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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我俯下身来。她向我俯下身来的时候,在充斥着浓烈的来苏味的空气中我闻到了一阵缥缈的幽香,缥缈得近乎不真实,以致四周的肃静更加凝重更加漫无边际了。
她的手指在我赤裸的胸上轻轻滑动,认真得就像在寻找一段被遗忘的文字。我把脸扭向一旁,以免那幽香给我太多的诱惑,以免轻轻的滑动会划破我濒死的安宁。
我把脸扭在一旁。我宁愿还是闻那种医院里所特有的味道。这味道绝非是因为喷洒了过多的来苏,我相信完全是因为这屋顶太高又太宽阔造成的。因为墙壁太厚,墙外的青苔过于年长日久。因为百叶窗的缝隙太规整把阳光推开得太远。因为各种治疗仪器过于精致,而她的衣帽又过于洁白的缘故。
她的手指终于停在一个地方不动。我闭上眼睛。我感到她走开。我感到她又回来。我知道她拿了红色的笔,还拿了角尺,要在我的胸上画四道整齐的线。笔尖在我的骨头上颠簸,几次颠离了角尺。笔和尺是凉的硬的,恰与她纤指的温柔对比鲜明。轻轻的温柔合着幽香使我全身一阵痉挛。我睁开眼睛,看见四道红线在我苍白嶙峋的胸上连成一个鲜艳的矩形,灿烂夺目。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我就去躺到一架冰冷的仪器下面,想到室外正是五月飞花的时光。
我问1床:“也是她管你吗?”
1床眯起浑浊的眼睛看我:“怎么样,滋味不坏吧,?”
我摸摸胸上的红方块。我说:“不疼。”
“我没说这个。”1床狡黠地笑起来,“她。刚才我们说谁来着?”他在自己身上猥亵地摩挲一阵,“?滋味不坏吧?”
3床那孩子问:“什么?什么滋味不坏?”
我对那孩子说:“别理他,别听他胡说。”
1床哧哧地笑着走到窗边,往窗外溜一眼,回身揪揪那孩子的头发:“真的2床说得不错,你别理我,我眼看着就不是人了。”
“你现在就不是!”我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眼看着我就是一把灰了。”1床说。
那孩子问:“为什么?”
1床又独自笑了一会儿。
柳絮在窗外飘得缭乱,飘得匆忙。
1床从窗边走回来,眼里放着灰光,问我:“说老实话,那滋味确实不坏是不是?”
“我光是问问,是不是也是她管你。”
“你这人没意思。”他把手在脸前不屑地一挥,“你这年轻人一点不实在。”
3床那孩子问:“到底什么呀滋味不坏?”
1床又放肆地笑起来,对我说:“我情愿她每天都给我身上多画一个红方块,画满,你懂吗?画满!”
那孩子笑了,从床上跳起来。
“用她那暖乎乎的手,你懂吗?用她那双软乎乎的手,把我从上到下都画满……”
3床那孩子撩起了自己的衣裳,喊:“她今天又给我多画了一个!你们看呀,这个!”
1床和我整宿整宿地呻吟,只有3床那孩子依旧可以睡得香甜。只有3床那孩子不知道红方块下是什么。只有他不知道那下面是癌。那下面是癌,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但确实是癌。他说是他爸爸说的,那不是癌。他说他妈妈跟他说过那真的不是癌。他妈妈跟他这样说的时候,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我和1床。他的父母走后,他看看1床的红方块,说:“这不是癌。”他又看看我的红方块,说:“你也不是癌。”我说是的我们都不是癌。
“那这红方块下是什么呀?”
“是一朵花。”
“噢,是一朵花呀?”
是一朵花。一朵无比艳丽的花。
月亮把东楼的阴影缩小,再把西楼的阴影放大,夜夜如此。在我和1床的呻吟声中,3床那孩子睡得香甜。我们剩下的生命也许是为盼望那艳丽的花朵枯萎,也许仅仅是在等待它肆无忌惮地开放。
细细的风雨中,很多花都在开放。很多花瓣都伸展开,把无辜的色彩染进空中。黑土小路上游移着悄无声息的人。黑土小路曲折回绕分头隐入花丛,在另外的地方默然重逢。
掐一朵花,在指间使它转动,凝神于它的露水它的雌蕊与雄蕊,贴近鼻尖,无比的往事便散漫到细雨的微寒中去。
把花别在扣眼上,插在衣兜里,插在瓶中再放到床头去,以便夜深猛然惊醒时,闪着幽光的桌面上有一片片轻柔的落花。
3床的孩子问:“就像这样的花吗?”
