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苑长春
[美]马乔丽·劳林斯 著
Marjorie K. Rawlings
一
炊 烟的圆柱从小屋的烟囱里升起来,细而直,飘入四月的蓝色天空里。那男孩乔弟凝视着它,揣测着:厨房的壁炉里的火快熄灭了;午饭已经吃过,他母亲正把锅镬都挂起来。这一天是星期五,她会用一把树枝编的扫帚将地板扫干净,然后,如果他运气好,她会用玉蜀黍皮制的板刷来刷洗地板。因为只要她洗地板,就要等他到了山谷那里她才会想起他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将锄头横担在肩上。
那块开垦出来的土地本身是悦人的,只可惜一排排幼嫩的玉蜀黍偏偏横在眼前,莠草未锄。野蜂找到了大门旁边的那棵中国浆果树,贪馋地钻进那纤弱的淡紫色的花球里,好像忘记了三月曾开过的黄茉莉,五月里就要开的玉兰花与馨香的月桂树。他想他也许可以跟着这些黑黄相间的虫儿迅速飞行的路线,找到一棵有蜂窠的树,装满了琥珀色的蜜。冬天的蔗糖浆已经吃完了,果冻也差不多吃完了。去找寻有蜂窠的树,比锄玉蜀黍畦间的草要神气得多,玉蜀黍可以再等一天。这是一个洋溢着一种轻柔的撩拨的下午。它一直钻到他里面,就像那些蜜蜂钻进中国浆果花中,使他非走过那片开垦出的土地,穿过松林,沿着那条路下,到那奔流的小河边去不可。有蜂窠的树也许在水边。
他把他的锄头倚在那用劈开的木桩搭成的栅栏上。他在玉蜀黍田中走过,终于到了那小屋看不见的地方。他把两只手撑在栅栏上,从木栅上翻过去。那猎狗老裘丽亚跟着他父亲的货车到格莱亨镇去了,但是那斗犬利普与那新的小狗泊克看见一个什么东西跳过栅栏,他们都向他这面跑来。他打发他们回到院子里去。他想,这两只狗真不行,除了打猎之外毫无用处,只会追捕,捉住,咬死。他们对他完全不感到兴趣,只有当他在早晨与夜间将几碟吃剩的东西拿来给他们吃的时候,那是例外。老裘丽亚对人类非常温柔,但是她太老了,她只忠于他的父亲,辨尼·白克士忒。乔弟很想自己有一只狗。他什么都喜欢,只要是他自己的;只要它跟着他,像老裘丽亚跟着他父亲一样。他穿过那条沙路,开始向东奔跑。离山谷有两哩地,但是乔弟仿佛觉得他可以永远跑个不停。他的腿不觉得酸痛,不像他锄玉蜀黍的时候。
他跑到了银谷路上铺得厚厚的沙上。焦油花正开着,脚镣树与闪光浆果树也正在开花。道旁的植物渐渐改变了,他把脚步放慢了些,一步步走着,可以经过那一棵棵的树,一棵棵的灌木,每一棵都是独特的,熟悉的。他走到那棵玉兰树那里,他曾经在那上面划出一只野猫的脸。这棵树是一个标志,表示附近有水。在他看来,这仿佛是一件奇异的事,既然土是土,雨水是雨水,为什么干瘦的松树总长在矮树林中,而每一个湖,每一条河,每一个支流旁边总长着玉兰树?
路径东边的山坡倾斜着,落下去二十呎,下面有一股泉水。土坡上密密地丛生着玉兰树,金字塔形的常青月桂树,香橡胶树,与灰色树皮的梣树。他在凉爽阴暗的树影中走下坡去,走到泉水边。他遍身都充满了一种尖锐的快感。这是一个秘密的可爱的地方。
像井水一样清冽的一股泉水,凭空从沙里咕嘟咕嘟冒出来。水从地下涌出来的地方,有一个漩涡。一粒粒的沙在水中沸腾着。这泉水发源于山坡另一边的一股泉水,它从一个较高的地方咕嘟咕嘟冒出来,为它自己在白色的石灰石中凿出一道沟渠,开始迅速地流下山去,成为一条小河。那小河流入乔治湖,乔治湖是圣约翰河的一部份,那伟大的河向北流去,流入海中。乔弟觉得兴奋,看到海洋的起源。当然,还有别的水源,但是这一个是他自己的。他喜欢想着没有别人到这里来,除了他自己与野兽与口渴的鸟。
他走路走得热起来。那幽暗的山谷像把微凉的手按在他身上。他卷起他的蓝斜纹布裤脚,将他赤裸着的肮脏的脚踏进那浅浅的泉水中。
一阵微风吹开了他头上帐幕似的树枝。阳光漏下来,躺在他头上肩上。他头上温暖,而他生着老茧的坚硬的脚是冷的,觉得非常舒适。风息了,阳光照不到他了。他涉水走到对岸去,那里树木比较疏旷。一棵低矮的扇形叶棕榈拂在他身上。它使他想起他的小刀就在他口袋里,伏伏贴贴;使他想起他远在圣诞节的时候就计划着要给他自己做一只小水车。
他从来没有独自做过一只。赫托祖母的儿子奥利佛每次从海上回来的时候,总替他做一只。他专心地工作着,皱着眉头,追想那小水车的轮盘必须恰正是一个什么角度,供它能滑溜地转动。
水只有几吋深,但是它流得很有劲,有一股坚定的潮流。那叶制的小轮上的桨片一次次地翻动着,忽上忽下。那小水车在工作着。
乔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倒在那丛生着蔓草的沙上,尽量欣赏那美妙的动作。上去,翻过来,下来,上去,翻过来,下来——那小水车真是迷人。
一道阳光,温暖而稀薄,像一条百衲面薄棉被,盖在他身上。他懒洋洋地凝视着那小水车,整个的人都沉在沙里与阳光里。那动作是催眠性的。他的眼皮跟着那棕榈叶桨片一同颤动着。轮盘上溜下来的许多银色水珠模糊地溶成一片,像一颗流星的尾巴。生着一簇簇白毛的蓝天在他上面罩下来,他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太阳没有了,一切的光与影都没有了。这世界是一种温柔的灰色,他躺在一重雾里,雾像瀑布喷出的水沫一样细薄。那雾使他的皮肤发痒,它是温暖的,而同时又是凉润的。他翻过身来朝天躺着,吸收那细小的一滴滴雾水,就仿佛他是一棵幼小的植物。他的脸终于湿了,他的衬衫摸上去也是潮湿的;在那时候,他离开了他的窠。他突然停住了。一只鹿曾经在他睡熟的时候到泉水边来过,那新鲜的足迹从东面山坡上下来,在水边停止。那脚印是尖锐的,一只母鹿的足迹。她曾经走下来在泉水中深深地饮着,没看见他睡在那里。然后她闻到了他的气味。沙里有一处足迹杂乱,像是混战了一场,那是她惊恐地旋过身来的地方。
他四面望着,找寻别的足迹。松鼠曾经在山坡上跑上跑下,但是它们永远是大胆的。一只浣熊曾经到这里来过,他的脚像指甲尖利的手,但是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刚才来的。只有他父亲能够确定知道任何野兽经过的钟点。只有那母鹿确是来过的,受了惊吓。他又去看那小水车。它在那里转动着,稳定地,就像它是永远一直在这里的。那棕榈叶的桨片是脆弱的,但是它们勇敢地假装有力,打着那浅水,潺潺作声。它们在缓慢的雨中闪闪发光。
