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税人场文

吊税人场文并序

王禹偁

峡口镇多暴虎¹ ，路人遇而罹害者² ，十有一二焉。行役者目其地曰：“税人场”。言虎之搏人，犹官之税人。因为文以吊之。其辞曰：

虎之生兮，亦禀亭毒³ 。文彩蔚以锦烂⁴ ，睛眸赫其电烛⁵ 。爪利锋起，牙张雪矗⁶ 。岩乎尔，游溪乎尔。育匪隐雾以泽毛⁷ ，惟咥又而嗜肉⁸ 。豺伴躯邻林，潜革伏啸生习习之风⁹ 。

视转眈眈之目，始有霜径晨征，阴村暮宿尔，必搏以疗饥，嚼而充腹。骨委沟壑，血膏林麓。恨魄长往，悲魂不复。旅人无东海之勇¹⁰ ，嫠妇起太山之哭¹¹ 。至使贾说商谈，飞走陆。职彼兽之攸暴¹² ，示斯场之所酷。骑者为之鞭蹄¹³ ，车者为之膏轴¹⁴ 。铍者谓之发刃¹⁵ ，弧者谓之挟镞¹⁶ 。来之者有备，过之者在速。鲜不魄骇魂惊而神翻思复者哉！

於戏¹⁷ ！虎之搏人也，止于充肠；官之税人也，几于败俗¹⁸ 。则有泉涌鹿台之钱¹⁹ ，山积巨桥之粟²⁰ 。周幽、厉之不恤²¹ ，汉桓、灵之肆欲²² ，是皆收太半以充国用²³ 。三夷而祸族²⁴ ，牙以五刑²⁵ ，爪以三木²⁶ 。搏之以吏，咥之在狱²⁷ 。马不得而驰其蹄，车不得而走其毂²⁸ 。铍在匣以谁引？矢在弦而莫属。斯场也大于六合²⁹ ，斯虎也害于比屋³⁰ 。虽有黄公之力，莫得而戮；虽有卞庄之戟³¹ ，岂得而逐。

必在乎立道德而为戟为刃。张仁慈而为穽为机³² ，俾尔兽之训扰³³ ，见我场之坦夷，乃芟凶薙恶³⁴ ，除浇涤漓³⁵ 。帝道以之荡荡³⁶ ，人心以之熙熙³⁷ 。自然来驺虞之仁兽³⁸ ，返淳风兮庶几³⁹ 。

注　释

¹峡口镇：一说在河南淅川；一说在广西临桂。

²罹害：遭遇凶害。

³亦禀亭毒：也是大自然化育而成。

⁴蔚以锦烂：鲜艳有光泽。

⁵赫其电烛：火红色就像闪电似的烛光。

⁶牙张雪矗：雪白的牙伸出来，直立着。

⁷育匪隐雾以泽毛：在隐约雾气中洗刷身上的毛，培育其光彩。

⁸咥（dié）：咬。

⁹潜革伏啸：潜藏身体爬伏咆哮。革，皮革，指身体。

¹⁰东海之勇：东海黄公之勇。

¹¹嫠妇起太山之哭：典出《礼记》。

¹²职彼兽之攸暴：都知道这个野兽的危险和凶暴。

¹³鞭蹄：即赶马疾走。

¹⁴膏轴：以油膏润滑车轴

¹⁵铍（pī）：两刃刀或长矛。

¹⁶弧（hú）：弯弓。镞（zú），箭头。

¹⁷於戏（wū hū）：呜呼。

¹⁸败俗：败坏道德礼俗。

¹⁹鹿台之钱：鹿台，在今河南淇县，殷纣王贮财宝之府库。

²⁰巨桥之粟：巨桥在今河北曲同县，殷纣王储粮之仓库。

²¹周幽、厉之不恤：幽王、厉王不体恤国事、民命。

²²汉桓、灵之肆欲：桓帝、灵帝任用宦官，恣意妄为。

²³太半：大半。

²⁴三夷而祸族：夷灭父族、母族、妻族。

²⁵牙以五刑：被官府施五种刑罚。牙，通“衙”。

²⁶三木：古代时枷在犯人颈、手、足三处的刑具。

²⁷咥：《集韵》：“或作欪（chù）。”《广韵》：“欪，诃也。”《正韵》：“诃，谴也。”

