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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掠剩神文
诅掠剩神文并序
王禹偁
予邻有右族¹ ,藏镪巨万² ,每月哉生明之二日³ ,且必觞醪豆胾以祭于庭⁴ ,具纸蚨绘骏以焚之⁵ ,烟气坌勃翳于乎舍⁶ 。询其所祀,则曰:“阴君命神掠民之羡财⁷ ,籍数于冥府⁸ ,备人之没,将得用矣。”吁!予尝稽祀典无是说⁹ ,此仅出巫觋之言尔¹⁰ 。神乘是邪¹¹ ?遂为文云:
气之结也¹² ,清其臣浊其民¹³ ;气之散也,愚尔鬼,贤尔神¹⁴ 。生则上辅君而下活人,没则咎乎淫而祉乎仁¹⁵ 。苟反是者¹⁶ ,不臣之臣,不神之神¹⁷ 。夫何可云:民不足,神弗能福。民有余,神奚掠诸¹⁸ ?
彼羡者豪,珠仓璧敖¹⁹ ,贷十偿百,刳脂剔膏²⁰ 。渴反弗饮²¹ ,池然渌醪²² ;饥亲弗食,岳然芳肴²³ 。红葩碧卉²⁴ ,宅尝不毛²⁵ ;罗云绮雪²⁶ ,手尝不缲²⁷ 。非豪之羡,乃民之羡。神果掠之,适为神劳。
彼羡者贵,附权挟位。饮冻夺寒²⁸ ,装妖覆女²⁹ 。刮饥偷饥,餍仆饫隶³⁰ 。朱丹塈门³¹ ,且壮且丽。刍粟盈厩³² ,孰种孰艺³³ !非贵之羡,亦民之羡。神苟掠之,只取神愧。
贤者其辱,不足如足。宅环其堵³⁴ ,门横其木,居有藜床³⁵ ,出无绣毂³⁶ 。衣乎败绨³⁷ ,膳乎脱粟。耕而后食,不惭乎丰年之谷;学而后仕,不愧乎有道之禄。唯谷唯禄,是必享祖宗而养亲族,乌敢私蓄³⁸ 。神何掠哉?神何掠哉?神岂肆虐³⁹ ?
贵有所与?神岂受赂?若然则逸者处逸⁴⁰ ,苦者罹苦⁴¹ 。孰曰天之道,有余损而不足补哉?夫其不知豪之羡、贵之羡,皆民之羡也。神奚忍取?
神虽戾⁴² ,天又不念:天之民,神之主。苟害其主,神将安处⁴³ ?神何掠哉?神何掠哉?
注 释
¹右族:有声望的大族。
²镪:钱串。
³哉生明:新月始出。
⁴觞(shāng):盛酒器。醪(láo):浊酒。豆:古代食器。胾(zì):大块的肉。
⁵蚨(fú):青蚨。迷信者传说,青蚨涂血,可以引钱使归。骏:骏马。
⁶坌(bèn):尘埃。勃:扬起。翳(yì):遮蔽。舍:房舍。
⁷阴君:主管阴间的君王。羡:剩余。
⁸籍:登记。冥府:阴间府库。
⁹稽:查考。是说:此种说法。
¹⁰巫觋(xí):巫人。男巫称为觋,女巫称为巫。
¹¹乘:欺凌。
¹²气:阴阳学者认为元气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结:凝结。
¹³清其臣浊其民:阴阳学者认为气分清、浊两类。人禀气而生,禀清气者居上位为臣,禀浊气者居下位为民。
¹⁴“愚尔”两句:阴阳学者认为气结则人生,气散则人亡。人死后,愚者化为鬼,贤者化为神。
¹⁵没:死亡。咎:灾祸。祉(zhǐ):福。
¹⁶反是:不是这样。
¹⁷“不臣”两句:没有禀清气的却成为臣,不是贤者死后却成了神。
¹⁸奚:何以。诸:“之乎”的合音。
¹⁹敖:“敖仓”的省称。本为秦代在河南敖山上所建仓库,后世泛指大型仓库。
²⁰刳(kū):挖空。
²¹饮(yìn):以饮料给人饮。
²²渌:“渌酒”的省称。即清酒。
²³岳然芳肴:美味佳肴堆积如山。
²⁴葩:鲜花。卉:草。
²⁵尝:竟然。不毛:寸草不生。
²⁶绮:原文“雪”字前缺一字,笔者试补为“绮”字。
²⁷缲(sāo):抽理蚕丝。
²⁸饮:食。
²⁹装:打扮。妖:妖艳的女子。覆:盖。
³⁰餍:饱足。饫:饱足。隶:差役。
³¹塈(jì):涂漆。
³²刍(chú):喂牲口的草。厩:关牲口的地方。
³³艺:种植。
³⁴堵:土墙。
³⁵藜床:质量粗劣的以藜茎制作的床。
³⁶绣毂(gǔ):装饰华美的车。
³⁷绨:丝织品。
³⁸乌:何。
³⁹肆虐:任意残害。
⁴⁰若然:果真如此。逸者:怀才不遇的隐者。
⁴¹罹(lí):遭遇不幸的事。
⁴²戾:贪暴。
⁴³处:居。
鉴 赏
