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阁端午帖子
三宫催解粽,
妆罢未天明。
便面天题字,
歌头御赐名。
·教我甚情怀。
·条脱闲揎系五丝。
·瑞脑烟残,沉香火冷。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
·何况人间父子情。
·炙手可热心可寒。
·南渡衣冠欠王导,北来消息少刘琨。
·南来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
·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
·犹将歌扇向人遮。
·水晶山枕象牙床。
·彩云易散月长亏。
·几多深恨断人肠。
·罗衣消尽恁时香。
·闲愁也似月明多。
·直送凄凉到画屏。
·行人舞袖拂梨花。
原文
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
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糜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息。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
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
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译文
曲子词讲究曲调和歌词并行不悖的景况,在唐代达到顶峰。
开元、天宝年间,有个叫李八郎的人,极善唱歌,扬名天下。当时新中举的进士都要去曲江参加宴会,其中有一名士,事先召请了这位李八郎,让他更换衣服,隐瞒姓名,扮成一副衣冠破旧、精神颓丧的模样,随同自己赴宴。入席时,名士对众人说:“就让我表弟坐在最后吧。”众人见此情状,也没理睬他。接着酒宴开始,音乐响起,曹元谦和念奴两位冠绝一时的歌伶登台献唱,一曲唱毕,众人交口称赞。忽然,名士指着李八郎说:“让我的表弟也来唱一曲吧。”众人觉得可笑,有的甚至很生气。待到听他引吭高歌,唱完一曲之后,在座之人无不感动落泪,一一拜伏在地,说:“这人是李八郎啊!”
到了晚唐,词这种被视为“郑卫之声”的文体越来越流行,词风也变得越来越流于浮华。那时已产生诸如《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夫》等词,不胜枚举。五代时期战争纷起,海内有如瓜分豆剖,礼乐典制的薪火尽灭。唯独南唐君臣崇尚文雅,因此才留下李璟写的“小楼吹彻玉笙寒”、冯延巳写的“吹皱一池春水”这类词句。不过用语即使新奇,也只是所谓的“亡国之音哀以思”罢了。
及至本朝,礼乐制度和文德武功重新完备,又经过一百多年的涵养滋润,方才诞生柳永这样变旧声作新声的大家。《乐章集》的出版,为他赚足了名气,但是他的词再怎么贴合音律,遣词用句还是过于卑俗。此外,当时还有张先、宋祁和宋郊兄弟、沈唐、元绛、晁端礼等词人涌现,他们的词虽说时有妙语,但全篇过于破碎是不足以成为名家的啊!等到晏殊、欧阳修、苏轼这种博古通今的人也写起词来,词这种文体对比他们渊博的学识简直就像拿瓢酌饮大海之水,但是他们写的词都只能算是断句不整齐的诗而已,而且往往不合音律,这是什么缘故呢?
是因为诗文只需讲究平仄,而倚声填词讲究的就多了:音分唇音、牙音、舌音、齿音、喉音五音;声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五声;律分黄钟、大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律;另外还有清音、浊音,轻音、重音的区别。就像平常所说的《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等词,既可押平声韵,又可押入声韵;而《玉楼春》本来押平声韵,也可押上声、去声韵,还可押入声韵;本来押仄声韵,如果押上声就很协调,如果再押入声那就唱不下去了。
王安石和曾巩的文章似有雄壮的西汉之风,然而要是用这种风格写词,肯定会让人笑倒在地,不堪卒读。所以说,词别是一家,但知之者甚少。到了晏几道、贺铸、秦观和黄庭坚等词人齐现,才算洞察这个道理。可令人不满的是,晏几道的词少用铺叙,贺铸的词失于庄重。秦观虽然善于传情致意,却缺乏典故,把词弄得像穷人家的女孩一样,即便形貌妍丽,终究少了高贵的气息。黄庭坚倒是注重穿插典故,但是多有不通的地方,就算瑕不掩瑜,也会身价减半啊!
