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热血未流
“九一八”事变以后,某年某月某日,吾乡的那些公子少爷一个个剪成光头、换上布鞋,陡然有穷苦的模样。他们又举止仓皇,坐立不安,完全失去了平时的自信。然后,只见他们打好绑腿,扎紧皮带,在那烈日之下,广场之上,横看成列,竖看成行,立正稍息地操练起来。
原来那时日本军阀蓄意亡华,国民政府定下“寓兵于农”的政策,在各乡镇成立“乡农学校”,集训当地的青年精英,以备非常。那还是“好人不当兵”的时代呢,这些养尊处优的名门子弟,个个只有应召入伍。
那时,吾乡缙绅,没有几个人料到这是时代大变革、地方大变化的征兆,只是心疼孩子受苦,单是“黎明即起”谈何容易!孩子还有刚结婚的呢,还有抽大烟的呢。也只能三更灯火五更鸡,熬好小米稀饭,蒸好猪肉包子,看着他吃饱了出门。
那时候,大家只是盼望这三个月集训快马加鞭,早完早了。
没有谁了解军事训练是什么样的训练,例如“为什么”以及“怎样”。受了训好打仗,这个道理好懂,可是那个立正姿势是个什么玩意儿?站着,永远站着,站到万念俱灰,难道也凭这一套上战场?站就站吧,可是你那教官、为什么偷偷绕到我背后、用脚猛踹我的腿弯子?可叹我双膝点地,朝着别人的屁股叩首,还得站起来再挨你的拳头?“坏爷”就以观察家的姿态发表评论:“你把蒋介石叫来,让他立正站好,我在背后踹他两脚,看他还能原地不动?”
偏偏上头派来的这位教官是兰陵人,是兰陵的穷人,出去闯荡几年,在这方面成了先进。旁观者清,事后则明,如果那时培训教官选拔种子能考虑得周详一些……
结果这些大少爷的敏感作了怪:这小子,莫非花钱活动上头派他回兰陵?莫非他仗着现官不如现管,故意羞辱咱们?莫非他要把兰陵王踩在脚底下,他好称王称霸?
军队有军队的规矩,教官是有板有眼地把这一套规矩搬过来,对他讲话要立正站好,进他的房门要先喊报告,之类等等。好吧,咱们鱼死网破,大伙儿一商量,半夜把教官从床上拉起来,一顿拳打脚踢。
事情是闹大了,他们自有父祖。上面的看法是,倘若在操场课堂对教官动粗,那要军法审判,“操场如战场”。星期天在私室争执,又当别论。这看法对少爷们有利。
教官当然要换一个。不管原来的教官有多优秀,既然地方上有这么多人反对他,那就是“人地不宜”。新教官是个好好先生,和兰陵素无瓜葛,彼此没有心病。
乡农学校毕业的那天,上头派人来检阅如仪。之后,春梦无痕,每个人又恢复了固有的生活方式。可是对日抗战发生,军事训练的作用就显出来了,受过军训的人能愤怒,而且愤怒较能持久,而且可以化为行动。这些姓王的联合起来,组织了一支游击队。
兰陵王氏组织的游击队,番号是第十二支队。父亲带我进队的时候,它已经很有规模。十二支队,没听说上头有总队,也没听说谁是第一到第十一支队,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觉。
已经忘了那些村庄的名字。一路上只见拾柴的,拾粪的,搓麻绳的,抽旱烟晒太阳的(天已冷了)。没见打游击的。后来才知道那些人全是游击队员。
村中有些鸡鸣狗吠,人声不多。后来知道三分之二的人正在睡觉,他们昨夜都没睡。
十二支队的绰号叫王团,支队的地位等于团。司令王松和先生,也有人管他叫团长。副司令王成和先生,兼第一大队长。自此以下,王毓英先生,王毓肇先生,还有王贤和先生,全是重要人物。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并不是他们。我在第二大队的队部里遇见一个奇怪的人,他坐在过道里一直喝酒,酒是劣酒,有辛辣的臭味。也许在这样的地方只能买到这样的酒罢,他是“善饮者不择酒”吗,那么他的酒瘾一定大极了。
