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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爱的至高的伟力啊！悲痛！香膏！
除你的记载外，一切记载都冷峭，
缥缈，沉在往昔岁月的迷雾里：
这些记载，好或坏，都不能激起
恨和泪；但只要触及你的记载，
叹息有回应，啜泣引发出悲哀，
接吻更带来逝去岁月的蜜露。
特洛伊[36]惨祸，城楼被战火围住，
紧握的盾牌，远掷的投枪，利刃，
搏斗，流血，和惨叫——这一切已经10
朦胧地隐入头脑深处的一角；
可是我们在心灵中突然感到
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37]在拥抱。
去吧！辉煌的历史！镀金的伪造！
永恒运动的宇宙中的天狼星！
冲击着记忆砌成的卵石滩，频频
发出低沉轰响的伟大的海洋！
在你那水汽蒸腾的宽广胸膛上，
有多少老朽的木船被抬高，说成
辉煌的巨轮；许多豪华的帆篷，20
黄金的龙骨，却搁着，没有开船。
说这干什么？鸱枭围绕着雅典
旗舰的桅杆飞翔，有谁来关心？
亚历山大[38]带领着马其顿大军
横跨印度河，这又有什么干系？
尤利西斯惩治了库克洛佩斯，[39]
使他从梦中惊醒，又怎样？——朱丽叶[40]
倚在窗边花丛里，叹息着，亲切
温柔地让幻想超脱处女的纯洁，
比上述那些更有用：希罗[41]的泪液30
晶莹闪亮地流淌，伊摩琴[42]昏厥，
美丽的芭斯托瑞拉[43]陷入匪穴，
这些事比起帝国的覆灭会令人
更加热情地怀念。这样的信心
必然会可怕地来到他的头脑中，
只要他在爱和诗的道路上奋勇
前进，不自满，缪斯却不予青睐，
也不给他以和善的训示。但在
激动和焦躁不安中休息，比努力
把爱的大旗在歌的城堞上竖起40
而遭受粉碎性失败更加悲惨。
那么，昼和夜啊，请再像士兵般
帮助我前进吧。
狂乱的牧羊王子！
从献祭那天起，你忠诚守护的是
什么心愿？是不是新愁又紧跟
常现的黎明来到你每个早晨？
可叹哪！这是他的旧怨。多少天，
他在犹疑的道路上徘徊不前：
穿过荒原和长满苔藓的橡林；
凭借伐木人单调的伐木声丁丁50
数他悲哀的分秒；不断地聆听
绿叶覆盖下小溪潺潺的水声。
此时他坐在树荫下清泉旁边，
发热的手指连前臂伸进泉眼
去顶住清凉的喷冒：一株野蔷薇
用花瓣为他遮荫，他看见花蕾
像罗网逮住了他的幻想：你瞧！
他摘下花蕾，让花梗在水中浸泡：
眼看着那花蕾长大，萌发，绽开；
一只金色的蝴蝶轻轻地停在60
花瓣的中央；在这蝴蝶的翅膀上
肯定写着奇异的事情一桩桩，
因为他惊讶地睁着眼，时时微笑。
轻盈地，这小小向导飞得高高，
快活的恩弟米安合着掌追赶：
蝴蝶向前飞。他的肢体从慵倦
忧悒中解脱出来，他急忙前去，
向炫目的晴空追寻蝴蝶的踪迹。
他仿佛在飞，路走得那么轻捷，
他像个新生的精灵，匆匆穿越70
斜阳下静静安卧的绿色黄昏，
跨过多少荒野和阴暗的森林，
走过湮没的小径，任昏睡的暮霭
在梦里送走夏季。一条路撕开
森林的裂缝，在那遥远的彼方，
大海的一片蓝光慢慢地消亡；
于是他重又沉到寂寞的峡谷里，
这地方从不曾有过人的声息，
也许有例外：那转瞬即逝的终曲，
轻盈如飞雪，来自朝圣船，为鼓舞80
自己驶向得尔菲，它随风送出
美妙的颂歌。不停地，他的两足
依然在欢翔的向导带领下疾走，
直到它飞抵水花喷溅的泉口，
在岩洞一侧，泉水不息地涌向
温和的空气：蝴蝶向高处飞翔，
又突然朝下跌落，落到水面上，
仿佛饱经辛劳而干渴，一心想
喝口清澈的涌泉：它喝了，只轻轻
巧巧的一触，好像害怕让金粉90
玷污那一片晶莹澄澈的水泉。
但一触之后便快如仙子一般
消失不见了，真奇怪！恩弟米安
感到疑惑，便四处寻找，他摇撼
一丛丛隐秘的花草也徒然，终于，
他倒在草上。是什么甜言蜜语，
是谁的悄悄话干扰了他的睡眠？
是一位水神，从清泉的卵石岸边
她探出半身，在百合花丛中站着，
像是她们一群中最小的一个。100
她轻吻自己滴水的柔手，朝着他；
她急急忙忙把她长长的鬈发
绕在自己的手指上，说道，“青年！
你受爱情的忧伤和怨抑熬煎，
痛苦得太久了：看你这样温柔，
真是苦透了。天哪！假如我能够
消除你心头的忧虑，我愿意拿出
水晶库里的一切灿烂的财富，
献给安菲特里忒[44]；我的亮眼鱼，
金的，紫的，或者有彩虹色身躯，110
朱红色尾巴，银纱般背鳍的水族，
还有那泉底的卵石，布满纹路，
把洁光引入深水；洞里的细沙，
茶褐或金黄，由泉水辛勤的喷发
从远处慢慢推来；百合花，珠贝，
我的魔杖，和河川符咒的神威；
是啊，这里的一切，还包括河湾
赠我的含珠之杯，——因我在荒原
为那些昏厥的生灵汩汩流淌。
但是，苦啊！我只是像孩童那样120
来使你愉悦；我敢说的仅仅是
我很同情你；在今天这个日子，
我做了你的向导；你必将流浪
