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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麦克法夸尔、费正清) - 谢亮生、俞金尧等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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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 “文化大革命”:为继承权而斗争,1969—1982年 >
- 第四章 毛的接班人问题和毛主义的终结
空位期
毛逝世和“四人帮”被清洗后不久,国家迫切需要的是安宁和稳定。必须重新向党、军队和人民保证:动荡的年代已经结束,国家正处于坚定而温和的领导之下。必须使人们有继往开来这样一种似乎有些矛盾的信念。
首先要解决的是那个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造成领导层分裂的问题,即:“毛之后,谁接班?”幸存的主要领导人叶剑英和李先念总觉得,仅仅3年时间,死的死,被打倒的被打倒,政治局委员已从十大任命的25人减至16人,再在政治局剩余的成员之间进行新的斗争是不合时宜的。不论才干如何,华国锋有合法的外衣,占据他的位置。他是主席选定的,他又在位,并且领导组成了反“四人帮”的阵营。9月7日(原文有误,应为10月7日——译者)中央发布了由华国锋继承毛担任党的主席和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的消息。由于华国锋还保留着总理职位,他就正式成为毛泽东和周恩来二人的接班人。由于身兼这两个人的职位,他似乎已处于坚不可摧的地位。然而,他将发现,职位固然带来了威望和特权,但权力却要有更深的根基。
政治局就新领导人达成一致意见。与此同时,政治局还须摧毁国内激进派的基地。幸运的是,上海竟然是一只纸老虎。由于失去了全国性的领导人,“四人帮”在上海的代理人举棋不定,竟被一些极易识破的计谋引诱到北京,从而彻底崩溃,丝毫也未能实施他们要战斗到底的威胁。结果是,只有持续一周的轻微武装抵抗。政治局派出两位候补委员苏振华和倪志福去控制那里的局势;许世友取代了不可靠的丁盛,临时担任南京军区司令员,以便为政治家们提供必要的军事支援。[249]上海问题解决后,就该由华国锋来领导全国了。
华国锋的困境
从一开始,华国锋的领导就陷于一种无法解决的困境,其标志是毛和周传给他的遗产是相互矛盾的。一方面,毫无疑问,毛希望“文化大革命”的目标和成果能够得到保持。否定“文化大革命”将损害选定华国锋为接班人的那个人的地位,并在实际上否定那个使华国锋从相对默默无闻达到今日显赫名声的整个时期。华国锋合法地位的唯一根据是毛的支持,他迅速采取行动以便确保只有他控制着毛的遗产。10月8日,中央宣布《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将在华国锋的指导下编辑出版。同时决定在天安门广场建造毛主席纪念堂,这项决定违背了毛和他的同事们一致同意的历时已27年的准则,即不仿效苏联形式,不以修墓和重新给城市和街道命名的做法来表达对领导人的尊敬。[250]华国锋毫不怀疑毛继续对自己具有重大意义;他,可能还有他的那些“文革”受益者的同事们,要把毛对这个国家的持久不变的影响力镌刻入大理石中。
华国锋的护身符是毛的“你办事,我放心”这句不时重复的话。然而,在意识形态领域必须提出一个新口号,来表述毛主席纪念堂的象征意义:毛永远与我们在一起。与此相适应,华国锋批准了汪东兴提出的似乎为毛泽东思想具体定调的准则,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他们的目的是阻止对毛泽东晚年的行为提出质疑,这有助于众所周知的“凡是派”成员上台。[251]况且,对毛个人崇拜的维护为对华国锋本人个人崇拜的产生提供了依据和正当的理由,如果这位名气不大的接班人想在党和人民中间树立自己的地位,这种做法是极为需要的。[252]
但是,华国锋和“凡是派”想披上毛的保护衣这种尝试已经受到在中国南方的邓小平的保护人的挑战。在致华国锋的一封信中,许世友和韦国清质问,对毛泽东的缺点只是不提是否可取,而这些缺点是人皆共知的;信中说,毛对华国锋作为接班人的支持缺少合法性,接班人的合法性必须由中国共产党中央全会确定;信中明白地暗示,如果毛强加在邓身上的错误定论不撤销的话,他们将在中央全会上对华国锋提出挑战。[253]