虽然颠沛造次,还是有一点排场,过道里为他摆上一张方桌、一条板凳。桌上放着一把锡酒壶,听差在旁不停地斟酒、点烟。旱烟袋的竹竿很长,自己不便点火,没有那么长的胳膊。
“过道”是四合院内外交通的孔道,他的桌子凳子稍稍有一点妨碍交通,他不管,嘴里含着烟嘴,眼睛望着空气,但是眼球不停地左右转动,神态并不安详。
父亲要我叫他“二老爷”,我叫了,他没答理。后来我知道他整天不说话,只喝酒。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我正纳闷,忽然听见有人发问:“他那么好的家世,为什么要做汉奸?”急忙回头看,贤和七爷正陪着两个都市青年模样的来宾参观。问得坦率,也不怕喝酒的人听见。
七爷修长白皙,无尘土烟火气,固一佳公子也。他回答:“他们家老太爷最佩服曾国藩,他想学曾国藩成立乡团、保护地方百姓。”
“你们是怎么逮住他的?”七爷顿了一顿,斟酌了一下,“他是投诚反正的。”
一个起义的大汉奸?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有这样苍白文弱的大汉奸?有把脑袋浸在酒缸里的起义英雄?
他叫什么名字?我悄悄地问父亲。父亲说,这人叫王意和,外号二秃子,住在插柳口,是进士衍公的儿子。
他是秃子?我急忙到过道里仔细察看。他并不秃,头发比一般人稀少而已。还好,衍公的儿子不能是个秃子。
然而,据说他是个酒疯子,人称“疯爷”。衍公的儿子可不可以天天醉酒?好像可以。
衍公的儿子当然不可以做汉奸。地方上,如果谁上了日本人的船,马上名扬四方,大汉奸?我不记得有个王意和。
他说:“疯爷跟兰陵的日本鬼子有来往,松和大爷半夜把他捉过来。贤和七爷说他反正投诚,那是心存忠厚。懂不懂?人要厚道些。”
是,人要厚道些。何况这人对我很重要,他后来教我读唐诗。
司令部设在一间茅屋里。这间房子很大,猜不出原来做什么用的。乡下村庄的房子都很小,但游击队常有大间房屋可用,好像军队开进来把房子撑大了。
司令部用的这间房子,一半面积铺满了麦秸,做司令官等人和衣而卧的地铺,另一半面积,当门摆上一张八仙桌,左右两把太师椅,松爷——我是说司令官就在这里会客、议事、运筹帷幄。司令官的这点子排场,又比疯爷喝酒的局面大得多,那桌子椅子,简直像是松爷从他家里搬来的。
看见我,松爷很高兴,他正计划办一张油印的刊物,需要人手。他交给我的任务是:经常出去走走看看,找些可以报道的材料。我暗想,我这不是要做记者了吗,马上恨不得雀跃三尺。
决定先去赶集,我在集上见过惊心动魄的事情。这天天气晴朗,风小,赶集的人多。我顺着大路走,走出十二支队的防区,也不知是哪家的山头,只见许多农人用独轮车推着粮食,在我身旁吱呀吱呀响,如果我作文,也许会说车轮在唱歌,今年收成好,田家赶集卖了粮食准备过冬,今年的冬天很温暖,等等。
走着走着,车子走不得了,成排的独轮车停在路旁,扛着枪的人来检查。不是检查,是路心摆个大箩筐,收鞋袜费。来人扛着步枪,披着子弹带,小袄的扣子不扣,毛线打成的帽子,标准的游击队打扮。冬天到了,弟兄们还穿着破袜子破鞋,大家有钱出钱,支持抗战。掏出票子往箩筐里一丢,光天化日,大公无私。推车的人说现在没有钱,卖了粮食回头再交吧,那可不行,交不出鞋袜费的人不能过关。那么,我不去赶集了,原车原路回家,那也不行,一车粮食扣在路上,你回家去拿钱。
热闹一阵,冷清了,零零落落有人赎车,车,人,渐渐稀少。
