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 - 雪漠 >
- 第三部分 >
- 第十八章
14
那狼嚎,却日渐勤了。那是真嚎,它们仿佛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诉,月亮也给嚎凄惨了。人听来,心便怪怪地颤,都说:“哪听过这种嚎法?”
孟八爷精心炒制的药,已不起作用了。狼把药们衔了,放一堆,用狼粪盖了。
沟北牧人已离开了沙窝。他们的离去,终结了一个个纠缠不清的话题。也好,那草,叫它没去;那水,叫它干去;赶了畜生们,回家吧,世上的穷汉多着呢,人家能活,他们也能活。
幸好,东面的盐池还有个水窖,厚了脸皮要些水,剩下的牧人才没变成干尸。诅咒一番后,红脸们开始商量:是挖那旧井呢,还是另找地方,再打一口?
这时,才发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已不是狼,而是水了。连最坚决的红脸也怀疑了:自己的“红旗”,究竟能打多久?
孟八爷却说,那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
红脸叹道:这话,我信。
孟八爷说:“走出去吧。这儿,明摆着没戏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走出这沙窝窝,天下大得很哪!”
谁都木了脸,齐齐地叹气,都说:“倒也是。”
孟八爷说:“等我谢完猎神,一块儿出去吧。”
这谢猎神,是“辞谢”之意,等于江湖的金盆洗手。孟八爷献了供物,燃香,化表纸,跪在地上,虔诚了心,开始忏悔。等忏悔带来的清明完全占据了心,他就向猎神爷“还枪”了。
那刀枪,本是猎神的,猎人借了用用,现在,该还了。使刀的,还刀;使箭的,还箭;使枪的,还枪;把属于猎神的,还给猎神。从此,做个清清白白的“素人”。
牧人搜寻了近处所有的柴棵,在井旁,堆成了小山。干柴暴燃,火焰燎天,呼呼声压息了风声。
因了自相残杀,那供物,倒也现成。火堆旁,是一排剥了皮的羊,有十一个。这是规矩。十六岁那年,孟八爷向猎神借了枪,还借了一个个要命的咒子。几十年过去了,每道咒子,都背了千百条命债。现在,他要将它们奉还给猎神了。……还吧,辞过了猎神,换一种活法。只是,太老了些。没啥,重要的,是明白。早上明白,下午死了,也值。
孟八爷抽出刀,将羊脊上的肉剔下,抛入火中。每个羊身上,剔了三刀。那三刀,象征“身口意”——从里到外的真呢。
伴着火中腾起的嗞嗞声,孟八爷唱起了猎神歌。那歌声,苍凉悠远,溢满沧桑。它裹风挟雷,滚滚滔滔,已响了千年。歌中,有绝望时的扭动,有逆境里的突围,有困厄中的抗争。牧人们都静立着,被那味儿腌透了。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灵魂的瑟缩,荡向每一个毛孔。
女人往火堆里抛着五谷。
孟八爷举了枪,走向火堆。猛子叫:“八爷,那可是好枪呀!”孟八爷说:“再好的枪,也是凶器!”
孟八爷爱怜地捋捋紫檀木枪托。那地方,跟生命亲热了几十年,滑鱼似的。它给过他大半生的荣耀。今天,要还给猎神了,真有些难舍呢。孟八爷双手捧起枪,郑重地举到胸前,眼里噙着泪,低下布满岁月沧桑的宽大额头,轻轻地贴在冰凉的枪管上。
他仿佛听到火药在枪膛里轰然爆响、铁砂骤然彤红,膨胀、挤压着喷出枪口的嘶鸣声;他似乎看见狼、狐翻滚扑倒的幢幢身影和那恐怖、绝望的无助眼神……
孟八爷闭紧双眼,一大滴浑浊的泪,沉重地滴溅到枪管上。他用力睁开双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仰起头,望望天上那炫目的亮点儿,还有一浪浪卷向未知的沙浪,他双手一扬,把枪抛入火堆。
火愤怒地围了来,枪却在火里静默。如血的残阳下,孟八爷像一尊浮雕。他缓缓地取出火药袋,一把把掏出那黑色,抛入火中。火头倏起倏落。孟八爷叫:“猎神呀,你的,全还给你。”
心头的感觉,却浓得化不开。那洋溢着生命原动力的猎神呀,那充满无穷阳刚的精魂呀,那雄突突承载着历史沧桑的图腾呀,别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孟八爷有些发堵。望着火堆,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烈焰啸卷着蹿向虚空。烟却弥漫下来,虚朦了猪肚井。牧人都木然着,机械地往火头上扔一些废弃之物。他们也商议好了,等谢过猎神,就随了孟八爷,走出这掩埋了希望的沙窝。一种前所未有的阵痛,在心中搅动,脸上就有了生铁般的冷硬。只有红脸在上蹿下跳,很是亢奋,分明在发泄那积淀了多年的郁闷。
女人递过水瓢。一线清凉,淋漓而下。孟八爷接了,仔细地洗手。按老先人的说法,几十年的血腥,能在顷刻间洗去。那么,那千万人心头的血腥,咋能洗尽?若有那灵药,他愿上天入地,寻他个“驴死鞍子烂”呢。
孟八爷脱了帽子,脱了鞋,扔向火头。从前的他,从头到脚,都还给猎神了。他喑哑了嗓门,对牧人们说:“这井,填了吧,省得扯心。”
谁都无语。
孟八爷又说:“只要走出去,路会越来越宽的。”
火渐渐息了。一切都成了灰烬。孟八爷捞过铁锨,铲起枪管,抛入井中。
女人扫一眼红脸,说:“等啥?”
红脸于是叫了:“填呀!填了这驴日的井!”
他抡锨扑了上去。牧人们互相望望。猛子说:“也好。省得扯后腿。”碜牙声响起,由稀变稠。额上都冒出汗了,似亢奋,似愤懑。胸中的那股气,憋许久了,总想找个发泄的理由。这世上,没有比掩埋绝望更痛快的事了。
渐渐地,静了。一切都静了。那窟窿,仍在咧着大口,但已没有了生机,瞧,正喷着死亡的纤尘呢。很难想象,它竟承载过那么多的希望。现在,它死了。红脸们舒了口气。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一晕无奈的痛楚。好在心中有沃土,播种个火星儿,就能收获弥天的大火呢。
不是吗?老先人早就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一一拔了;入肉太深的,也拿针挑了。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好了。”
两个毛爪便收了回去。
次日清晨,门口躺着一只被狼咬死的黄羊。女人知道,这是狼谢她的。
一行梅花状的蹄印,从门口,一直射向天际……
——2000年9月至2001年3月一稿于凉州红云窟
——2001年3月至2002年3月二稿于凉州红云窟
——2003年3月至7月定稿于凉州红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