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斗赋

蚁斗赋（庚申）¹

王夫之

曦歊方凝² ，渰云欲兴³ 。玄蚼触气⁴ ，载战于庭。

壶子据梧徙倚⁵ ，颦蹙而起曰⁶ ：夫物固有所不自已者哉！于以蒸蒸涔涔⁷ ，波飐烟委⁸ ，盈气盈心，挟为成理。穷高天而无一罅之舒⁹ ，亘长日而无须臾之止。平水微摇而漰潗¹⁰ ，怒风倏彻于崔嵬¹¹ 。震宕无聊¹² ，不知攸似¹³ 。若舍旃而莫容¹⁴ ，唯役情于一死。夫乃不卜遄征¹⁵ ，匪誓勿确。愤极纷纭，危偏婥妁。委佗棼藉¹⁶ ，绵延闪霍。引绳孤径，凌蹙驱薄¹⁷ 。神髓不分，内外交 ¹⁸ 。竟何求而迅奔，憯不恤夫填壑¹⁹ 。尔乃争堂夺坳，趋衍登坟²⁰ 。比冯乘以撑距²¹ ，彼昂击而陟垠。拥攒簇而互进，乍左次而姑屯²² 。旁掠侵地，丛守掫门²³ 。山倾嶂叠，浪沓潮翻。摵摵咠咠²⁴ ，迷迷魂魂。前已超越，后乃轮囷²⁵ 。趾缮其怒，须传其云。往勿返顾，来益趋援。于斯时也，参两相橶²⁶ ，特匹相摽²⁷ ，分明相于²⁸ ，壹死相纠。相诛以喙，相牾以爪²⁹ ，脊不谋心，足不念脑。相惩以全，相奖以殀。目光瞀埃³⁰ ，液血倾薧³¹ 。折绝縻散，横陈傎倒³² 。惨昏旦以怔营³³ ，剧自忘其饥饱。鳞鳞尘尘，暴 载道³⁴ ，犹且历战场以逍遥，贾余威之虔矫³⁵ 。悲哉大造之为此也亦勤矣！诞生万汇，元气相缊³⁶ 。警灵蠕动，充荡芸屯³⁷ 。将使之含以孳荣，不即于汶闷乎³⁸ ；抑将流骋芒味以之于烦冤乎³⁹ ？将使之相呕相濡，乐其类以相存乎？抑将往复相制，而还以相吞乎？生生者不受⁴⁰ ，而生者又何自以魂魂也！夫有畛者无畛也⁴¹ ，有群者无乎不群也。俄而一橐之风⁴² ，殊乎南北，一染之丝，判乎黑白。始于相矜⁴³ ，终于相贼。溽暑戢而商飙严⁴⁴ ，坚冰解而炎曛赫⁴⁵ 。旌摇辐转，泛滥无域。其进也如洪河之出孟门⁴⁶ ，其返也如楚塞之阻龟阨⁴⁷ 。蟹负筐而躁⁴⁸ ，蜂垂螸而螫⁴⁹ ，隼翔高而攫⁵⁰ ，卢疾走而获⁵¹ ， 择猛而噬⁵² ，蜮潜幽而射⁵³ ，螳翳叶而侵， 张罗而弋⁵⁴ ，莫不役于一气之攸兴，而忘其元和之本 ⁵⁵ 。是以羽当筵而 义⁵⁶ ，鞅接镳而搏卬⁵⁷ ，欢指天而偾兆⁵⁸ ，登茹血以诅苌⁵⁹ ，汴狙击以乘晋，吴枭暝而搏襄⁶⁰ 。殽尸待封于三岁⁶¹ ，邲指宵掬于孤航⁶² 。马陵骄而朱殷成浍⁶³ ，上党谖而白骨如霜⁶⁴ 。成皋之烽迷晓雾⁶⁵ ，玉壁之磷夺星光⁶⁶ 。淮堰之膏饫鳗鲔⁶⁷ ，杨刘之垒泣寒螀⁶⁸ 。诚度彼而参此，奚徒一蚁之强梁者哉⁶⁹ ！