“兴许比这漂亮。”我说。
“那像什么?”
“也许就是这样的花吧。”
孩子仔细看自己小小肚皮上的红方块,仔细看很久,仰起脸来笑一笑承认了它的神秘:“它是怎么长进去的呢?”
1床双目微合,端坐花间。
“他在干吗?喂!你在干吗?”
“他在做梦。”
“他在练功?”
“不,他在做梦。”
1床端坐花间,双手叠在丹田。
“今天会给他多画一个红方块吗?”
“你别信他胡说。”
“你呢?你想不想让她多给你画一个?”
“随她。”我说。
“你看那不是她来了?”
她正走上医院门前高高的白色的台阶,打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铅灰色的天下。
1床端坐花间,双手摊开在膝盖上掌心朝天。天正赐细细的风雨给人间。
每天都有一段充满盼望的时间:在呻吟着的长夜过后,我从医院的东边走到西边,穿过湿漉漉的草地和阳光和鸟叫,走进另一条幽暗的楼道,走进那个仪器林立的房间,闻着冰冷的金属味和精细的烤漆味等她。闻着过于宽阔的屋顶味和过于厚重的墙壁味,等她。室内的仪器仿佛旷古形成的石钟乳。室外的青苔厚厚地漫上窗台。
所有仪器的电镀部分中都动起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渐渐又闻到了缥缈的幽香。
她温柔的手又放在我赤裸的胸上。她鬓边的垂发不时拂过我的肩膀。我听见她细细的呼吸就像细细的风雨,细细的风雨中布进了她的体温。我不把头扭开。我看见她白皙脖颈上的一颗黑痣。我看见光洁而浑实的她的脊背,隐没在衬衫深处。隐没了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躯体,和女人的花朵……她又走开。她又回来。在我的胸上,把褪了色的红方块重新描绘得鲜艳,那才是属于我的花朵。
然后她轻声说:“去吧。”
然后她轻声问:“行吗?”
然后她轻盈而茁壮地走开,把温馨全部带走到遥远的盼望中去。我相信1床那老混蛋说得对,画满!把那红方块给我通身画满吧,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1床问我:“你怎么没结婚?”
我说:“我才二十一岁。”
1床浑浊的眼睛便越过我,望向窗外深远的黄昏。
3床那孩子在淡薄的夕阳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过婚!”
1床探身凑近我,踌躇良久,问道:“尝过女人的味了没有?”
我狠狠地瞪他,但狠狠的目光渐渐软弱并且逃避。“没有。”我说。
3床那孩子在空落的昏暗中喊道:“我妈跟我爸结婚的时候还没有我呢!”
1床不说话。
我也不说。
那孩子说:“真的我不骗你们,那时候我妈还没把我生出来呢。”
1床问我:“你想看那个女人吗?”
“你少胡说!”
1床紧盯着我,我闭上眼睛。
很久,我睁开眼睛,1床仍紧盯着我。
我说:“你别胡说。”却像是求他。
我们一齐看那孩子——月光中他已经睡熟。月光中流动着绵长的夜的花香。
我们便去看她。反正是睡不着。反正也是彻夜呻吟。我们便去看她,如月夜和花香中的两缕游魂。
1床说他知道她的住处。
走过一幢幢房屋的睡影,走过一片片空地的梦境,走过草坡和树林和静夜的蛙声。
1床说:“你看。”
巨大的无边的夜幕之中,便有了一方绿色的灯光。灯光里响着细密柔和的水声。绿蒙蒙的玻璃上动着她沐浴的身影。幸运的水,落在她身上,在那儿起伏汇聚辗转流遍;不幸的便溅作水花化作迷雾,在她的四周飘绕流连。
1床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些女人的事?”