《诅掠剩神文》是一篇批判富人贪戾,暴露现实黑暗,破除巫觋迷信,歌颂贤者志趣的好文章,体现了作者关心民生疾苦,以民为本的思想。本文以议论为赋,一反状物、抒情之传统写法,别具一格,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开拓。
本文涉及的天、神、民三者之间的关系是首先必须弄清楚的,这是正确理解全文的关键所在。中国古代的神不具有西方至上神的含义,这种神没有主宰人世的权力。早在春秋时代的周太史嚚就说过:“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中国古代哲人大都承认有神在,却不是神本主义者。春秋时代的宋国大夫司马子鱼也说过:“民,神之主也。”本文也说:“天之民,神之主。”有的思想家称此为“人文主义”,其实不一定妥当。与西方的人文主义所不同的是,在中国古代哲人的理论体系中除神人关系外,还有一层天人关系。人可以不听命于神,却要受制于天。孔子说过:“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说的就是这种道理。孔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在天命观的理论体系中,人文主义岂有存身之处。中国古代哲人心目中的天是自然,是气,是至高无上的道而不是人格化的上帝。这种理论虽然比不上人文主义却比巫觋迷信进步得多。王禹偁也是把天之道奉为最高准则的,自然不能和西方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思想家争一日之长,但能破除巫觋迷信还是有意义的。
本文分序文和正文两大部分。
在序文中,作者向读者介绍了一豪门之家,生不忘聚敛,死不忘积财,家藏万贯而不知足。不知从什么地方听了巫觋传言,就相信“阴君命神掠民之羡财”的谎话,每月初三,新月当空,便具酒备肉,焚纸祭神。搞得乌烟瘴气,邻里不宁。见之觉其愚蠢可笑,思之觉其贪戾可憎。作者是不相信巫觋迷信的,免不了要感慨万千,于是写了这篇著名的《诅掠剩神文》。
正文部分包含三个层次:
第一层从“气之结也”至“神奚掠诸?”讲了两个理论问题:一是天(气)、神、民三者之间的关系。作者特别强调了民与神的界限,从根本上否定了巫觋迷信。二是通过臣与民、神与鬼的对比,说明神不会做违背神性的事。这是从道德的角度,对巫觋之言提出质疑。第二层从“彼羡者豪”起,笔墨陡转。作者通过豪者、贵者、贤者三者对比,把批判的锋芒直指贪得无厌,欺压穷人的豪者、贵者。这一层次的三个自然段是本文的精华所在,也是作者泼墨最浓之处。“彼羡者豪”、“彼羡者贵”,两段全用四言句铺写。“贷十偿百,刳脂剔膏”是揭露;“饥亲弗食,岳然芳肴”是讥刺;“饮冻夺寒,装妖覆女”是控诉;“刍粟盈厩,孰种孰艺”是诘责。字字如刀,笔笔如箭,一针见血,痛快淋漓。待写到贤者处世态度时,语调就大不相同了,“耕而后食,不惭乎丰年之谷;学而后仕,不愧乎有道之禄”,字里行间充满着自豪感。这三个自然段收尾的语言也是精心推敲的。“神果掠之,适为神劳”,语气是平缓的,态度是温和的;“神苟掠之,只取神愧”,语气仍然是平静的,但态度却是严肃的;“神何掠哉?神何掠哉?神岂肆虐?”语气则是激动的,态度也是严厉的了。第三层用天道观加以总结。天道之一是损有余以补不足。这是《周易》的理论,作者借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豪之羡,富之羡,皆民之羡也。神奚忍取”,把第二层次所揭露的问题提到天道观的高度加以确认。即使退一步说,神可能是贪戾的——这又是第一层次所提出的疑问——但天道中还包括对神限制的内容:民,神之主也。这是《左传》里出现过的话,神若害主便是害自己,神岂肯为之?这又是从利害关系的角度做深一层的分析了。如果第二层次的批判是情感性的,那么第三层次的批判便是理论性的;如果说第一层次只是提出问题,第三层次便是解决问题、总结全文了,这样,通篇便显得前呼后应,意脉贯通,层次井然,结构严谨。
(刘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