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赋

王夫之

庾子山身羁关陇¹ ，神驰江介² ，长夜修徂³ ，茕然忘寐⁴ ，起倚轩楹，孤心流 ⁵ 。于是晓风息，山明辉，初日未耀，零霜尚飞，怅然闵默，情逐霏微⁶ 。客有讯之者曰：子其能为此长言之乎？对曰：何为其不然也。如仆者，际暄和之令景⁷ ，揽芳草之芊眠⁸ ，犹移欢以作怨，将挈物以问天，奚待此哉，而后戛变羽之危弦耶⁹ ？夫化有所不可知，情有所不可期。贸迁荣悴¹⁰ ，曷其有涯。而当之者适与相遘，感之者潜与相移。然则履霜之刺¹¹ ，未谐贞感¹² ；繁霜之怨¹³ ，独有余悲。测清雰于邂逅¹⁴ ，端有竢于孤羁¹⁵ 。昔者峰云乍平，商风渐展¹⁶ ，柳带垂黄，荷衣坠茜，玄禽犹飞¹⁷ ，蜻蛚已怨¹⁸ 。旷辽窅以涵空¹⁹ ，涤虚清于遥甸²⁰ 。先以凉飙²¹ ，申以玉露²² ，方珠颗之停匀，栖劲枝而圆素²³ 。已怆意于苍蒹²⁴ ，缅追怀夫芳树。胡玉琲之不坚²⁵ ，遽趋新而舍故²⁶ 。腾灵液之方升，早不谋其抟聚。气母袭之于希微²⁷ ，金轮碾之而容豫²⁸ 。尔乃裴回夭袅²⁹ ，依违萧散³⁰ ，似止仍留，将合复判³¹ 。倚孅冶之娥 ³² ，聊夷犹于霄半³³ 。蹇遗影而薄游³⁴ ，匪宵光之可辨。于是明河坠³⁵ ，斜月横，遥天一碧，霞绮收英。雁含凄以暗度，叶低坠而无声。忘知者之为谁³⁶ ，独旖旎而回萦。宕幽情之蠲洁³⁷ ，羌不炫夫瑶琼³⁸ 。爰就苔衣，或依木杪³⁹ 。岂蓄意以将迎，聊栖迟而来绍。眷井干于桐阴⁴⁰ ，集征蓬于江表。长汀曼引以弥漫⁴¹ ，碧瓦平铺而危峭。迨于明星已烂⁴² ，微风不兴，迢遥万顷，极望晶莹。倒青旻而涵素⁴³ ，漾浮采而莫扃⁴⁴ 。皑容淡而愈远，凛气翕以如蒸，荣衰草以留艳，惜浅水之孤澄。欺浓华之积雪，惘戌削之曾冰⁴⁵ 。于是长天益迥，烟水增寒。柏已凋而余紫，枫欲脱而弥丹。沙广衍以无际，芦孤飞而不还。良阒寂以森瑟⁴⁶ ，极百昌之摧残。眺玉峰于俄顷，终销谢以无端。泣幽妻于故帷，怨迁客于乡关。畴有恩而可 ⁴⁷ ，畴有梦而能安。当斯时也，仆将何以为心哉！墟烟微幂，坠月初沈⁴⁸ 。光淫淫而眩日，寒恻恻以栖襟。送南飞之惊鹊，怀涔浦之青林⁴⁹ 。形长留而罔托⁵⁰ ，魂犹在而莫任。

客有为之歌曰：秋风徂兮三冬归，履轻霜兮授寒衣。惘江关之已远，聊淫裔而莫违⁵¹ 。

予申歌之曰：零露 兮飞霜驶，盪纤弱兮散清泚⁵² 。亘天涯兮凄以迷，怊不识寒威之奚止⁵³ 。

于是四座缄愍⁵⁴ ，相倚长谣。负白日之不暄，念苍松之且凋。历千秋而寓愁兮，曾不如晨霜之易消。

注　释

¹庾子山：名信，字子山。关陇：函谷关以西，陇山以东地区。

²江介：江岸。

³徂：去。

⁴茕（qióng）然：忧愁孤独的样子。

⁵ （qì）：视察。

⁶霏微：朦胧不明之貌。

⁷暄和：和暖。

⁸芊（qiān）眠：草木茂密繁盛。

⁹戛（jiá）：戛然，忽然停止。变羽之危弦：羽，五音之一，相当于今乐谱中6，其声高亢。曲高和寡，故曰“危弦”。

¹⁰贸：贸然。

¹¹履霜之刺：《诗经·魏风·葛履》：“纠纠葛履，可以履霜。……维是褊心，是以为刺。”是编织女奴不甘受主人虐待，以此诗讽刺。

¹²未谐贞感：不合我实在的感想。贞，正，真正。

¹³繁霜之怨：《诗经·小雅·正月》：“正月繁霜，吾心忧伤。”