华国锋进行了反击。在1977年3月10日至22日召开的、讨论粉碎“四人帮”以来的工作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华国锋再次肯定了“文化大革命”以来反复提出的“两个凡是”的准则,坚持认为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并声称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是正确的。在努力为继续执行“左”倾政策辩护时,华国锋甚至谴责“四人帮”是极右分子(在林彪事件之后,“四人帮”也曾使用过这一策略)。
华国锋开始受到党内老同志的责难,著名的老同志有陈云。二十多年前,陈云就是政治局常委,政治局常委会成立前他也是党的最高领导层中的一员,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为止。陈云和另一位批评者王震把重点集中在几个相互联系的问题上,即天安门事件的评价和第二次恢复邓小平的名誉和要求。他们宣称,这是大家的一致要求。华国锋可能会问,这难道就是叶剑英许诺的老干部对他的支持,作为对他领导反“四人帮”斗争的回报?无论如何,华国锋拒绝了陈云和王震的要求,甚至不许把他们的发言打印在会议记录中。[254]
这次工作会议的材料中没有提到叶剑英或李先念加入了老同志批评华国锋立场的行列。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感情很复杂。对一名像叶剑英这样的政治局常委来说,在一大批更年轻的党的官员面前正式批评这个精英群体中的另一名成员是非同寻常的。更重要的是,叶剑英和李先念觉得华国锋在一定程度上跟他们是同心同德的,现在,在某种意义上讲,华国锋既是毛泽东也是他们封授的。叶剑英和李先念毫无疑义地支持1975年期间邓小平所做的一切事情,但在1977年,他们对邓小平的复出抱着矛盾的心理。如果邓小平不复出,他们作为政界元老,控制中国的政局,指导华国锋;如果邓小平复出的话,他们至少得把部分角色让与邓小平。而邓小平将对他们采取何种态度呢?他会不会觉得他们像周恩来一样,为了在“文化大革命”中生存下去而做了一些他们感到遗憾的事、说了一些他们感到遗憾的话呢?而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会像宽恕死者一样宽恕生者吗?
然而,叶剑英和李先念正确地估计了党和军队中感情的力量,意识到,毛泽东逝世后,坚持反对邓的复出将是困难的。他们大概也知道,邓小平可能比华国锋更有能力驾驭“文化大革命”后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是众望所归。几年来“左”倾分子煽动起来的政治混乱、宗派斗争和无纪律状态再次对经济造成损害。罢工、蓄意破坏和铁路交通再次瘫痪被广为报道。1976年国民经济计划完成情况大大低于预期目标,其中部分原因是受唐山大地震的影响。在“文化大革命”最后3年,即1974—1976年期间,各方面的损失估计为:钢2800万吨,工业产值1000亿元,国家收入400亿元。[255]华国锋号召实现“大治”,但事实上只有邓可能实现“大治”。
这次中央工作会议后,叶剑英和李先念可能忠告过华国锋,抵制邓对他来说将是一场严重的政治灾难。最好的做法是让邓保证,他将既往不咎。1977年4月10日,邓写信给中央委员会,批评“两个凡是”,并提出使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这一提法。随后,中央办公厅的两位“负责同志”来看他,其中一位可能是办公厅主任汪东兴。汪试图在“文革”受益者们即“凡是派”同意邓小平复出之前与邓达成一项妥协。邓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不想与他们妥协,并指出,如果“两个凡是”是正确的,就不可能名正言顺地恢复自己的名誉和为1976年的天安门事件平反。即使毛泽东本人也从未说过他讲过的话都是正确的,马克思和列宁也没有。[256]