原文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甫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
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
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也!”遂驰马去。
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
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
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得活,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
悲夫!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著,死生不能忘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五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
易安室题
译文
以上《金石录》三十卷,其实是先夫赵明诚所编著的一部书。其中收录的内容远自夏、商、周,近至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历朝历代刻在钟、鼎、甗、鬲、盘、彝、尊、敦上的铭文,以及刻在方形碑和圆形碑上的显贵之人或隐逸之士的事迹,凡是至今仍存留于金石之上的文字,共被整理成二千卷。这些文字里的错讹都经过了勘正,人物的褒贬也经过了汰选,符合圣人之道并且有益于订正史书之误的内容,悉数编收,可以说很丰富了。
唉!唐代的王涯和元载都死于横祸,究其因却没有多大差异:一个因为偏爱收藏书画,一个缘于酷好囤积胡椒;西晋的和峤和杜预各有怪癖,然而贪恋钱财之癖,和嗜读《左传》之癖又有什么不同呢?这几种癖好虽然听起来不同,其实诱惑他们的都是同一种东西。
建中靖国元年(1101),我嫁入了赵家。先父当时是礼部员外郎,明诚的父亲是礼部侍郎。明诚那时二十一岁,还是太学的学生。赵家和李家本出自寒门,素来守贫持俭。明诚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都会请假出来,当掉衣服换取五百铜钱,到相国寺买些碑帖和水果,回家和我一起边吃边观赏,自称是怡然自得的葛天氏之民。两年后,明诚初登仕途,便立志纵使节衣缩食,也要走遍天涯海角,收尽各处的古文和奇字。日积月累,收罗的东西越来越多。
那时明诚的父亲当任尚书左丞,亲戚朋友也有在秘书省任职的,明诚借机得以见到许多亡诗、逸史,以及像藏于鲁壁、汲冢那样罕见的图书,于是他尽力地把这些文字转抄下来,在其中沉浸和回味着,兴奋得不能自已。此后,一旦在集市碰到古今名人的书画,或者夏、商、周的珍奇器物,他也仍旧会脱下身上的衣服去换。曾记得崇宁年间(1102-1106),有个人拿来一幅南唐画家徐熙的《牡丹图》,要价二十万铜钱。当时虽是官宦子弟,可是要一下拿出二十万铜钱,哪有那么容易呢?明诚将这幅图留了两晚,却因无计可施只好归还人家,为这事我们两个遗憾难过了好几天。
后来在青州闲居的十年,衣服饭食伸手可得,生活过得还算丰裕。再后来,明诚接连担任了莱州、淄州的太守,所得俸禄全部投入到书籍的校勘。每得一书,我们就一起校订核对,整理成集,题好书名;得到字画和彝鼎,也要摩挲把玩、展卷欣赏很久,指摘上面的瑕疵,每夜燃尽一支蜡烛才休息。因此才做到书籍精致,字画完整,品质超过诸多藏家。我天生记忆力好,每次吃完饭,和明诚坐在归来堂上烹茶,指着成堆的史书,说出某一典故出自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猜中与否判断胜负,依此决定饮茶的先后。有时我猜中了,便举杯大笑,以至把茶全倾洒到怀里,起来时反而饮不到一口。那时真心情愿在这个地方白头偕老!所以即使身处忧患穷困之中,也从未改变收藏的志向。
收藏图书的目标既已完成,我们就在归来堂建起书库大橱,按甲乙丙丁编序,将书册安置进去。如有讲读需要,就得申请钥匙,在簿子上登记,然后才能取出想要的书籍。我有时稍微把书籍损坏或弄脏了,他定要责令我拭净涂改,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心平气和。收藏书籍本为寻求适意,如今反弄得不愉快。我性子有点不耐烦,就打算从此再也不同时吃两道荤菜,不同时穿两件绣有文彩的衣裳,头上也不要明珠翡翠的妆饰,室内也不要镀金刺绣的家具。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只要字不残缺、版本不假的,就立刻买下,储存起来作为副本。原来家传的《周易》和《左传》,在当时所流行的两个版本中,文字最为完备。那时几案上被罗列得满满的,枕席上也横七竖八堆得到处是,我着迷其中心领意会,目往神授,所得的乐趣远远超过耽溺于声色犬马。
