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军东征的结果

无论十字军的动机为何，是寻求宗教理想，抑或追逐世俗利益，他们嘴上所说和心中所想，都没有达成目的，在这个意义上，十字军是失败的。两个世纪的你争我夺之后，耶路撒冷最终落入凶残的马穆鲁克人手中，朝圣的基督徒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胆战心惊。伊斯兰教统治者对宗教的多元化，一度表现得十分宽容，然而因为一再受到攻击，他们如今已变得不再宽容。为意大利贸易夺取的巴勒斯坦和叙利亚诸港口，现在全都失去了。伊斯兰教文明已被证实比基督教更优雅和从容，无论教育、战争，都远胜后者。以一个共同的目标来平息欧洲的战火，给予它和平，教皇所取得的这一辉煌成就，为国家主义的野心，以及教皇十字军与皇帝的敌对葬送殆尽。

封建主义异常艰难地从十字军东征的失败中恢复。个人主义冒险和狭隘英雄主义，使十字军莽撞、盲目，不懂得该如何调整策略，以应付东方的气候和远程作战。在长途通信以及补给方面，它的表现恶劣、无能。它倾其所有，耗尽心力，征服基督教的拜占廷而非伊斯兰教的耶路撒冷。为了给远征东方的军队筹措经费，许多骑士变卖或抵押财产给领主、放债者、教会或国王。作为代价，他们放弃对领地内许多城镇的权利。他们还卖给农民大量的免税券。成千上万的农奴因为十字军的特权离开了土地，成千上万的人再没有返回他们的家园。当封建财富和武装转向东方，法兰西君主的力量和财富都增长起来，这是十字军东征最主要的结果之一。与此同时，东西帝国都大大削弱了：西方的皇帝因为他们在圣地的败绩，以及与教皇的冲突——因为发起十字军东征，教皇的权威日益增长——而丧失了威望，东罗马帝国虽于1261年重建，然其权势、声望皆不复往昔。不过，十字军东征也有其成就，如果没有他们，土耳其人将早在1453年前便攻下君士坦丁堡。伊斯兰教的力量也为十字军东征削弱，倘非如此，当蒙古人入侵的洪流汹汹而至，它不会那么轻易地溃败。

一些军事团体落得个异常悲惨的命运。“医院骑士”逃脱了阿卡的屠城惨剧，前往塞浦路斯。1310年，他们从伊斯兰教徒手中夺得罗得岛，由此改名“罗得骑士”，他们统治该岛直至1522年。被土耳其人逐出该岛后，他们迁往马耳他，改名“马耳他骑士”。在1799年被解散之前，该组织一直在那里存续着。“条顿骑士”在阿卡沦陷后，将指挥部迁到普鲁士的马林堡（Marienburg），该城是他们从斯拉夫人手中夺得的，如今归属日耳曼。“圣殿骑士”被驱逐出亚细亚，在法兰西重新集结、组织起来。他们在欧洲各地拥有巨额资产，现在安定下来，靠着这些积蓄舒适度日。他们拥有免税的特权，便以比伦巴底人或犹太人还低的低息放贷，获利颇丰。他们和“医院骑士”不同，不设医院，不建学校，也不救济穷人。终于，他们的聚敛，拥兵自重，不服从皇权，使法兰西国王“美男子”菲利普四世感到异常嫉妒、恐惧和愤怒。1310年10月12日，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下令逮捕法兰西境内所有“圣殿骑士”，并查封他们的全部财产。菲利普罗织罪名：沉溺于同性恋，因与伊斯兰教徒长期交往而丧失基督教信仰，否认基督，唾弃十字架，崇拜偶像，与穆斯林暗中勾结，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基督教义。在国王的授意下，宫廷高级教士和僧侣组成审判团，审理这一案件。因为犯人们一致否认王室的指控，他们便以严刑逼供来使他们认罪伏法。有些人被缚住手腕，猛然吊起又猛然放下，有些人被赤足放在火中，有些人被一小片一小片地拔去指甲，有些人每天都被扳掉一只牙齿，有些人生殖器被悬以重物，有些人则被慢慢饿死。许多犯人遭受到上述几种酷刑的折磨，因而再度提审时，大多数都已经奄奄一息。有一个人被拖出来示众，他的骨头从烤熟的双脚脱落到地上。多数人承认了国王的全部指控，某些人被告知，如果认罪，国王会给予他生命和自由。有些人死于狱中，有些人自杀，更有59名犯人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1310年），因为他们死不改悔。该教团的主席，杜·莫莱（Du Molay），不堪酷刑折磨，一度表示认罪，当被带到火刑柱旁，他又收回了供认。审判团建议再审，菲利普却指责这是毫无意义的拖延，下令立即将他烧死，并亲临现场观赏行刑。法兰西境内“圣殿骑士”的所有财产皆被没收充公。教皇克莱门特五世抗议这种行为，不过，法兰西的神职人员支持国王，而教皇实际上只是阿维尼翁的囚徒，最终他放弃了反抗，并遵照菲利普的命令，解散了“圣殿骑士团”（1312年）。爱德华二世也需要钱，于是便没收英格兰境内“圣殿骑士”的财产。从这些不义之财中，菲利普和爱德华拿出一份献给教会，另一份赏给亲信，后者的意图本在于获得庞大的领地，因而他们支持国王抵制旧有的封建大贵族。