到别的地方，越过一两个阻挡
凡人脚步的障碍，才能摆脱开
一切伤神的叹息和痛苦悲哀，
投入你那位情人的温柔怀抱。
为什么这样，天上有一人知道：
但是我，可怜的水神，没法猜到。
再见！我要为我的洞穴唱歌谣。”130
她随即从恩弟米安眼前消失，
他十分惊讶，面对着泉水沉思：
迸泉不断地喷溅；汇成的水潭
半睡地躺在清冷的杂草中间，
飞动的水蝇和蚊蚋正在嬉戏，
游鱼激荡起涟漪，仿佛在此时
喜与恶都没有发生。那个游荡者
耐心地坐下来，一手扶着前额，
避开窒息的幻想发出的颤音；
当黄昏皱起了眉头，使人发困，140
萤火虫点起星星一般的银灯，
他便自言自语道：“有人想安营
扎寨去占领虚幻的欢乐城池，
他实在是个可怜虫！等到他经过
艰苦跋涉而占领那城池，却失落
希望的核心，这又是多么糟糕！
可他在艰苦中也能把乐趣找到；
他动身向着另一座城池进军，
心中不存在丝毫怀疑，他确信
他会夺取到一座滴蜜的蜂窝：150
可惜那蜂窝干了；他口吐白沫，
急急忙忙又赶往另一座城池。
但是这就是人生呵：战争，业绩，
心中的失望，沮丧，焦虑和牵挂，
远远近近的，想象的拼搏，挣扎，
全是人间的；它们原有这好处，
即它们仍然是空气、精美的食物，
使我们感到生存，并表明死亡
是多么宁静。人们只要有土壤
就栽种，无论长草或长花；但是160
我没有可以隐入的深渊，我不知
尘世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获取，
所以我在这雾罩的海岬上站立，
独个吗？不是；凭痴迷的欧律狄刻[45]
聆听的奥菲斯的美妙诗琴，我说，
我宁愿站在这片雾罩的海岬上，
对任何事物我都不追求，不渴望，
除了我见过三次的情人的丽影，
而不愿——我不管什么。你来自天庭，
柔和的鸽子呵！辛西娅[46]，艳丽，辉煌！170
你坐在充塞天宇的蓝色宝座上，
只要你投出一丝柔和的光线，
射进我胸膛，爱的可怕的威权
和爱的苛酷就会被吓退几步，
但是别，仙后啊！免去我一回痛苦，
会使我爱慕之心的苦恼加剧，
比原来的痛苦更惨：我宁可求你
给我的双肩插上巨翼，指给我
远方我情人的住处。虽然丘比特
嬉戏的华宴回避你，可你太神圣，180
你对美太敏感，你银舟轻盈，
不会不驶进爱的轻柔的溪水。
愿你慈悲些，不要严峻地认为
我的痴迷是不敬的；凭所有听你
差遣的星辰起誓，我确信无疑：
围困我心灵的铁栅已破——而我
正同你一起在炫目的高空驶过！
你如此美丽！世界真深不可测！
星球围绕各自的轴心运转得
令人晕眩！而这些闪光的绳套190
又多么柔软！等你的车驾来到
太空的目的地，也许有浓荫遮住
这朦胧的两眼？两眼！——我神思恍惚——
女神，帮帮我！否则张口的天空将
吞没我——请帮我！”说完，他站着，目光
痴呆，两手高举着，嘴唇在颤抖；
像丢卡利翁[47]在洪水期避在山头，
或像失明的俄里翁[48]渴望黎明。
要不是深洞里传出一个声音，
他早已僵成没有知觉的白石；200
再也听不到他的哀诉或叹息，
痛苦的呻吟。那声音流出来说道：
“下来吧，年轻的山民！下到小道
蜿蜒的地方，通向人间的石窟！
你常见雷电猛烈地炸起，似乎
从你的门口爆出；你一天一天
变得暗淡，略暗于冰雪的峰巅
射出的冷光，你把你两臂探入
窒人的大气，大气以魔法围住
大理石冰峰：下来吧，冰峰多崔巍，210
你就下降多深沉！一个人决不会
成为不朽，如果他不敢去追赶
高空的声音：那就下来吧，贯穿
地球的空洞而岑寂的神秘之境！”
他仅仅听到最后的话语，内心
也未能斗争片刻：因他已逃往
可怕的深渊，他还把头颅隐藏，
躲避开明月、树木、将临的疯狂。
这事太古怪，太奇妙，不容哀伤；
他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一心想220
跳入最深的深渊。那地方没光，
幽暗；既不亮，也不是一片漆黑，
明和暗掺杂；一种闪烁的伤悲；
一座忧郁的帝国和帝国的冠冕，
一片宝石的永远暗淡的傍晚。
千万颗宝石在黄金矿脉上闪光，
那王子沿着这矿脉走得匆忙，
而条条路线都是陡峭而突兀：
像一颗流星，穿过巨大的洞窟，
飞射而出；这之后，那金属纬纱230
像伍尔坎[49]彩虹，连同怪异的顶架，
弯成大弧形：如今，遥远的深渊里，
仿佛那愤怒的闪电，一声霹雳，
叫幻想变成信念：随即穿行过
蜿蜒的通道，永恒不变的景色
培育出令人烦恼的突然变异；
变出石洞闪银光，或变出蓝宝石
砌成一系列圆柱，幻想的桥梁
横跨清澈的河水。在一道背脊上
他走着，背脊从广袤的空间升出，240
像升出大海的峭岩，这里他目睹
一百条飞瀑，仿佛洪涛在低诉，
传来了瀑布的声音。他的胸脯
变得冰冷，麻木，这时他初次看见
远处有一颗圆钻石，要把黑暗
从宝座之上吓走：那钻石像红日
从一片混纯中升起：他看得惊奇，
便目瞪口呆，更全神贯注，以致
见不到更加峥嵘的奇观——这是