夫 薄而无择者气也⁷⁰ ，攻取之相寻者机也，穷极而无回者往也，消谢而无憀者诗也⁷¹ 。然则天不任杀，物不任威，游魂夐求⁷² ，奚其凭依。纵之也终乎醉象⁷³ ，敛之也函以灵龟⁷⁴ 。非夫展目千古，潜意清微。当九六之龙战⁷⁵ ，湛方寸之玄几⁷⁶ 。薰风在襟，涤雨甘飞。旋 焞之毂⁷⁷ ，破琼珥之围⁷⁸ 。亦何以讫昆 之淫奰⁷⁹ ，定冯生之息吹也哉⁸⁰ ！维时灵雨既降⁸¹ ，秋风载清，萧森疏魄⁸² ，凉润绥情⁸³ 。蜻蜓群游，归鸟夕鸣。俯 垤户⁸⁴ ，阒尔忘争⁸⁵ 。灵珠孤警⁸⁶ ，思移乾精⁸⁷ 。谌不忘夫吉凶生杀之枢轴⁸⁸ ，又何患乎险毒之难平。

注　释

¹庚申：清康熙十九年（1680）为庚申年。

²歊（xiāo）：蒸腾的雾气。

³渰（yǎn）：云气浮动。

⁴玄蚼（qū）：大蚁。亦作蚍蜉之别名解。

⁵壶子：即壶丘子，又称壶丘子林，战国郑人，列子（御寇）之师，以得道著闻。

⁶颦蹙：皱眉。

⁷涔（cén）涔：久雨不止。

⁸飐（zhǎn）：风吹浪动。

⁹罅（xià）：缝隙。

¹⁰漰（bēng）潗（jí）：水涌声。

¹¹倏彻：飞快地吹过。

¹²震宕：震荡。

¹³不知攸似：不知有多么远。

¹⁴旃（zhān）：助词，“之焉”的合音。舍旃，丢掉。

¹⁵遄（chuán）：飞速。

¹⁶委佗（yí）：佗，通“迤”。委佗，形容行走路线曲曲弯弯。棼：通“紊”。棼藉，形容乱踏乱踩。

¹⁷蹙（cù）：同“蹴”，踢，踩。

¹⁸ ：疑即“ ”（hù，huò），束缚。

¹⁹憯（cǎn）：同“惨”。

²⁰衍：低而平坦之地，山坡。

²¹冯乘：即冯虚乘风之缩写。凭空，凌空。

²²乍：忽然。左次：古兵家用语，谓军队应宿止于山之左侧，则无凶咎，是为行军之法。次：止，留。

²³掫（zōu）：巡夜戒守。

²⁴摵（shè）摵：象声词。风吹叶动声。咠（qì）咠：通作“缉”。附耳低语。

²⁵轮囷：虬蟠屈曲。

²⁶橶（jǐ）：钩连拘持。

²⁷特：公牛或公马，亦指三岁或四岁之兽。匹：敌，力量相等之对手。摽（biào）：击、打。

²⁸朋：成群。于：求，与“捕”通。

²⁹牾：逆。

³⁰瞀（mào）：低眼注视，茫然盯视。

³¹薧（hāo）：墓地，葬死者的处所。

³²傎：同“颠”。

³³怔营：惊惧、惶恐不安。

³⁴ ：未详。疑当作“骴”（cī），肉未腐尽的骸骨。

³⁵虔矫：即矫虔，挠扰，扰乱。

³⁶缊（yūn）：即 缊、氤氲，古代哲学用语，谓万物由元气相互作用而变化生长。

³⁷芸：芸芸，众多之貌。

³⁸汶闷：昏暗之状。

³⁹芒味：疑当作“芒昧”，无知、混沌不明之貌。烦冤：愁闷，枉屈。

⁴⁰受：受纳，容纳。

⁴¹畛（zhěn）：界限。

⁴²橐（tuó）：古代一种鼓风器具。

⁴³矜：通“怜”，怜悯，同情。

⁴⁴溽（rù）暑：湿热的盛夏气候。戢（jí）：收敛，止息。商飙：秋风。

⁴⁵曛（xūn）：日落的余光。赫（hè）：红如火烧。

⁴⁶孟门：山名，在今山西吉县西，位龙门北，又称龙门上口，绵亘于黄河两岸。

⁴⁷龟：龟山，在今湖北武汉市。阨（ài）：通“隘”，狭隘、险要之处。

⁴⁸蟹负筐：因蟹在背壳中如盛于筐，故名。