到了钦宗靖康元年(1126),明诚时为淄州知州,当他听说金军侵犯京师汴梁,一时茫然无措,看着满箱满笼的藏品,既恋恋不舍,又怅惘不已,心知这些东西必将不为己有了。高宗建炎元年(1127)春三月,我的婆婆太夫人郭氏在建康去世,我们要赶来南边奔丧。已经无望把所有物品都带走,便先把书籍中重而且大的印本舍弃,再把藏画中重复的几幅舍弃,又把古器中没有款识的舍弃。最后舍弃书籍中的国子监刻本、画卷中的平庸之作,以及古器中又重又大的几件。经多次削减,还装了十五车书籍。到了海州,雇了好几艘船渡过淮河,又渡过长江,最终抵达建康。这时青州老家,还锁存着书册什物,占用了十多间房屋,本计划着来年春天再备船运走它们。可是到了十二月,金兵攻陷青州,这十几屋东西,早已全部化为灰烬了。
高宗建炎二年(1128)秋九月,明诚守丧未满就被任命为建康知府,三年(1129)春三月被罢免后,便搭船去芜湖。后来到了当涂,计划在鄱阳湖附近的赣江流域找个住处。夏五月,到了贵池,收到皇帝任命他为湖州知州的旨意,需上殿朝见。于是把家人安顿在贵池,准备独自奉旨入朝。六月十三日,才挑起行李,舍舟上岸。他坐在岸上,穿着一身夏布衣服,翻起覆在前额的头巾,精神如虎,目光如炬,向着船上告别。此刻我的情绪很不好,大喊道:“假如听说城里局势紧急,怎么办呀?”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义正词严地远远答应道:“跟随众人吧!万不得已时,先丢掉包裹行李,再丢掉衣服被褥,再丢掉书册卷轴,再丢掉古董,只是那些宗庙祭器,必须抱着背着,与自身共存亡,万勿忘记啊!”说罢策马而去。
一路上不停地奔驰,冒着炎暑,感染成疾。到达皇帝驻跸的建康,才知道是患了疟疾。七月底,有信到家,说他已经病倒了。我又惊又怕,想到明诚性子向来急躁,无奈生了疟疾,要是发烧起来,他一定会服寒性的药,病就更令人担忧了。于是我乘船东下,一昼夜赶了三百里。到达以后,方知他果然服了大量的柴胡、黄芩等凉药,疟疾加上痢疾使他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我不禁悲伤地流泪,仓皇之间不忍问及后事。八月十八日,他已经病得起不了身,最后取笔作诗,绝笔而终,却完全没有“分香卖履”之类的遗嘱。
葬礼结束以后,我惶惶不知去往何处。建炎三年(1129)秋七月,皇上遣散了六宫的后妃,又传闻长江正要禁渡。当时家里还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所有的器皿、被褥,可以供百人所用;其他物品的数量与此相当。我又生了一场大病,只剩一口气。时局越来越紧张,想到明诚有个做兵部侍郎的妹婿,此刻正在南昌护送逃亡中的六宫一行。我马上派两个老仆人,先将部分行李送到他那里去。谁知到了冬十二月,金人又攻下南昌,因此这些东西都不知去向。那些一艘接着一艘运过长江的书籍,又都如云烟一般消散了。只剩下少数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以及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写本诗文集,《世说新语》《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籍几箱。偶尔能够病中欣赏的这些被搬到卧室的东西,算是幸免于难的仅存之物了。
沿长江而上已不可行,而金人的攻势尚难预料。还好我有个兄弟叫李迒,时任勅局删定官,便想起去投靠他。我赶到台州,台州太守已经逃走;途经剡县,出了睦州,又丢掉衣被,直奔黄岩,雇船入海,追随出行中的朝廷,这时高宗皇帝正驻跸在章安。于是我跟随御舟走海路前往温州,又奔赴越州。
建炎四年(1130)十二月,皇上下旨将百官分散出去,我就到了衢州。绍兴元年(1131)春三月,又回到越州;二年(1132),又到了杭州。先夫病重时,曾有一个叫张飞卿的学士带着玉壶来看望他,随即携去,其实那只是用一种似玉的美石雕成的。不知是谁传出去,于是谣言中便有“颁金”通敌的说法,还传说有人向皇上疏论此事。我非常惶恐,不敢争辩,也不想就此算了,所以把家里所有的青铜器等古物悉数拿出,准备向宫廷捐献。可我赶到越州,皇上已移驾明州。我不敢把东西留在身边,连带写本书籍一起寄存剡县,后来官军在此搜捕叛兵时把它们取去,传闻现已全部归入前李将军家中。
所谓幸免于难的东西,无疑又去掉十分之五六了。唯有书画砚墨,还剩下五六筐,再也舍不得放在别处,时时藏在床榻下,亲手保管。在会稽时,我借住在当地居民钟氏家里。冷不防一天夜里,有人掘壁洞盗走了五筐。我伤心至极,决心重金悬赏收赎回来。过了两天,邻人钟复皓拿出十八轴书画来求赏,因此知道这人就是近在眼前的盗贼。我千方百计求他,可他再也不肯拿出其余的东西。今天才知道那些东西全被福建转运判官吴说贱价买去了。所谓幸免于难的东西,这时已去掉十分之七八。剩下一二件残余零碎的不成部帙的书册,三五种平平无奇的书帖,我还一仍其旧地爱惜如命,多么愚蠢呀!
