猕猴赋

阮　籍

昔禹平水土，而使益驱禽¹ 。涤荡川谷兮，栉梳山林² 。是以神、奸形于九鼎，而异物来臻³ 。故丰狐文豹释其表⁴ ，间尾驺虞献其珍⁵ ，夸父独鹿拔其豪⁶ ，青马三骓弃其群⁷ 。此以其壮而残其生者也。

若夫熊狚之游临江兮，见厥功以乘危⁸ 。夔负渊以肆志兮，扬震声而衣皮⁹ 。处闭旷而或昭兮，何幽隐之罔随¹⁰ ？鼷畏逼以潜身兮，穴神丘之重深¹¹ ，终或饵以求食兮，焉凿之而能禁¹² ？诚有利而可欲兮，虽希觌而为禽¹³ 。故近者不称岁，远者不历年¹⁴ ；大则有称于万年，细者为笑于目前。

夫猕猴直其微者也，犹系累于下陈¹⁵ 。体多似而匪类¹⁶ ，形乖殊而不纯。外察慧而无度兮，故人面而兽身。性褊浅而干进兮¹⁷ ，似韩非之囚秦。扬眉额而骤呻兮，似巧言而伪真¹⁸ 。藩从后之繁众兮，犹伐树而丧邻¹⁹ 。整衣冠而伟服兮，怀项王之思归²⁰ 。耽嗜欲而眄视兮，有长卿之妍姿²¹ 。举头吻而作态兮，动可增而自新。沐兰汤而滋秽兮，匪宋朝之媚人²² 。终嗤弄而处绁兮，虽近习而不亲²³ 。多才使其何为兮？固受垢而貌侵²⁴ 。姿便捷而好技兮，超趈腾跃乎喦岑²⁵ 。既投林以东避兮，遂中冈而被寻²⁶ 。

婴徽 以拘制兮²⁷ ，顾西山而长吟。缘榱桷以容与兮，志岂忘乎邓林²⁸ 。庶君子之嘉惠²⁹ ，设奇视以尽心。且须臾以永日。焉逸豫而自矜³⁰ 。斯伏死于堂下，长灭没乎形神。

注　释

¹平水土：禹治水分天下为九州。平：辨治。益：伯益，皋陶之子，舜命益为虞（掌山泽之官），佐禹治水，后为禹相。

²涤荡：疏通。栉梳：梳理，整理。

³神：神异之物。奸：奸怪之物。形：绘形，表现。异物来臻：祥瑞之物纷纷而至。臻：至。

⁴丰狐：大狐狸。文豹：花豹。文，通“纹”，花纹。释其表：贡献其皮。

⁵间尾：长尾。间：盛，大。驺虞：瑞兽。

⁶夸父：古神话中神人，当系炎帝后裔。独鹿：兽名，又作“独 ”。状如虎而白身、犬首、马尾、彘鬣。见《山海经·北山经》。祓其豪：死。祓：除。豪：同“毫”，毛。

⁷青马、三骓：名马。

⁸狚（dàn）：兽名，似狼。江：长江。

⁹夔：一足兽。负渊：倚恃深渊。肆志：申展其志。扬震声，即扬雷声。震：雷。

¹⁰闲旷：荒凉幽僻之处。或昭：迷惑于显闻。或通“惑”。一本作“惑”。罔随：不依循，不从。

¹¹鼷：小鼠。神丘：社坛，古以木为社，下封土为坛。重深：甚深。

¹²或饵：惑饵。饵，食。焉：何。

¹³希觌（dí）：稀见。为禽：被擒，被捉。

¹⁴不称岁：不足一年。称：足。远：久。不历年：谓不超过一年。

¹⁵直：特，只是。系（jì）累：捆缚，拴系（jì）。下陈：谓堂下庭中。

¹⁶匪类：非类，不是同类。

¹⁷褊浅：褊狭而浅陋。干进：求仕。干：求。

¹⁸骤呻：频频鸣叫。伪真：不真实。

¹⁹藩从后：谓一猴领头，众猴紧随，好似随从卫队一般。藩：屏卫。伐树：损坏树木。丧邻：伤害邻里。

²⁰项王：项羽。

²¹耽：沉湎。眄视：斜视。长卿：司马相如的字。妍姿：美丽的姿容。

²²沐兰汤：《楚辞·九歌·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本意为洁身自好，此谓以汤水洗头脸。滋秽：更加污秽。匪：非，不。宋朝：春秋时宋公子朝，与卫灵公夫人南子通奸，时人呼为“艾豭”（可爱的小公猪）。