⁴⁹螸（yù）：蜂腹下肥腴之处，古人误认为螫刺之器。

⁵⁰隼（sǔn）：有钩爪、性锐敏、速飞善袭之猛禽。

⁵¹卢本作黑色解。因战国时韩国有名犬色黑，故卢亦指善猎之犬。

⁵² （bó）：一种猛兽。

⁵³蜮（yù）：古代传说中能含沙射人之水下动物。

⁵⁴ ：同“蛛”。弋：射获。

⁵⁵元和：津液。 （shì）：通“液”。元和之本 ：意谓自然所具有（并未掺以异物杂味）之津液。

⁵⁶羽当筵而 义：羽：项羽。义：宋义，原为楚令尹，后从项梁（项羽之季父）伐秦。楚怀王知宋义知兵，召见议事，立其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北救赵，行军至安阳，滞留数十日不进。项羽与其有攻秦战略分歧，责其久留不行，于参见时即其帐中斩之。 ：或作“ ”（tuán），割，截断，断首。

⁵⁷鞅接镳而博印：此言秦孝公二十二年（公元前340年），卫鞅说公伐魏，孝公以为然，使其率军攻魏，卫鞅致书魏将公子卬，诈言不忍相攻，会盟举饮时出预伏之甲士，袭虏魏公子卬。镳（biāo）：同“镖”。

⁵⁸欢指天而偾兆：欢：高欢，北齐奠基者，鲜卑化了的汉人。兆：控制北魏末期大权的尔朱氏集团中的尔朱兆。指天：指天起誓。偾（fèn）：毁坏，败坏。

⁵⁹登茹血以诅苌：登：苻登，前秦苻坚侄孙，封南安王。苻坚于385年被姚苌杀死。

⁶⁰以上两句未详。

⁶¹殽尸待封于三岁：殽（yáo）：亦作“崤”，山名，位于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左传·僖公三十三年》：“（晋）败秦师于殽。”又《左传·文公三年》载，秦穆公派兵攻晋，晋兵固守不出，秦军掩埋掉三年前在殽之战中阵亡而一直暴尸战场的将士，树标记而还。封：埋藏，封葬。

⁶²邲指宵掬于孤航：邲：地名，在今河南郑州市东。公元前597年晋楚邲之战前，晋、楚两大国，连同郑、陈两小国之间有一段和战附从的历史。晋军败退时，统帅荀林父云先渡河者有赏。败兵竞相争船，自相残杀，先登船者以刀砍断争攀船舷者之手指。一夜之间，船中断指可以用手成把地捧出来。见《左传·宣公十二年》的记载。掬（jū）：两手捧（东西）。

⁶³马陵骄而朱殷成浍：此言战国时齐、魏马陵（今河北大名东南，一说今山东范县西南）之战，孙膑（齐）大胜庞涓（魏）的故事。见《史记·孙子列传》。朱殷：红色。此指血。浍（kuài）：据《释名·释水》，会也，小沟之所聚会。

⁶⁴上党谖而白骨如霜：此言公元前260年秦、赵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大战后，秦将白起坑杀赵降兵四十万人事。谖（xuān）：欺诈。

⁶⁵成皋之烽迷晓雾：此言楚汉相争的后阶段（公元前204—203），刘邦称汉王的最后两年间，双方争夺占领成皋（今河南汜水西北）之事。

⁶⁶玉壁之磷夺星光：玉壁：城名，在今山西稷山西南。公元546年，东魏激战于此。磷：磷火。

⁶⁷淮堰之膏饫鳗鲔：此言公元383年，秦（苻坚）晋（谢石等）淝水之战。大决战后伤亡惨重，血膏溢流，喂饱了淮水中的鳗鱼、鲟鱼。饫（yù），饱。鲔（wěi），古书中指鲟鱼。