十字军或许是从东方学到并带回了对待性倒错的新的宽容态度，它与介绍公共浴室和私人厕所到西方一样，都是十字军东征后果的组成部分。或许正是与东方穆斯林的接触，使欧洲人恢复了古罗马的风俗习惯——刮胡子。上千个阿拉伯词汇进入欧洲语言，东方的浪漫故事也传入欧洲，并在流传过程中，被赋予了本地的风貌。十字军对萨拉森人的釉彩玻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正是他们从东方带回了有关技术以及行业秘密，帮助研制出后来装饰着新兴的哥特教堂的彩色玻璃。东方的指南针、火药、印刷术，在十字军东征结束前早已闻名于世，它们也许是借着十字军的回潮传布到了欧洲。十字军战士显然多半目不识丁，因为他们几乎没有带回任何阿拉伯的诗歌、科学或哲学，伊斯兰教在这些领域对西方的影响，更多是经由西班牙和西西里而非战争。直到夺下君士坦丁堡，西方才对希腊文化强有力的影响有所认识。科林斯的佛莱米什大主教（Flemish Archbishop of Corinth），穆尔贝克的威廉（William of Moerbeke），将直接译自原文的亚里士多德著作献给阿奎那。十字军发现，持另一种信仰的人也能与他们一样文明、开化、富于人性和可以信赖，非如此则不能使他们产生疑问，进而促成13—14世纪正统信仰的衰落。历史学家如提尔的大主教威廉，他们提及伊斯兰教文明时那种尊敬甚或惊叹的口吻，一定使第一次十字军粗野无礼的战士大为震惊。罗马教廷的威望，因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大获提升，不过也随着此后历次东征而逐渐降低。教会以信仰将各种各样的人团结在自己周围，高贵的贵族、骄傲的骑士，甚至皇帝、国王等，这一创举使罗马教皇的地位获得空前的抬升。教皇特使赴各个国家和各个教区为十字军筹集资金、招募士兵，他们的权力超过甚至取代了当地的统治者。信徒们几乎是通过他们，直接向教皇纳贡。筹募之风盛极一时，不久就成了惯例，用于十字军以外各种目的。教皇获得征收税金的权力，令国王颇为不满，因为本应属于国库或地方府库的金钱，如今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罗马。向在巴勒斯坦服役满40天的人散发赎罪券，已堂而皇之地成为合理合法的军事手段。类似的赎罪券，发给为十字军提供经费的人，尚属情有可原，然而，它后来竟也发给为教皇提供活动经费的人，甚至为教皇提供军费，以便他能在欧洲与腓特烈、曼弗雷德或康拉德作战的人，这成为欧洲诸王如此愤怒的一个原因，而且，也成为讽刺家的主要题材。1241年，格列高利九世谕令在匈牙利的教皇使节，折款偿付按规定未获得的十字军战士的誓言，并将这笔款项用于他与腓特烈二世的殊死战争。