天才们无法描述的，除了一位，250
当这座行星运转告终时，他成为
行星的崇高提示者。提示者是谁？
是为希腊和英国创造了不坠
白昼的人们。随着深深的长吁，
心中的惊愕逐渐平息，他举步
走进大理石走廊，穿越过一座
模拟的庙宇，供崇奉和敬神香火，
这庙宇完整真实，他几乎不敢向
庙宇的内部探索；长长的柱廊
延伸，远方出现了美丽的神龛，260
神龛旁，月神狄安娜轻踮脚尖，
身背箭袋。那青年一步步走近，
心怀敬畏；不时让模糊的眼睛
向两边的侧廊、古老的壁龛观望。
他向前走去，让他的额角碰上
冰冷的大理石，然后他迈步穿过
所有的庭院和通道，死的静默
被他的脚步唤醒而发出低语：
他来来去去地走了很久，使自己
熟悉神秘的事物，敬畏的心情；270
他累了，终于坐下来，面对一孔
张口的窟窿，幽暗广袤的无底洞，
它通向无常的洪荒，狰狞的幽灵。
等新的奇观不再飘浮在眼前，
脑子里想起自己，这时候，回返
自我本色的旅途多崎岖，多艰辛！
是疯狂追逐雾里诞生的妖精，
妖精闪烁的灯光，透过杂草丛，
诱我们进入沼泽，进入火焰中，
进入那个可恨东西的怀抱里。280
恩弟米安已达到意识的目的，
是什么哀声在他寂寞的耳际
鸣唱，淹没了一切？啊，是一种思绪，
是那致命的孤独感：因为，你瞧！
他没法见到天空，也没法见到
江河的流动，看不见山花烂漫，
红与紫交错，遍野流动，看不见
层叠的彩云在西天徐徐飘移
如一群大象；他也不感到、不触及
冷的草，不品尝催眠的新鲜空气；290
但远远离开这样的友伴关系，
消磨那满载忧愁的陌生时辰，
是他的命运。他必须保持耐心，
用他的枪矛勾画幻想的图形？
“不行！”他叫，“为什么我在此留停？”
不行！高亢的回声响起无数次。
他听了立即惊起，然后他开始
迈步走回去，进入庙宇的主殿；
坚信狄安娜会帮他，他感到温暖，
心里热乎乎：所以他重新看见300
她那轻灵的体态时，他一面逐渐
挨近她，一面诉说：“贞洁的猎神！
河岸、树林和荒野草莱的仙灵！
你带着银弓和利箭，如今遨游
在哪座林子里？哦，森林的仙后！
是哪阵和风向你的柔额求爱？
在哪里你听到你的仙女们放开
嗓门大声喊？你那弯新月的幽光
射透了哪棵树？无论在什么地方，
新月总是在天上：你尝到一种310
没有人尝到的自由，你也不能
把你的美丽耗给不祥的要素；
但在翠绿的人间得到了满足，
你便生活在福中。假如你觉得
人间是乐土，那么对于我这个
放逐的凡人来说，这名称多美妙！
我胸中有一团窒人的烈火在烧——
哦，让我把胸膛在风吹的树枝间
凉一凉！怀乡病使我舌敝口干——
哦，让我把胸膛在激流中浸一浸！320
无聊的喧嚷在我的耳边震鸣——
哦，再让我听一回红雀的歌声！
我眼前飘着浓重的雾团和阴影——
哦，让我把天光当圣油搽眼睛！
你是否把你雪白的双脚洗净？
哦，想一想那清水对于我多可亲！
你是否为了止渴把果汁痛饮？
哦，想一想干渴的口腔多高兴！
假如你安睡时听到我的声音，
哦，想一想我多么喜欢鲜花坛！——330
年轻的女神！我要看故乡的亭园！
把我从这贪婪的深渊中救出！”
他把话高声说完，为了要跳出
运命的圈子，他站着，十分机警，
顽固的静寂重又倔强地来临，
四下里摸索暂存的古老眠床
和虚幻摇篮，他便把失望的脸庞
俯向大理石地板上凛冽的寒辉。
但为时不久；因为，小溪流回归
旧日的水道，或者高涨的海潮340
涌向岸柳，都不如这些更美好：
他见到鲜花，花环，桃金娘花冠
从石板后面叠起：舒心的快感
淹没了自身，还竭力隐藏喜悦——
不只在一个地方；繁茂的花叶
在绵绵低语中诞生，受魔力驱使
在他的脚印前茁长；有如再次
涌起的海洋叫长浪卷向岸边，
在绿色岸沿，倏忽的白沫飞溅，
带着任性的慵懒一阵阵迸散。350
心愿和愉快的感觉在不断增添，
他急急忙忙地快步赶向仙国；
切盼达到目的地，他极少耽搁
一分钟，不让手探入芬芳的花丛：
他向前走去——停步——他的心跳动，
耳朵听得见，清晰得就像听产生
心跳的微小魔力。这低声的号令，
这催眠的音乐，促使他蹑脚前行：
因为这声音轻柔得胜过东风
吹向大西洋诸岛的阿里翁[50]歌声；360
胜过由于阿波罗微笑而产生
妒意的西风向爱奥尼亚海浪
和蒂尔海[51]涛吹回的琴韵。
哦，世界上可有过那个伶仃人？
他爱过——音乐没杀他；看爱的灾难：
最美的欢悦给人以最大的不安；
那些精巧的、柔嫩的珍贵东西
被一场毁灭一切的大火吞噬，
化为一片焦枯的荒芜：这灾难
把幸福沉浸并窒杀在诅咒里面。370
同天赐的至福相比，半份儿幸福
是很悲惨的。这支滴露的歌曲
在凯利亚人[52]耳朵听来，就是这样；
先天堂，次地狱，然后彻底遗忘，
消失在质朴粗犷的激情中间。
他早已沉入某个黝黑的深渊，
假如没有上天的向导带他来
这里——桃金娘枝条拂他的脑袋
使他醒来的地方。然后那声音
又变得悄然，像午间骤雨一阵，380
洒过凉亭，在亭边他稍稍站立；
正当夕阳的斜光窥探进林地，
