不怕缉熙楼上那些遍插的钉子,在屋顶纷纷落下,它们的羽毛被炽热的阳光映得熠熠生辉,远远一望,以为屋顶镶了一块块巨大的银锭。随侍李国雄看见了这些花上的蝴蝶,就说:“蹦吧,蹦不了几天了。稀罕哪一朵花就把它爱个够吧,以后你就没地方去爱了。”说完,觉得一股凄凉之情涌上心头,由不得鼻子一酸,盯着朵红色的胭粉豆花伤感了半晌。
溥仪是从收音机里偷偷收听到八月六日的重要新闻的:美国在日本广岛扔下了一颗原子弹。仿佛原子弹爆炸的碎屑穿越了茫茫的太平洋飞进了他的皇宫,溥仪觉得日本大势已去,败局已定,他终日如坐针毡,寝食不安,将胞弟溥杰招进宫,颤着声说:“这下完了,完了,我们怎么办?等死吗?”平素溥仪是忌讳“死”字的,想必那是因为这个字与他距离遥远,无甚关系,如今这个字却虎视眈眈地径直朝他走来了,他也就无法回避,出口闭口则言“死”了。溥杰早在三月回京参加六妹的婚礼时,其族兄溥雪斋就奉劝过他,说是日本已是穷途末路了,让他早自为计。溥杰向溥仪表示,不管命运如何,他都将永远和皇上呆在一起,誓死保护他的安全。溥仪不由唏嘘泪流,他抓着溥杰的手,感慨道:“到底还是自己的人可靠哇。”
天气本来就热,因为时局的骤然变化,觉得这天愈发热得没边没沿,似乎能把人给闷死。以往在盛夏,御膳房的人少不了要熬些梨汁给皇上清肺去火,如今那里的厨于已跑了大半,宫中上下呈现着一派溃逃景象,乱糟糟的。八月八日,苏联正式向日本宣战,如果说先前溥仪看到是一个人拿着刀子威风凛凛地向他走来的话,那么现在他感觉到刀已架在了脖子上,有种凉嗖嗖的感觉。李玉琴其实也怕战火殃及自身,但她还是变着法使皇上高兴,她对他说:“皇上是福之人,又有列祖列宗和菩萨的保佑,肯定会逃过这一劫,什么事也不会有的。”溥仪就略微心安一些。可李玉琴讨皇上欢心弄得过了格,她唱起了歌,皇上便拉下脸子一摆手说:“别唱了,烦死了!”
八月九日夜里,空袭开始了。空袭警报短促地却是一声比一声急地响了起来,溥仪拉上李玉琴,吆喝着大家就往防空洞里跑。避难时溥仪仍未忘了让侄子带上列祖列宗的牌位。虽然扔下的炸弹已经在宫外不远处燃起了火光,溥仪还是让擎着祖宗牌位的侄子先行进人防空洞。这防空洞是随同德殿一块兴建的,位于东院同德殿的九龙门前,深达十几米,上面堆砌着假山,栽着些花草,别人都以为这是一处花园。这防空洞从西北处入口,往下有两段台阶,每段入口处都有一个封闭式的大铁门。洞里共有五间房,有三间供溥仪及其亲眷使用,还有两间,一间是换气室,一间是观察室。在观察室里,装有反射镜,可以随时观察地面情况,一俟空袭结束,即可出洞。溥仪这两日一直和衣而睡,以备随时避难。他的头发平素梳得油光闪亮,一丝不苟,如今却乱成一团,像团麻似的,毫无光泽。一进入阴凉的防空洞里,溥仪便觉得自己入了土了,内心有一种无限悲凉的感觉。他想此刻的自己也许已只是一个魂儿了。防空洞里储存着一些食品,如英国饼干和法国葡萄酒,还有一些必备的药品,以备不时之需。婉容已多年不得下楼了,这回由老妈子搀扶着来防空洞避难。她穿了双软缎绣花鞋,头发披散着,面色苍白,牙齿灰黄,见了皇上怔了好久,对老妈妈嘟囔了一句:“谁把皇上变成哑巴了。这些狗奴才!”溥仪懒得多看她一眼,也不和她呆在一间屋子里。他甚至想象她这种形同鬼魅的人也不必避难了,被炸死也许是她的福气呢。婉容看着李玉琴活泼的背影,冷笑了两声,说了句“挺好”。