⁶⁸寒螀（jiāng）：古书上说的一种秋蝉。

⁶⁹强梁：强横。

⁷⁰ ：同“喷”。

⁷¹憀（liáo）：悲恨，依赖。

⁷²夐（xuàn）：营求。

⁷³醉象：佛家语，比喻狼毒凶恶之心。

⁷⁴灵龟：用以占卜的龟。

⁷⁵九六：谓阳与阴。《周易》阳爻谓之九，阴爻谓之六。龙战：原指阴阳二气之交战，后因指群雄割据争战。

⁷⁶湛（dān）：通“耽”。方寸：心。玄几：玄机，深奥玄妙的义理。

⁷⁷ （chǎn）焞（tūn）：炽燃而光明。毂（gǔ）：车轮中心的圆木，此指车轮。

⁷⁸珥（ěr）：日或月旁的光晕。

⁷⁹昆 （niè）：小怪虫。 ：古人认为禽兽虫蝗之怪异者，具妖气。奰（bèi）：不醉而自作盛气之貌，怒气冲冲的样子。

⁸⁰冯：恃。

⁸¹灵雨：好雨。

⁸²疏：清除，洗涤。

⁸³绥：安抚。

⁸⁴ （qì）：视，察。垤（dié）：（蚂蚁掘窝时堆积在穴口边的）小土堆。垤户：蚂蚁洞口。

⁸⁵阒（qù）：寂静。

⁸⁶灵珠：即灵蛇珠。《搜神记》记隋侯曾救一伤蛇，岁余，此蛇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纯白，夜有光。后以其珍奇，以灵珠喻俊才。

⁸⁷乾精：天之精气，日月星辰皆是。

⁸⁸谌（chén）：诚然。枢轴：机关运转之中轴。

鉴　赏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明清之际杰出的哲学家、学者和有成就的文学家。自幼聪颖有异才。崇祯十五年（1642）中举。次年，农民起义军张献忠攻下衡州，广揽人才，王夫之躲匿南岳，旋明亡。1648年（顺治五年）清兵入湘，他起兵抗击，败。他说：“与仇战者，败亦非辱。”他攀山越岭，到达南明桂王所在地广东肇庆，立志扶明抗清，被授行人司行人。虽职务低微，但直言敢谏，曾三次上疏劾奏热衷党争之徒，被记恨几乎遭杀。逃脱后，北去有抗战气氛的桂林，依瞿式耜，不久桂林陷落，瞿殉难。回故乡。为逃清王朝的搜捕，他于顺治十一年（1654）躲进常宁西南乡西庄源，变姓名为瑶人，“知事不可为，乃退而著书，窜伏穷山，四十余年，一岁数徙其处，故国之戚，生死不忘。”（《国朝先正事略》）后移居离故居两里多路的石船山，筑草堂，杜门不出，埋头著书授徒18年，成就甚众。学者称为船山先生。吴三桂叛清，于康熙十七年（1678）在衡州称帝号，其部下要王夫之写“劝进表”，王拒写，又逃入深山。平叛后湖南巡抚郑端馈粟帛请见，以疾辞。此后，多次拒绝地方官的征召。并一直抵制清廷的雉发令，还写过一篇《惜发赋》。

王夫之多闻博学，通天文、历数、舆地之学，尤精于经学、史学、哲学和佛学。能推陈出新，辟程朱“理在气先”、陆王“心学良知”之说；主张“天下唯器”“无其器则无其道”的“道器论”，以建立他的历史进化论，反对保守思想；主张物质性的“气”为宇宙万物本体的“理气论”，总结和发展了传统的唯物主义。在知行关系上，反对陆王“以知为行”的禅学家“知有是事便休”的观点，强调躬行实践。一生著述众多，重要者如《张子正蒙注》《周易外传》《思问录》《黄书》《噩梦》《老子衍》《庄子通》《读通鉴论》《诗广传》，往往对我国古代典籍作出别开生面的解释。可惜生前死后，默默无闻，沉埋二百年，至道光咸丰年间，后人始搜集其遗著，陆续刊行。汇刻成的《船山全集》，凡七十种，三百二十四卷。诗文亦自成一家，诗词以咏物之作最工。又作有《龙舟会》杂剧，搬演谢小娥杀盗报仇故事。

其文虽失佚较多，仅存编为《姜斋文集》十卷，但其中赋作不少，且格调多样。如《九昭》《章灵赋》《南岳赋》等近汉大赋，多铺张；如《祓禊赋》《惜余鬓赋》《刈草辞》等为骚赋，意境深，文辞美；如《练鹊赋》《孤鸿赋》《霜赋》《雪赋》等咏物赋，则为出色的骈赋律赋，艺术成就最高。其文集又有二卷《补遗》，《蚁斗赋》编在其卷二之中。