乔弟看看天空。他在那灰色中无法看出早晚,也不知道他睡了多么久。他跳上西边的山坡;在那里,生着苦莓树的空旷的平原四面展开,没有障碍。他正站在那里踌躇着,不能决定走还是不走。雨停了——也像它开始下起来的时候一样轻柔地停止了。一阵微风从西南吹过来。太阳出来了。云卷在一起,成为波浪形的大白羽毛长枕。东方横跨着一条虹,这样可爱,颜色这样多,乔弟看着它,简直觉得他快乐得整个的人都要炸裂了。大地是淡绿色的,连空气本身几乎都是看得见的,金色的,照着那雨洗过的阳光,一切的树与草与灌木都亮闪闪的,被雨珠油漆过了。
一股愉悦的泉源在他心里汹涌着,不可抗拒地,就像那小溪的泉源一样。他举起双臂,毕直地两面张开,像水上火鸡的翅膀。他开始转圈子。他越转越快,直到他昏眩起来,倒在地下,平躺在那扫帚形的鼠尾草里。四月的蓝天与棉花云在他上面转圈子。男孩与大地与树木与天空一同旋转。旋转停止了,他的头脑清晰起来了,他站了起来。他虚飘飘的,觉得晕眩,但是他心里有点什么东西缓和下来了,而这四月的晴天也可以再诞生,像任何普通的日子一样。
他转过身来,向家里狂奔。他深深呼吸着那些潮湿的松树发出来的香气。松散的沙,本来吸陷他的脚,现在下过雨,也坚实起来了。回去的路很容易走。乔弟转弯踏进那块开垦出来的土地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他希望他父亲还没有从格莱亨镇回来。他这时候才初次想到他父亲不在家,他也许不应当走开。如果他母亲需要柴,她会生气的。连他父亲也会微微地摇着头,说,“孩子——”他听见老马恺撒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知道他父亲在他之前回来了。
辨尼·白克士忒在柴堆那里。他仍旧穿着他结婚那天穿的一套厚呢衣服的上衣,现在他到礼拜堂去或是去做交易的时候,总穿着它,做为他文雅的标志。他在代乔弟劈柴,而且穿着他的好上衣。乔弟跑到他眼前。
“爸,让我来。”
他希望他现在的自我表现能够遮盖他的过失。他父亲直起腰来。
“孩子,我差一点当你不回来了。”
“我到山谷里去的。”
“今天去,天气实在是好,”辨尼说,“到那里去都好。你怎么会走得这样远?”
很难记得他为什么去的,就像是一年前的事一样。他需要回想到他放下锄头的一刹那。
“哦,”他想起来了,“我打算跟着蜜蜂走,去找到一棵有蜂窠的树。”
“你找到了它?”
乔弟空洞地瞪着眼睛。
“该死,我都忘了找它了,到这时候才想起来。”
他觉得自己一副傻相,就像一只猎鸟的狗被人看见它在那里追逐田鼠。他羞涩地望着他父亲,他父亲的淡蓝眼睛含着一丝笑意。
“乔弟,说老实话吧,好让魔鬼丢脸。”他说,“去找蜂窠不是一个借口吗?借此可以蹓跶蹓跶。”
乔弟露出牙齿来笑着。
“我还没想到蜂窠的时候,”他承认,“就想到这个了。”
“我猜就是这样。我怎么知道的呢,我在格莱亨镇赶着车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哪,那乔弟,他锄草锄不了多少时候的。这春天,这样好的天气,我要是个孩子的话,我想去做什么呢?’后来我想,‘我想去蹓跶蹓跶。’差不多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路远。”
一种不是来自金色的夕阳的温暖,充满了那孩子。他点点头。
“我也是这样想着。”他说。
“可是你妈,”辨尼把头向房屋那边歪了歪,“不赞成出去蹓跶。女人大概死也不懂男人为什么这样喜欢蹓跶。我一直没让她知道你不在这里。她说,‘乔弟呢?’我说,‘呵。我想他大概总在附近。’”
他眨了眨一只眼睛,乔弟也向他眨了眨眼。
“要天下太平,男人们得要齐心才行。你给你妈好好地多拿点柴进去吧!”
乔弟抱了满怀的柴,匆匆向房屋走去。他母亲跪在壁炉前面。那香味飘到他鼻子里,使他饿得混身发软。
“妈,这该不是山芋面包吧?”
“是山芋面包,你们这两个家伙不要慢吞吞的,做这样做那样,串门子聊天。晚饭做好了,可以吃了。”
他把柴倒在木箱里,急急地走到畜舍里。他父亲在替屈克西挤奶。
“妈说快点做完了进来,”他报告,“我是不是得要去喂老恺撒?”
“我喂了他了,孩子,我也没什么好的给他吃,可怜的家伙。”他从那三只脚的挤奶凳上站起来,“你把牛奶拎进去,不要跌跌跘跘地把它从葫芦瓢里泼出来,又像你昨天那样。慢慢地来,屈克西!”
他从那条牛身边走开了,跟着那孩子到房屋里去。他们轮流在水架上盥洗,用厨房门外挂着的一条卷轴毛巾擦干了脸与手。
白克士忒妈妈坐在桌子跟前等着他们,替他们盘子里盛上菜。她庞大的身躯占满了那狭长的桌子的一端。乔弟与他父亲在她两旁坐下。他们俩都觉得她天生应当坐在上首。
乔弟什么都不听见,什么都不看见,只看见他的盘子。他一辈子没有像这样饿过,而且,经过一个荒歉的冬天与迟缓的春天,白克士忒家的食物也不比他们的牲畜的食物丰富多少,而他母亲竟做出这样丰盛的一顿晚饭,即使招待牧师也够好的。他内心非常矛盾,想再多吃些饼干,而从过去痛苦的经验中知道他如果吃了饼干,就会突然地容纳不下山芋面包。当然选择后者。
“妈,”他说,“我能不能现在就吃我的山芋面包?”
她在那里喂养着她自己巨大的身躯,正在片刻的停顿。她灵巧地替他切出很大的一块。他投身到它的芳香美味的品质中。
“我费了那么些时候做那只山芋面包——”她抱怨,“我还没有透过气来,你倒已经毁了它了——”
“我吃得快,”他承认,“可是我好久都不会忘记它。”
晚饭吃完了。乔弟饱了。就连他父亲,平常吃得像麻雀一样少,也添了一次。
白克士忒妈妈叹了口气。
“你们那一个替我点上一根蜡烛,”她说,“我就去把盘子洗了,也许还来得及坐下来享享福。”
乔弟站起来,点上一支牛脂烛。那黄色的火焰颤抖着,他向东窗外望去。一轮满月正在升起来。
他父亲走到窗前,他们一同望着它。
“孩子,看见月亮你可想起什么?你可记得我们说四月里月亮圆的时候,我们要做些什么事?”