“嘘——”我说。
水声停了。那方绿色的灯光灭了。卧室的门开了。卧室中唯有月光朦胧,使得那白色的身影闪闪烁烁,闪闪烁烁。便响起轻轻的钢琴曲,轻轻的并不打扰别人。她悠闲地坐到窗边,点起一支烟。小小的火光把她照亮了一会儿,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她的周身还浮升着水气。她吹灭了火,同时吹出一缕薄烟,吹进月光去让它飘飘荡荡,她顺势慵懒地向后靠一靠,身体藏进暗中,唯留两条美丽的长腿叠在一起在暗影之外,悠悠摇摆,伴那琴声的节拍。
1床说:“你不会像我,你还能活。”
“嘘——”我说。
她抽完了那支烟。她站起来。月亮此刻分外清明。清明之中她抱住双肩低头默立良久,清明之光把她周身的欲望勾画得流畅鲜明。钢琴声换成一段舞曲。令人难以觉察地,她的身体缓缓旋转,旋转进幽暗,又旋转进清明,旋转进幽暗再旋转进清明,幽暗与清明之间她的长发铺开荡散她的胸腹收展屈伸,两臂张扬起落,双腿慢步轻移,她浑身轻灵而紧实的肌肤飘然滚动,柔韧无声。
1床说:“你不会死,你才二十一岁。”
“嘘——”我说。
她转进幽暗,很久没有出来。月光中只有平静的琴声。
她在哪儿?在做什么?她跳累了。她喘息着扑倒在地上,像一匹跑累了的马儿在那儿歇息,在那儿打滚儿,在那儿任意扭动漂亮的身躯,把脸紧贴在地面闭上眼睛畅快地长吁,让野性在全身纵情动荡,淋漓的汗水缀在每一个毛孔,心就可以快乐地嘶鸣……
她从暗影中走出来,已经穿戴齐整,端庄而且华贵而且步态雍容。她捧了一盆花,走到窗前,把花端放在窗台。她后退几步远远地端详,又走近来抚弄花的枝叶,便似有缥缈的幽香袭来。然后,窗帘在花的后面徐徐展开,将她隐没,只留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只留满窗月色的空幻。
1床说:“我给你讲一个谜语。你不会死你还年轻,听我给你讲一个谜语。”
一个已经没人知道了的谜语。没人知道它的谜面,也没人知道它的谜底。它的谜面就是它的谜底。你要是自己猜不到,谁也没法告诉你。你要是猜到了,你就会明白你还没有猜到你还得猜下去。
我躺在冰冷的仪器下面等她,她没有来。我们去看她,她的窗户关着,窗帘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绿绿的叶子长得挺拔。
1床又给3床的孩子讲那个谜语。
“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谜语呀?”孩子问。
“,这一样是个谜语。”
我闻着医院里所特有的那种味道,等她,她还是没来。去看她,窗户关着窗帘还是拉得很严。那盆花在玻璃和窗帘之间,在太阳下,冒出了花蕾。
1床用另一个谜语提醒3床的孩子。
“就在眼前可是看不见的,你说是什么?”
“是什么?”
“眼睫毛。”
她一直没来。她的窗户一直关着。她的窗帘一直拉得很严。玻璃和窗帘之间已绽开鲜红的花朵,鲜红如血一样凄艳。
那孩子一直在猜那个谜语。
“你敢说那不是你瞎编的吗?”
“,当然。传说那是所有的谜语中最真实的一个谜语。”
有一天我们去看她,她的住处四周嗡嗡嘤嘤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据说她在死前洗了澡,洗了很久,洗得非常仔细。据说她在死前吸了一支烟,听了一会儿音乐,还独自跳了一会儿舞。然后她认真地梳妆打扮。然后她坐到窗边的藤椅中去,吃了一些致命的药物。据最先发现她已经死去的人说,她穿戴得高雅而且华贵,她的神态端庄而且安详,她坐在藤椅中的姿势慵懒而且茁壮。
她什么遗言也没留下。
她房间里的一切都与往日一样。
只是窗台上有一盆花,有一根质地松软的粗绳一头浸在装满清水的盆里另一头埋进那盆花下的土中。水盆的位置比花盆的位置略高,水通过粗绳一点点洇散到花盆中去,花便在阳光下生长盛开,流溢着缥缈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