他看见悸动的光线，他穿过小径，
曲折地向那光走去；看哪，奇景！
柔软的绿茵上，躺在这边，那边，
一个个小爱神靠着翅膀睡眠。
走过了无数盘陀路，迷离惝恍，
最后，他突然走到了一间卧房，
它以桃金娘作墙，高隐在绿荫里，
充满着阳光，香气，柔婉的歌曲，390
还有更多的珍奇，满目的琳琅：
一张玫瑰般鲜艳的丝绸卧榻上，
在全室中央，安睡着一位青年，
美得叫人痴迷，老实说，比喟叹
或惬意达到的境界更使人痴迷：
绣着金丝的衾被，桃花般艳丽，
或像十月初凋的金盏花放异彩，
以无数褶皱在他四周滑下来——
没有遮住颈项到肩头的那弯
阿波罗式的曲线，没遮住双膝间400
天幕一般的穹弧和微突的脚踝；
倒是殷勤地把这些都呈现出来
让眼睛看够。他的脸向一侧垂下，
靠着白臂膀，一张淡红色嘴巴
在梦中稍稍一动，轻轻地张开，
微微地撅起；如南风一早到来
吹开含露的玫瑰。四支百合茎
呈现出高洁的莹白，为他的头顶
编织成花冠；在他的四周长出
能绽开各色花朵的翠绿藤须，410
生意盎然的枝条交缠在一起：
葡萄藤抽出嫩芽；常春藤荫蔽
自己黑色的浆果；忍冬花擎着
光柔的叶片、娇美的喇叭形花朵；
旋花在斑纹陶瓶里容光焕发，
匍匐草成熟，呈一片秋色如画；
藤状铁线莲活泼轻盈地蔓延；
带领着姊妹属一起攀援。旁边，
一群安详的小爱神静静地观看。
一个小爱神跪在琴前，拨弦丝，420
用双翼盖住悲音，使哀调消失；
他还不时地站起来观看那个
沉睡的青年；另一个小爱神拿着
一根杨柳枝，滴着露，一片芳醇，
朝他的头发摇晃；又一个小爱神
飞进那枝叶织成的屋顶，同时把
紫罗兰向他的睡眼雨一般洒下。
对着这些和其他更多的奇迹，
屏息的拉特摩斯人惊奇又惊奇；
终于，在困惑不安中失去耐性，430
他向前走去，脚步轻轻地走近
那个插翅的小琴手，小琴手立即
笑容可掬，低声说：“从前些日子起
你就是一个流浪者，你的来临
有些唐突，不过你还是该高兴！
天上有一位赐人恩宠的施主
献出仙国洞府给凡人去领悟，
这样做美妙地触动了人类荣誉感；
而对你就这样做了，恩弟米安。
因此我丝毫不惊讶。那么你就440
倚在这些鲜艳的花上吧。这是酒，
闪闪发亮——从阿里阿德涅[53]制作
佳酿以来，我敢说还不曾有过
这样的美酒：尝尝多汁的梨吧，
这是悲伤的威耳廷努斯[54]害怕
波摩娜[55]时送给我的：这是奶油，
从雪白晶莹变作精致的醇厚；
甜美得胜过阿玛尔忒亚[56]留给
婴儿朱庇特的乳汁：这是一堆
没有人碰过的梅子，无比鲜美，450
碰到婴儿的牙床，也会化成水：
这是仙蜜，是三位赫斯佩里得斯[57]
披着星光采摘自叙利亚树枝。
享用吧，同时我还要让你知道
周围的种种事情。”他说到做到，
仍然思索着他的弦琴的节拍；
又说：“我不必絮叨得教人倦怠，
说什么那海上诞生的女神[58]怎样
想念一个人间的青年[59]，她千方
百计使青年整个地受她的控制。460
谁不愿这样受禁锢？可是，傻孩子，
他甘愿让她爱情的恳求消散
在他冷漠的双臂中：甘愿看见
没得到的天堂在他的脚下陨灭；
他这个傻子！甘愿冷漠地退却，
甘心让失恋的情人满怀忧悒，
躺在绿茵上；泪水从种种激情里
涌出，她的湿润的嘴唇和两眼
悻然闭合着，满含恼怒的长叹
从她小小的鼻孔里不断发出。470
安静！别叫喊——可是，你该把咒诅
召来降在他头上。——我喜忧参半，
我那可怜的女主人悲痛到极点，
只因野猪伤了他：她立即飞到
约夫御座前，用她的怨诉哀号
使神泪沿着雷公[60]的胡须流下；
为此，这青年受神谕每逢三夏
便恢复生命。你看哪！这就是他，
那阿多尼斯，在这个幽静无哗、
隐蔽寂寞的地方，他安然冬眠。480
可不是，睡眠；因为这仙后失恋，
向他的遗体哭泣，颤动的泪雨
医好了创伤，又以香膏的药力
把他的死亡转为长久的瞌睡：
她给他送去幻梦，给他的梦寐
披上安静的盛装；要我们这班
年轻的神仙守护着他的安眠，
还不能间断。这件事即将过去，
只需一分钟之后，她就会迅速
随夏日轻风飞驰，喘息着受领490
第一个长吻，温暖的初吻，重新
在库忒瑞亚[61]之岛的林荫下游戏。
看哪！这群插翅的听众这会子
心里多焦急：你看！你瞧！”这喊叫
突破了谨慎的沉默；他们听到
树叶窸窣的声音，斑鸠和白鸽
飞出来：阿多尼斯喃喃自语着，
他的一只手原先放在大腿上
不动，这时候逐渐痉挛地移向
他的前额。一会儿突然传过来500
一片嗡嗡声，回响着：“来啊！快来！
起来！快醒来！明媚的夏天已走到
苜蓿草地上，抚慰地给巢中雀鸟
说了话；小小爱神们，起来吧！不然，
我们叫蓝铃花拧疼你们的臂弯。
美妙的生活现在又重新开始！”
听了这，他们从各方赶到这里，
懒懒的手腕擦着惺忪的睡眼，
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放在额前，
仰身打呵欠。但很快大家变活跃：510
就像甘美的醇醪，闪着光，穿越
清丽的流水，倚着香雾和浪卷，
