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天空
大自然派到巴黎的捣蛋鬼是雨。尤其是进入了秋天。如果出门时天晴日朗,为了贪图轻便而不带雨伞,那一准就会叫雨儿捉弄了。巴黎的雨是捉摸不定的。有时一天你能赶上五六次雨。有时街对面一片阳光,街这边却雨儿正紧。有时你像被谁在楼上窗口浇花时不小心将一片水点洒在背上,抬头一看原来是雨,一小块巴掌大小的云带来的最小的、最短暂的、唯巴黎才有的“阵雨”。巴黎很少大雨瓢泼,很少江河倒灌,也很少阴雨连绵。它的雨,更像是一种玩笑、一种调皮、一种心血来潮。
它不过是一阵阵地将花儿浇鲜浇艳,叫树木散出混着雨味的青叶的气息,把大街上跑来跑去的汽车小小地冲洗一下,再逼迫人们把随身携带的各种颜色和各种图案的雨伞圆圆地撑开。城市的景观为之一变。这雨原来又是一种情调。
然而,雨儿停住,收了伞,举首看看云彩走了没有。这时,有悟性的人一定会发现,巴黎一幅最大的图画在天空。
这图画的画面湛蓝湛蓝,白云和乌云是两种基本颜料。画家是风,它信马由缰地在天上涂抹。所以,擅长描绘天空的法国画家欧仁·布丹的一幅画,题目是《10月8日·中午·西北风》。
巴黎的白云和乌云来自大西洋。大海的风从西边把这些云彩携来,随心所欲地布满天空。风的性情瞬间万变,忽刚忽柔,忽缓忽疾,天上的云便是它变幻无穷的图像。大自然的景观一半是静的,一半是动的。宁静的是大地,永动的是天空。当十九世纪后半期,法国画家们的工作从画室搬到田野后,天空便给画家以浩瀚和无穷的想象。在大西洋沿岸那座著名的古城翁弗勒尔,我参观前边所说的那位名叫布丹的美术馆时,看到了他大量的描绘天空的速写。在大自然中,只有天空纯属自然,最富于灵性。于是,大自然的本质被他表现出来了,这便是生命的创造和创造生命。在布丹之前,谁能证明天空是一个巨大的创造力无穷的生命?一个被布丹称作“美丽的、透明的、充满大气”的生命?所以,库尔贝、波德莱尔都对这位画友画天空的才华推崇备至。巴比松画家柯罗甚至称他为“天空之王”。
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我去看凡·高美术馆,研究他从荷兰到法国前后画风的变化。我发现他最初到巴黎开始他的艺术生涯时期的一幅作品,便是用一大半篇幅去表现动荡而激情的云天。任何艺术家都会首先注意不同的事物。“不同”往往正是事物的本质。那么巴黎奇异的天空自然会吸引住这位敏感的艺术家的心灵。而且这种吸引力一直抵达凡·高一生的终结处——巴黎郊外的奥维尔。看看凡·高在奥维尔画的最后一批作品,天空被他表现得更富于动感、更深入、更动人,并成为他不安的内心的征象。
可是,我想,为什么我们中国人的绘画从来不画天空,不画光线?即使画云,也是山间的云雾,或是为了陪衬天上的神仙与飞行的龙,从来不画天空上的云。清代末期上海画家吴石仙擅长画雨景,但他不画乌云,他只是用水墨把天空平涂一片深灰色,来表示阴云密布。也许中国文人的山水画,多为书斋内的精神制品——不是自然的风景,而是主观或内心的山水意境。即使是“师造化”的石涛,也只是“搜尽奇峰打草稿”而已。故此,中国的山水多为“季节性”,缺乏“时间性”。不管现代山水画如何发展,至今没有一个中国画家画天上的云彩。难道天空在中国画中永远是一块“空白”?
现在我们回到巴黎中来——
天空莫测的风云,不仅给巴黎带来多变的阴晴,还演变出晦明不已的光线。雨儿忽来忽去,阳光忽明忽灭。在巴黎,面对一座美丽和典雅的建筑举起相机,不时会有乌云飞来,遮暗了景色,拍照不成。可是如果有耐心,等不多时,太阳从云彩的缝隙中一露头,景色反而会加倍地灿烂夺目!
阳光与云彩的配合,常常使这座城市现出奇迹。
我闲时便从居住的那条小街走出来,在塞纳河边走一走,看看丰沛而湍急的河水、行人、船只,以及两岸的风光。尽管那些古老的建筑永远是老样子,但在不同的光线里,画面会时时变得大大不同。一次,由于天上一块巨大的云彩的移动,我看到了一个奇观。先是整条塞纳河被阴影覆盖,然后远处——亚历山大三世桥那边云彩挪开了,阳光射下去,河里的水与桥上镀金的雕像闪耀出夺目的光芒。跟着,随着云彩往我这边移动,阳光一路照射过来。云行的速度真不慢,眼看着塞纳河上的一座座桥亮了起来,河水由远到近地亮起来,同时两岸的建筑也一座座放出光彩。这感觉好像天空有一盏巨大无比的灯由西向东移动。当阳光照在我的肩头和手臂上,整条塞纳河已经像一条宽阔的金灿灿的带子了。然后,云彩与阳光越过我的头顶,向东而去。最后乌云堆积在河的东端。从云端射下的一道强烈的光正好投照在巴黎圣母院上。在接近黑色的峥嵘的云天的映衬下,古老的圣母院显得极白,白得异样与圣洁。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竟然唤起我对圣母院一种极强烈的历史感受。我甚至感觉卡西莫多、爱斯梅拉达和克洛德现在就在圣母院里。
可是就在我发痴发呆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忽变,云彩重新遮住太阳。一盏巨灯灭了。圣母院顿时变得一片昏暗,好似蒙上重重的历史的迷雾。忽然,我觉得几个挺凉的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抬起头来,一块半圆形的雨云正在我头顶的上空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