溥仪听李国雄说,街上出现了许多马车,车上装满了行李物品,坐着的也都是日本市民,他们在往市外撤离,看来已经在逃难了。而上午关东军司令部打来电话,说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大将正由大连往新京飞行,飞机降落后,山田乙三立刻要进宫向皇上通报重要悄况。正午时分,山田乙三、秦彦三郎和吉冈安直一并来了。溥仪为了预防空袭、选择离防空洞最近的同德殿接见他们,以往他是绝对讨厌同德殿的,觉得这个后起的宫殿就像奸细一样,时时刻刻监视着他。如今在非常时期,什么也顾不得了。山田乙三神色黯然,他见到溥仪后久久未说出活来。溥仪明白祸事就要临头了,因而更加口干舌躁。关东军参谋长秦彦三郎中将首先打破沉默,说是日本现在由于战略上的关系将退守南满,新京做为满洲国的国都必须暂时放弃。秦彦三郎话音刚落。空袭警报就响了,于是由溥仪带头,大家纷纷跑入防空洞。警报解除后,他们四个接着回同德殿商议。山田乙三说为确保皇上的安全,日本决定让皇上携家眷暂时到通化大栗子沟避难,说必要时可从那里飞向日本。还说苏军的几千辆坦克已经越过国境,正在向新京方向挺进,决战的时刻巳经到来了。溥仪嘟囔了一句:”这里有防空洞,用不着逃那么远吧?”吉冈安直十分气愤地跺了一下脚,不无讥讽地说:”你要是不走,明天苏军到了,第一个要杀的人是你!”溥仪只能唯命是听。山田乙三说南满兵力部署丰厚,防御工事坚固,在那里可以坚守一段时间。溥仪心想,关东军不是号称有数十万精兵么,怎么不能在北满直接把苏联赶回老窝去?既然身不由己要撤离,溥仪便问何日动身,山田乙三沉下脸说如果今天能走最好。溥仪一听急了,他颤着声说起码要宽限他三天收抬东西。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啊。山田乙三考虑再三,答应给他三天时间。溥仪还提出要求,他去通化,希望能带上溥杰、润麒,万嘉熙、黄子正以及李国雄等人。山田乙三点了点头,答应了他。
溥仪在防空洞里微闭着双眼,想着这一幕幕的情景,不由感慨万千。宫里正在清理物品,因而乱得不成样子,到处是被翻找出来的东西。溥仪很气惱家里人很没眼光,竟然把衣服皮鞋等东西也往木箱里塞,气得他把这些东西掏出来扔掉,大骂他们全都是一群废物。溥仪表面上急惶惶的,可他内心已经镇静下来了,他将宫里的东西分为两类,一类是必须就地处理掉的。如这十几年间所存的登基、两次坊日以及观看陆军演习等的胶片,还有就是这期间他写的一些日记以及批下来的奏折,他责令一律销毁。溥仪担心这些东西一旦落人苏军和抗日军民手中,自己将会被千刀万剐。所携带的物品,主要以书画和名贵药材为主。药材好说,挑了些人参、鹿茸、犀角、何首乌等;而书画珍品实在太多,随侍只能将一卷卷手迹和画展开,让溥仪亲自过目,哪些该带,哪些该弃。在溥仪眼里,他收藏的每一件书画都应带走,一旦弃下就十分舍不得,但他又必须做出选择,委实难为了他。溥仪挑中的,有历代皇帝的墨迹手卷、传国玉玺、王羲之的墨迹、乾隆的墨迹以及宋徽宗所画的花鸟,清明上河图等绝世珍宝。在未进防空洞前、他正在命令李国雄精心把珠顶冠收藏起来。这颗直径有四公分的大珍珠,据说是乾隆皇帝发现的。一天夜晚,月明星稀,乾隆在离宫的河边散步,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河里涌起一道白光,乾隆皇帝诧异,以为突然出了轮明月,明月浸在水中的缘故。他伫足仰望天空,见到的只是星星,一弯纤细的上弦月清冷地被沉重的夜空紧紧框住,没有任何华丽的光芒投映下来。而乾隆再看那河,也看不到反光了,他以为刚才这一幕不过是幻觉,就笑笑走掉了。然而第二天乾隆去河边散步,又一次发现了河面泛出的奇异的白光,看上去就像朵灿烂的白莲在绽放。等到乾隆再定晴看时,这光又骤然消失了。第三天,相同的情景又重复出现了,乾隆帝便差人下河去挖掘发光的那一段河,结果挖出一个大蛤蜊,从中剖出一颗珍珠。这珍珠并不规则,表面也不光滑,但它色泽非同一般,而且其大为世上罕见,深得乾隆帝喜爱,从此之后,乾隆皇帝就用它做帽顶子,一直传到溥仪这里。如今溥仪在防空洞里想起这颗珍珠,不觉为它的命运而隐隐担忧。在这动荡的世事里,谁能保证这珠子不会“明珠暗投”呢?