芬芳而生动活泼的气流从藤蔓
交叉的屋顶一泻而下；使大家
都欢笑，嬉戏，歌唱，高声地喊她——
美丽的仙后：看哪！萦绕的葱茏
分散开来，抬头看最高的上空
是一座苍穹，清风托起了银车，
被朝霞沾湿的无声车轮溅泼
露水如细雨，——冰凉的露水落上520
阿多尼斯的柔肩，使得他照常
蜷缩在一隅，不安地翻来覆去。
不久白鸽出现了，脖子都昂起，
降落时留下的银迹发着亮光；
不久，从爱的流亡中归来的女王
维纳斯张开了双臂俯下身躯：
她的影正落在他的胸上，激起
他的内心的骚动，给他的两眼
注入了新生。若没有她的慰安，
斗争多悲惨！若不遇她的蓝眼珠，530
光景多不幸！谁啊，谁能描写出
这些最初的分秒？最大胆的歌手
对他们热烈的拥抱也表示歉疚。
哦，这件事惊动了所有的精灵，
但爱神[62]不一样，他傲然分享众神
共享的欢欣：他令人敬畏地屹立；
他挥动双手，有威镇一切的伟力；
他的弓发出的光芒没人敢逼视；
他的箭不可思议，没有人得知
人们对它怎么想；从他的两眼540
迸射出色彩多变的奇异光线：
有时他眉间露出愠怒，但只要
正面看他的脸色，会立刻感到
他的蓝眼色流进了他们的魂里。
恩弟米安感到了，他不再克制
心中如燃的祈求；于是他躬身，
开始诉说他满腔的痛苦酸辛。
维纳斯却俯身向前，说道：“孩子[63]，
体恤这温文的青年吧；他的时日
因爱而变狂了——唉！我完全看得出550
你明白他有着怎样深切的痛苦。
别这样笑呵，我的儿：老实告诉你，
在那沉重的日子里，我总是痛惜
这位新生的阿多尼斯的长睡，
我始终怜悯这个异乡人。有一回，
那是个阴郁的早晨，我远远出奔，
逃进风吹的云朵里，为我的情人
流泪，祈祷：因为烦人的马耳斯[64]
把我惹哭了：后来，我稍稍安适，
茫然地向下看，透过烟树朦胧，560
我见到这位青年人站在绝望中：
他的黑鬈发在风里自由飘舞；
他的浓密的睫毛始终遮盖住
一双忧郁的眼睛：我见他投身
倒在枯黄的树叶上，似乎死神
突然来到他身边；他一动不动，
却满口呓语。我听出，他情有所钟，
爱一个美丽的仙女，他曾经整宿
把她拥抱在怀里。天上可没有
这事的迹象：我注意每个面颊，570
发现要寻查此事实在没办法；
万事中这件秘密被包得最严。
你总归会得到赐福的，恩弟米安！
还是听从那指路的手吧，它领你
通过奇境安抵幸福的目的地。
这件事必须绝密地加以隐藏；
要是我不这样猜测，那么阳光
该是你带我攀登的地方。再见！
我们不得不离开你。”——鸽子不耐烦，
急忙飞起来，飘浮的银车起程，580
天上的嗡嗡声上升。在远处，高空，
拉特摩斯人[65]看着这一切变小，
一直到无影无踪；他仍然见到
那张弓可怕地射来强光如闪电。
天暗后，埃特纳[66]火山般一阵震颤，
大地合拢——发出寂寞的呻吟声——
又一次把他单独留在暮色中。
他不说胡话，也不惊愕地观看，
因为这一切幻景已烟消云散，
他在孤寂中：他对幸福的时刻590
充满信心：到时候他所忍受的
比之于他所得到的将轻如鸿毛。
他怀着非凡的喜悦，匆匆奔跑，
穿越过岩窟，斑斓的矿石宫殿，
黄金穹顶，水晶壁，绿宝石地板，
投射阴森暗影的黑亮的柱廊，
最后是一道栏杆，用钻石嵌镶，
历经宏伟的奇观，向远方逶迤，
回旋着通过嶙峋的石孔，从这里
伸出来横穿石隙，然后再跨越600
巨大的峡谷，任巨浪咆哮崩裂，
地下的激流逗弄花岗岩河床；
上升到千股泉水的银沫之上，
飞跃而过，这样子，他可以拿起
长枪来泼弄流水；他毫不在意，
让水珠飞溅，突然，喷冒的水柱
升到白杨那么高，从四面围住
他的金刚钻小路，形成细纹框，
迸散开，冰凉耀眼，发出了声响，
像海豚嬉闹，看着美丽的贝类610
欢迎西蒂斯[67]木筏。他久久沉醉
在这欢乐中；因为，在每分每秒里，
百川像变幻魔术般相互交织：
有时候就像精巧玲珑的格子窗，
挂着水晶藤；有时候又像垂杨，
仿佛在温煦的风里来回摇晃，
一瞬间，变作精致的水绸流荡，
汹涌而形成各式垂帘的华盖，
缀满了液态锦绣，闪射出光彩，
绣出了鲜花，孔雀，天鹅和河仙。620
这许多奇观消逝得快如闪电；
流水又汇成不驯的溪河流淌，
模仿那精心制作的橡木横梁，
圆柱，雕檐，高耸而怪诞的屋顶，
这种阴暗的地方在远处有名称
叫教堂。他依依不舍，告别这些
多变的喷泉，跨过深谷和罅裂，
湍急的洪流，千万个形体峭陡——
半现在晦冥深处，可怕的豁口，
裂开的四边化作黑色，头上是630
苍天一般的穹庐，撒遍了宝石
像星光闪烁：这一切奇异而广大，
这位孤独者感到急剧的变化
在他的内心发生而形成悲凉，——
烦恼得像只老鹰，疲倦而迷惘，
在午夜多雾的荒野里视觉迟钝。
但是他立即苏醒：谁能够看清
突现的新事物而不抛弃沮丧？
从峥嵘突兀的拱门，下界的暮光，
出来了母亲西布莉[68]！独个——独个——640
乘着淡色的车驾；黑衣襞围着
她的尊贵的身躯，她面色惨白，
头戴小塔冠。四头鬣狮正在拽
缓慢的车轮；露牙的狮口威严，