邓的这封信从未发表过,因此无法确定当时的传闻,即在这封信或是在以往的通信中,邓是不是表示过,他愿意拥护华国锋继续做党的领导人。[257]这样的某种保证似乎是可能的,否则“凡是派”就没有理由同意让邓出来工作。如果邓做过某种保证,这可能是为什么这封信没有收在《邓小平文选》里的原因:这与华国锋的最终命运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管达成了什么样的谅解,邓出席了7月16日至21日召开的中共中央十届三中全会,并恢复了他的一切职务:中共中央副主席、政治局常委、中央军委副主席、副总理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华国锋的职位得到全会正式批准,他还固执地坚持对“两个凡是”和对“文化大革命”的支持。可见到的邓讲话的文本表明,他重申要完整地看待毛泽东思想,但这一次,他很谨慎,没有正面抨击“两个凡是”。在他下次抨击之前,他得做好准备。相反,他提倡毛的一句旧口号——“实事求是”,这句口号成了后毛泽东时代邓小平政策的精髓。[258]
在这次全会妥协的基础上,中国共产党于8月召开了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这一次轮到华国锋谨慎了,他不再坚持“两个凡是”,也没有重申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事件。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不能批评毛或否定“文化大革命”,否则会损害他自己的地位。相反,他以一大段热情洋溢的颂词开始,歌颂已故的毛泽东主席,接着重申“文化大革命”的必要性和成就、党的十大(在这次大会上华国锋被选入政治局)路线的正确性以及坚持阶级斗争和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必要性;他还令人寒心地宣称:“‘文化大革命’这种性质的政治大革命今后还要进行多次。”[259]
在这次代表大会上,邓作为中国共产党第三号领导人出现,排在华国锋和叶剑英(他作了关于新的党章的报告)之后。邓的简短闭幕词是另一篇仅有的、公开发表的讲话。他称华国锋是“我们英明的领袖”,但没有仿效华颂扬“文化大革命”。他避开争论,号召恢复诚实和埋头苦干、谦虚谨慎、艰苦奋斗,当然还有实事求是。但他也不得不妥协,表示支持“抓住阶级斗争这个关键环节”和“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这一现行路线。这些教条后来受到中国党史学家的斥责。[260]无怪乎邓没有把这篇闭幕词收入他的“文选”中,尽管这是在十一大上作的闭幕词,而十一大对他和对中国共产党来说都很重要。
这次代表大会上产生了新的领导层,“左”倾分子被清洗了出去,但受“左”倾迫害的人并没有受到特别的照顾。党的十大中央委员中,有1/3的委员落选,其中75%以上系群众组织代表。另一类很可能是“左”倾分子的人,新近入党的也损失惨重,人数减少70%以上。
政治局也是一个妥协,但力量对比有利于“文化大革命”的幸存者和“文革”受益者,26名政治局委员中只有6名是“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赵紫阳当选为政治局候补委员,获得了初步的立脚点,后来他成了邓小平改革纲领的先锋。在新的五人政治局常委中,邓是后来严厉批评华国锋和“凡是派”的唯一成员;华国锋则得到“凡是派”主要拥护者汪东兴的支持;汪东兴因反对“四人帮”有功和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8341部队首脑所拥有的权力而受到人们的重视;华的共同保护人李先念与叶剑英站在一起。[261]
华的“大跃进”
华国锋曾考虑过“毛之后,怎么办”的问题。就华的设想而言,它似乎是60年代中期激进主义和50年代中期经济学的结合,是难以实现的。可以肯定的是,华的双份遗产中更为人普遍接受的部分是周恩来交托的中国四个现代化。除了最狂热的“左”倾分子之外,其他所有人都能团结在这个目标周围。而华国锋确实设想了一个成功的发展计划,以便为许多人闷在心里的问题提供答案,这个问题就是:华国锋有什么权利位居最高职位。“文化大革命”前,他在省里的官僚经历虽无大瑕疵,却也平淡寻常;他年纪较轻从而没有成为红卫兵打击的第一批省级官员;当形势转变再次需要有经验的干部时,他又比较走运;当林彪事件在领导层中留下较大的权力真空时,他因有足够的资历而被调到北京;当王洪文使毛失望时,他由于有足够的能力和比较“左”倾而为毛泽东所接受。没有人能指责华运气好。但是,当中央还有比他资历更深和更高明的人可用时,难道是他的经历使他有足够的正当理由来领导毛和周之后的中国吗?在许多中国人眼里可能并不这样看,因而华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
