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赋

庾　信

宜春苑中春已归¹ ，披香殿里作春衣² 。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³ ，金谷从来满园树⁴ 。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⁵ ，拥河桥而争渡⁶ 。

出丽华之金屋⁷ ，下飞燕之兰宫⁸ 。钗朵多而讶重⁹ ，髻鬟高而畏风¹⁰ 。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苔始绿而藏鱼¹¹ ，麦才青而覆雉¹² 。吹箫弄玉之台¹³ ，鸣佩凌波之水¹⁴ 。移戚里而家富¹⁵ ，入新丰而酒美¹⁶ 。石榴聊泛¹⁷ ，蒲桃酦醅¹⁸ 。芙蓉玉碗¹⁹ ，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²⁰ 。绿珠捧琴至²¹ ，文君送酒来²² 。

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阳春》、《渌水》之曲²³ ，对凤回鸾之舞²⁴ 。更炙笙簧²⁵ ，还移筝柱，月入歌扇²⁶ ，花承节鼓²⁷ 。协律都尉²⁸ ，射雉中郎²⁹ ，停车小苑，连骑长杨³⁰ 。金鞍始被，柘弓新张³¹ 。拂尘看马埒³² ，分朋入射堂。马是天池之龙种³³ ，带乃荆山之玉梁³⁴ 。艳锦安天鹿，新绫织凤凰³⁵ 。

三日曲水向河津³⁶ ，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³⁷ ，沙头渡水人。镂薄窄袖衫³⁸ ，穿珠帖领巾³⁹ 。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⁴⁰ 。池中水影悬胜镜⁴¹ ，屋里衣香不如花。

注　释

¹宜春花：宜春宫，秦之离宫。

²披香殿：汉宫阙。

³河阳：地名，在今河南孟县。

⁴金谷：金谷园，晋石崇之别业，在今河南洛阳。

⁵上林：汉时苑名。

⁶河桥：晋名将杜预以孟津渡险，便起河桥。

⁷丽华：阴丽华。

⁸飞燕：赵飞燕，汉成帝之后。兰宫：赵飞燕居处。

⁹讶重：惊其重，不胜其重。

¹⁰畏风：髻鬟太高，经不住风吹。

¹¹苔：水苔，青绿色。

¹²麦才青而覆雉：见《禽经》。

¹³弄玉：秦穆公之女。

¹⁴凌波：见曹植《洛神赋》。

¹⁵戚里：汉长安中地名。

¹⁶新丰：见《三辅旧事》。

¹⁷石榴：指美酒。

¹⁸蒲桃：指美酒。

¹⁹“芙蓉”二句：见《朝野佥载》。

²⁰杨梅：水果名。

²¹绿珠：石崇之妓。

²²文君：卓文君。

²³阳春：即《阳春白雪》。渌水：古曲名。

²⁴对凤回鸾之舞：袁宏赋云：“舞回鸾以纡袖，睹佳人之王仪。”

²⁵“更炙”二句：众乐齐奏，一片笙歌。

²⁶月入歌扇：班婕好诗：“裁为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²⁷花承节鼓：《周礼》：“中春，击土鼓。”

²⁸协律都尉：指汉李延年。

²⁹射雉中郎：潘岳曾任虎贲中郎将，又作《射雉赋》。

³⁰长杨：汉有长杨宫，宫中有长杨榭。

³¹柘弓：用柘树做成的弓。

³²马埒：马射场四周的围墙。

³³天池之龙种：语出《开山图》。

³⁴荆山：在湖北省，相传卞和得美玉于此。

³⁵“艳锦”二句：织成的锦缎上有天鹿和凤凰的图案。

³⁶“三日”句：见《续齐谐记》。

³⁷流杯客：流觞游戏之人。

³⁸镂薄：见《问礼俗》。

³⁹穿珠贴领巾：束晳《近游赋》云：“戴穿领之疏巾。”

⁴⁰三晡：傍晚时分。

⁴¹“水影”二句：春水犹如明镜，但室内的衣香却代替不了花气。

鉴　赏

庾信（513—581），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是南北朝时期著名的诗人和文学家，其辞赋创作也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他是梁朝著名的宫体诗人庾肩吾的儿子，早年随父出入于梁王朝宫廷。与徐陵均写过艳丽的宫体诗赋，世称“徐庾体”。任通直散骑常侍、正员郎、东宫领直、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右散骑常侍。后来梁元帝派他出使西魏，恰值西魏攻陷了江陵，杀死了萧绎，他也因此留居在北方。因为他的才名，先后曾受到西魏和北周的特别赏识和重用，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义城县侯等等，故后人又称之为“庾开府”。他在北朝历仕二朝五帝，过了28个年头，直到隋开皇元年（581）才病死。在中国文学史上，庾信是一个承前启后的大作家。他既能集六朝文学之大成，又是唐代诗歌的先驱。由于他生活阅历的不同，前期作品多是一些宫体诗和艳丽的骈体赋文。后期创作，由于国破家亡，寄身异国，于是字里行间充满了无限的故国之恋、乡关之思和身世之感，内容丰富，思想深沉，艺术也更趋成熟。大诗人杜甫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庚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就是说的这种情况。他的《庾子山集》十六卷今存，清人倪璠有注释，其中赋作15篇。