“我不记得了。”
不知道怎么,季节的变换总是突如其来,使他感到诧异。大概一定要年纪像他父亲一样大,才能够把季节时刻记在心上。
“你忘了我告诉你的话?哪,孩子,四月里月亮圆的时候,冬眠的熊从它们床上起来了。”
“那老八字脚!你说等他出来的时候我们来捉他!爸,我们什么时候能去?”
“我们一锄完了地就去,一看见熊的踪迹就去。”
“我们从那一头出发去捉他?”
“我们最好沿着山谷的泉水走,看他有没有出来到那里去喝水。”
“今天有一只大母鹿在那里喝水,”乔弟说,“在我睡着的时候。爸,我给自己做了一只小水车。它转得非常好。”
白克士忒妈妈呱嗒呱嗒洗着锅,突然停止了。
“你这刁猾的小流氓,”她说,“我这还是第一次晓得你出去过的。你越来越滑头了,滑得像雨天的黏土路。”
他大声笑起来。
“妈,你上了我的当。妈,你说,我难道一次也瞒不过你,总得要你上我一次当。”
“我上了你的当。我还站在火跟前给你做山芋面包——”
她并不是真生气。他看见她的嘴扭曲着。她想把它拉直了,但是不能够。
“妈在那里笑!妈在那里笑!你生气就不会笑了!”
他奔到她背后去,解开她的围裙带子。围裙滑到地上去了。她很快地转过她庞大的身躯,打了他两个嘴巴,但是巴掌打下去,像羽毛一样轻,开玩笑地。他今天下午感到的那种颠狂又回来了。他开始旋转个不停,就像他在那鼠尾草中一样地转着圈子。
“你把桌上那些盘子砸了,”她说,“你看我可生气不生气。”
“我没办法,非转不行。我头晕。”
“你发了昏了,”她说,“没有别的,就是发昏。”
这是真的。四月的天气使他发昏,春天使他头晕,他像莱姆·傅赖司忒每星期六晚上一样地酩酊大醉。那太阳与那空气与那稀薄的灰色的雨搀和成的烈酒使他头脑昏眩。那小水车使他沉醉,还有那母鹿的来临,还有他父亲代他隐瞒他不在家里,还有他母亲替他做山芋面包,又笑他。小屋里安全舒适的气氛中的烛光,它刺中他的心;小屋四周的月光也刺心。他在一种热狂中上了床,睡不着觉。这一次的愉悦在他身上留了个标志,所以他这一生一世,每逢四月是一层稀薄的绿色,每逢他舌头上尝到雨的滋味,一个旧创痕疼痛起来,他心里就充满了一种怀念,怀念他不大记得的一些什么。一只怪鸱远远叫着,鸣声穿过那月明之夜,他突然睡熟了。
二
辨 尼·白克士忒醒着,躺在他妻子庞大的睡熟的身体旁边。他在月亮圆的时候总是睡不着。他常常想着,光线这样明亮,不知道人们是否应当到他们的田地里去做工。他很想轻轻地下床,也许去砍下一棵橡树来当柴烧,或是把乔弟偷懒没锄的地去锄完它。
“其实为了今天这桩事情,我应当治他一下。”他想。
他从前那时候,如果躲懒溜开了,一定会结结实实地挨一顿打。他父亲会不给他饭吃,叫他回到泉水边去,将小水车拔出来。
“可就是这一点,”他想,“一个孩子也只有很短的时候是个孩子。”
他回想到过去,他自己就没有童年。他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牧师,像《旧约圣经》中的上帝一样严厉。然而他并不靠《圣经》维持生活,而是靠伏庐西亚附近的一个小农场,他在那里养活大了许多子女。他教他们读书写字,谙晓《圣经》,但是他们每一个人,自从他们刚学会走路,能够拿着一口袋种子,跟在他后面在一排排玉蜀黍之间蹒跚而行,从那时候起就辛苦地操作,直到他们的小骨头酸痛,他们正在长着的手指也痉挛起来。粮食很缺少,十二指肠虫很多。辨尼长成之后,身材不比一个孩子高大。他脚小,肩膀窄,他的胁骨与胯骨联在一起成为一副通体脆弱的骨架子。有一天他站在傅赖司忒家的人中间,竟像许多巨大的橡树之间的一棵小梣树。
莱姆·傅赖司忒低下头来望着他,说,“嗳,你呀,你这小辨士 [1] 。你倒是货真价实的好铜板,可是再小没有了。小辨尼·白克士忒——”
从此他就叫这名字了。他选举的时候,自己签名“埃孜拉·以西结·白克士忒”,但是他付税的时候,记录中将他写作“辨尼·白克士忒”,他也并不抗议。但是他是一种坚固的金属混合物;像铜质本身一样地坚固;也具有铜的柔软。
住在河边的人们——那条河又深又平静,生气蓬勃,有许多船只,独木舟与平底船,运木材的筏子,货船与客船——河畔的居民总说辨尼·白克士忒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就是个疯子,他离开通常的生活方式,带着他新婚的妻子,深入佛洛利达州荒凉的矮树林中,树林中繁殖着熊、狼、豹。傅赖司忒家住到那里去,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们家里人口不断地增添,都是些壮大粗鲁暴躁的男性,他们需要全郡的地方,不然施展不开,也需要自由,不被妨碍。但是谁会妨碍得辨尼·白克士忒呢?