眉遮傲慢的眼睛，爪子沉甸甸，
慢慢吞吞地举起，尾巴黄褐色，
紧张不安地弯垂着。影影绰绰，
这仙后默默地斜驰而去，隐入
另一座阴暗的拱门。
为什么耽误
在这凄凉的地方，年轻的旅人？650
你是否旅途劳累，或不能前进，
走那条钻石道路？在空中半道上
路突然断了？把你的前额俯向
人间吧，热烈祈求那腾云的天神
朱庇特！他确实由于行旅而劳顿；
他的道路在半空中突然迷失；
他向腾云的约夫鞠躬，有一只
巨鹰向他飞过来，他不说一句
渎神的话语，纵身向鹰翅投去，
把自己置于黑暗和朦胧之中：660
坠啊坠，不知向什么好运俯冲，
像个测深的铅锤，他迅速坠下，
穿过未知的事物，直到常春花
和玫瑰把芳馨同香风相互交融，
从小小石洞里一涌而出，石洞中
密织着厚厚的树叶和苔藓，恰似
巨大的绿色蜂巢，那里的空气
甘美而清新。巨鹰把他降落在
绿荫幽深处，向他告别后离开。
这是素馨花凉亭，亭子里长满670
金色的苔藓。他的所有的感官
快活得飘飘然；喜悦大半被抓住，
在他的头顶上飞舞；他的脚步
是西方居民式；对他敏锐的听觉，
无声是来自神圣天宇的音乐；
他的眼睛里含着露珠的华彩；
小小花朵感到他叹息得愉快，
就微微抖动。葱绿的岩洞和石窟
他逐个经过，时时惊奇于情绪
怎么会突然高涨：但是，他说道：680
“唉！难道这感情的涌流全都要
归于孤寂吗？而且不得不消亡，
仿佛美妙的乐曲落在沙土上，
连回声都没有？这样一来，我就会
变得孤单而忧郁，寂寞而伤悲！
可是我仍然感到不朽，我的爱，
我的生命啊，你在哪里？你是在
高高的天上晨光之门前跳舞？
还是在老神阿特拉斯[69]的闺女—— 七颗星中间守望？你可是水中仙——690
吹螺者特赖顿之女，金发飘散？
或者，不可能！你是狄安娜的女侍，
为了消遣，用柔枝嫩叶来编织
一顶花冠？无论你在哪儿，我想，
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投向
你的怀抱；吓走奥罗拉[70]的随从，
把你从晨光中夺来；像野鸟，飞行
在汪洋大海之上，从你的浪花
织成的摇篮里把你抱走；或脱下
你的牧童装，向你求爱，在绿丛里。700
不啊不，我的灵魂太急于蒙蔽
无力的自己：我知道这事不成。
哦，就让我凭美丽的幻梦躲进
她的魅力中：来这里小睡一会！
来这里安恬地入睡！通过抚慰
把即将来临的寂寞推迟片刻。”
他这样说着，此时他感到已获得
做一场美梦的力量；于是他绕道
穿过阴暗的通路，搜寻着，找到
平滑幽深的苔藓花坛，他倒在710
那花坛上面，随即向空中张开
慵懒的双臂，福气呵！他抱住一个
赤裸的腰身：“爱神哪！这是哪来的？”
一声熟悉的叹息：“亲爱的，是我！”
他们欢叫着，在这销魂的时刻，
彼此面对面颤抖。这是赫立崆[71]！
流出灵泉的山啊！荷马的赫立崆！
你只要让一股小泉喷向几张
可怜的诗笺，那么诗句就会向
这一双爱侣歌唱，翱翔，像百灵鸟720
向巢中雏儿鸣叫，但黑暗笼罩
你古老顶峰的周围，你的泉水
向天空散出濛濛的水蒸气。对！
伟大诗人的人数已点清；案卷
已由缪斯们收起；光辉的名单
阿波罗掌握着：我们炫目地看到
西方天空上显出新鲜的色调：
人间已尽了责任。可是呵，可是，
尽管诗歌的太阳已成了落日，
这双情侣却拥抱过，我们不得不730
哀叹再没有成熟的才智握住
不朽的妙笔濡染他们的喜泪。
他们好久不说话，心里是敬畏，
怀疑发生的一切；躺卧了好久，
爱抚又亲吻，把种种怀疑赶走；
好久，温存体贴的呜咽才开始
变为对话，从他们甜蜜的嘴里
涌出了两道娓娓而谈的泉流。
“已知的谜啊！我从你身上吸收
心爱的精华，为什么我不能永远740
被拥抱？不能在这美好的地点
放我的下巴颏？不能永远握住
嬉戏的手，吻手上柔润的肌肤？
为什么不能永远、永远地感到
吹向我眼睛的气息？你会悄悄
溜走，再度离开我，真的呀，真的——
你会走得远远的，不再留意我
孤独到发疯。说话呀，迷人的佳丽！
是不是这样呢？不是！谁敢把你
从我的身边抢走？而且我感到750
你也不愿意离开我。我可仍然要
把你抱得更紧些，更紧些——这回
我们怎么能分开？极乐界！你是谁？
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也不会
带我一同去星球的你啊，你是谁？
迷人的仙女！告诉我，凭温馨拥抱，
凭你那无比温柔完美的容貌，
凭朱唇、明眸，（哦，抓不住的幸福！）
凭这双柔软、含乳、至美的事物——
这双柔软的——，凭这杯玉液，仙丹，760
凭激情”——“哦，可爱的伊达山[72]：神山！
恩弟米安！最最亲爱的！我苦啊！
他的灵魂将被我遗忘——幸福啊！
他多么爱我！他的可怜的太阳穴
正跳着爱的节拍，——跳得多欢悦。
醒来吧，青年！要不然我会死去；
醒来吧，否则温馨的时刻会陷入
麻木而匆匆流逝；说话呀，让魔力
吓跑昏沉的睡眠！我不能消弥