普罗旺斯的吟游诗人抨击教会滥发同样的赎罪券给十字军，以使其将注意力从巴勒斯坦移开，转攻法兰西的阿尔比派。马修·帕里斯（Matthew Paris）说：“虔诚的信徒看到，流基督徒的血或流异端的血，一样能得完全赦免的应许，因而大感受伤。”许多地主为了支援东征，将财产变卖或抵押给教会、修道院，以获取现金。一些修道院以这种手段获致大量的财产，当十字军的失败削弱了教会的信望，它们的财富就成为皇室妒忌、民众憎恨和批评指责的目标。一些人将路易九世在1250年遭遇的大灾难，归咎于同时发生的英诺森四世与腓特烈二世的战争。大胆的怀疑论者解释说，十字军的失败即反驳了教皇乃是上帝在尘世的使者或代理人的说辞。1250年以后，教士筹募资金以期再次发动十字军东征，出于雅谑或伤感，人们召集乞丐，以穆罕默德之名赐予他们钱币，并说这是因为穆罕默德似乎比基督显得更加强而有力。

紧接着基督教信仰的衰落，十字军东征第二个主要的影响，是通过学习伊斯兰教国家的工业和商业，刺激、活跃了欧洲的世俗生活。战争确有一利可言——它教会人们地理知识。因十字军东征而兴旺发达的意大利商人，学会了绘制地中海地图，而与骑士同行的基督教编年史家，对亚细亚有了新的地理概念——它是如此的庞大和复杂。他们将这种新的认识传达给欧洲，引起了探险和游历的热潮。甚至出现了旅行指南，以指导朝圣者往来圣地。基督教医生从犹太人和伊斯兰教国家习得不少精妙的医术，外科手术因为十字军东征而获致巨大的进步。

十字标志所向，贸易随之扩展，或许，十字标志乃是受贸易指引。骑士失去巴勒斯坦，但是意大利商队不仅从伊斯兰教国家，也从拜占廷手中，取得了地中海的制控权。威尼斯、热那亚、比萨、阿马尔菲、马赛、巴塞罗那，早已和东方伊斯兰教世界、博斯普鲁斯海峡、黑海等地有贸易往来，此时它因十字军东征而大大扩展开来。威尼斯人征服君士坦丁堡，运送朝圣者和战士到巴勒斯坦，输出物资给东方的基督徒和其他人等，并输入东方物产——这一切都推动了商业和海上交通的发展，其繁盛兴旺，为罗马帝国全盛期以来仅见。丝绸、糖、香料——胡椒、生姜、丁香、肉桂——这些11世纪时罕见的奢侈品，如今大量流入欧洲。植物、五谷、树木，本来已由伊斯兰教的西班牙传至欧洲，目前大量地从东方移植到西方——玉蜀黍、稻米、芝麻、豆类、柠檬、瓜类、桃子、杏子、樱桃、枣椰……冬葱和青葱等，都从阿什凯隆等港口，由东方源源不断运抵西方。这些植物的欧洲命名亦脱胎于这段历史。杏早为西方人熟知，最初他们称它为“大马士革的李子”。锦缎、细棉布、绸子、天鹅绒、地毯、染料、香粉、香水和珠宝，都来自伊斯兰教国家，装饰着封建贵族或中产阶级的住宅以及肉体。镀着金属的玻璃镜于今取代了抛光铜镜或铁镜。欧洲从东方学到的技艺，还包括精炼制糖和“威尼斯”玻璃。

东方新市场使意大利和佛兰德斯的工业迅速发展，由此促进了城市和中产阶级的成长。较高级的银行及其经营理念、手段，由拜占廷和伊斯兰教国家介绍到欧洲，新的存款方式与工具也出现了，周转资金同时增长起来，更多新观念诞生，从业者也更多。十字军脱胎于封建农业社会，从日耳曼的野蛮气质及其宗教热忱获得灵感。它结束时的景观是工业兴起，商业扩张，肇端着经济革命。它是文艺复兴的先驱，也是文艺复兴的财力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