并不是妨碍他——但是在城市里,村庄里,邻居们住得不太远的农业区域,人们的心灵与动作与产业都交叠着。个人的精神有时候被侵犯。在困难的时候确是有友谊与互助,但是更有争吵与戒备,一个人怀疑另一个人。他在他父亲严厉的管教下长成,踏进世界,而这世界的严酷是比较不率直,不诚实的,所以更使他感到困难。
他也许受伤的次数太多了。那庞大的超然的矮树林中的和平对他有一种吸引力,它的沉默是慈悲的。在那里谋生比较困难,买起东西来,卖起农作物来,因为路远,都很麻烦。但是那块开垦出的土地是特别地属于他的。熊与狼与野猫与豹侵掠家畜,他认为那是情有可原的,不像人类的残酷。
他三十几岁的时候娶了一个丰满的女孩子,就连那时候,她已经比他大了一倍,他用一只牛车载着她与最基本的家庭日用品,一颠一簸,缓缓地与她一同来到那块开垦出的土地上。在那里,他用他自己的手搭起了一座小屋。在那阴沉沉的一大片瘦瘠的沙地松树林中,也拣不出什么好地方来,但是他尽力挑拣了一块较好的田地。他向傅赖司忒家里——他们住在四英里外,不至于太接近——买了一块很好的高地,在一个叫做松林的岛屿中心。这岛屿之所以有这名称,是因为它在那干枯的树林中确是一个长叶松的岛屿,高高坟起,在这矮树林的波涛汹涌的海中,它成为一个地界的标志。
这地段唯一的缺点是缺水。地水面这样低,深深地在地底,所以井是无价之宝。将来有一天砖头与灰泥比较便宜了,可以掘井,可是,目前白克士忒岛上的居民食用的水,不得不取给于他们那一百亩地面的边界上的一个大“陷洞”。“陷洞”是佛洛利达州石灰石地区常有的一种现象。有许多地底的河流穿过这些区域。化为小河的那些冒泡的泉水,就是地底的河流爆发出来。有时候地面上泥土的一层薄壳坍了下去,露出一个巨大的洞窟,里面或是有流动的水,或是没有流动的水。辨尼·白克士忒的田地上的“陷洞”可惜没有流泉。但是有一股纯洁的滤清的水从那高坡上日夜沁出来,在洞底积成一个池塘。傅赖司忒家的人想把矮树林中的坏田地卖给辨尼,但是他仗着现款,坚持着要那岛屿。
他向他们说,“那矮林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可以养大各种野味,它对什么野东西都合适,狐狸和鹿和豹子和响尾蛇。我可不能在那密密层层的树林里把孩子带大。”
傅赖司忒家的人拍着大腿哄笑,笑声从胡子里面发出来。
莱姆吼叫着,“一个辨士能兑出几个半辨士?你养出个小狐狸来,也就算好的了。”
辨尼现在还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在这许多年之后。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小心地,免得惊醒他的妻。他确是曾经大胆地计划着生男育女,要多产,要许多孩子在那长叶松林中活动着。孩子们来了,奥莉·白克士忒天生的体格显然是宜于生育的。但是这些婴儿都很孱弱,几乎一出世就得病死去了。辨尼把他们一个个都埋在橡树丛中一块辟出的空地上。
然后,这地方的寂寞使他有点害怕起来了,而他的妻已经差不多过了生育的年龄,正在这时候,乔弟·白克士忒诞生了,长得很结实。当那婴儿正是个蹒跚而行的两岁的孩子,那一年辨尼从军去了。他把他的老婆儿子带到河上,与他们的赫托婆婆同住,暂住几个月——他预期他不过去几个月。事实是他在四年后回来了,现出衰老的迹象。他搬取他的妻儿,带他们回到矮树林中,那树林里的和平与孤独使他感到安慰。
乔弟的母亲似乎以一种淡漠的心情接受她这最小的孩子,仿佛她已经将她所有的爱与关切兴趣都给了那些其他的小孩。但是辨尼的衷肠恋慕着他的儿子。那孩子不仅只使他成为一个父亲。他发现那孩子张大眼睛,屏息地站在鸟兽花木风雨日月这些奇迹之前,就像他一样,他自己一向是这样的。如果在一个柔媚的四月天,那孩子暗暗地走开,去干孩子们的事情,他能够了解那吸引他的东西。他也能够了解它的短暂。
“让他跑吧,”他想,“让他逃走吧。让他去造他的小水车。将来会有一天,他不想干这些事的。”
注释
[1] 一分铜币。
三
乔 弟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他狭小的寝室的东窗里已经透出了天光。他躺了一会,他的床是奢侈的享受,而白昼又来临了,他在二者之间挣扎着,非常痛苦。然后他跳出他的窠巢,站在那鹿皮毯上,他的裤子挂在那里,穿起来很顺手,而且刚巧运气好,他衬衫是正面朝外;他钻了进去,穿好了衣服,现在他不瞌睡了。
他听见老裘丽亚像铃铛似的声音,非常兴奋地狂吠着,声音从南面传来,在橡树林外。他仿佛也听见他父亲向她下了命令。他母亲尖锐的声音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已经奔了出去。她也听见那狗在叫。她跟到门口,向他喊着。
“你和你爸可别跟着那傻狗去得太久了。我不打算坐在这儿等你们吃早饭,待会儿你们俩老在树林里耗着。”
他现在没听见老裘丽亚或是他父亲的声音了。他非常着急,唯恐那紧张的一幕已经结束;那闯进来的野兽已经去了,也许狗与父亲都跟了去了。他冲过橡树丛,向着刚才那声音来的方向奔去。他父亲的喉咙说话了,就在他旁边。
“不用着急,孩子。已经做出来的事情不会跑了的。”
他突然停住了。他父亲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他们用来取种的母猪黑贝茜被压坏毁损的身体。
“他一定是听见了我向他挑战,”辨尼说。“孩子,你仔细看。看你可看见我看到的东西。”
看到那被撕裂的母猪,他想呕吐。他父亲望着那死去的动物的另一边。老裘丽亚的尖鼻子,也拨过去向着同一个方向。乔弟走了几步路,检验那沙地。那足迹他绝对不会误认,它使他的血液跳跃起来。是一只硕大的熊的足迹。而右面的前爪——像一只帽顶一样大——缺少一只脚趾。
“老八字脚!”
辨尼点了点头。
“我很得意,你还记得他的脚印子。”
他们一同弯下腰去研究那些记号与它们来去的方向。
“这正是叫做直捣敌营。”辨尼说。
“爸,狗一只也没有叫。除非是我睡着了没有听见。”
“他们一只也没叫。风的方向帮了他的忙。你不要小看了他,他精明得很。他像个影子一样地溜进来,干了坏事,在天亮前头又溜出去了。”
乔弟脊骨上感到一阵寒颤。他能够想像那影子,又大又黑,像一座活动的棚屋,将他那大脚爪一挥,就抱住那驯服的睡眠着的母猪。
“他已经吃饱了,”辨尼指出这一点,“他只吃了一口。熊刚从冬眠里醒来的时候,胃缩小了。所以我恨熊。一个畜生杀生,吃饱肚子,那他不过是跟我们一样,也叫没有办法。可是一个畜生,或是一个人,光只为了爱干这些事,来伤害别人——你对着一只熊脸上看,你就知道他并不懊悔。”
乔弟知道他应当为了老贝茜觉得伤心,但是他所感觉到的只是兴奋。这只大熊,一切养牲口的人都想捉他捉不到,已经有五年之久了。这次他在白克士忒家的田里——那圣地里——毫无理由地杀生,使他成为他们私人的仇敌。乔弟拎起那母猪的一只后腿,辨尼拎起另一只。他们把它拖到房屋那里去,裘丽亚很不情愿地跟在他们后面。那猎熊的老猎狗好像不能了解他们为什么不马上出发去追赶。
白克士忒妈妈在大门前面等他们。
“我在这儿叫你们,叫你们,”她向他们高呼着,“你们带了什么来了——在那里耗了那么半天,干了些什么?嗳呀天呀,嗳呀天呀——我的母猪,我的母猪。”
她两臂高举,向着天。辨尼与乔弟进了大门,走到房屋背后去。她跟在后面,哀嚎着。
“我们把这肉挂在横梁上,孩子,”辨尼说,“挂在那里,狗吃不到它。”