这才急急忙忙来了个庄稼汉,交了钱,问:“我的车呢,我的车呢?”在原先停车的地方团团转。扛枪的人也慌了,光知道扣车收钱,没料到有人投机发国难财。有一个人,这里本来没有他的车,他不是卖粮食的,临时见财起意,交了一笔钱,把一车粮食轻轻松松地推走了。这可怎么给人家出钱抗战的人交代。
只好报告长官。长官来了,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大模大样地问了三言两语,大喝:“刁民!你想讹诈!”手指头几乎戳到人家眼珠子。人家喊冤,长官就喊打,打完了收押,等他的村长来保。
不赶集了,回司令部告诉松爷去,一面说,一面上气不接下气。松爷很认真地听,听完了,忽然微微一笑。他说这个材料不能用,你再去找。
好吧。第二天我到第一大队,他们住在另外一个村子里。大队长,也就是副司令,也就是爷,不知到哪里去了,带着警备队。警备队的配备全是好枪,包括十二支队仅有的一挺轻机枪。
他这一走,第一大队松垮垮的,队员正在聚赌。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松爷一定会说“这种材料不能用”,看了白看。
我去找村长,村长伸手一指说,东边有个村子,你可以去看看。到了东边的村子,那村长又伸手一指,他说那边的村子里有堵墙,招人看。
我找到那堵墙。日本兵曾经在这堵墙下杀死七个人,某一支游击队的队长经过此处,用刺刀在墙上刻下一行大字:“我必杀死七个鬼子。”
这一支队伍走了,另一支队伍来了,队长也来看这面墙,教人把原来的字刮去,自己另外刻上:“我必杀死七十个鬼子。”这面墙成了名胜古迹,每有游击队过境必来参观,队长必用刺刀刻字,刻新字必先刮掉旧字。墙上的数字由七十人到七百人,由七百人到七千人。我来时,土墙已削成薄片,上面的笔画也似有若无了。
我猜,若有人再来刻字,墙必立刻在地上跌碎。
回到司令部,向松爷报告发现。他老人家聚精会神,听完了嘴角一动,似有笑意。
我心知不妙。果然,他又说:“这个材料不能用,你再去找。”
在司令部的那个“地铺”上,并排睡着六七个人。第一个睡在外沿的,是松爷的贴身勤务兵,第二个,紧挨着勤务兵的,是松爷,然后是贤和七爷,然后,我忘记是谁了,只记得他的脸又瘦又长。
副司令成爷和他的队伍住在另一个村子上,他抽大烟,而且带着姨太太刘姐烧烟伺候,必须有单独的房屋。他的排场又超过松爷。
这些首脑人物常在深夜议事,会场就在“地铺”旁边,椅子只有两把,地铺上的人睡熟了,军事会议就在别人的鼻息声中进行。
有时候,靠墙而卧的我并未入梦,也要装做睡熟了,即使便急,也不能起床。在这装睡未睡的时候,听到了不少。
那时候,各个游击队之间貌合神离,常有“摩擦”。发明“摩擦”一词的人是个天才,用它来形容游击队的互动关系,传神之至。
有一次,某“友军”派人到十二队的“地盘”里来要给养,也就是指派老百姓送饭给他们吃。依当时的规定,他们不该越区征集,十二支队如果不制止,防区里的老百姓就有双重负担,这些老百姓就瞧不起十二支队。“友军”的这种行为就叫“制造摩擦”。
对付“越区征集”,向来是把闯入“我方”防区的人缴械扣押,通知对方领回。对方可能拒绝领人,趁机“俘虏”我方几个战士以示报复,对方也可能说对不起,我们弟兄不是故意的,上面没有教他们这样做。等你把人把枪放回去,他们又马上恶声相向,说你用土枪调换了他们的好枪,你扣下了他们的子弹,要求赔偿。这叫“发生摩擦”。
“摩擦”是可能生电的,是可能起火的,双方都全神贯注,心无二用,因为摩擦常常是“兼并”的序曲。
不止一次,我听见松爷宣示,他不以摩擦对摩擦,他以疏解对摩擦。大家都是中国人,而且非亲即友,脸红脖子粗已是下乘,更何堪杀人流血?