空袭警报解除后,溥仪一行人又返回宫内,接着打点行装。宫内所有的窗户都挂上了严严实实的黑色窗帘,一口口被封好的术箱上了锁,被摞到屋子的窗前,使溥仪联想到棺材,少不了要找惜口骂几句随侍,以解心中的忧虑。这天晚上,他只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两杯葡萄酒。第二天早晨,溥仪命令每个人都要佩戴一支手枪,以备不时之需。他又把李国雄叫到身边,让他将自己在伪满期间写的日记留下,再留下一卷他访日时与日本皇太后交往的那卷胶片。李国雄说:“皇上不是叫奴才全都销毁嘛,都把它们扔在一处了,弄不清哪是哪儿了! ”溥仪说:“割掉了你的狗头,你就分得清了!”李国雄只能按照皇上的旨意把他需要留下的找出来。他问:“这些也要带到通化去? ”溥仪点了点头,悄声说:“带到那里再做处理,其它的立刻销毁。”李国雄带着两个人,费尽周折找到了那卷胶片和一些日记,然后就到锅炉房去销毁余下的胶片。岂料胶片一沾火着得飞快,引得火势蔓延,将锅炉房的窗户都烧着了。幸亏宫内府的消防队尚未撤出,救得及时,避免了一场大火。余下的胶片,李国雄干脆都打点进了箱子,等待到了通化后再处理。溥仪见大火从锅炉房要冒出来,就嚷道:“让它着去吧,爱着哪就着哪吧! ”话虽如此,当火熄灭后,他还是吁出一口长气。李国雄当时暗想,皇上留下那卷胶片,恐怕是留个退路。如果到了日本,那胶片和效忠日本的日记无疑是最好的见面礼。
在这大溃逃的忙乱之中,当吉冈安直再次来宫时,溥仪仍以满洲国皇帝的身份,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表达他的立场:“令全满军民与日本皇军共同作战,击溃来侵的敌人。”吉冈安直颤为感动,一再表示他誓死要保卫皇上的人身安全,哪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接着,皇宫内的最后一次会议在同德殿召开了,这会议名为“防卫会议” ,由张景惠和臧式毅主持,根据溥仪的意愿,号召全满军民总动员,加强防空设施,协同皇军作战。最后,还一致通过了《满洲防卫法》,想必已知这法虽然通过了也是一纸空文,几个人不约而同叹出一口气,散了会赶紧回家打点行装,准备逃跑。
按照山田乙三的安排,满洲国政府如今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留守新京,如于镜涛、金名世、谷次亨等,一部分跟随皇上到通化,如张景惠、臧式毅、熙恰、吉兴、于静远等人。就在动身离开皇宫的那天,宫内府给大家发放了安慰费。钱一发完,皇宫里的人愈发地少了,溥仪看着这一幕幕情景,觉得人去楼空,无限凄凉。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皇宫了,溥仪很想到宫外走一走,看看那花园的蝴蝶和蜻蜓,听李国雄说它们来得格外多。他还想看看黄昏中的网球场,看看斜阳照射下的游泳池。