对华而言,不幸的是,他的承诺超过了中国的实际能力。在1978年2—3月举行的新的(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华国锋总理把他宏伟的十年规划(1976—1985年)公之于众,这个规划周恩来在1975年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的最后一次报告中预示过。这个十年规划的目标是,到1985年,钢产量达到6000万吨(1977年为2370万吨),石油产量达到3.5亿吨(1977年为9360万吨)。华国锋要求在剩下的8年时间里,建设120个大型项目,14个大的重工业基地,基建投资相当于前28年的基建投资总和。这个规划没有考虑到60年代的教训和70年代的经济损失。[262]如同本卷第6章中所说,这个规划未经深思熟虑,缺乏精确的资料。想象中赖以扩大生产的油田原只是个想入非非的计划。华的“大跃进”规划严重依赖机械进口,外汇开支庞大。华不仅没有继承周的火炬,反而模仿毛的狂想。他非但没有给自己带来荣誉;反而把中国引向另一场经济灾难。这也会被人用来反对他。
三中全会
邓小平反击华国锋和“凡是派”的方式体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权力的神秘性质。在党和国家的所有机构中,华是至高无上的领导人,而邓不是。“凡是派”当权,而邓的拥护者们并不掌权。然而,在1977年7月的十届三中全会到1978年12月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间这段较短的时期内,权力关系发生了变化。变化的办法似乎是通过报刊动员高层人物的舆论。
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刊登了一篇用笔名发表的文章(应为特约评论员文章——译者),题目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篇文章成了拥邓力量的第二次呐喊。文章的作者胡福明当时是南京大学哲学系副主任、中共党员。后来他自称,1977年秋他把这篇文章送去发表,反对“两个凡是”,完全是自己主动做的,因为他意识到,如果不驳斥“两个凡是”那样的教条,邓就没有重新掌权的希望。[263]这篇文章也许是胡福明自己想写的,但刊登出来的文章却以胡耀邦领导下的中央党校的两位理论家的意见为基础进行了大量的修改和深化。[264]这篇文章抨击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基础,而无论是林彪、江青还是华国锋表述的“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基础都认为,毛泽东的著作和讲话是永远不变的真理,无论环境怎样改变,也不应该篡改。
令华和汪东兴气恼的是,这篇文章很快刊登在《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上,成为点燃如火如荼的全国性辩论的火花。[265]6月,在全军政治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邓自己也参加了辩论,当时他再次声称需要“实事求是”。[266]邓机敏地运用毛著作中的引文,证明这个原则并不意味着反对毛,恰恰相反,它要恢复主席本人最优秀的传统和实践。[267]邓并以夸张的辞藻得出结论:
同志们请想一想,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这是不是毛泽东思想的根本观点呢?这种根本观点有没有过时,会不会过时呢?如果反对实事求是,反对从实际出发,反对理论和实践相结合,那还说得上什么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呢?那会把我们引导到什么方法去呢?很明显,那只能引导到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只能引导到工作的损失和革命的失败。[268]