沉重的昏睡，我至少要把我的嘴770
压上你的嘴，让唇吻宴饮酣醉，
一直到我们再领略爱的活力。
什么？你在动？在吻？痛苦啊！福气！
我爱你，青年，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长久离开你使我的灵魂得不到
一点儿安宁：可是我必须离去：
还有，我不能使你高高地升起，
直上星空；我出于害羞也不敢
让你占有：亲爱的，请不要抱怨，
否则你会逼得我守不住秘密，780
在天上我就羞煞了。但愿我自己
已经害羞过；但愿那可怕的笑意
（笑我失去的光彩和热情的巧计）
已从庄严的奥林波斯山、从众神
严肃的脸上消去，愿我们的欢情
被人忘掉，只记在我们的心中！
为什么羞愧？这是怯懦的脸红，
用来为无穷的欢乐补过而已：
可是我只好怯懦！——我面前明显地
出现了可怕的景象——约夫沉着脸——790
弥涅瓦[73]惊讶——没有谁的心为惊叹
纯情而搏动——小爱神不再恭敬地
垂下翅膀——我的水晶般的领地
已失去一半，旧歌全化为乌有！
但这对于爱又怎样？哦，我能够
带你飞到天上神祇的视野里，
使得你可以连续几小时甜蜜地
把我紧抱住。现在我立刻赌咒说
我是聪明的，帕拉斯[74]是个笨家伙—— 也许她的爱像我的一样不可知——800
哦，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是
贞洁的：是啊，每天黄昏帕拉斯
见我用冷如树叶般颤动的手指
绾起头发来，便要叹息。亲爱的，
我茫然若失，像只孤独的野鸽，
不知道巢已筑成。请轻轻吻我——
是的，凭这吻，我发誓，你已经获得
无穷的幸福和永不衰歇的情热：
不久后我将使你上升到天国——
那片芬芳的光明中；每逢夏季，810
我们在河边树林里荫蔽自己；
我将给你讲许多天上的故事，
再给你低声歌唱天上的曲子。
我的爱情将飞越所有的限制！
让我溶入你心中；让我们亲密
交谈的声音一诞生就相互融汇；
让我们交缠着翱翔吧——哦，人类
语言真贫乏！人们说话真简陋！
哪一天我要教你甜蜜的舌头
学会天堂的幼儿语——我要竭力820
使你懂得诗琴的低语，我把你
紧抱住，痴情地流泪——我痛苦难过，
恩弟米安：可悲呵！是不是灾祸
就在欢乐的深处，我唯一的生命？”——
这时，啜泣了多次，她温和的斗争
变成了周身无力。他则报答以
痴迷的盟誓和眼泪。
你们心里
充满了热情，要留在这里表同情，
只为了真理；因为这谣曲，这歌声，
不是唱今天，而是讲过去，一阵830
空穴风把谣曲故事讲给森林听；
之后森林在梦里把谣曲讲给
沉睡的湖听，湖水的凉意和清辉
被一位诗人见到，他正在旅途，
要去日神庙；他把疲劳的身躯
投入湖水中，沐浴了一个时辰，
后来，就在这灵感支配的幽境，
他朝着天空唱出了这只故事，
使它翱翔在宇宙之间。这样子，
那故事便永远被唱着，唱给那些840
耳尖发热的人们听；这个传说
鼓舞守望的星星；听的人必定
主宰自己的命运，否则将悔恨：
因为他心头燃起了不熄的烈火，
而且，他害怕风的旋涡会吞没
任何部分，这火就烧得更猛烈。
这里写下的一切总有个了结，
结束后这一切会变得清楚明朗；
那个奇异的声音很快就消亡，
只从逝去的音波中发出回声来，850
那位美丽的来访者终于松开
温柔的四肢，离开沉睡的青年。——
风源深处的传说呵就是这般。
现在我们回头讲早先的记事。——
恩弟米安醒来了，而她的忧思
甜蜜地刺痛他耳朵：他恹恹揣度
他又将如何孤单，伤心地抱着
一双空空的手臂，把头低下来，
无限凄凉地、一声不响地坐在
那张空床上。他尝过爱的痴迷：860
他胸中不时发出呜咽声，胜似
受到折磨的狮子的呻吟；现在
心头的愤怒已经过去：他不再
向那些主凶的星宿厉声作战。
他感受太多，受不了刺耳的震颤：
他的灵魂的弦琴，伊奥利安式，
忘却了一切暴力，只是跟哀思
亲密地交谈：他曾经心醉神迷，
痛饮过欢乐的乳汁；——从此他的爱
就变得天真无邪。——他不愿离开870
留有印痕的床榻，一旦他要走，
却迈着没精打采的步子，两手
蒙住脸。情绪缓过来，他去闲游，
见到可能使阿勒克托[75]的毒蛇都
吃惊的幻象，见到比赫耳墨斯
吹的笛子更醉人的景物，此时
他急于投出晦暗的目光：最后他
见到鸣响的石窟，有拱顶，巨大，
里面镶嵌着珍珠成千成万颗，
和带有坚固螺纹的红嘴贝壳，880
大小和形状各异，大的可以让
鲸鱼来藏身，默默地生气，对抗
无穷无尽的风暴。此外还看见
鱼形的动物，身上是青绿，蔚蓝，
正要喷水。在这清冷的奇境里，
恩弟米安坐下来，陷入了沉思，
想他的生平，从少年直到那天——
周围是欢呼，筵席，鲜艳的花环，
他迈步登上牧童的宝座：那片
野林深处莹白色宫殿的奇观，890
他在宫殿里主持的一切宴饮：
他一度认为美的温柔少女们，
每一个林中伙伴，每一个朋友，
在他的面前梦一般逝去。然后，
古诗人激励伟大的事业：他设计
在牧人家族里培植黄金时期：