那时,游击队有的归国民党领导,有的归共产党领导,共同抗战。以国民党内部术语,沦陷区大势三分为“敌伪匪”,而共产党内部术语则称之为“敌伪顽”,双方的敌意很明显,“摩擦起火”的危险,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不止一次,我听见松爷宣示,他绝对不打中国人,不但不打“匪军”,也不打伪军,理由仍然是“非亲即友”,他要打的是“鬼子”。“谁也别打谁,谁也别杀谁,到抗战胜利那天,大家亲朋好友一块儿庆祝。”
松爷的这番主张,成爷似乎并不赞成。我听见他说:“我们请大哥出来领导,当然听大哥的。不过——”说着说着总是有个“不过”。
老哥儿俩从没有抬过杠。回想起来,他们如果好好地辩论几次,反而好些。
那时一般游击队所到之处首先推行的大建设就是布置一间牢房,备有老虎凳、杠子之类的刑具。这个有特殊设备的房间,是为“威镇四乡”准备的,半夜三更少不了鬼哭神嚎。十二支队没有这一套东西。
有时候,对松爷的理想,我也有些怀疑。
不过?
松爷兵符在握,敦亲睦邻,但是他夜探插柳口进士第,生擒了“大汉奸王意和”,这人现在天天在他眼皮底下喝白干吐口水。
意和老爷是进士衍公唯一在世的儿子,每天昏饮,心中醉时胜醒。日本人想利用他,游击队想吃掉他,他还不知道处境危险。松爷呢,是衍公的侄子也是学生,现在领导兰陵王氏打游击,他不能看着衍公的哲嗣毁了。他带着衍公的嫡孙毓肇叔夜探插柳口,插柳口守夜打更的人一看是他们爷儿俩,就开了寨门。
疯爷醉眼蒙眬,措手不及,但也别小看了他。进士第房子多,他在枪兵监视下走过一个门又一个门,冷不防以出人意料的敏捷抢到一支步枪,一个箭步进了屋子。
谁也没想到他往屋子里头跑。屋子里有一张很大的方桌,他跑到方桌后头,枪口对着房门,哗啦一声子弹上膛,这才知道他也会使枪。这间房子呈长方形,疯爷雄踞一角,以方桌为防御工事,枪口对准门口。疯爷有了据点,开始大骂他的侄子,他们叔侄一向不合。松爷、成爷、瑛叔,轮流隔着窗子劝,再好的口才也没有用。疯爷不疯,他知道只要撑到天亮,他就胜利了。
双方相持到鸡叫,松爷知道不能再拖。插柳口离兰陵镇只有三里路,村中难保没有日本人的眼线,一旦消息走漏,日本军来个拂晓攻击,恐怕大家难以脱身。于是松爷——谁教他是大哥呢,谁教他是司令官呢?——挺身进屋,走到方桌对面,肚子抵住枪口。两个人眼睛对眼睛。松爷说:“劝你劝了半夜,你都听见了,现在只有两句话,要就是你开枪,要就是你跟着我们走。”
子弹在枪膛里。疯爷的手指头在扳机上。如果他真是个酒疯子,如果他的食指再弯一弯……枪是新式的中正式,子弹每一颗都光洁无锈,一定不会哑火,那就难以收拾了、难以收拾了!
疯爷对着松爷看了又看,慢慢地松了手,他把步枪轻轻地放在桌上,颓然坐下,叫着听差的名字,大喊:“拿酒来!”