“你们该可以告诉我吧,”白克士忒妈妈说,“你们至少可以告诉我,她怎么会死了,就在我眼跟前谁把她撕成一条条的。”
“是老八字脚干的事,妈,”乔弟说,“他的脚印子很清楚。”
一家人都回到房屋里去。在混乱中,乔弟第一个走到厨房里,厨房里早饭的香味使他饥饿难忍。他母亲无论怎样激动,也注意到他的行动。
“你回来,”她喊着,“把你那脏手洗干净。”
他走到水架前面,和他父亲一同洗手。早饭摆在桌上。白克士忒妈妈坐在那里,悲痛地摇晃着她的身体,没有吃饭。乔弟把他的盘子堆得高高的,有粗燕麦粥与肉汁,热饼,酪乳。
“无论如何,”他说,“我们有肉吃了,可以吃些时候。”
她迁怒于他了。
“现在有肉,今年冬天没有了。”
“我来问傅赖司忒家要一只母猪。”辨尼说。
“好,那就欠他们那些坏蛋一个人情。”她又哀嚎起来了,“那该死的熊——我真想亲手抓住他。”
“我下次看见他的时候我告诉他。”辨尼温驯地一面吃着一面说。
乔弟失声笑了起来。
“对,”她说,“拿我开心。”
乔弟拍拍她胖大的臂。
“妈,我忽然仿佛看见你那样子——你跟老八字脚在那儿打架。”
“我可以打赌,你妈会赢的。”辨尼说。
四
他 推开他的盘子,从桌子跟前站了起来。
“哪,孩子,我们今天的工作给我们安排好了。”
乔弟的心往下一沉。锄地——
“我们今天说不定就可以碰见那只熊。”
太阳又明亮起来。
“把我的弹丸袋拿来,还有我装火药的牛角筒,还有那装火绒的牛角筒。”
乔弟跳起来去拿这些东西。
“你看他跑得多快,”他母亲说,“看他锄地,你简直当他是一只蜗牛;说一声‘打猎’,他就像一只水獭。”
她走到厨房的纱橱那里,将那剩下的几杯果冻拿出一杯来。她把果冻抹在吃剩的一叠热饼上,用一块布包起来,搁在辨尼的背囊里。她拿出那剩下的山芋面包,留下一块给她自己,然后将那面包用一小块纸包起来,加到背囊里。她又向她留下的面包看了看,然后她以一个轻快的动作把它也丢到背囊里,和另一块放在一起。
“这不够当饭的,”她说,“也许你们很快就会回来了。”
“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要等你看见了我们才算数。”辨尼说。
一看见那管从枪口装弹药的旧枪,裘丽亚就提高了喉咙,愉快地吠叫起来。利普从房屋下面窜出来,与她一同走。泊克,那新的小狗,愚笨地摇着他的尾巴,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辨尼把这些狗一只只都轻轻地拍拍。
“等到今天天黑的时候,你们大概不会这样高兴了。”他告诉他们。
脚印子穿过橡树丛,通向南方。昨天下午下过那场雨,那一团一团的大足迹在沙上印出明显的图案。老裘丽亚跳跃着走在前面,动作很确定。那斗犬利普甘心情愿地跟在她后面,她嗅的地方他也去嗅嗅,她迟疑的时候他也停下来。那只小狗东奔西跑,有一次疯狂地追逐一只从他面前逃跑了的兔子。乔弟吹着口哨叫他回来。
“让他去,孩子,”辨尼告诉他,“他觉得冷清的时候自会回来的。”
老裘丽亚发出一声单薄的高音的吠叫,别过头来向后看着。
“那聪明的老坏蛋换了个方向了,”辨尼说,“他说不定是往锯齿草池塘那里去了。如果他是这个打算,我们也许可以溜了去吓他一跳。”
乔弟有点知道他父亲打猎的秘密了。他想,换了傅赖司忒家的人,一发现熊杀死了猪,一定会立刻就汹汹地追赶老八字脚。他们一定会大呼小叫,他们的一群狗一定会狂吠着,使整个矮树林中都发出回声——因为他们鼓励他们的狗吠叫——而那谨慎的老熊一定会充份地得到警告,晓得他们来了。所以,他父亲猎获的野味比他们多十倍。这矮小的人是出名的猎人。
乔弟说,“你真会猜想畜生的行动。”
“你不能不猜想一只野兽动作比人快,力气又比人大得多,人有些什么好处是熊没有的?不过稍微多一点见识。他跑不过一只鹿,但是如果他也斗智不过他,那他这猎人真是不中用了。”
松树开始分散开来了。突然出现一长形高地,生着常青橡树与低矮的扇形叶棕榈。树下的丛薮非常浓密,交缠着荆棘。然后那块高地也完了,西南方躺着一块宽阔空旷的平地,一眼看上去仿佛是个草原,那是锯齿草;它长在水里,高齐膝盖,它的粗糙的锯齿边的叶子长得这样浓密,简直像结结实实的一大片。老裘丽亚钻到草丛中,泼溅着水花。她很有自信地在池塘正中走过。
“他在吃水草。”辨尼喃喃地说。
他指着那平扁的箭形的叶子。边缘上有锯齿形的牙痕。另有些叶子从茎上齐齐地咬掉了。
“这是春天的补药。熊在春天出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去吃它。”他弯腰凑上前去,摸了一摸一片叶子,那参差不齐的边缘已经发黄了。“该死,他昨天晚上也来过的。所以他胃口好起来了,把可怜的老贝茜咬了一口。”
猎狗也停住了。熊的气味滃郁在低处,不是在脚下,而是在芦苇与水草上,那气味浓烈的皮毛拂过的地方。她把她的长鼻子搁在一根芦苇上,向空中凝视,然后她确实知道了熊的去向,就又向正南方活泼地走去,溅着水花。辨尼现在自由地发言了。
“他吃完了。老裘丽亚说他快步走着回家去了。”
他走到较高的土地上,可以时时刻刻看见那只猎狗。
“好,裘丽亚。捉住他。”
这一早晨的追踪,是很悠闲的一件事;比较像愉快的远足,而不像打猎。现在那阴暗的月桂树林在他们头上罩下来,鸴鸟从浓密的枝叶中飞出来,翅膀呼呼地响着,使人吃一惊。那土地是柔软的,乌黑的,矮树林两边都有些东西急急地奔走,悉悉作声。
丛林稀下来了。土地低了下去,成为一个沼泽。突然之间老裘丽亚吠叫起来,辨尼开始奔跑。
“小河上!”他大喊着,“他要想跑到小河那里去。”
沼泽里充满了声音。许多小树砰然倒了下来。那只熊像一阵黑色的飓风,扫荡一切障碍。几只狗汪汪叫着,又齐声吠着。乔弟耳朵里的吼声,是他的心在那里狂跳。一根竹藤把他绊了一跤,他张开四肢趴在地下,又站了起来。辨尼的短腿在他前面搅动着,像两只桨一样。那几条狗还没来得及围困住那八字脚,八字脚就可以跑到杜松溪了。
那溪岸上有一块开阔的空地。乔弟看见一个巨大黑色的无轮廓的形体冲了出来。辨尼停住了,举起他的枪。就在这一刹那,一个小小的棕色东西像箭一样地射出去,投射到那毛茸茸的头上。老裘丽亚赶上了她的敌人。她跳上去,又退下来,而在后退的一刹那间,又向他冲去。利普窜上去,在她旁边。八字脚旋过身来,向他乱抓乱砍。裘丽亚突然出现了,向他的侧面进攻。辨尼没有开枪。为了狗,他不能放枪。
老八字脚突然假装不在乎,他仿佛废然站在那里,迟滞地,犹疑地,摇晃着身体,前仰后合。狗也退后片刻。这一刹那是开枪的绝好机会,辨尼将他的枪甩起来扛在肩上,搁在左颊上瞄准了,抠动扳机。发出一声无用的轻微的爆炸声。他又扳起撞针,又抠了抠扳机。他额上现出一粒粒汗珠。那撞针又喀哩一响,毫无效力。然后一个黑色的大风雨爆发了。它怒吼着扑到狗群身上,迅速得使人不能相信。白色的长牙与钩曲的爪子像一绺绺的闪电,穿过那风暴。它咆哮着,旋转着,咬牙切齿,向每一个方向砍去。狗也一样地迅速。裘丽亚从后方迅疾地进攻,八字脚转过身来扫射她,利普就跳起来咬那毛茸茸的咽喉。
乔弟恐怖得瘫痪了。他看见父亲又扳起撞针,半俯伏着站在那里,摸索着那扳机。老裘丽亚进攻熊的右胁。他旋过身来,不向着她,而向着他左面的斗犬。他打中他的侧面,将他掀翻在矮树丛中。辨尼又抠了抠扳机。随即发出一声爆炸,带着一种咝咝声,辨尼向后面倒了下去。那管枪走了火了。
乔弟奔到他父亲身边。辨尼已经站了起来,他右边脸上被火药染黑了。八字脚飞快地旋过身来对着裘丽亚,用他拳曲的爪子把她抓在他胸前。她锐声叫着。利普投身在他背上,他的牙齿深深地咬进熊皮里。
乔弟尖声高叫着,“他要把裘丽亚弄死了!”
