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的菜单

如果想从一种食物来认识一个地方的风物与文化，就去法国南部蓝色海岸边的尼斯，吃一盘取自地中海的海鲜吧！

这种盘子最小也得六十厘米，大的接近一米。但绝不是什么精工细制，更没有巧手巧做。它只是从地中海蓝绿色的海水中，捞出这些海鲜，比如龙虾呀、乌鱼呀、海鳗呀、海贝呀、狼鱼呀等，然后用水煮一煮，绝不煎炒烹炸，也不放任何作料，捞出来就满满地堆在一个大铁盘子上。下边铺了一层冰。冰儿冒着烟。海鲜又热又凉，非常适口。煮熟的贝壳甲皮赤红如醉汉，煮熟的虾肉蟹肉嫩白如娇娘。只要吃过这种海鲜，这鲜味至少要在嘴唇上挂一个月！随时一吮嘴唇，味儿鲜鲜地还在。我家在津门，近海吃海，常见海鲜。但与地中海的海鲜一比，我这里的只能称作海货。

南部法国人这种海鲜的吃法十分原始。但是他们知道，唯其这样，才见海鲜本色。这红彤彤亮闪闪的一盘，就是地中海奉献给他们的全部精华。而南部海岸那一串珍珠般的城市，蒙顿、尼斯、安提布、戛纳、土伦、马赛、蒙彼利埃等，不都是这辽阔又富饶的地中海养育出来的吗？地中海有多富？吃过这海鲜盘就会知道。每根龙虾的须子里，都可以剥出一根面条似的虾肉来！

于是，这些懂得享受海鲜的南部法国人，自然也就懂得享受生活的至美——纯朴。他们同样只要生活的原汁原味，不加作料，不尚豪华与流行，不向往“高楼平地起”和“夜里亮起来”。一位马赛人对我说，高楼大厦和灯火通明是美国方式，一种暴发户的文化。所以在马赛很少见到玻璃幕墙。如果南部人富了，他们反而更喜欢离开城市，归返乡间。比如搬到圣托贝（St.Topez）去，那里的窗子全部面对大海，窗框中终日是一片温和的蓝色。除去蓝色一无所有。偶尔才会有一种黄嘴灰翅、白肚黑尾、胖胖的海鸥落在窗台上，隔着玻璃傻傻地向屋里看。那便是地中海送来的问候了。

大自然对人的恩赐，无论贫富，一律平等。所以南部人对于大自然，全都一致并深深地依赖着。尤其在大地田野上，上千年来人们一直用不变的方式生活着。种植庄稼和葡萄，酿酒和饮酒，喂牛和挤奶，锄草和栽花；在周末去教堂祈祷和做礼拜，在节日到广场拉琴、跳舞和唱歌；往日的田园依旧是今日的温馨的家园。这样，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传说，风俗也就衍传了下来。

最能展示这种乡间风情的便是周末的农艺市场。这一天，人们总是把自己手工制作的食品、器具和手工艺品用车拉到市镇上，在大街上临时摆起一个集市。蜂蜜、面包、斧头、木桶、草帽、陶器、台灯、烛碗、糖果、雨伞、钟表，以及各式各样的摆件与壁挂等，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他们出售这些物品的同时，彼此之间也买也卖，保持一种原始的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这些日常用品，又是他们的生活艺术。应用物品的艺术化是他们的传统。每个地方器物的造型、图案、色彩，都带着他们独有的地域印记，以及那里诱人的风格与魅力。比如普罗旺斯的陶瓷全是黄色的。黄得像蛋黄，鲜亮又芬芳。可是只要一离开普罗旺斯，马上就再也看不到这种黄澄澄的陶具了。

在这种集市上，还能结识到一些很独特的民间艺术家。一个周末在艾克斯，我们碰到了一位“树叶画家”。她的“独门绝技”是树叶作画。她使用当地特有的奇形怪状的树叶，画上一些乡间生活画面。她画的是油画，笔触细小，很精心，又很稚拙，颇有乡土的味道。大画家画不出这种乡土味，民间的味道只能来自民间。她说这一招绝技是她自己创造的。每逢秋日，树叶纷纷落下。每片落叶都很美丽，也很可惜。为什么不画上图画，把它保留下来呢？于是她的艺术生活就开始了。这个南部女子的艺术，缘起一种对自然的深情，听起来挺动人。

传统、民间、历史和大自然都是生活之本。当整个世界都陷入声光化电的现代生活，法国的南部人却依然故我地守在生活史的源头。故而，在南部可以看到更多古老的民间文化，以及那种世代传承的民间艺人。比如那些耍木偶的，演奏“音乐车”的，剪纸的。有一种很古老的剪纸，属于肖像剪纸。在照相术发明之前，从宫廷到民间都很流行。它靠着对轮廓线上的个性细节的把握和强调，就能将人物神气活现地“剪”出来。这种神奇而古老的剪纸如今在南部大小城市的街头还能见到呢！然而，这些传统的艺术并非以其“民族特色”去招徕旅游者。它们依然是南部人一种活着的自恋的文化方式。

法国南部的边境线就是一条海岸线。

驱车在沿海的公路飞驶，向东穿过小小的摩纳哥，便是意大利；向西一直可以抵达西班牙。无论向东还是向西，车窗上总是有一面，好像平贴着一块蓝色的透明的塑料板。多情的地中海紧紧跟随着我们。为此，南部人给海岸一个爱称，叫作“蔚蓝海岸”。任何人瞅着万顷碧蓝的大海，脑袋里都会不绝地跳跃出非世俗的奇想。所以不少画家都离开了世事纷纭的大都市，来到这里，向大海索取灵性。比如夏加尔、米罗、马蒂斯、布洛克等。大海促成了一大批大画家。它让艺术家心灵发狂，情感燃烧，想象奔驰。更重要的是，它放纵了南部人的精神。在法国，像尼斯一带圣保罗德旺斯那样飘着油画颜料气味的“画家村”，大概只有南部才有。

地中海不仅给法国人以丰美的海鲜，还有精神的浪漫。法国南部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生活的守旧与精神的浪漫——奇妙的统一！

有人把浪漫解释为性的开放，这真是天大的误解。浪漫是针对束缚而言的。人的最大的束缚是自己创造的历史与人文；浪漫则是让天性钻出历史与人文的缠裹，自由自在地放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