在这个阶段,这场斗争远非赢定了的。在这次全军政治工作会议初期,华国锋和叶剑英都发表过讲话,但两人都没有赞扬邓的真理旗帜。[269]6月24日,《解放军报》发表拥护邓的文章,《人民日报》马上转载。这篇文章是在罗瑞卿的指导下准备的。[270]在“文化大革命”前夕,罗瑞卿被免去总参谋长职务,但在中共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重返中央委员会;如果在高层人物中都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罗瑞卿,那无疑会使许多高级官员投到邓的一边。确实,从这时起,辩论热烈起来,到9月中旬邓小平在东北的一次讲话中恢复了对“两个凡是”的攻击[271](而在6月份当华和叶剑英在场时,邓避而未谈这些事)。其时10个省已开会表示支持邓的立场。[272]也许使“凡是派”气馁的是,典型的“文革”中幸存者李先念已暗示,他准备抛弃华,支持新的路线。到11月,所有省和大军区的领导人都倒向邓一边。也就在这个时候,最初由邓于两个多月前提议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于11月10日在北京举行。[273]
这次会议的主要议程是如何恢复农业和制订1980年经济计划。但是陈云再次带头,很快把会议转变成对“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的全面辩论。他要求公正地恢复薄一波的名誉(他的革命经历已被玷污);为已于1966年底倒台的陶铸恢复名誉;为于1959年被免职、并在60年代后期受到公开批判的彭德怀恢复名誉,以及应该承认康生所犯的严重错误。但是,对“凡是派”而言,陈云具有挑衅性的建议是他坚持天安门事件的积极性质应予以肯定。[274]
陈云的发言引发了一阵拥护性发言,著名的有谭震林,他要求重新评价“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系列事件。[275]华显然已预见到这次冲击的发生,并很快使自己适应了这种情况。11月15日,宣布北京市委重新确定天安门事件“完全是革命行动”。次日,华亲自为首次正式批准发行的《天安门诗抄》一书题词。对南京、杭州和郑州的类似事件也早已作了重新评价。[276]随着“凡是派”立场的退让,就不必奇怪他们也准备同意恢复“文化大革命”中大批受害者的名誉了,大多数受害者的命运并不直接掌握在自己手中。
对华和“凡是派”来说,更危险的挫折发生在12月18日至22日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这次全会的目的是使11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的成果正式化。在全会上,一批“文化大革命”受害者入选政治局,他们人数之多足以使领导层中的人数对比对邓小平有利。陈云官复原职,任中央委员会副主席和政治局常委,并成为一个新机构即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第一书记,纪律检查委员会负责清洗党内的“文化大革命”“左”倾分子。[277]其他三位邓的拥护者胡耀邦、王震和周恩来的遗孀邓颖超也被选人政治局。另外,9名资历较深的受害者当选为中央委员。在12月25日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重新设立处于萌芽状态的中共中央书记处,由胡耀邦任秘书长;同时免去汪东兴的中央办公厅主任职务,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中央办公厅具有书记处的职能。[278]汪东兴和“凡是派”的其他成员仍保留其在政治局的职位,但对他们而言,这次全会是不祥之兆。
由于这次中央工作会议和中央全会代表的路线明确抛弃“左”倾主义及其变种,“凡是派”的困境更加突出了。“两个凡是”被否定了。阶级斗争不再是“纲”,四个现代化处于优先位置。“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被丢弃。邓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的发言中指出,全面评价“文化大革命”和毛本人的时机还未成熟。[279]但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的政策标志着中国过去十年的政策有了根本的变化。
首先,十一届三中全会采取措施,不再执行华国锋顽固坚持的农业集体化政策。如同上文已指出的,在有关农村社会主义问题上,华与“四人帮”只存在步调上的分歧,而没有目标上的差异。甚至在“四人帮”被清洗后,华国锋仍坚持平均主义,如提倡生产大队核算、限制自留地和农村集市贸易。到1978年年中,华地位削弱,[280]这些政策开始受到责难。十一届三中全会否定了华国锋的纲领和大寨模式。为了调动中国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三中全会恢复了60年代初期的政策,并搭起一个框架,作为中国农村彻底重建的开端:
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队的所有权和自主权必须受到国家法律的切实保护;不允许无偿调用和占有生产队的劳力、资金、产品和物资;公社各级经济组织必须认真执行“按劳分配”的社会主义原则,按照劳动的数量和质量计算报酬,克服平均主义;社员自留地、家庭副业和集市贸易是社会主义经济的必要补充部分,任何人不得乱加干涉,人民公社各级组织要坚决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制度,稳定不变。[281]
甚至在工业领域,华的纲领也没有得到批准。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十年规划没有被提到。相反,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陈云的影响再次明显可见,三中全会要求更平衡和更稳定的增长,而不是华所主张的大规模投资重工业。[282]华在6月召开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年度会议上作报告时不得不宣布,三中全会以来国务院重新研究决定在1979—1981年期间对经济进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而不再追求他一年前所赞成的头脑发热的速度。[283]
民主墙
华国锋和“凡是派”在三中全会上的失败主要是邓小平和他的支持者(即那些一直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干部和军官组成的“沉默的多数”)成功动员的产物。但这次工作会议和全会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的:首都出现了公众对邓路线强有力的支持,对天安门事件影响仍记忆犹新的领导层不能不受此形势影响。
“天安门事件”表明,在50年代初期就受到灌输的国家纪律由于“文化大革命”而受到多大程度的削弱。毛曾宣称,“造反有理”。1976年4月5日,首都成千上万人起来造反了,反对毛为他死后选定的政治领导人和经济、社会纲领。70年代中期,中国各地发生了罢工、怠工和纯粹的流氓行为。这表明,不只是政治上已经觉醒的首都居民才认识到中国共产党的权威已受到严重削弱。
毛的逝世以及那些希望全盘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领导人的逐步崛起,在首都又激起了一场支持这一进程的新的群众活动。“天安门事件”是公众为邓和他所坚持的路线平反而进行斗争的第一幕。其后插演的幕间节目是吴德市长下台。吴德对镇压天安门抗议者负有重要责任,在经受了历时18个月的报界隐蔽抨击和大标语公开攻击之后,吴德终于在1978年10月被撤职。[284]民主墙算是第二幕,但这一次由于邓本人的反对,帷幕提前落下了。
在中央工作会议开幕一个星期后,第一张大字报出现在长安大街(经过天安门,离广场不远的一条宽阔大街)的一堵墙上。[285]这张由一名技工张贴的大字报,点名批评毛支持“四人帮”解除邓小平的职务。早些时候另一张大字报称邓为“活着的周恩来”,并谴责当局对天安门事件的处理。第三张攻击“一小撮高层人物”(显然是指“凡是派”)阻碍对这一事件的所谓反革命性质的重新评价。
支持邓、反对“凡是派”、批评毛成了许多大字报的主题。它们肯定使邓和他在工作会议中的支持者有一种满足感:即在此关键时刻他们获得了民众的支持。但这些写大字报的人并没有就此罢休。不久他们就发行小册子、报纸和杂志;或成立讨论组,“如人权同盟”和“启蒙社”。在第一张大字报贴出的一个星期内,人们不再仅仅满足于阅读民主墙上的大字报,而且积极地争论问题,甚至与外国人一起讨论。11月26日,美国报业辛迪加专栏作家罗伯特·诺瓦克带着人们给他提供的问题,准备第二天采访邓小平。27日晚,诺瓦克的同事,多伦多《环球和邮政报》驻北京记者约翰·弗雷泽向听众们发布了这样一则消息:邓已告诉诺瓦克,民主墙是件好事,“大混乱爆发了”。但是当激动的听众听到邓说,民主墙上所写的东西并不都正确时,他们又冷静下来了。[286]邓看到接着要发生的事情了。
民主墙是一种比“天安门事件”更为深刻的现象。后者是对毛和“四人帮”的愤怒的短暂爆发;大多数诗词是悼念周恩来或谴责江青的。而在民主墙,中国的年轻人(主要是受过初中或高中教育的蓝领阶层)[287]对广泛的政治和社会问题进行探讨。尽管他们经常表现出相当程度的天真,但他们明显地对中国实现“第五个现代化”——民主——的可能性极为热心:
五届人大开红花,
起草人民新宪法。
八亿人民齐欢唱,
同心建设新国家。
先烈鲜血没白流,
换来今日新宪法。
保卫民主和民权,
促进四个现代化。[288]
邓小平接受诺瓦克采访时的谈话表明,邓对这场民主运动的最初反应大体上是肯定的。就在那次采访的前一天,邓曾告诉一位日本领导人:“写大字报是我国宪法允许的。我们没有权力否定或批评群众发扬民主……群众就要让他们出气!”[289]不幸的是,关于这场运动,邓小平很快觉察到民主与四个现代化之间的矛盾。而且,不管他最早的反应如何,他发现民主墙在他当时的政治斗争中与其说是一种有利条件,不如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这种矛盾在于,政治大辩论可能失控并削弱安定团结(他说过,安定团结对中国经济发展至关重要)。他肯定记得,正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年轻人大串联的时候,中国的城市陷入了一片混乱,中国的经济遭受了10年中最严重的挫折。问题的棘手之处在于,由老干部和人民解放军高级军官构成的“沉默的多数”(邓在与“凡是派”的斗争中主要依靠他们的支持)对于对他们的权威和地位的新威胁感到不安。他们不愿看到推翻“四人帮”之后“文化大革命”又以某种新形式出现。
邓于1月28日至2月4日访美。由于担心引起不利的舆论宣传,邓在访美之前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尽管邓在国外取得了胜利,但是由于解放军在2月中旬至3月中旬的中越边境战争(邓十分重视的一件事)中没能给越南一次令人信服的军事教训,邓在此后的地位也许暂时被削弱了。有报道说,在3月中旬,邓还告诉他的高级同僚,镇压民主运动可能会导致不良后果:可以镇压反革命,也可以限制阴谋破坏活动,但回到压制不同观点和不愿听取批评的老路上去,将会失去群众的信任和支持。[290]但他同意服从多数意见,并于3月底宣布四个现代化要求国家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社会主义道路,无产阶级专政,共产党的领导,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291]邓在阐述提出这些标准的必要性时所作所为的讲话令人想起了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时毛的所作所为。邓说:
有些坏分子……提出种种在目前不可能实现的或者根本不合理的要求,煽动诱骗一部分群众冲击党政机关,占领办公室,实行静坐绝食,阻断交通,严重破坏工作秩序,生产秩序和社会秩序。
不但如此,他们还耸人听闻地提出什么“反饥饿”、“要人权”等口号,在这些口号煽动下一部分人游行示威,蓄谋让外国人把他们的言论行动拿到世界上去广为宣传。有个所谓“中国人权小组”,居然贴出大字报,要求美国总统“关怀”中国的人权。这种公然要求外国人干涉中国内政的行为,是我们能够允许的吗?[292]
《探索》杂志的编辑、民主运动中的活跃人物魏京生指责邓抛弃了“民主保护者的面具”。3天之后,北京当局颁布条例限制民主运动,第二天,魏被捕。在1979年10月的审判中,他被判处15年徒刑。[293]1980年召开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根据同年2月中央全会的决议对宪法中保障公民言论自由和集会权利的条款作了修改,删去了毛提倡的进行大辩论和贴大字报的权利。[294]此时,民主运动已告结束。
华国锋下台
中国党史专家正确评价了十一届三中全会,认为它是1949年以后这个历史时期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如果华国锋有足够的机智或灵敏的话,他本来可以与那些在民主运动问题上反对邓小平的老干部形成共同的事业。也许正是担心真会这样,邓才如此迅速地改变了策略。但事实上,华和“凡是派”陷入“文化大革命”的泥潭不能自拔,因此即使有这种联盟,也不过是短暂的成功。
结果,华孤立无援,眼巴巴看着一个反“凡是派”联盟在最高领导层中形成了。在1979年9月25日至28日召开的四中全会上,赵紫阳被提拔为政治局委员。前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彭真(他是“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继邓小平和刘少奇之后职位最高的受害者)也回到了政治局。另有11名杰出的老干部重新进入中央委员会。
