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溺文

哀溺文并序

柳宗元

永之氓咸善游¹ 。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² 。中济³ ，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⁴ 。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⁵ ？”曰：“吾腰千钱⁶ ，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⁷ ？”不应⁸ ，摇其首。有顷，益怠⁹ 。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¹⁰ ：“汝愚之甚、蔽之甚¹¹ ！身且死，何以货为¹² ？”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¹³ ？于是作《哀溺》。

吾哀溺者之死货兮¹⁴ ，惟大氓之为忧。世涛鼓以风涌兮¹⁵ ，浩滉荡而无舟。不让禄以辞富兮，又旁窥而诡求¹⁶ 。手足乱而无如兮¹⁷ ，负逾重乎崇丘。既浮颐而灭膂兮，不忍释利而离尤¹⁸ 。呼号者之莫救兮，愈摇首以沉流。发披鬤以舞澜兮，魂伥伥而焉游¹⁹ ？龟鼋互进以争食兮²⁰ ，鱼鲔族而为羞。始贪赢以啬厚兮，终负祸而怀仇²¹ 。前既没而后不知惩兮，更揽取而无时休²² 。哀兹氓之蔽愚兮，仅贼已而从仇²³ 。不量多而自谏兮，姑指幸者而为谋²⁴ 。夫人固灵于鸟鱼兮，胡昧 而蒙钩²⁵ ？大者死大兮，小者死小²⁶ 。善游虽最兮，卒以道夭²⁷ 。与害偕行兮²⁸ ，以死自绕。推今而鉴古兮，鲜克以保其生²⁹ 。衣宝焚纣兮³⁰ ，专利灭荣。豺狼死而犹饿兮，牛腹尸而不盈³¹ 。民既 而无知兮³² ，故与彼咸谥为氓。死者不足哀兮，冀中人之为余再更³³ 。噫！

注　释

¹永：永州，今属湖南。氓：老百姓。

²绝：横渡。

³中济：渡到中流。

⁴寻常：八尺为寻，两寻为常。

⁵何后为：犹言“何以为后”。

⁶腰：作动词，腰缠。

⁷去：丢掉。

⁸应：回答。

⁹怠：疲惫。

¹⁰呼且号：喊叫、大声吆喝。

¹¹愚之甚：太愚蠢了！蔽：受蒙蔽。

¹²货：金钱。

¹³得不有：能不有。大货：大钱财。大氓：更愚蠢的人。

¹⁴死货：为金钱而死。

¹⁵涛鼓：波涛振荡。

¹⁶让：推让。诡求：采取不正当的手段追求。

¹⁷无如：不知往哪里去。

¹⁸颐（yí）：下巴。膂：脊梁骨。离尤：遭到灾祸。

¹⁹披鬤（xiāng）：头发蓬乱的样子。伥（chāng）伥：迷茫无所适从的样子。

²⁰互进：竞进。

²¹啬厚：啬惜厚富。祸、仇：皆指财货。

²²揽取：采取。

²³贼己：害自己。从仇：跟从敌人。仇，指财货。

²⁴量：衡量。多：严重。谋：谋划。

²⁵固：本来。 （wèi）：捕鸟网。昧 ：看不到鸟网。蒙钩：看不清钓鱼钩。

²⁶大小：前大指大愚蠢的人，后大指大的财货。小，亦如上意。

²⁷道：泅水的本领、技术。

²⁸偕行：并行。

²⁹鲜克：很少能够。

³⁰衣宝焚纣：见《史记·殷本纪》。

³¹尸：死。不盈：不满。

³² （mào） ：愚昧无知的样子。

³³中人：一般人。再更：再加改变。

鉴　赏

这是一篇讽刺性的抒情赋。从所记述的故事来看，应该是在永州写出的。赋文前的序文，作者编织了一个生动的小故事。也可能实有其事，也可能是作者的虚构，从故事到人物，从记述到描写，都那么鲜明、具体，活灵活现，简直像一篇“小小说”。这个被淹死的“氓”，钱迷心窍，爱钱超过爱命，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最后终因金钱的拖累而被淹死，实在可悲而又可怜。可是从另一方面说，他在紧急的关头，分不清主要、次要，依然恋钱不舍，又有些死得活该。可柳宗元对待此事，却另有感触、联想和想象，他在“哀之”的同时，马上想到“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从被淹死的“氓”想到正在被淹的“大氓”，从永州一件具体的生活事件想到整个社会现实，于是，感慨万端，挥笔写出了这篇骚体赋。可见，“得不有”一句是理解他这篇辞赋的关键，也是作者由“序文”过渡到赋文的桥梁。林纾在《柳文研究法》中说：“《哀溺文》与《 蝂传》同一命意。然柳州每于一篇言之中，必有一句最有力量、最透辟者镇之。……‘序’之结尾即曰：‘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语极沉重，有关系。”他的体会是不错的。

赋文重点要抒写的，不是“永之氓”，而是“大氓”。开头说，“吾哀溺者之死货兮”，照应了序文，是承上，“惟大氓之为忧”，表明了自己的笔触所向，是启下。“惟”字的运用，更加强调和突现了自己的写作意图。以后，作者就以象征的手法，充分运用联想、想象和夸张，淋漓尽致地描绘“大氓”的表现、处境及即将出现的悲惨结局。

因为“永之氓”溺死于湘水，作者就进一步把“大氓”的活动场所比喻为波浪涛天的大海。他们在像大海一样激烈、翻滚的现实生活中，贪婪追求，你争我夺，嗜财成性，贪得无厌，不仅不激流勇退，反而窥探各种机会，采取各种手段。其次，作者以“永之氓”被溺时的情景为例，进一步表现“大氓”的处境危险及即将出现的悲惨结局。俗语说，越有吃的人越馋，越有钱的人越贪。一点不假，贪婪成性、求索不已的人，往往是不能看到危险、接受教训而释利排尤的。不言而喻，作者所说的“大氓”，就是暗指那些巧取豪夺、嗜财如命、追求不已的封建社会上层人物，诸如大地主、大官僚、大奸商、大贵族等等。他们残酷地剥削压榨人民，盘剥重敛，广聚财富而又贪得无厌，最后总要受到人民反抗浪潮的冲击，以至葬身于人海之中。作者以极其沉重而又轻蔑的笔调对他们进行了深刻而辛辣的揭露和讽刺。这是有广泛的社会意义的。即使在今天，由于某些“大氓”的子孙还在繁衍，作者的揭露、讽刺，也还没有失去它的现实意义。赋文的最后一段，是作者对人们的劝勉和希望。

应该指出，作者在序文中说到他看到“永之氓”的溺死曾经说“吾哀之”，赋文的结尾却又说“死者不足哀兮”，似乎前后互相矛盾。实际这是从一件事实的两个方面、两个角度上来说的。

封建社会，官场、上层都把它当作名利之场，吏道更成为“市道”。作者由永州一个“小氓”之溺想象到整个社会上的“大氓”之溺，其认识是深刻的，是有重大意义的。结合他的《 蝂传》来看，说明柳宗元对这种社会现象是深恶痛绝的。因此他哀怜“永之氓”的时候讽刺“大氓”，其思想感情也是很复杂的。我们要善于从中分析、体会，才能理解这篇辞赋的思想境界。

（霍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