辨尼绝望地奔上去,冲进那动乱的中心。他把枪身捣进熊的胁骨里。裘丽亚就连在这样痛苦的时候,也牢牢地咬住她上面的黑色咽喉。八字脚咆哮着,突然转过身来,从河岸上跳下去,走到深水里。两条狗都钉住他不放。八字脚疯狂地游泳着。裘丽亚只有一个头露出水面,在熊喙下。利普骑在那宽阔的背脊上,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神气。八字脚游到了遥远的对岸,爬上岸去。裘丽亚放松了她,瘫软地跌在地下。那熊奔到浓密的丛林中,利普仍旧在他背上骑了一会。然后他感到困惑,也下来了。他嗅嗅裘丽亚,又向对岸嗅了嗅。远处的丛薮中发出草木折断的巨响,然后就寂静无声了。
辨尼喊着,“这儿来,利普!这儿来,裘丽亚!”
利普摇了摇短尾巴,并没有动。辨尼将他打猎的号角举起来凑到他唇边,温存地吹着。乔弟看见裘丽亚抬起头来,然后又垂下头去。
辨尼说,“我得要去把她抱回来。”
他把鞋子脱下来,顺着河岸溜下水去。他坚强地划着水。离岸几码远,那潮流就抓住了他,仿佛他是一根木材,猛烈地飞快地将他放射出去,顺流而下。他与它挣扎着,奋力前进。乔弟看见他在小河下游很远的地方摇摇晃晃站起来,拭去眼睛里的水,很费劲地循着河岸向上走,到他的两条狗那里。他弯下腰去检视那猎狗的伤痕,然后把她挟在一只手臂下面抱起来。这一次他走到上游相当远的地方才到河里去。他下水以后,用一只闲着的手臂划着,那潮流推送着他,几乎恰正把他搁在乔弟脚下。利普用脚划着水,跟在他后面,上了岸,把他自己身上的水抖干了。辨尼将那老猎狗温柔地放下来。
“她受伤得很厉害。”他说。
他脱下他的衬衫,将那狗紧裹在里面。他把两只袖子扎在一起,做成一个吊带,将它扯起来掮在他背上。
“好了,”他说,“我得要置一支新枪。”
他面颊上被火药烧伤的地方已经变成水泡。
“爸,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差不多样样东西都出了毛病。那扳机在枪筒上松下来了,这我早已知道,我一直得要扳它两三遍。可是这次它走了火,这就是说那大弹簧没有劲了。好了,我们走吧。你扛着这该死的枪。”
那行列开始向家中前进,经过那沼泽。辨尼抄近路向北,向西走。
“现在我不捉到那熊,再也不歇手,”他说,“只要给我一支新枪——再给我一点时候。”
突然之间,乔弟不忍再看见他前面那瘫软的包裹。有一缕缕的血沿着他父亲瘦削的赤裸的背脊流下来。
“爸,我要走在前面。”
辨尼转过身来瞪眼望着他。
“你可不要晕倒了害人。”
“我可以替你开出一条路来。”
“好。往前走吧,乔弟——拿着这口袋,你拿出点面包来。孩子,吃一口。你会觉得——好点。”
乔弟盲目地在袋里摸索着,抽出那一包煎饼。吃到那野蔷薇浆果冻子,他的舌头上感到酸凉。他很羞愧,因为他觉得它滋味这样好。他急急地吞下好几块饼。他递一些给他父亲。
“粮食是很大的安慰。”辨尼说。
矮树林中发出一声呜呜的哀鸣。一个小小的畏缩的形体在尾随着他们。那是泊克,那小狗。乔弟愤怒地踢他。
“不要去搅扰他,”辨尼说。“我一直疑心他没用。有的狗是捉熊的狗,有的狗天生不是捉熊的狗。”
前面看到白克士忒岛的高松树的时候,已经太阳快落山了。他们这行列,一个跟着一个,沿着沙路从东面来,走进那块开垦出的土地。白克士忒妈妈在那狭窄的洋台上坐在摇椅上摇着,膝盖上有许多该补缀的衣袜堆成一个小丘。
“一条死狗,可是并没有熊,是不是?”她喊着。
“还没死。给我拿水来,还要破布,还有那根大针和线。”
她很快地站起来帮忙。乔弟老觉得惊异,每逢有麻烦的事情,她那硕大的身体与两手总是这样能干。辨尼把老裘丽亚放下来,放在洋台地板上。她呜呜地哀鸣着。乔弟弯下腰来抚摸她的头,她露出牙齿来像要咬他。他凄怆地在他母亲背后跟来跟去。她正在把一条旧围裙撕成一条条。
“你可以去拎水。”她告诉他,他就急急地奔去拿水壶。
辨尼回到洋台上来,抱着许多磨粉袋,来给那猎狗做一只床。白克士忒妈妈把施手术的器械拿来了。辨尼将他浸透了血液的衬衫从狗身上解下来,洗濯那深而长的伤痕。老裘丽亚没有抗议。她从前也曾经被爪子抓伤过。他把最深的两道裂口缝了起来,将松胶揉到所有的裂口里去。他在那里工作着的时候,她锐叫过一次,然后就默然了。他说有一根胁骨断了。这个他没有办法,但是如果她能活下去的话,自己会好的。
五
辨 尼在吃早饭的时候说,“非得去换一支新枪来不可,不然就是自找麻烦。”
老裘丽亚好了些了。她的伤口是干净的,没有肿起来。只因为失血太多,非常疲乏,老想睡。辨尼把一个葫芦瓢捧在她面前,她舐食了一些牛奶。
“你打算怎么样买一支新枪?”白克士忒妈妈问,“钱都不够付税的。”
“我是说‘换’。”辨尼纠正她。
“你拿什么去换?”