然而空袭警报经常性地响起,他不能擅自出去告别这一切了。天色已昏,隐约可听见野鸽子咕咕的叫声,以往溥仪是厌烦这声音的,现在他却觉得这声音亲切得不忍让人作别。他想若是此刻他能置身北平的皇宫该有多好啊,他想念那里,想念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的快乐,想念捉弄下人时的开心,总之,能想起来的都是愉快的往事。溥仪在惆怅中走进谭玉龄的居室,一切还都是按原样摆着的物品,勾起了他更多伤怀的往事,他拈起谭玉龄的那绺秀发,颤着声说:“你是有福气的,你走得比我早,你是多么有福气哇。从今往后,我的命还会不会有,谁能知道呢?我要是有一天去了你那里,你可不要不认我啊。”溥仪说完,不觉泪如雨下。泪水浸湿了那绺头发,他仿佛又看见了谭玉龄的笑靥。溥仪摘下眼镜,擦干了泪水,用一块手绢包好了头发,轻声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我走吧,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把你丢掉的。”溥仪镇静了一番,用手抚了一下已闲置多年的床,弄得手上满是灰尘。他就带着这灰尘走了。
午夜时分,来迎接皇上离官的几辆汽车停在了宫门外。其中一辆车里坐着吉冈安直和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他们是为了带走天照大神而来的。溥仪及其随从依次上了汽车,溥仪和护卫天照大神的车在前,而随侍的车殿后。虽然是深夜,但街上依然人流不断,看上去人心惶惶,这时空袭警报忽然鸣响了,街上的人这才四散而去,关东军特意用这假警报来“净街”。汽车离官没有多久,只见皇宫东南角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坐在最后一辆车上的李国雄首先看见了这火,他大叫了一声:“了不得了!”原来,这是关东军差人放的火,将那座木制的建国神庙给烧毁了。
汽车最后停在了东站。站台上混乱无比,到处是日本军人和妇女,有些妇女怀抱着孩子,不住地吆喝着谁,更增添了这种混乱。有些军人的脖子上挎着枪,酒气熏天地见人就拍打人家的肩膀,做出一副老相识的架势,十分惹人发笑。停靠在站台上的列车原是溥仪巡幸时专用的“展望车”,如今除了溥仪和随行人员乘坐外,其它车厢都被日本难民所占据。桥本虎之助最先登上列车,他首先把天照大神安置好,溥仪一行这才得以上车。人们在经过天照大神时,照例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礼。溥仪落座之后,下达了他作为皇帝离开新京的最后一道谕令:所有人要在列车上为皇军能击溃苏联的进攻而默祷。溥仪以身作则,言毕,他就眯起眼睛,嘴唇微微蠕动,诚心祈祷着什么。其实皇上所默念的是自己祖宗的名字,他在默默地说:“我对不起祖宗,我太无能了!请祖宗保佑我平安吧,只要我恬着,就一定要光复大清! ”零星小雨敲打着灰暗的站台,“咣啷——”一声,火车慢吞吞地动了。