好说歹说,他还是坐在那里喝了一壶酒。
残月三星,疯爷束装就道,进士第的自卫武力也大半跟着去了,这些人枪当然归疯爷的侄子调度。二奶奶——疯爷的夫人——嚎啕大哭,她不懂政治,度量着侄子串通某些人夺财。原来进士衍公有个哥哥,中过秀才,没有子嗣,遗产也归疯爷继承。疯爷是衍公在京做官时和侍妾所生,衍公辞官,把小星打发了,只带着儿子回家。疯爷的背景如此,不免受些歧视。二奶奶把问题放进这个框框里看,也没个人能开导。
第二天,兰陵的日本驻军开到插柳口,有人有马。那小队长问长问短,村人只好说是夜来土匪绑票。小队长说,他可以负责筹措赎款,又建议二奶奶带着孩子搬到兰陵暂住,由他保护。村人不免虚与委蛇一番。
松爷“破”插柳口,用心在保全衍公的后裔,而且未发一弹,符合他的一贯哲学,疯爷后来也能体会。
不过……
后来疯爷回到进士第,不见宾客,有个瘦长脸的老头儿,来陪他喝过酒。这人当初在十二支队司令部和我们睡“通铺”,知道一些内幕。他告诉疯爷,十二支队申报战功,公文上写的是攻破日军据点插柳口,逮捕“汉奸领袖”王意和。这人用恭维的语气说:“你是福大命大,这顶汉奸领袖的大帽子,岂是平常人顶得住的?要是上头来一道命令,教十二队把这个汉奸领袖就地正法,那怎么办?或者上头说,你把这汉奸领袖押解到这里来审判,那又怎么办?还好,吉人天相,阿弥陀佛!”
疯爷一听,眼珠子鼓出来,眼球上有粒红斑发亮。他默然痛饮,等到有了七分醉意,忽然拍桌大骂王松和。
那人吓坏了,一溜烟告辞,没敢再来。
十二支队经常南北游动,北方活动空间大,到过山区。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正副司令兵分两路,一南一北。副司令回师归队的时候,途中碰上小股日军,互相射击一番,虽然没有斩获,到底是跟敌人打了一仗,可以列为光荣纪录。
副司令成爷颇有凯旋而归的声势,留在司令松爷身边的官兵,全体整队行军到五里以外接应,只有司令一人未去,整个村子好像空了一般,很静。我看松爷一人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放在方桌上,像等着照相。他好孤单,我决定留下陪他。
回想起来,他是应该去接成爷的,成爷好歹是打了仗回来,松爷熟读经史,当然知道皇帝如何礼遇凯旋的将军,可是他老人家竟然没去。至于我不去,那就更没有道理了,简直莫名其妙。
那天我悄悄地看了松爷的脸。人家都说松爷的相有福有贵,因为他脸圆肉厚,面黑带润,口鼻周正,可惜眼睛小,脖子短,不能十全。我仔细核对他的脸,别人说的一点也不差。
松爷坐在那里,倒有“不动如山”的将风。他是读书人,不识干戈,使我想起中国历史上文官带兵的传统。我那时已熟读《论语》,读到“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的时候心中暗想怎么可能,两种矛盾的气质怎么在一个人身上兼备而且调和,那天从松爷身上发现可能,一定可能。
成爷在众人簇拥下来到司令部,和松爷谈了几分钟,急忙赶回自己的驻地去喷云吐雾。夜晚,他老人家过足烟瘾,再来跟松爷诸人细说一切,说着说着声音高起来,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侧身面壁,听得见,看不见,也不敢看。
好像是,他们在谈过年发饷的事,游击队没有固定薪金,中秋节每人发了两块银元,眼看要过年了,弟兄们等着。
可是成爷说,中秋节并没有发饷,大哥记错了。
松爷说,每人两块钱,已经开支了,难道是我喝兵血?
成爷说,大哥事情多,大哥忘了。
十二支队虽然受政府节制指挥,政府没有一文钱一颗子弹给它,钱是兰陵王氏大户人家凑出来的。松爷觉得兹事体大,不能含糊,就朝着贤和七爷问:“老七,你说,过中秋是不是每人发了两块大头?”