²⁸毂（gǔ）：围绕车轴支撑车辐的圆木。

²⁹六合：天地四方合称六合。亦指天下。

³⁰比屋：比居，每家。

³¹卞庄：卞庄子，名严。春秋鲁国卞邑大夫。

³²穽：阱。机：弩箭上的发动机关。

³³训扰：驯养。

³⁴芟凶薙恶：斩除凶恶。芟（shān）、薙（tì）均除草之意。

³⁵除浇涤漓：清除浮薄习俗。浇、漓：风俗浮薄。

³⁶帝道之荡荡：帝王治理国家的道路平坦而宽。

³⁷熙熙：和乐。

³⁸驺虞：祥瑞之兽，即麒麟。

³⁹庶几：将近；差不多。

鉴　赏

王禹偁（954—1001），字元之，济州巨野（今山东巨野县）人。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曾官右拾遗、知制诰、翰林学士等职。刚直不阿，直言敢谏。太宗、真宗时，几次上疏，建议裁减冗员，体恤人民，巩固边防，注意节俭。但屡遭贬谪。因“直笔写史”，而被贬官黄州，死于蕲县任上。王禹偁是宋代最早要求兴利除弊的政治家，也是北宋文坛最早反对浮艳华靡文风的文学家。在政治上他主张儒家的仁政爱民，以礼治天下；文学上则提倡传道明心。在创作上他“诗法李、杜，文宗韩、柳”。他的诗文大都清新自然、平易流畅。而且托讽寄怀，表述理想，针砭时弊。是北宋开风气的文学家。主要著述有《小畜集》、《小畜外集》等。

本文选自《小畜外集》卷八。是一篇揭露宋朝繁重赋税徭役给人民造成严重灾难的政治谲谏文章。宋代自从建国起，就一直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赋税繁重，不仅沿袭了唐代的“两税制”，还有“人丁税”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和变相租税。王禹偁出身于贫寒的农家，长期出任地方官，比较了解人民的疾苦和社会的种种弊端。对上层统治阶级的奢侈浮华也比较熟悉。为了达到批判和规劝的目的，作者首先精心设置了一段序言。序文中的“税人场”、“虎之搏人，犹官之税人”是全文的主旨所在，也是写作本文的缘由。第一段抓住主要特征，写出了虎的可威可怕。第二段以较多的文字和铺叙的方法，极力描写老虎伤人所造成的悲惨场景和恐怖气氛。第三段是全篇重点。由写虎转到写人。儒家主张仁政反对苛政，以礼治天下。这一切，王禹偁是一向奉行的。最后一段，提出了作者的劝谏主张。税人场这样的大，武力又解决不了。怎么办呢？文章认为：必须立道德作为治理“税人场”的武器，申仁慈作为制服“税人场”这个老虎的陷阱和弩机。然后再除掉那些和杂草一样的凶官恶吏，革除浮薄不正的社会风气。这样就能使君王的治国大道更加广阔，老百姓也就和顺安乐了。那种厌恶坏风气喜欢正气的仁义之兽（驺虞），也就自然喜欢这个地方而跑来了，淳厚朴实的社会风气，也就会再一次发扬起来。

本文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很有特色，首先它主旨明确，结构缜密。其次是反复运用了对比衬托的手法，主要采用了正衬法。本文的第三个艺术特点是：以他人之口行揭露之实，以曲笔而达真意。这在赋体文学中，又称之为“谲谏”。就是劝谏时，不直言其过失，隐约其言，以使自悟。此文虽属骈体，但行文问或附以散句，做到了骈散结合，错落有致，简明凝练，铿锵有声，这也是该文的一个特色。

（李奎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