这火车就像扭秧歌似的,走两步退一步的,走走停停,速度比牛车还慢。让人怀疑铁轨上幽魂遍布,而列车是个大慈善家,总要哄赶一番才能前行。闷走了一夜之后,天蒙蒙亮时,火车停靠在一处站台,竟然是吉林站!没想到平素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却足足用了多半宿的时间!溥仪撩起窗帘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吉林站,又眯起了眼睛。先前他在离开新京时见到那些身提包袱的日本人可怜巴巴地要求宪兵让他们上车,他已明白到了战争非常时期,所有的列车都被军队征用了,民用列车已经不通了。他还记得一位怀抱孩子的妇女脸上绝望的表情。吉冈安直曾对他说过,如果遭遇不测,要做好自杀的准备。此刻火车行进得慢如蜗牛,他想那是因为这列火车塞满了太多难民的缘故,因而前行困难。但他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也许日本人觉得已到了穷途末路,留着他没什么用了,中途会对他下毒手。溥仪想起了被炸死的张作霖,心里忍不住发毛,额上的汗也下来了,愈发觉得这火车慢得可疑。就这样一直提心吊胆地又走了几程,车到梅河口时,溥仪见什么事也没发生,这才略微放了放心。由于走时只顾带着财产宝物和列祖列宗的牌位,他们忘记了自己还有一张嘴,吃成了问题。所以车过梅河口时,毓瞻就走下火车,过了栈桥,打算在站台买点吃的。谁知站台上空空荡荡。毓瞻抬头一望,见站台的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有重要列车经过。看来梅河口车站实行了暂时封锁,要想弄到吃的,无疑难于登天,毓瞻只能悻悻而归,他想他们这些人用饭团子充充饥完全可以,但皇上吃这个实在委屈得慌。车上有一个临时的小厨房,还存了少许的面,毓瞻就唤赵荫茂给皇上做点热乎的面汤喝喝。赵荫茂见没有擀面杖,就以啤酒瓶子来代替,总算费尽全力擀了些面汤给皇上。溥仪已饿得饥肠辘辘,头昏眼花。这面汤无疑是雪中送炭。当日傍晚,车到通化,这时山田乙三登上列车觐见康德皇帝,说是北满军队与苏军激战,已经取得赫赫战功,虽然如此,为安全起见,还是要退,到大栗子沟。溥仪在心里说:”我说了又不算,你们让我去哪儿,我只能就去哪儿了。”
八月十三日凌晨,列车“咣啷”一声闷响,仿佛一个寿终正寝的人吐出了最后一口长气,终于停靠在大栗子站台了。也许是雨后的缘故,苍翠的远山被缕缕晨雾所缭绕着,给人一种如临仙境的梦幻感觉。大栗子沟位于长白山与鸭绿江之间,是中朝边境的一个小山村,风景秀美。溥仪一行人住在离车站约有三华里的一家由日本人兴办的铁矿公司,一栋约有五十米长的日式房子里。据说这一带有布置坚固的地下防空洞以及秘密通道。溥仪安顿下来后,差李国雄几个将所携带的一箱箱财宝归置到西头的两间房里,然后逐一进行清点,看看有没有遗失的。他还让毓瞻派人去采买生活用品,让毓瞻负责他的保卫工作。他想既然已经平安到了大栗子沟,看来日本人并非想要他的命。在路上折腾了两天,溥仪的衣裳皱了,灰头土脸的。吃过晚饭,他想不如放松一下,就在日式大木桶里洗了个澡,然后穿扮一新地去看李玉琴,对她笑言在大木桶里洗澡的感觉,“就像在一口井里一样”,他说完又觉得这话甚为不吉,于是又改口说:”就像洗温泉似的,木桶里的热气不容易散出去,洗起来还真挺舒服。”李玉琴赶紧回给皇上一个笑脸,又陪他说了一番宽心话,溥仪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他回到住处时特别想喝上两杯葡萄酒再人睡,吆喝李国雄的时候,只见李国雄面如死灰,战战兢兢的地对皇上禀告,所运来的箱子,有几只不翼而飞,其中便有那只装有珠顶冠的箱子,也不见了。溥仪闻听此言一时如五雷轰顶,楞怔了半晌,喃喃地说:”它想走就走吧。谁又能有法子留住呢?”