庾信的个人生活经历以梁王朝的覆灭为界限，分为前后两个不同的时期。前期，他作为梁王朝宫廷的文学侍从，写作的范围不外乎风花雪月、幽闺香阁，风格也流于轻绮靡艳，典雅精工。无疑，此时的庾信是一个充满贵族气的美文学家。这固然使他走上了一条“为艺术而艺术”的狭隘的创作道路，从而限制了他对作品思想内容的挖掘，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否认，思想内容的忽视在客观上也促进了他对形式美的把握。这样，一旦摆脱过分香软的环境，笔锋接触到人生的某个侧面，也能写出情调与形式极为和谐的作品。这篇《春赋》便代表了庾信前期作品的艺术风格。

春天是一个牵动情肠的季节，正因为如此，前人才对她倾注了绵绵不尽的情思，留下那么多同样牵人情肠的作品。尽管春天对人们的情感活动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但人们的具体感应方式却大不相同。对一个生活的幸运者来说，它也许意味着郊外踏青、名园赏花……；对一个羁旅无归的游子来说，它却象征着登高远眺，两地相思……对一个仕途偃蹇者而言，青山绿水更会衬托出华发苍颜的悲哀！那么本文所表现的情调到底属于哪一种类型呢？显然，它属于前者。此时的庾信正当壮年，梁统治者的眷顾、超群的才华、同僚的羡慕，赋予了他一个良好的心境，对他来说，生活正如春天一样，充满了温暖的氤氲，而本篇正体现了这样一种心态。从中我们固然领略到了些许腻人的贵族气息，但同时也感到了春天如画的面影和作者在春天面前所表现出的真实的情感活动。

从文章所表现的内容和逻辑关系看，本文乃是写一次命俦啸侣的贵族春游活动。从“宜春苑中春已归”到“拥河桥而争渡”是文章的第一层次。一开始作者就在技巧上表现了非凡的匠心，即用七言起首。这种方法在赋作中可谓别具一格，这在庾信的同代文人和后辈文人中只有萧纲、萧绎、王勃、骆宾王等人尝试过。这种方法的好处在于，通过意象的排列，赋予扑朔迷离的春景以一定的层次感，通过韵律的协调变化在气氛上显得更加圆转浑融。显然，作者的用心没有白费，在“鸟声”、“杨花”、“香草”、“游丝”等标志着春天的意象中，我们很快便抓住了春天柔和缱绻的脉搏。尽管作者由于受习惯和时尚的影响，在文中运用了一些典故，但并不妨碍春景的呈现和我们对作者之心的理解。因为这些典故，除了本身所特有的蕴涵外，在形式上还和春天搭成了自然的联系，如“宜春苑”、“披香殿”等，即使撇开它们的蕴涵不谈，仅从字面所具有的色彩中，我们也不难感受到这些都是关于春天的故事。从这个角度而言，庾信对典故的把握，的确达到了如春光蓓蕾、寒塘雁迹，不着痕迹的境界了。

从“出丽华之金屋”到“新绫织凤凰”是文章的第二层次。如果说在上一层次中，作者对春景的渲染乃是为了展示春天的魅力，从而激起人们的游兴，那么到这一层次，便进入了春游阶段。春天是一个极富诗意的季节，也是一个释放欲望的季节，对贵族、文人来说，春天更是游目骋怀的大好时光。在“千里莺啼绿映红”（杜牧句）的春景中，既有贵妇人面桃花的倩影：“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也有竭尽奢华的名士风流：“移戚里而家富，入新丰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既有撩人魂魄的歌舞燕乐：“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阳春》、《渌水》之曲，对凤回鸾之舞。更炙笙簧，还移筝柱，月入歌扇，花承击鼓”；也有豪迈潇洒的射猎游戏：“协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车小苑，连骑长杨，金鞍始备，柘弓新张。拂尘看马埒，分朋入射堂。”从以上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不仅对春天别有会心，而且对春天和人们在心理上、生理上的联系也十分明了。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视、听、味等不同的感觉去体验春天对人们的诱惑，他推出的画面才那样地富有感性，那样地令人沉醉。或许，我们还可以因此而非难他，因为这种描绘的确已超出了人们心理和理智所承受的能力，最终导致玩物丧志的倾向，但我们却不能轻视它，因为这同样是一个艺术家在大自然的感召下天才的迸发。

从“三日曲水向河津”到“屋里衣香不如花”是第三层次。从情节上看，这似乎是春游的尾声了。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要遵循这样一种发展线索，即有高潮就有结局，有骚动就有宁静，有欢乐就有悲哀。在本文中，经受了春之诱惑和游乐颠簸的作者，也渐渐地趋于平静，一种乐极生悲之感悄然漫上心头：“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从中我们不但体会到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情味，还感受到了“愿君持酒劝夕阳，且向花内留晚照”的悲凉的期待，这种情绪上的突变，多少冷却了先前过分热烈的氛围，从而使作者的精神转向深沉。

（郑训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