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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回答譬如说——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题,我想最大的难点就在于:我只能是我。因为事实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对我来说开始于何时?——这样的问题。因为世界不可能不是对我来说的世界。当然可以把我扩大为“我”,即世界还是对一切人来说的世界,但就连这样的扩大也无非是说,世界对我来说是可以或应该这样扩大的。您可以反驳我,您完全可以利用我的逻辑来向我证明:世界同时也是对您来说的世界。但我说过最大的难点在于我只能是我,结果您的这些意见一旦为我所同意,它又成了世界对我来说的一项内容了。您豁达并且宽厚地一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世界不是像你认为的那样。我也感到确实是没有办法了:世界对我来说很可能不是像我认为的那样。
如果世界注定逃脱不了对我来说,那么世界确凿是开始于何时呢?
奶奶的声音清清明明地飘在空中:“哟,小人儿,你醒啦?”
奶奶的声音轻轻缓缓地落到近旁:“看什么哪?噢,那是树。你瞧,刮风了吧?”
我说:“树。”
奶奶说:“嗯,不怕。该尿泡尿了。”
我觉到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条透明的弧线蹿了出去,一阵叮啷啷的响,随之通体舒服。我说:“树。”
奶奶说:“真好。树——刮风——”
我说:“刮风。”指指窗外,树动个不停。
奶奶说:“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儿。”
脚踩在床上,柔软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湿又凉。树在动。房子不动。远远近近的树要动全动,远远近近的房顶和街道都不动。树一动奶奶就说,听听这风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处不知在干什么。树一动得厉害窗户就响。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喝水不呀?”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树。刮风。行了,知道了。”
我说:“树!刮风。”
奶奶说:“行啦,贫不贫?”
我说:“刮风,树!”
奶奶说:“嗯。来,喝点儿水。”
我急起来,直想哭,把水打开。
奶奶看了我一会儿,又往窗外看看,笑了,说:“不是树刮的风,是风把树刮得动唤儿了。风一刮,树才动唤儿了哪。”
我愣愣地望着窗外,一口一口从奶奶端着的杯子里喝水。奶奶也坐到亮处来,说:“瞧风把天刮得多干净。”
天。多干净。在所有的房顶上头和树上头。只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才知道那是蓝。蓝天。灰的房顶和红的房顶。树在冬天光是些黑的枝条,摇摆不定。
奶奶扶着窗台又往楼下看,说:“瞧瞧,把街上也刮得多干净。”
街。也多干净。房顶和房顶之间,纵横着条条炭白的街。
奶奶说:“你妈就从下头这条街上回来。”
额头和鼻尖又贴在凉凉的玻璃上。那是一条宁静的街。是一条被楼阴遮住的街。是在楼阴遮不住的地方有根电线杆的街。是有个人正从太阳地里走进楼阴去的街。那是奶奶说过妈妈要-从那儿回来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额头和鼻尖焐温了。
奶奶说:“太阳快没了,说话要下去了。”
因此后来知道哪是西,夕阳西下。远处一座高楼的顶上有一大片整整齐齐灿烂的光芒。那是妈妈就要回来的征兆,是所有年轻的妈妈都必定要回来的征兆。
奶奶指指那座楼说:“你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猛扭回头说:“不!”
奶奶说:“不上班哪儿行呀?”
我说:“不!”
奶奶说:“哟,不上班可不行。”
我说:“不——”
奶奶说:“嗯,不。”
那楼和那样的楼,在以后的一生中只要看见,便给我带来暗暗的恓惶;或者除去楼顶上有一大片整齐灿烂的夕阳的时候,或者连这样的时候也在内。
奶奶说:“瞧瞧,老鸹都飞回来了。奶奶得做饭去了。”
天上全是鸟,天上全是叫声。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独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着当当当奶奶切菜的声音,又飘起爆葱花的香味。换一个地方,玻璃又是凉凉的。
后来苍茫了。
再后来,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灯光。
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睡之后开始的。或者说,我的世界就是从那个冬日的午后开始的。不过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而且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找到。在还没有我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已存在了——这不过是在有我之后我听到的一种传说。到没有了我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依旧存在下去——这不过是在还有我的时候,我被要求同意的一种猜测。
就像在那个冬日的午后世界开始了一样,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谜语又开始了。您不必管它有多么古老,一个谜语作为一个谜语必定开始于被人猜想的那一刻。银河贯过天空,在太阳曾经辉耀过的处处,倏而变为无际的暗蓝。奶奶已经很老,我已懂得了猜谜。
奶奶说:“还有一个谜语,真是难猜了。”
我说:“什么?快说。”
奶奶深深地笑一下,说:“到底是怎么个谜语,人说早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那您怎么知道难猜?”
奶奶说:“这个谜语,你一说给人家猜,就等于是把谜底也说给人家了。”
我说:“是什么?”
奶奶说:“你要是自个儿猜不着,谁也没法儿告诉你。”
我说:“您告诉我吧,啊?告诉我。”
奶奶说:“你要是猜着了呢,你就准得说,哟,可不是吗,我还没猜着呢。”
我说:“那怎么回事?”
奶奶说:“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样儿的一个谜。”
我说:“您哄我呢,哪有这样的谜语?”
奶奶说:“有。人说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一个谜语。”
我说:“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呢,这谜语?”
奶奶说:“这也是一个谜语。”
我和奶奶便一齐望着天空,听夏夜地上的虫鸣,听风吹动树叶沙沙响,听远处婴儿的啼哭,听银河亿万年来的流动……
好久好久,奶奶那飘散于天地之间的苍老目光又凝于一点,问我:“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是什么?”我说:“眼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