“那只小狗。你也知道,傅赖司忒家的人都是狗迷。”
“埃孜拉·白克士忒,你要是去跟傅赖司忒家的人去换东西,你穿着裤子回来就算好的了。”
“反正我跟乔弟要到那里去。”
辨尼的语气这样坚定,他妻子庞大的身躯与他这定见对抗起来,简直像空气一样地轻飘。她叹了口气。
“好吧,丢我在家里,也没有人替我劈柴挑水,我要是倒在地下死了,也没有人管。走吧,带他走。”
“我从来没有把你没柴没水地丢在家里。”
乔弟焦急地听着。他觉得到傅赖司忒家去比吃东西还更好。
“乔弟非得跟男子汉混在一起,学学男子汉的做派。”辨尼说。
“傅赖司忒家又不是个好地方。他跟着他们学,一定学得良心墨黑。”
“他也许看着他们的榜样警诫自己,就不会那样了。无论如何,我们是要到那里去。”
他从桌子前面站了起来。
“我去挑水,乔弟,你去好好地多劈些柴。”
乔弟匆忙地赶到柴堆那里。每次斧头向那肥胖的松柴劈下去,他离傅赖司忒家就又近了一步。他劈了很多的柴,抱了好些到厨房里去,足够装满他母亲的柴箱。他父亲还没有从水潭挑水回来。乔弟赶到畜舍里,把马装上了马鞍。他看见辨尼沿着那沙路从西边来了,弯着腰驼着那牛轭,担着那两只沉重的桶,泼泼撒撒装满了水。他跑上去帮他把那重担放到地上。
“恺撒装上马鞍了。”他说。
“大概柴也烧起来了,”辨尼露出牙齿来笑了笑,“好,让我去穿上我做买卖的外衣,把利普拴起来,把我的枪拿来,我们就出远门去了。”
马鞍是从傅赖司忒家买来的,因为它给他们家任何那一个大屁股坐着都嫌小了些。辨尼与乔弟两个人并坐在上面倒很舒适。
“你坐在前面,孩子。可是你如果一直长,长得比我高,你只好骑在后面了,因为我看不见前面的路。到这里来,泊克!跟着跑!”
那小狗跟上来了。他停止过一次,回过头去向后面望着。
“我希望这是你末了一次看见这地方。”辨尼告诉他。
恺撒有过充份的休息,稳定地快步走着。他衰老的背脊是宽阔的,那马鞍是宽广的,这样骑着马,有他父亲在后面撑着他,乔弟觉得这和一只摇椅一样舒服。那沙路在阳光里像一条丝带,上面印着树叶的荫影。在西面,在水潭边,那条路分开两支,一条继续前进到傅赖司忒家的岛屿,另一条折转向北。朝北的道路上有古老的斧痕砍在高龄的长叶松上,作为指路的记号。
“是你还是傅赖司忒家的人做的这些记号?”乔弟问。
“这些是从前的人砍的,那时候我和傅赖司忒家都还不知道在那里呢。呵,孩子,有些印子这样深,这些松树又长得这样慢,说不定有些该是西班牙人做的记号。去年那先生没教过你历史吗?孩子,是西班牙人开的这条路。这里这条,我们现在正走过的这条,就是西班牙人的老路,横穿过整个的佛洛利达州。它在柏忒勒堡附近分开了。朝南的一条通到谭姆拍。那是骑兵路。这里的一条是黑熊路。”
乔弟转过来,眼睛睁得多大,望着他父亲。
“你估着西班牙人有没有制伏那些熊?”
“我估着他们停下来扎营的时候,总得要对付那些熊的。他们有印第安人和他们作对,还有熊,还有豹子。也跟我们一样,不过我们没有印第安人。”
乔弟瞪着眼睛四面望着,那松林突然人烟稠密起来。
“现在这里没有西班牙人吗?”
“乔弟,现在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听见他爷爷说他看见过一个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是从海洋那边来的,来做买卖,打仗,行军走过佛洛利达州,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到那里去了。”
矮树林围上来了。树林稠密而低矮,只偶然有一点树荫。然后那条路又放宽了,草木都向后退,前面高高矗立着傅赖司忒岛的大树——那是这一带的地界标志。辨尼下了马,拎起那只小狗,又上了马,将他抱在怀里。
乔弟说,“你为什么抱着他?”
“你不要管。”
他们进了高地,凉爽而深沉,上面交叉着棕榈与常青橡树的穹门。那条路绕来绕去,在一棵巨大的橡树下可以看见傅赖司忒家的小屋经过雨淋日晒的灰色。
辨尼说,“你可不要去捉弄草翅膀。”
“我从来不捉弄他,他是我的朋友。”
“那很好。他是母鸡掉毛的时候生下来的,所以养出来有点古怪,这不能怪他。”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奥利佛。”
树林的寂静突然爆炸了。小屋里面发出一阵骚动,那声音像是椅子被人掷到屋子对面,一个巨大的物件訇然跌碎了,玻璃打破了,沉重的脚在地下铺着的木板上蹬着,傅赖司忒家的男子们的声音冲到四壁上。一个女性的声音在那喧嚣中尖锐地叫喊着。突然大开了门,一群狗像流水似地奔驰到户外。傅赖司忒妈妈用一根扫火炉的扫帚打它们,它们争先恐后跑到安全的地方去。她的儿子们拥在她背后。
辨尼喊着,“一个人在这里下马,有没有危险?”
傅赖司忒家的人吼叫着招呼白克士忒家的人,又向狗群发出命令。傅赖司忒妈妈用两只手把她的格子布围裙提起来,一上一下挥动着,像摇着旗子一样。欢迎的呐喊与他们向狗群发出的命令完全混杂在一起,使乔弟有点感到不安,仿佛有点不确定他们是否受欢迎。
“下来,进来!走开,你们这些该死的偷腌肉的贼!嗨!你!好吧?滚开!”
狗群分散开来钻到树林里去了,乔弟跳下地来。辨尼下了马,柔情脉脉地抱着那小狗。傅赖司忒家人围着他转来转去。
在那边,乔弟看见草翅膀匆匆地走下小屋的台阶,向他走来。那驼背的弯曲的身体移动起来,全靠那样一歪一扭,像一只受伤的无尾猿一样。草翅膀举起他的手杖来飞动着。乔弟奔跑着迎上去。草翅膀的脸庞发出光辉来。
他喊着,“乔弟!”
他们站在那里,羞涩而愉悦。
乔弟有一种快感,他与任何别人在一起都没有这种感觉。在他看来,他的朋友的身体并不比一只变色蜥蜴或是一只 更奇怪。大人都说草翅膀是个白痴,他也相信他们的话。他自己决不会做出草翅膀所做的那件事——“草翅膀”就是由此得名的。这是年幼的傅赖司忒构想出一种观念,认为他如果能够使自己附在一件什么轻飘飘的东西上,他能够从马厩的屋栋上慢悠悠地飘下来,像任何鸟雀一样。他把几大捆粮草——牛豌豆干草——缚在他手臂上,跳了下来。他没有死,这是一个奇迹,不过添上几根折断的骨头,使他天生的驼背的躯体更加歪曲一些。当然这是一件疯狂的事。但是乔弟觉得,就他私人的意见说来,和这有些类似的某种东西或许能够这样办。他自己就常常想到风筝,非常大的风筝。同时他对于这跛脚的男孩渴想飞行的心理有一种秘密的了解,渴想飞行,渴想轻快;渴想有一刹那的自由,脱离他的身体,他那羁绊在地上,伛偻着,颠踬着的身体。
他说,“嗨。”
草翅膀说,“我有一只小浣熊。”
他永远有一个新的宠物。
“我们去看它。”
草翅膀带他到山屋后面去,那里堆积着一些盒子与鸟笼子,里面住着他不停地换着的各种鸟兽。
“我的鹰死了,”草翅膀说,“他性子太野了,不能关在笼子里。”
一只松鼠不停地蹬着踏板。
“我把他送给你,”草翅膀自动地应许他,“我可以再弄一只。”
乔弟的希望升高了,又跌了下来。
“妈什么都不肯让我养。”
他的心涨大了,想要那只松鼠,想得心里疼痛起来。
“浣熊在这里。来,‘嘈嘈’!”