《蚁斗赋》是王夫之62岁移居石船山土室后不久时写作的一篇咏物赋，表面看来带有浓烈的讽刺色调，可说是讽刺之作，其实，也不妨把它看成作者借生动的艺术画面，用形象来宣叙自己对天道世相深刻思考的哲理性诗篇。

《蚁斗赋》的写作，显然与1673年起至1681年结束的“三藩之乱”有关联。“三藩之乱”是清廷巩固中央集权过程中，特别是世祖的痘死，幼主玄烨八岁即位以后，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民族矛盾、社会矛盾交错发展的必然结局之一。从1673年11月吴三桂自称天下都招兵马大元帅，杀巡抚朱国治等，举兵叛反开始，到1678年3月在衡州称帝为止，叛乱四起，兵灾纷作，时局动荡，天怒人怨。在战乱中，王夫之漂泊于湖南、湖北、江西之间，他的经历见闻和感受，折射在蚁阵恶斗的场景描绘之中，借景写意，不能不说是想象中的必然。

壶丘子观察了一场蚁斗的全部历程，其感慨与思考，当是本赋的核心部分，也是作者对人生命运，生命大命题的高识卓见的集中表现。天问式的大段呼喊，感情非常激越！王夫之以动物界求生本能的捕食作例，来宣说他的凡侵犯同类、互相厮杀应属贪欲非分的观点，并由此比照着论及发生在人类之间的诸多争夺，系列地举出了14例，从项羽因战略决策分歧而引起的斩杀宋义，卫鞅带有暗杀性质的诈骗魏公子卬，到充满复仇之火的军阀火并，家族集团之间争权争利的世代相斗和历代背景复杂或甚为著名的战役，举来充实自己议论的社会历史内容，进而感慨万千地总括说，如果以天地间这样无所不在的争战来对照，那么，岂止是蚁类这一物种在称强横行呢！

对人们说来，无可选择，不以自己意志为转移的，是（那滋生万物的）“气”，它自身总要喷薄而出，而相互间的或攻或取则是有“机”可寻的，既可有去无回地勇往直前，也可消歇无恨地自然回归。然而，有一条重要的客观规律，叫做“天不任杀，物不任威”，总有相应的制约力量同时存在的。因肆淫威而被戕害损伤了的游魂，他们的作为和追求，又会有什么准定的依据呢？一放纵，可能达到“醉象”般无比的凶心，一收敛，也可能局限在未定的龟卜之中。无非是要求（人们）又能宏观地纵览千古，又能潜心专注于微观体察，那么，也可直面阴阳二气的交汇融合、变化生发，也可钻研心灵世界的奥妙义理了。刚有熏风拂衣，清雨飞洒，一转眼又火轮飞旋，或是损缺了日月晕光，事物是常变的，又何必执意于论定那些小小昆虫怪怪异异的妖氛和它们表示生存着的呼吸吐纳呢！

紧接于这一长段思辨性很强的哲理议论——它并不枯燥乏味，本赋以充满诗情画意的华彩乐章作结，终究迫使读者要承认：杰出的思想家王夫之，同样也握有一支诗人的彩笔，在这里创造出了十分优美的艺术境界：这时节，适时的好雨刚刚降落，秋风阵阵，一股萧瑟的清气沁人心肺，洗涤灵魂似的，凉爽、柔润带来惬意。蜻蜓三五成群飞游，归鸟在夕照中欢鸣。俯身察看那蚁穴洞口周围，一片安静，没有激战，没有动乱，似乎忘却了一切争斗，在这一派和平、馨宁的情景中，灵珠般的俊杰之才，可作孤警的精思，可以推动着天之精气——日月星辰转移。他，不会忘记控制一切吉凶生杀之命运的机关，又怎么会去忧患那些险恶艰难之事难以把握呢！

马积高先生在《赋史》中提出：“作者是针对‘蚁斗’一事在总结人间斗争中的教训，言外且以知几自负”，也就是说写作本赋，大概是“对自己没有卷入吴三桂一伙类似蚁斗的活动表示欣慰吧！”这是符合实情，极有见地的论说。君不见，王老夫子满腹欣慰之情不是在结尾段中“充荡芸屯”，呼之欲出吗！

（罗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