¹⁴雰：雾气。

¹⁵端：详审。竢：同“俟”，等待。孤羁：单身族居外地。

¹⁶商风：秋风，西风。商，五音之一，其声凄厉，与秋天肃杀之气相应，故曰商秋。

¹⁷玄禽：燕子。因羽毛墨而曰玄。

¹⁸蜻蛚：蟋蟀。

¹⁹窅（yǎo）：深远。

²⁰甸：都城之郊。

²¹飙（biāo）：暴风。

²²申：通“伸”，延伸。玉露：指晶莹的露水。

²³圆素：浑圆洁白。

²⁴怆（chuàng）：悲伤。苍蒹：蒹，芦苇之类。

²⁵琲（bèi）：贯珠。借指露珠。

²⁶遽：匆忙。

²⁷气母：无气。希微：同“熹微”，微明。

²⁸金轮：太阳。容豫：即“容与”，从容自得。

²⁹裴回：同“徘徊”，往返回旋。夭袅：从容自得。

³⁰依违：反复，迟疑不决。

³¹判：离。

³²孅冶：娇小美好。孅，同“纤”。娥 ：美好。

³³夷犹：同“夷由”，迟疑不前。霄半：云中。

³⁴薄游：轻游。

³⁵明河：天河。

³⁶忘知者之为谁：忘了从前所依附的是什么。

³⁷蠲（juān）洁：蠲，通“涓”。蠲洁，清洁。

³⁸瑶琼：美玉。

³⁹杪（miǎo）：树梢。

⁴⁰井干：井口围栏。

⁴¹汀：水边平地。

⁴²迨：等到。

⁴³青旻（mín）：青天。

⁴⁴扃（jiǒng）明亮。

⁴⁵戌削：清瘦。曾冰：厚冰。曾，通“層”。

⁴⁶阒（qù）：寂静。

⁴⁷畴：畴昔，往昔。 ：醇香，甜美。

⁴⁸沈：通“沉”。

⁴⁹涔（cén）：积水。

⁵⁰托：依托。

⁵¹淫裔：行进。

⁵²盪：通“荡”。清泚：清澈。

⁵³怊（chào）：悲愤。

⁵⁴愍：同“悯”。

鉴　赏

《霜赋》为作者70岁时作。作者设身处地地想象庾信晚年身仕敌国的抑郁情怀，通过庾信之口描绘了霜以及霜的前身——露的形成和各种情状，并抒写了自己“烈士暮年”的惆怅和“历千秋之寓愁兮，曾不如晨霜之易消”的郁闷愁绪。整篇赋由秋而冬、从露至霜，通过季节的变化，隐喻了岁月的变迁及王朝的兴替，寄寓了自己的感受。作者又以拟人的手法，赋万事万物以情感，并从各个侧面、各个角度对露与霜作了淋漓尽致的描绘。描绘细腻、真切，常人可意会而难言传的情态与形状，在作者却能娓娓道来，其情其状宛在目前，表现出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力。

此赋作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由于清初统治者采取了一系列的有利措施，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到此时均已恢复并得到发展；由于战争而陷入流离失所、困苦不堪的广大人民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改善；各地抗清运动相继被扑灭，清统治者还对汉族地主、各族上层分子采取笼络措施，这一切都使得清朝统治日益稳固、反清复明已无指望。已届暮年的王夫之，早年曾积极参加抗清运动，从明桂王在广西一带抗击清军，到此时虽不甘于异族统治，但也只能是无可奈何而已，正如作者自题墓石所云：“抱刘越石之孤愤，而命无从致。”虽归隐石船山以著述终其年，但亡国之痛一刻也未消止。每睹物思情，其耿耿之孤忠、怨结不能自已之情则随文而发。《霜赋》便是其中之一。

梁朝庾信因出使西魏被羁留长安，梁亡后他不得已又仕于西魏、北周。西魏、北周对他虽极优遇，但他身为亡国之臣日夜思怀故国家园，内心极为忧闷，写下了大量的深挚沉郁之作，杜甫评论他“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作者有感于自己与庾信晚年情怀的一致，遂借庾信之口赋霜以抒情怀。

自楚赋设主客问答以来，赋家多取这种形式。楚赋写的都是屈原、宋玉的传闻，历史上虽真有其人，但故事多为传说。发展到汉大赋，则连人物也一并虚构，如子虚、乌有、亡是公等。南朝赋虽借用历史人物，而故事则纯属虚构，如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至宋代，欧阳修、苏轼的散文赋仍设主客问答，但作者自己也跻身赋中。王夫之《霜赋》集前人之大成，既用主客问答、用历史人物虚拟故事，自己又侧身其中，以补庾信抒情之不足。这在历代主客问答赋中是一大创新，就好比古今中外人物同台演出，杂则杂矣，然既能曲尽其意，又使人耳目一新。

此赋开篇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便是晚年的庾信，他虽身仕敌国，但神系故国家园，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其实这正是作者的自画。先写露的形成，次写露的情态。作者突出了蜻蛚即蟋蟀对秋的怨恨，实乃自古以来文人对秋之怨。整篇赋虽曰赋霜，实则露赋霜赋合二为一，不过是着眼点在霜、感慨抒情亦在霜，尤其是在霜打之后万物的凋零上抒写情怀。作者在一片晶莹的霜景中感到自己就像留艳的衰草、欲脱的枫叶、将凋的苍松一样，生命即将结束了。想自己报国之志未酬，“形长留而罔托，魂犹在而莫任”，故“怊不识寒威之奚止”。看到飞霜俄顷便消谢的无从寻觅，而自己的愁怀却千秋不散，“曾不如晨霜之易消”，不禁又羡慕起晨霜的易消易逝了。

历代赋霜之作，成就最高的莫过此篇。它结构新颖，组织严密，角度新而全，有始有终，既摹写了自然景物，又将万物拟人化以抒写作者情怀。文笔轻柔、细腻，感情缠绵悱恻，一篇之中数致愁怀，难怪嵇文甫有“可谓离骚之嗣音”（《王船山诗文集·序》）之叹。

（程远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