在大栗子沟挨过了漫长的一天后,到了八月十五日,吉冈安直忽然神色阴沉地走进溥仪临时办公的住所,让他注意收听一会儿的重要广播。溥仪连忙通知溥杰以及在场的一些满洲国政要人员一同收听。从短波里传来了天皇沙哑而疲惫的声音,由于收听效果不佳,这声音一直被吱吱啦啦的噪音所笼罩着,但他们还是听明白了,天皇宣布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
溥仪此时巳是泪流满面,他觉得周身冰凉刺骨。满洲国彻底解体了,大清国真正是灭亡了。溥仪拉着溥杰的手,泣不成声。就在一片哀恸之中,溥仪忽然“扑嗵”一声跪在地上,面向东方,不断地磕起头来。吉冈安直被这一幕情景深深感动了,他拉住皇上的手,说虽然日本已经宣告没降,但美国政府表示将维持天皇的地位和安全。溥仪愈发哭得不可收拾了,他说:“我感谢上苍,保佑日本天皇平安无事!”
确知日本没降的消息后,溥仪把自己关在房里闷坐了两个多小时,没有人知道他想些什么,也没有人敢去惊动他。傍晚时分,他沉静地走了出来,吩咐溥俭把所携带来有关满洲国历史的全部资料都销毁,尤其嘱咐那卷他和日本皇太后交往的胶片更要不遗余力地销毁。溥俭面露难色,说是大栗子沟只有小炉子,日本人又进进出出的,做起来恐怕不那么容易。这时李国雄在一旁插话,说是胶片不用火烧也可以,用开水烫烫就可把影像全部处理掉,溥仪就淡淡地说:“那就把它当成死猪,让开水去烫吧。”
既然满洲国已经覆灭了,那么举行一个退位仪式也就在所难免了。在大栗子沟矿工食堂里,一盏昏暗的灯光下,吉冈安直、张景惠、武部六藏、熙洽等一行人围成一个半圆垂立着,大家都神色悲凉,就像是参加谁的葬礼一样。张景惠哆嗦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份拟定好的《满洲国皇帝退位诏书》,颤颤巍巍地递绐溥仪,溥仪同样是哆哆嗦嗦地接过来,面色发青地展开诏书,声音嘶哑地读了起来。才读了两句,泪水就顺颊而下,食堂里随之传来一片呜咽之声。溥仪悲恸欲绝地宣读诏书,武部六藏又用日语宣读了一遍。这时场内静寂了,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人们都垂着头,沉默着。溥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巳被人掏得干干净净,他仿佛只是迎风兀立的稻草人,真正空空荡荡的只是一具躯壳了。就在这悲哀浓得不可化解的时刻,溥仪再次跪下,面向东方叩头,并打了自己几个耳光,骂自己不才,辜负了天皇对他的信任。吉冈安直再次被溥仪的忠诚所深深感动了,尽管溥仪已是一个平民了,他还是声泪俱下地叫了声皇上,说他吉冈安直一定要誓死保卫皇上的安全。说得溥仪也泗泪涕零,拉着吉冈安直的手,就像扯着根救命稻草似的情动心切。伫立在一侧的溥杰心里想,溥仪这是表演最后的忠诚给日本人看呢。
溥仪在退位的当晚焚烧了列祖列宗的木制牌位,因为按日本人的安排,他次日即将乘飞机赴日本,他不想让这些在这片土地上叱咤风云的祖宗们也跟着他漂洋过海、流离失所。烧完木牌,他面向北方,磕了一番头,然后仰天望了半晌星星,觉得天比海大,而星星比他自由,少不了又是一番泪流。吉冈安直对溥仪说,由通化飞往日本的飞机小,只能走十二三人,余下的分批再去。于是溥仪圈点了随同他首批出发的人员:溥杰、润麒、万嘉熙、毓瑭、毓岩、毓峙、李国雄、黄子正。溥仪带的是自己的直系亲属,弟弟、妹夫和侄子。李国雄作为随侍,黄子正作为医生,都是他多年来最为信任的。他没有带一个女人,虽然说福贵人眼泪汪汪地乞求他。溥仪一是觉得出门时与女人同行不吉利;再者他觉得万一遭遇不测,男人总比女人要能沉得住气一些,办法也相对多些。而且,如果他带走福贵人而抛下皇后,恐怕会为后人耻笑,皇后在地位上毕竟高于李玉琴啊。溥仪临行前安慰他们,说是要不了两天,他们就能在日本相聚,不要过于担惊受怕。他见溥杰与妻子嵯峨浩告别时眼泪汪汪的,不由为他们的儿女情长感到可笑。