七爷说,是发了两块大头。
不料这句话惹出极大的风波,我听见精致的机件摩擦、互撞的声音,犹如裂帛。我知道那是自来得手枪子弹上膛。这种手枪装在木盒子里,可以连发,俗称盒子炮。成爷有几把新得发蓝的盒子炮,性能极佳,人所共知。
“你想跟我作对?”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从愤怒的声音想象表情和手势。
屋子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一种紧张的寂静。我在等松爷说话,可是他一个字也没说。最后还是七爷的声音:“我得罪了大哥,我给大哥磕头。”这个“大哥”是指成爷。七爷可能磕了头,但是他并未推翻自己的证词。
我紧紧贴在墙上,恨不得把自己嵌入墙里。还好,成爷没有继续进逼。可是他已经伤了许多人的心,包括我父亲。
第二天,七爷对松爷说,他这次离家日久,有些牵挂,打算回去看看。他说得平平淡淡,松爷也平平淡淡接下去:“你早去早回吧,这里少不了你。”我们都知道七爷是不会回来了。
然后,父亲把我送到队上,跟弟兄们同吃同住,他说:“你先在这里住几天。”我知道,我再也不能睡司令部的大地铺了。松爷支开我,是怕我发现“不能用”的材料,可是这样一来,我连能用的材料也无法得到了。
在队上,我的顶头上司是毓肇叔,他说:“别的事不要你干,你在村子里到处走走看看,看到什么事情马上告诉我。”
村子里还能有什么事情?这村庄已经是游击队的了,老百姓不过是布景和附件。
还是看到一些事。大早晨,一个老太太,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提着一罐清水,瓦罐很小很小。早晨是家家户户挑水的时候,老太太没力气,只能站在井口央求别人顺便替她提上小小一罐水来,瓦罐太小,看上去好像老太太在打油。
虽然瓦罐很小,老太太的步履仍然有些艰难,我就上前一步把水接过来替她提着。她端详我,“以前没见过你,你是八路军吧?”
不知怎么,我受到很大的刺激,内心震动。连这么一件小事也得八路军才做得出来,十二支队还能混得下去吗?
我闷闷不乐,送老太太到家,又看见另一件事情。
一群农民挑着担子给十二支队“送给养”。游击队每天两餐,第一餐大约在上午十点,由防区内的居民把饭做好送来。来送给养的都是妇女和老翁,穿着布满补丁和污渍的棉衣,挑着瓦罐,呵着蒸气,景象有些凄惨。
这些人把盛给养的瓦罐一字排开,在寒风中瑟缩而立,由我一个叔字辈的人检查。他先从排头到排尾扫瞄了,然后从排尾到排头一个一个把瓦罐踢翻,热腾腾的高粱地瓜稀饭流了一地。
他认为,“送给养”送来这样粗粝的食物,是对十二支队的侮辱。他把那一排低头缩颈的人大骂一顿,再抓过一支步枪,用枪托把瓦罐一个一个捣破。
他严厉地吩咐,限中午把新的给养送到。他走了,我站在原地继续看,看那一群垂头丧气的人把地上的地瓜捡起来,用瓦罐的破片盛好,郑重其事地端着回家。
我觉得我有许多话要说。我对毓肇叔说,老百姓很穷、很苦。我说,有些游击队帮老百姓挑水推磨呢。毓肇叔是个短小精悍的人,脸形窄长,于是,我觉得他像一把刀对我迎面劈来。他指着我:“小八路!你这个小八路!你不去当八路,在我们这里干什么?”
我不知所措,他愤愤而去。不久,副司令成爷的护兵来找我。
成爷侧卧在一张方形的土炕上,面对着一盏烟灯,烟灯是放在烟盘上,烟盘旁边摆一把瓷制的茶壶。刘姐隔着烟灯,和成爷相向而卧,手执烟签,从烟缸里挑起烟膏,在灯火上烧烟。
烟灯,烟盘,烟签,以及吸烟用的烟枪,质料和制作有种种考究,烧烟更是专门的技术。烟膏平时是硬的,用灯火烧烤时它是软的,甚至是可以流动可以燃烧的,所以烧烟讲究火候。不用说,刘姐是此中妙手。
刘姐把烤成枣核形的烟膏插在烟壶上,双手把烟枪送到成爷嘴边,成爷把烟膏对准灯火,呼呼呼风生云起,异香满室,一口气吸个干净。然后抓起茶壶,来一口酽酽的龙井,然后仰天而卧,四肢舒展,吐气如呵。
然后,他和我说话。抽大烟的人非到这一套程序完成是不肯兼顾另外一件事的。
“大孙子,”他叫我,“《古文观止》里有一篇《辨奸论》,你读过没有?”