今天无意间翻到这本《金石录》,如见故人。于是又忆起跟明诚在莱州静治堂上的旧事,我们刚刚把《金石录》装订成册,插以芸签,束以缥带,每十卷作一帙。每天晚上仆役散后,他便校勘两卷,题跋一卷。这二千卷中,有题跋的就有五百零二卷啊。现在他的手迹还像刚写好的一样,可是墓前的树木已长到两手才能合围了。
悲痛啊!从前梁元帝萧绎在都城江陵陷落之际,不痛惜国家的灭亡,反而在被俘虏前焚毁万卷书画;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被弑之后,不悲伤自己的丧身,反而化作孤魂将唐人载去的图书重新夺回。难道人性之所专注的东西,能够逾越生死而念念不忘吗?或者天意认为我资质菲薄,不足以享有这些珍奇的物件吗?抑或明诚死而有知,对这些东西依然斤斤爱惜,不肯使其留在人间吗?为什么得来那么艰难而失去又是如此容易啊!
唉!陆机二十岁作《文赋》,我在比他小两岁的时候嫁到赵家;蘧伯玉五十岁还时时悔悟过往之非,现在我已比他大两岁。在这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啊!然而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这是人间的常理。有人丢了弓,总有人得到弓,又何必计较。因此我诚心诚意记述这本书的始末,也想为后世好古博雅之士留下一点鉴戒。
绍兴五年(1135),太岁在壬,八月初一甲寅
易安室题
◎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1岁
李清照生于齐州济南(今山东章丘明水),父李格非,字文叔,“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母王氏,状元王拱辰之孙女,善属文。时年司马光六十五岁,王安石六十三岁,苏轼四十七岁,苏辙四十五岁,黄庭坚三十九岁,秦观三十五岁,张耒三十岁,周邦彦二十八岁。
◎元丰八年(1085)2岁
神宗去世,年仅九岁的哲宗继位,宣仁太后执国事,司马光任宰相,全面废除王安石变法,恢复旧制。
◎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3岁
格非官太学,受知于翰林学士苏轼。
◎元祐八年(1093)10岁
哲宗亲政,全面恢复变法新政,严酷打击元祐党人。苏轼、苏辙、黄庭坚等人遭流贬。
◎元符二年(1099)16岁
是年前后,清照随母及胞弟迒迁居汴京(今河南开封)。
◎元符三年(1100)17岁
徽宗继位,向太后听政,再次起用元祐党人,废除变法新政。是年,清照得识父亲好友张耒(字文潜),并作《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18岁
适赵明诚。明诚字德甫,赵挺之季子,时年二十一岁,太学生。时清照父格非为礼部员外郎,明诚父挺之为吏部侍郎。
是岁,苏轼卒。
◎崇宁元年(1102)19岁
徽宗执权,蔡京为相,重又恢复新政,定元祐“奸党”名单,并刻于石上,竖于端礼门外,称之“元祐党人碑”。李格非名列其中,清照上诗赵挺之救父。
是岁,秦观卒。
◎崇宁二年(1103)20岁
是年,赵明诚出仕。
九月,朝廷下诏,禁止元祐党人子弟居京,清照被迫离京,投奔上年返回原籍的父母。
◎崇宁五年(1105)22岁
是年二月,赵挺之进拜尚书右仆射,与蔡京争权,毁《元祐党人碑》,大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禁,时清照返汴京。
是岁,黄庭坚卒,李格非作诗挽之。
◎大观元年(1107)24岁
是年正月,蔡京复相。
三月,赵挺之罢尚书右仆射,后五日卒,年六十八。
明诚母郭氏率其子女、媳妇归居青州。
◎大观二年(1108)25岁
明诚、清照夫妇屏居青州。
八月赴金乡(今山东济宁),为闲居此地的晁补之贺寿,清照作《新荷叶》(薄露初零)以赠。
◎政和三年(1113)30岁