溥仪一行乘车先来到通化,然后大家分头上了三架飞机,欲飞往奉天,然后再从奉天换乘大飞机去日本。当然,这套飞行方案是关东军制定的。溥仪穿一套深蓝色西装,将头发修饰得整整齐齐,他见天空晴朗,一碧如洗,想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因而在登上飞机时陡然又滋生了某种信心。溥仪和溥杰以及护卫天照大神的桥本虎之助、吉冈安直同乘一架飞机,这架飞机比其它两架好一些,双引擎的,保险系数相对高一些。飞机一起飞,溥仪便觉心里“咯噔”一下,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接着他头晕耳鸣的。溥杰让他合上眼睛,深呼吸。待到飞机升到一千多公尺后,溥仪觉得心脏和耳朵的压力都缓解了,就透过舷窗看外面的天。天真蓝啊,一些白云优雅地飘来荡去,朵朵都似莲花,莹白动人极了,溥仪想如果飞机此时突然爆炸,他就飞到一朵白云上念“阿弥陀佛”,再也不回这多灾多难的尘世中来。他想起了已经遗失的珠顶冠,想起了同样遗失的传国玉玺,不由得撇着嘴角,暗自垂泪。好在一些珍贵的拓片还在,一些如王维、宋徽宗、马远的画也在,它们像他最密不可分的朋友一样又尾随着他开始了新的旅程,又使他获得了某种安慰。溥仪就这样伤感地垂着眼睑,一言不发,直到飞机要飞临奉天上空,他睁开眼睛时只见吉冈安直神色慌张,他说空中发现了三架飞机,它们一直绕着他们的飞机飞行,胁迫着他们,看来是苏联红军的飞机。溥仪听后不由大汗淋漓,他面色苍白地下意识地捏了捏佩戴的小手枪,然后又合上眼帘,想着自己已是别人案板上的肉,听天由命去吧。这样飞机又盘桓了许久,这才缓缓降落。飞机刚一停稳,苏联的伞兵就从天而降,他们端着枪,迅速包围了飞机。待机舱门打开的时候,溥仪见地上站了许多英武的士兵,他想这天地真正要改朝换代了。
溥仪战战兢地下了飞机,带头缴了械。在机场候机室里,一位苏联军官态度温和地说之所以迫降这架飞机,是为了保障皇上一行人的安全。他还说暂做停留后,将把他们送到苏联的赤塔去。吉冈安直听后痛哭流涕地央求苏联军官:“要让皇上到日本才是啊!”溥仪却想能去苏联更好,这样他的生命相对安全些,因而连忙在吉冈跟苏联军官求情时向苏联军官使了个眼色,暗暗告诉他他想去赤塔,苏联军官同样对溥仪回了个眼色,这使溥仪觉得自己无性命之忧,略为宽心了一些。当夜,被囚的一行人被押解至通化的一家医院小住一夜,第二天清晨便登上了一架飞机,准备飞往赤塔了,这天仍是个晴朗如洗的日子,当飞机升上高空,与白云为伍后,溥仪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恍然之感。他不由想起了自已写过的一首纯属游戏的顺口溜:
正月一,宰个鸡;
二月二,放个屁;
三月三,绣褥单;
四月四,写个宇;
五月五,净吃卤;
六月六,大汗出;
七月七,爱拉稀;
八月八。吃西瓜;
九月九,狮子吼;
十月十,……;
十一月十一,吃个大鸭梨;
十二月十二,商人到处买字。
溥仪努力回忆,想不起“十月十”后面时的是什么了,也许是”打喷啑”,也许是“吃螃蟹”、“蚂蚱绝”和”流鼻涕”,谁又能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