我读过。
“《辨奸论》里有一句话说,‘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这句话你还记得?”
我还记得。
“那就好。你想,当兵的怎么去给老百姓推磨呢?怎么去给老百姓挑水呢?这不近人情!不近人情!”
他又喝了一口茶。
“大孙子,你别以为这些老百姓真穷,他们不是穷,是省!是省俭的省!他们不是穷人,咱爷们才是穷人,咱们是卖地的,他们是买地的,咱们的田地最后都卖到他们手里!”
说着,姨太太已把第二口烟烧好,副司令侧身过去再狂吸一阵。喝过茶,他忽然坐起来。
这可吓我一跳,抽大烟的人轻易不坐起来跟别人交谈,而我是晚他两辈的小孩子。他一坐起来,整张脸浴在从门口射进来的天光里了,他一向营养好而又少运动,所以这张脸很大,很肥,惨白,他那有名的一对眼睛,大,圆,凸出,乡人说是鱼眼露睛的,也特别明显了。
我几乎要哀求他躺下去。
“说到扰民,还不是为了抗战?抗战还能不扰民?蒋委员长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这句话就是教我们扰民。十二支队的这些枪,这些子弹,都是咱姓王的爷们自己买的,咱们是卖了房子卖了田地来打游击的,要说扰民,咱们先把自己扰够了。咱们十二支队,不过一天吃老百姓两顿高粱煎饼罢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用巴掌猛拍一下大腿。
他该吸第三口烟了。
童谣儿歌有时能激起大风大浪,例如:
天昏昏,地昏昏,满地都是抗日军,
日本鬼子他不打,专门踢蹬庄户孙。
“踢蹬”的意思是作践、糟蹋,“庄户孙”就是种庄稼的人,“孙”指地位低下,一切听从“爷爷”。
十二支队的那些爷爷叔叔研究了半天:这歌谣是什么人做出来的?那时八路军主领文宣,这歌谣显然不是出于他们之手,它把所有的游击队都骂了,没说烂筐子里有一个好桃。
要人多,韩志隆。要打仗,孙业洪。
要吃馒头李子瀛。八路军,捣蛋的。
十二支队逃难的,××支队讨饭的。
这回是点着名评论,只肯定了一个孙业洪。这歌谣又是谁做的呢?是孙的幕僚呢,还是恰值孙业洪刚刚跟鬼子打过一仗,适时左右了作者的心情呢?
司令官沉默了很久。对第一首歌谣,他一笑置之,对这第二首,他觉得难堪。十二支队逃难的,天地间竟没个人了解他的苦心!尤其是,这歌谣传诵了几天之后,出现了新版本,第四句改成“八路军,抗战的”,以后再无变化,从此定稿。下面连接着第五句“十二支队逃难的”,对照十分强烈。十二支队的叔叔爷爷们都受了些刺激,只有“汉奸领袖”疯爷坐在司令部大门底下饮酒如旧,坦然展览自己。
拼一场,必须跟鬼子轰轰烈烈拼一场,十二支队才抬得起头来。爷爷叔叔们如是说。
我们从司令官的勤务兵口中听到许多消息。勤务兵经常到队上来聊天,他在司令部没有说话的份儿,很需要听众。
沸腾一腔热血容易,等到真要拼命,才发现艰难。鬼子的习惯是,哪个村子朝着我放枪,我就把整个村子放火烧掉。烧得好,焦土抗战么!可是司令官说不好,他要找这么一个地方做战场:打完了仗,日军没法拿老百姓出气。于是选择作战地点是第一个难题。
即使找到了合乎理想的战场,十二支队能不能开到那里去作战呢?广大的乡村早已为各种品牌的游击队割据,人家当然要想一想,你到底是来打鬼子,还是来抢地盘?人家防你,你也防人家,十二支队也得想一想,一仗打下来,筋疲力尽,别人会不会乘人之危,趁火打劫呢?这种事,以前是发生过的啊。