²³嗤弄：被嗤笑耍弄。处绁：被拴系。绁：绳索。近习：亲幸者，亲近狎昵之人。

²⁴貌侵：体貌短小而丑。

²⁵超趈：超越急走。喦岑：山岩。喦同“岩”。

²⁶被寻：被发现，被捕获。

²⁷婴：触，遭遇。徽 ：系囚之绳索。拘制：束缚，制约。

²⁸榱桷：屋椽，桷为方形椽。此谓木桩。容与：徘徊。邓林：桃林，夸父手杖所化。此泛指树林。

²⁹庶：希望。君子：养狙者，实喻统治者。嘉惠：施予恩惠。

³⁰须臾：片刻。永日：终日。逸豫：闲适，安乐。

鉴　赏

阮籍（210—263），字嗣宗，“建安七子”阮瑀之子，魏正始间“竹林七贤”之一。《晋书》本传说他“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早年曾为蒋济、曹爽所辟举，不久即托病辞去。司马氏柄政期间，他做了十天东平相。又因慕步兵营厨中有美酒三百斛，一度做了步兵校尉，故又称阮步兵。他曾登广武山，面对楚汉旧战场而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又善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卒年54岁，有《阮步兵集》传世。

他的82首《咏怀诗》，以旨意“遥深”名古今。而其赋作，也同样是“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钟嵘《诗品》语）。正像颜延年所说：“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蔽。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李善注引）在艺术上，阮赋大多采取浪漫主义手法，往往“情寄八荒之表”（《诗品》），以大胆的夸张和奇特的幻想见长，描绘的形象又栩栩欲生。因而显得体格宏放，文法高妙。

猕猴亦称沐猴或母猴，又称王孙，是猿猴中矮小而最为敏捷的一种。古代描写猕猴的小赋，首推汉末王延寿的《王孙赋》，阮赋是第二首。王赋仍未脱汉赋窠臼，以“体物而浏亮”见长。阮赋描绘虽惟妙惟肖，则意不在体物而重在抒情。就艺术价值及思想的深刻意义而言，则阮赋大大超越王赋，可谓千古名篇。

这首赋可分三段，采用由远及近、层层剥笋的方式，结构十分严密。第一段自开始至“细者为笑于目前”，写猕猴活动的背景。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力，把丰狐、文豹、夸父、驺虞、青马、三骓这些不同时间、不同地域的珍奇怪异之物，通通和禹平水土、铸九鼎联系起来，真可谓光怪陆离，目不暇收！它们或“释其表”，或“献其珍”，或“祓其豪”，或“弃其群”，看来确实豪壮。但是，只不过“以其壮而残其生者也”！这一句结得力重千钧，不仅否定了“珍禽怪兽”们的违反自然本性，而且把统治阶级历来宣扬的“异物来臻”的所谓“祥瑞”，统统彻底否定。第二段自“夫猕猴”句至“遂中冈而被寻”，是本赋的正文。通过写猕猴的种种举动，来讽刺当时追求功名利禄的礼法之士。第三段共十句，是写猕猴被拘后思念西山，虽极尽小心却惨死堂下。

这首赋明写猕猴，暗写人事，实则寓指礼法之士追求显达、自陷罗网，以致落得个形死神灭的可悲下场。在艺术上，以意蕴深邃、构想奇幻、形象逼真、语言生动活泼，成为千古绝唱。后来之咏猿诸作，殆无出其右者。

（殷　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