在1980年3月23日至29日召开的五中全会上,邓实现了更大的突破。华在“凡是派”中的支持者——汪东兴、纪登奎、吴德和陈锡联(即“小四人帮”)被免去一切党政职务。来自大寨的模范农民领袖陈永贵(他被认为无能但没有恶意)被免去政治局委员职务。胡耀邦和赵紫阳被提升为政治局常委。胡是邓的忠实追随者,他在50年代一直担任共青团书记。现在他被选为中国共产党总书记——自邓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撤职后,这一职位一直空缺。新建立的书记处几乎由清一色的邓的支持者组成。最后会议同意,对“文化大革命”中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所有指控都是错误的,应为他平反。[295]
邓的下一个步骤是要消除“凡是派”在国务院的影响。根据五中全会的决议,1980年4月,副总理陈锡联和纪登奎被撤职。但是要免除华国锋的总理职务则较困难。邓主张党政分开,并建议除华之外,一大批老干部(包括他自己)辞去副总理职务,这样也可使国务院成员年轻化。尽管邓要消除两个机构重叠的愿望是真诚的,但这一策略本来就骗不了人,更不用说华了。华本来可以利用其军委主席的职位去寻求军队的支持;但一则关于华在1980年5月的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会议上讲话的简报表明,他原来可能希望在共同坚持毛主义价值观的基础上形成忠诚的纽带。[296]但是即使军队将领们开始对邓的某些政策感到不安,他们也不可能选华作为他们的领头人。
在8月召开的政治局会议(每年召开的人大会议因此推迟到月底召开)之后,高层领导同意由赵紫阳来接替华的总理职务。邓小平、李先念、陈云和其他三位老干部适时地辞去了副总理职务,陈永贵也被免去了副总理职务。[297]新任命了三名副总理,其中包括外交部长黄华。至此,所有“文化大革命”中的受益者都被清除出国务院,国务院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幸存者和受害者的天下。[298]
下一阶段就是败坏华的声誉和撤除其保留的职位。在11月至12月召开的政治局会议上,在一大批高级干部的请求下,华的履历受到了无情的审查。会议肯定了华国锋在帮助粉碎“四人帮”的斗争中所立下的功劳,但指责他在一系列原则问题上没有纠正自己所犯的严重错误,甚至他在表面上已纠正的错误也再次被指了出来。
华一直坚持使用“文化大革命”的口号;他未曾主动去修补“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破坏。他在“文化大革命”之后继续发动反邓运动,拒绝为天安门事件平反。为此,他再次受到攻击。他对匆匆作出建立毛主席纪念堂和出版《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决定负有责任(这两件事可能得到叶剑英和李先念的同意)。他因阻碍对“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进行平反而受到指责。在对待毛问题的态度上和在支持“两个凡是”中,他一直是“固执己见”。他对前两年经济上的盲进及其造成的严重损失负有很大责任。[299]总之,这次会议认为华“缺乏党的主席所应具备的政治和组织才能。人人都知道,他本不该担任军委主席”。[300]
华信誉扫地,颜面无存,请求免去他所有的职务。但考虑到礼仪的需要,或许为了给叶剑英留点面子,[301]华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在中共六中全会作出正式决议之前,他不会被免除党的主席和军委主席的职务。然而,尽管到1981年6月底,他还一直保留着他的头衔(1981年6月底以后,他被降为党的副主席),但他的职位却立即由别人取代了:胡耀邦任党的主席,邓小平任军委主席——大家都认为他早该担任军委主席了!
最后,由于中国共产党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延期召开,[302]华保留其中国高级领导层中名义成员身份的时间比原计划延长了约18个月。但在1982年9月,华国锋被降为中央委员。他从前的合作者汪东兴降为中央候补委员的最后一名。华的时期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