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别离
江淹作《古别离》,梁简文帝作《生别离》,太白之《远别离》、《久别离》二作,大概本此。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一],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二]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三]日惨惨兮云冥冥,[四]猩猩啼烟兮鬼啸雨,[五]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六]雷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七]舜野死,[八]九疑联绵皆相似,[九]重瞳孤坟竟何是。[十]帝子泣兮绿云间,[十一]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十二]
[一]《列女传》:有虞二妃者,帝尧之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娥皇为后,女英为妃。
[二]《水经注》:大舜之涉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潇湘之浦。潇者,水清深也。《湘中记》曰: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如樗蒲矢,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赤崖如朝霞,是纳潇湘之名矣。故民为立祠于水侧焉。
[三]“海水直下”二句是倒装句法,谓生死之别,永无见期,其苦如海水之深,无有底止也。
[四]惨惨,无光貌。冥冥,阴晦貌。《楚辞·九叹》:“云冥冥而暗前。”
[五]左思《蜀都赋》:“猩猩夜啼。”刘逵注:“猩猩生交趾封溪,似猿,人面,能言语,夜闻其声如小儿啼。”
[六]潘岳《寡妇赋》:“仰皇穹兮叹息”。李善注:“皇穹,天也。”
[七]《史记正义》:《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阳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竹书》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县西北十五里。《竹书》云: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广弘明集》:汲冢《竹书》云: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今见有囚尧城。琦按:今《竹书》并无此荒谬之说,意者起自六朝,君臣之间多有惭德,乃伪造此辞,谓古圣人已有行之者,以自文释其过欤?太白虽用其事,而以或云冠其上,以见其说之不可信也。
[八]《国语》:“舜勤民事而野死。”韦昭注:“野死,谓征有苗,死于苍梧之野。”
[九]《山海经》: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疑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郭璞注:山今在零陵营道县南,其山九溪皆相似,故云九疑,古者总名其地为苍梧也。《述异记》:九疑山,隔湘江,跨苍梧野,连营道县界,九山相似,行者望之有疑,因名九疑山。
[十]《宋书》:“舜生于姚墟,目重瞳子,故名重华。”
[十一]《楚辞》:“帝子降兮北渚。”王逸注:“帝子,谓尧女也。”鲍照诗:“垂彩绿云中。”
[十二]《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
萧士赟曰:此篇,前辈咸以为上元间李辅国张后矫制迁上皇于西内时,太白有感而作。余曰:非也。此诗大意谓无借人国柄,借人国柄则失其权,失其权则虽圣哲不能保其社稷、妻子,其祸有必至之势。诗之作,其在天宝之末乎?按唐史《高力士传》曰:天宝中,帝尝曰:“朕春秋高,朝廷细务问宰相,蕃夷不龚付诸将,宁不暇耶?”又尝斋大同殿,力士侍,帝曰:“海内无事,朕将吐纳导引,以天下事付林甫,若何?”力士对曰:“天下大柄,不可假人。威权既振,谁敢议者?”自是国权卒归于林甫、国忠,兵权卒归于禄山、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之以隐喻耳。曰日,曰皇穹,比其君也。曰云,比其臣也。“日惨惨兮云冥冥”,喻君昏于上,而权臣障蔽于下也。“猩猩啼烟鬼啸雨”,极小人之形容,而政乱之甚也。“尧、舜当之亦禅禹”而下,乃太白所欲言之事,权归臣下,祸必至此,诗意切直着明,流出胸臆,非识时忧世之士,存怀君忠国之心者,其孰能与于此哉!胡震亨曰:此篇借舜二妃追舜不及、泪染湘竹之事,言远别离之苦,并借《竹书》杂记见逼舜禹、南巡野死之说,点缀其间,以着人君失权之戒。使其词闪幻可骇,增奇险之趣。盖体干于楚《骚》,而韵调于汉铙歌诸曲,以成为一家语,参观之,当得其源流所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