居青州。
清照作《词论》。
◎政和七年(1117)34岁
居青州。
明诚编《金石录》始成,刘跂为《金石录》作《后序》。
◎宣和三年(1121)38岁
是年明诚守莱州。
秋,清照自青州赴莱州,途经昌乐,作《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词一首。
八月十日,清照至莱州,作《感怀》诗一首。
◎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43岁
明诚守淄州(今山东淄博),期间得白居易手书《楞严经》,与清照共赏。
是年十二月,金军破汴京,史称“靖康之变”。
◎靖康二年(1127)44岁
是年三月,明诚南下江宁(今江苏南京)为母奔丧。
四月,金军俘徽宗、钦宗及其宗室数千人,并携大量财物北去,汴京为之一空,北宋亡。清照由淄州返青州,整理金石文物准备南运。
五月,高宗于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位,改元建炎,史称南宋。
八月,明诚知江宁府,清照载书十五车赴江宁。
十二月,青州兵变,明诚家存书册什物十余屋遭焚毁。
◎建炎二年(1128)45岁
是年春,清照抵江宁。期间作《蝶恋花·上巳召亲族》等词。
◎建炎三年(1129)46岁
是年二月,明诚罢知江宁府。
三月,夫妇置舟船上芜湖,入姑孰(今安徽当涂)。
四月,高宗入江宁。
五月,高宗更江宁府为建康府,明诚奉旨知湖州。
六月,明诚、清照夫妇安家池阳(今安徽贵池),明诚独赴行在(建康),途中染疾。
七月末,清照闻讯赶往建康。
八月十八日,明诚卒于建康,年49岁。葬毕,清照大病。
九月,金兵南下,高宗自建康逃往浙西。
十二月,清照闻说“玉壶颁金”之传言,故携所有古铜器赴越州(今浙江绍兴)、台州等地追赶高宗投进,未遂。
◎建炎四年(1130)47岁
是年春,清照紧随高宗奔走于明州(今浙江宁波)、温州。
十一月,至衢州。
作《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等词。
◎绍兴元年(1131)48岁
是年三月,清照赴越州,暂居钟氏宅,所携部分文物为钟氏所盗。
◎绍兴二年(1132)49岁
是年正月,高宗至临安,清照随后赴杭。
夏,再适张汝舟。
秋,与张离异,并因告发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而获罪,后为明诚远亲、高宗近臣綦崇礼所搭救,清照以《投内翰綦公崇礼启》谢之。
◎绍兴三年(1133)50岁
是年六月,同签枢密院事韩肖胄、工部尚书胡松年使金,清照缘此事作《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古、律诗各一首。
◎绍兴四年(1134)51岁
九月,金兵来犯杭州。
十月,清照避居金华。
十一月,作《打马赋》《打马图经》等。
◎绍兴五年(1135)52岁
是年仍居金华,作《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词,又赋《八咏楼》诗。
是年八月,作《金石录后序》。
后返临安并长期居住于此。
◎绍兴十三年(1143)60岁
是年立春,清照作《皇帝阁春帖子》《贵妃阁春帖子》。
夏,清照撰《夫人阁端午帖子》。
◎绍兴十六年(1146)63岁
是年春,曾慥《乐府雅词》成,收录清照词二十三首。
◎绍兴二十年(1150)67岁
清照携所藏米芾真迹,两访其子米友仁,求作跋。
◎绍兴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1151—1155)68岁至72岁
表上《金石录》于朝。
◎绍兴二十六年(1156)
李清照卒于是年或是年以后,享年至少七十三岁。
皇后阁端午帖子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