奇妙的夜晚：牧神的盛大节日：
他的姊姊的哀愁，他不定的行止，
直到他冲进大地的无底深窟：
地下埋藏的各种奇珍全发出900
过多的爱的红光。“现在，”他思忖，
“我还将留在危险中多少时辰，
经受那不再令人吃惊的虚惊？
我深深尝味过她的甜美的灵魂，
其他的深尝都是浅尝：一度
神圣的香泽全成了沉淀的泥土，
只想施肥于我的尘世的根株，
要我的枝柯把一只金苹果高举，
举向灿烂的天空：其他的光芒，
虽然敏锐而锋利到足以损伤910
奥林波斯山鹰眼，却是片黑暗，
暗得像混沌的起源。听啊！这边
我的沉思从贝壳里发出回声，
也许这沉思是远方声音的幽灵，
那逐渐消逝的振波？——听啊！”——此刻，
他竖起耳朵倾听。嗡嗡声变得
愈来愈喧闹，看哪，他躺在那边，
左右两侧涌出了滔滔的流泉，
飞沫如烟；两股泉围绕着岩石，
冲击得迅捷、疯狂又幻异，奔驰920
在高窟之中，海螺和贝壳之间，
留下露似的细流。最后，两股泉
从高窟顶部冲下，泻出声声吼，
就像赛跑者把希望寄托在最后
几步时发出喘息，然后用余力
贴着地面蜿蜒曲折地淌过去。
恩弟米安追逐着——似乎一股泉
永远在追赶，另一股在竭力躲闪——
追逐着逶迤的迷泉，直到他几乎
不再去思索那桩神秘的事物，——930
如今他只倾心于轻柔的飞翔，
飞临那消失的幸福。啊！谁在唱，
唱走了他的梦？这是些什么歌曲？
歌声像来自树木的窃窃私语，
不是空洞的石窟所原有。听呵！
“阿瑞托莎[76]，绝世的美人呵！为什么
怕我的温情？超凡的狄安娜，何以
你聆听她的祷告？但愿我此时
正绕着她那娇嫩美丽的躯体，
环抱着她的腰而流动，并且竭力940
诱发她潜水！再偷偷流进她两片
甜美的嘴唇和薄薄的眼皮之间。
但愿她的柔发在阳光下闪烁，
我把她发梢滴下的水珠汇做
爱情的涓流淌下她退缩的身体！
逗留在她的百合花肩头，取暖自
她的相触的双乳间，和种种魅力——
一触即销魂！——看我流得多痛苦：
美丽的少女，垂怜我悲惨的遭遇！
停下，停下你疲惫的旅程，让我，950
幸福的求爱者，率先去草原花国，
那里的一切美曾把我网住。”——“凶神，
断念吧！否则我那被激怒的情人
一点头就叫你泉水停流：——不要
用妖言来惹我——啊，我真的已得到
使你疯狂的力量了？这可是真的？——
去吧，去吧，要不然我会为我的
想法而深深懊悔：去吧，慈悲些！
和善的阿尔甫斯[77]，假如我凭借
自己的意气行事，那将是灭亡。960
山林仙后呵！但愿你像我一样
经受痛苦，我就会什么都不怕，
去做罪犯。唉呀，我烧得火辣辣，
我发抖——温和的河呵，请你离去。
阿尔甫斯！你这迷人精！我全部
感官曾在这林木中变得完美。
清风，林荫的草地，无瑕的流水，
瓜果，单人的床榻，都使我满意；
但自从我在你的狡诈的流水里
轻率地沐浴以来，悸动的烈火970
就烧在我心头：为何这样伺候我，
又把这叫作爱？唉呀！这是残忍。
我再也不曾听着鸫鸟的歌声
而闭下我幸福的眼睛。去吧！走开！
这真是残酷的事情！”——“你嘲骂起来
竟这样温和，阿瑞托莎，我寻思：
假如你在我多荫的河边游戏，
你会再次去沐浴。天真的少女！
别再压抑你的心；也不用畏惧
愤怒的神祇：有的神祇会伸展980
翅膀来荫庇我们。一阵阵喟叹
听起来教人肠断：让我把甘露
倾注在叹息上面！再不用恐惧，
可爱的阿瑞托莎！狄安娜有时候
也不免痛苦。亲爱的少女，带着羞
潜入我的灵魂吧，让我们丢掉
凄凉的洞窟，奔向广袤的苍昊。
我曲折前进，会使你始终喜欢，
离开碧海，直达我隐蔽的水源，
靠近阿卡狄森林；我要给你看990
我的河床让清水在苔石中间
流泻而过；我穿过茂密的青草，
披着愉快的暗影漫游，比遭到
放逐的萨土恩[78]更隐蔽；绕着花岛，
我汪洋恣肆，就在这里我得到
甜蜜的花粉，来自蜜蜂千万只
带蜜的翅膀：你可以随你的心意
选一处佳境，我们可以在其间
头枕着薰香，度过长夏的夜晚。
摆脱一切忧虑吧，洁白的美人！1000
让我们舒适一会儿；除非你竟
忍心高兴地看着我无望的流水
匆忙地背离太阳温和的光辉，
涌过饥饿的沙土，向死亡进发。”——
“我能做什么，阿尔甫斯？狄安娜
严肃地站在我面前：恼人的命运！
不幸的阿瑞托莎！最近你还曾
是个女猎手，自由地——”这时候，两股
悲伤的流水跌入了可怕的山谷。
拉特摩斯人听着，但无声可闻，1010
除了一遍又一遍微弱的回声
重复着阿瑞托莎的名字。在黑色
深渊的边上他潸然泪下，这样说：
“引导我行程的温和女神！我求你，
凭我们永恒的希冀，你如有伟力，
请减轻、缓和这对恋人的痛苦；
使他们在幸福平原上过得幸福。”
他转身——压倒一切的声音震响——
他举步，寒冷的光芒升起；他踏上
沙土路向着那光芒走去；你看！1020
比一刻以前发生的更加突然，
大地的种种幻景都消失不见——
他看到大海就在他头顶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