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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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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副金丝眼镜的双福一跳进院子就觉出一种异样的味道。
打发司机回去后,他看了看表:两点。他很满意这个时间。选择了这样一个时辰进村,有他特别的用意。
他听到一阵鼾声。
是那种闷雷一样滚动的鼾声。间或,还夹带几声小公鸡叫鸣似的哨音:呼噜噜——咝——呼噜噜——咝——尽管有心理准备,他的脑袋还是一下子大了。他知道妻子没有这种鼾声。
他低哮一声,一脚踏开门,拉亮电灯。
女人一骨碌爬起来。双福马上看到他熟悉的那个女人旁还躺着一个人。闷雷似的鼾声没有断。
天啊。女人低叫一声,直了眼,定格似的凝在那里。许久,才狠狠蹬那人一脚,蹬断鼾声。
“你个婊子。”双福扑上前,揪住女人头发,狠狠扇她的脸。
女人滚下炕,就势抱住双福的腿,促声道:“你快跑!快跑!”
猛子跃起身,跑了两步。他那赤条条的身子刺着双福的眼。他感到一阵恶心。“畜生。”他骂道。他甚至没辨认出对方是谁。他气晕了。脑子里嗡嗡响。
猛子跳到门口,却驻足了。他缓缓回过头来,一脸尴尬相,但他打消了跑的念头。“好汉做事好汉当。”他想。他觉得他逃跑叫女人受罪,真成畜生了。
“猛子……是你……我操……”双福挣扎着扑过来,却一下子摔倒了。
女人死死抱住双福的左腿,尖声叫:“你走呀……死鬼……你等啥……快。”
“我不走。”猛子说,“反正老子做了,任杀任剐,由你。”
“日你妈。”双福挣扎着,在猛子脸上扇了一下。
“不怪他。”女人哭道,“不怪他,是我不好。是杀是剐,由你。”
双福咬着牙,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个骚货,还知道疼贼汉子。婊子!骚货!”边骂边左手揪了女人头发,右手用力朝那变得铁青的扭曲着的脸上扇。
猛子说:“你打就打我。不关她事。”
双福冷笑几声:“放心,老子不会便宜你。”他一边猛拽女人头发,一边用力挣开女人的纠缠,捡起炕沿上的一个杯子,砸过去。
哗——,高低柜上的电视机屏幕开了个洞。
猛子的头皮顿时麻了。听女人说那机子五千元呢。一怔间,双福已扑了过来。猛子觉得双福的攻击像狂风暴雨一样。奇怪的是,他没有觉出多少疼。“由他了。”他想。便索性抱了脑袋,屏息,下蹲,护住裆部。他听到了女人变了味的尖声哭叫。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暴雨忽然息了。猛子抬起头。女人已拽开了双福。那副金丝眼镜不知跑哪儿去了。双福扭曲着脸,不像双福了。
“跑!你快跑。”女人喊道。
猛子站起身,觉得电灯光亮太耀眼,连脑袋都给刺疼了。依旧不知所措,但他开始感觉到裸体的不雅,便走过去,取过自己的衣裤。正欲穿,大腿上一阵剧痛。他身不由己地倒在炕沿上。他辨出那是双福用皮鞋踢的。
“猛子,你等啥?想出人命哩?”女人哭叫着,死死拽着双福胳膊。
双福像拖着铁链子的狗那样一扑一张,咆哮着,却时时给女人拽得东倒西歪,因而愈加气急败坏。
猛子抱了衣裤,走了出去。老远,还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
就着上弦月微弱的光,猛子开始穿衣服。他发现裤头不见了。这时,他感到夜气凉水似的涌动而来,才仿佛从梦中醒了,才觉得自己干了件丢人事。“完了,完了。人一知道,没脸活了。”他懊恼地晃着脑袋。
“死了算了。”一个念头,忽然冒了上来。他吓了一跳,却又感到解脱似的轻松。“死,对。去死。没啥,一咬牙,啥事都解决了。”
他走向西滩上那口井。
月牙儿在天上孤零零悬着。四野黑黝黝的,静出一种死寂。走了一阵,血液拍向大脑的幅度渐渐慢了。猛子停下脚步。“凭啥?凭啥死?”他晃晃脑袋,“你驴撵的发了横财,在城里泡女人。老子给你女人解几次闷,就死?呸!”猛子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你个贼砍头的,把人家扔家里,管也不管,叫人家活守寡。人家也是个人哩,又不是土牛木马。……哼,都旱成戈壁滩了,老子替你浇几次水,凭啥死?我偏不死。怕啥?头掉不过碗大个疤。”他开始自言自语了。
前行难,回头也难。一往回走,猛子又感到摆在他面前的是无法忍受的羞耻。他最怕妈知道。一想到妈知道他竟然干出这种丑事,他就无地自容。虽说妈不会打他,不会像爹那样暴跳如雷——他肯定会暴跳如雷的——但他宁愿挨爹的一顿棒子,也不愿叫妈知道。他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一想到妈,那个死的念头又冒了上来,不过没有方才那样强烈,还没到迷住心窍的地步。
“双福会不会告诉别人?……但愿他不会……可能不会……肯定不会……他是个面子上走的人。老婆偷人,丢人哩……不会告诉人的……”这样一想,猛子眼前露出一丝亮光,心里也轻松多了。
这时,他才又想到女人:她可受苦了。双福肯定饶不了她,咋办?回去?他摇摇头。“对,叫人,叫个人拦挡一下……他会打死她的……肯定会的。”他仿佛看到了正在地上滚动的女人。双福用他那穿皮鞋的脚狠命踢她,一下一下踢,她一下一下叫。地上都是血……血,哎呀……会打死她吗?也许不会……可说不准的……难说……一脚踢到致命处,就完了,完了……猛子打个冷战。
他跑到孟八爷门口,使劲擂门。他听到孟八爷迷迷糊糊的应和声,就喊:“孟八爷,双福杀他女人哩。快去救呀。”他听到孟八爷发问了:“双福来了吗?为啥?”“鬼才知道。”猛子咕哝一声。他又去擂瘸五爷的门,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一会儿,猛子听到孟八爷的清痰声和踢踢趿趿的脚步声趋向双福家,才放下了提悬了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