最后,据说,地点找到了。当然,到底在哪里,我们不知道,只见一瓶一瓶的生发油发下来,人人擦枪擦子弹,盒子炮的子弹绰号花生米,所有的花生米不但擦出令人馋涎欲滴的色泽,还一颗一颗用戥子称,把重量不合标准的子弹淘汰下来。
还有,据说,司令官写了遗书,用他那得到衍公真传的行书,写好了,交给我父亲保管,遗书说什么,我父亲自然不能偷看。副司令得到了消息,也急忙赶到司令部来,叫着我父亲的名字说:“华池,我多年不提笔了,你替我写吧,就说我幼承祖荫,耕读传家……”究竟写了些什么,我父亲自然也不肯告诉别人。
那些弟兄,那些小队分队,都有人摩拳擦掌,复诵他们代代承传的战争哲学:“该死屌朝上,不死翻过来。”
然后是行军,朝南走,宿过几个村子。
然后发生了一些意外。
最后宿营的这个村子,地势高,副司令看了很喜欢,但村东村北一片平川,他皱了一下眉头。
他派出哨兵。然后,他整夜抽大烟,疯爷整夜喝酒,司令官中宵独坐沉思,一切如常。
当然也派出谍报员出入日军的据点,和潜伏在汉奸部队里的谍报员联络,打听日军有没有出动的迹象。
保安大队没有接到准备出动的命令。日军营地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多余的灯火。
真令人料想不到,十二支队宿营的村子里,却有一只猫头鹰咯咯地笑起来,把夜笑得更白。全村的狗随之狂吠。
疯爷听见这凶恶怪异的声音,立刻命人取一副骨牌来。他推开酒壶洗牌,骨牌的背面向上,整副牌看列成乌龟的形状,再按照规定的程序一张一张地翻开。
这是占卜的一种方式。他一连推演三次,三次都顺利过关,于是推开骨牌,继续喝酒。
副司令和疯爷同时听见枭啼,他的反应是立刻加派了一组游动哨,在村北村东警戒。然后,他继续抽烟。
司令官已经睡了,闻声披衣而起,到户外走了一趟,回来正襟危坐,临危不乱的样子。
这时,我敢说,十二支队每一个人都醒了,他们在枕上听见村东村北同时打响的枪声。我敢说,他们不是被枪声惊醒,是被枭声惊醒,所以,他们多得到一分半分时间。
十二支队这时慌成一团。还好,都还扎紧了子弹袋、握紧了枪,都还知道等待命令。枪声中,副司令大摇大摆走过来。他老人家太胖了,用八字脚走路,肚皮前挺,上身后仰,两臂只能当翅膀用,想不摇摆也不行。
他对司令官说:“大哥,你先走,我有马。”
他转身伸手向西一指:“一二三队警备队,拔好枪,止!”
十二支队共有三个大队,每一大队都有一部分新枪、快枪,也有一部分旧枪、土枪。警备队没有土枪,但是有一部分短枪,短枪只能近战,不算“好枪”。这四队武力中的“好枪”有一个特别的编组,准备一旦情况紧急集中火力战斗,所谓“拔好枪”,就是动员这个特别的编组。至于“止”,它是当时游击队用的术语,意思就是制止敌人前进。
旋即听见十二支队唯一的一挺中正式轻机枪突突点放。
情况和日军的假想不同。日军是训练之师,在这种情况下不会盲进,指挥官需要一点时间重估敌情。这点时间足够十二支队撤退之用,他们向南急走,日军不敢追击,追击不在作战计划之内。
当人人南奔的时候,独有疯爷吩咐跟班向北。跟班的大惊,问主人何往,疯爷轻轻松松地说:“咱们回家!”叨天之幸,十二支队全师而退,唯一的损失是走脱了一位有“汉奸领袖”之称的高级俘虏。
若说还有损失,那就是,副司令忘了收拾他那一套名贵的烟具。
不,损失不只这些。经此一役,司令官主动打鬼子的计划向后推延,直到十二支队北调入山,司令官辞职隐居,没能付诸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