一个黑鼻子从狭窄的木板栅栏里突了出来。一只极小的黑脚掌,像一个婴儿的手,跟着伸了出来。草翅膀抽出一根木板,把那浣熊取出来。它抱住他的手臂,发出一种奇异的唧唧的鸣声。
“你可以抱他。他不会咬你。”
乔弟拥抱着那浣熊,让他偎在他身上。他想他从来没看见过,也没摸到过比这更可喜的东西。那灰色的毛皮像他母亲出门穿的佛兰绒睡衣。那浣熊轻轻地咬着他的肉,又啼叫了一声。
“他要他的糖奶头,”草翅膀很母性地说,“我们把他带到屋子里去。”
六
那 浣熊仰天躺着,窝在乔弟的臂弯里,用他的两只前脚抓住那满装着糖的布包。他极快乐地闭着眼睛。
傅赖司忒老爹从火炉那边的阴影中发言了。乔弟没有注意到他,他坐在那里,那样安静。
“我小时候也有过一只浣熊,”他说,“它有两年像一只猫一样地脾气好。后来有一天它在我的小腿上咬掉一块肉。这一只长大了也会咬人,这是浣熊的天性。”
傅赖司忒妈妈走进小屋里面,到她的锅镬那里。她的儿子们也跟在她后面排队走了进来;柏克与磨坊轮,盖璧与派克,阿齿与莱姆。乔弟困惑地望着那干瘦枯萎的一对老夫妇,是他们生出这些大汉,一个个像山一样高。他们都很相像,除了盖璧比别的几个矮些。
辨尼·白克士忒进来了,挤在他们里面,简直看不见他。乔弟很诧异,看见他父亲仍旧将那只无用的小狗抱在怀里,柔情脉脉地。
辨尼从房间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你好,傅赖司忒先生。我见到你非常荣幸。你的身体好吗?”
“你好吧,先生。我强健得很,很不坏,像我这样一个快完蛋的人,总算还不错了。说老实话,我现在马上就该死了,上天堂了,但是我一直挨着。觉得好像我在这里住熟了。”
傅赖司忒妈妈说,“请坐,白克士忒先生。”
辨尼拉过一张摇椅,坐了下来。
莱姆·傅赖司忒从房间对面向这边喊着,“你的狗瘸了?”
“呃?不。就我知道的来说,他从来没瘸过。我不过是怕你们这些大猎狗咬他。”
“贵重得很?”
“他不值钱的。不值一卷烟草。等我走的时候你们不要打主意想留下他,因为他不值得一偷。”
“他要是这样不中用,你倒把他当宝贝一样,这样照应他。”
“我是得照应他。”
“你用他捉过熊?”
“我用他捉过熊。”
莱姆走近前来,俯身凑在他跟前,粗声呼吸着。
“他鼻子尖吗?他会不会困住一只熊?”
“他不中用。我从来没养过一只这样不中用的狗,也从来没有跟这样的狗打过猎。”
莱姆说,“我从来没听见一个人像这样把他自己的狗说得一个钱不值。”
辨尼说,“哪,我也承认他长相很不错,差不多人人看见他都想要他,可是你们千万不要转这念头,想跟我交换,因为你们会上当,受骗的。”
“你回去在路上想打一点猎吗?”
“唔,一个人总不免时时刻刻想到打猎这桩事。”
“你把一只没用的狗带了来,太奇怪了。”
傅赖司忒家的人四面望望,彼此对看着。他们沉默下来了。他们的黑眼睛盯着那小狗看。
“这只狗不行,我这管从枪口装火药的旧鸟枪也不行,”辨尼说,“我简直没有办法。”
那几只黑眼睛溜到那小屋的墙壁上,傅赖司忒家的武器都挂在那里。那么一大排,乔弟想,够开一爿枪店。傅赖司忒家的人交换马匹,卖鹿肉,违禁酿酒,赚到很多的钱,他们卖枪不算一回事,就像别人买面粉与咖啡一样。
“我从来没听见说你打猎失风。”莱姆说。
“我昨天就没有得手。我的枪放不出去,后来放出去了,又走了火。”
“你昨天去打什么?”
“老八字脚。”
一声巨吼爆发开来了。
“他在那里吃东西?他从那一边来的?他到那里去了?”
傅赖司忒老爹用他的手杖咚咚敲着地板。
“你们这些家伙都闭嘴,让辨尼讲。你们都像牛吼一样,一句话也不让他说。”
七
乔 弟觉得这故事比那次打猎还要有趣。他有这父亲真是值得骄傲的,他得意得整个的人都要炸开了。辨尼·白克士忒,他个子不比一只泥蜂大,打起猎来却能够胜过最好的猎人。而他又能够坐在那里,像他现在这样,编出一种神秘不可思议的魔法,使这些高大的毛茸茸的汉子都急切地倾听着,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他使那战斗成为一件史诗式的事迹。说到他的枪走了火,老八字脚将裘丽亚压在他胸脯上,盖璧误吞了他的烟草,奔到壁炉前面,吐着唾沫,噎住了。傅赖司忒家的人握住拳头,神情紧张,坐在他们座位的边缘上,张着嘴听着。
“汉子,”柏克透出口气来,“我真想在那里凑个热闹。”
“八字脚后来到那里去了呢?”盖璧恳求着。
“没有人知道。”辨尼告诉他们。
大家寂静无声。
莱姆最后说,“你一次也没提到过你这里的这只狗。”
“不要逼我,”辨尼说,“我已经告诉了你他不中用。”
“我看他打过这一架,身上还好好的。一个伤痕也没有,是吧?”
“没有,他身上一个伤痕也没有。”
“得要一条非常伶俐的狗,才能够跟一只熊打架,身上一处都没有被抓伤。”
辨尼使劲吸着他的烟斗。
莱姆站起来走到他跟前,高高地矗立在他面前。他捏得手指上的关节格格作响。他流着汗。
“我要两样东西,”他沙嗄地说,“我要你弄死老八字脚的时候,也有我一手。还有,我要那边那只狗。”
“嗳呀,不行,”辨尼温和地说,“我不能把他换给你,让你上当。”
“对我扯谎没有用的,你说你换什么东西。”
“我把老利普换给你吧。”
“你当是你狡猾得很哪,我现在就有好几只比利普好的狗。”
莱姆走到墙壁跟前,摘下一支铁钉上挂着的枪,是一支伦敦细绞牌的。双筒发出亮光。吹柄是胡桃木制,温暖而亮莹莹的。那双重的撞针非常灵活。装配的零件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莱姆把它甩上去顶在他的肩膀上,瞄一瞄准。他把它递给辨尼。
“英国来的货色。从此用不着从枪口装火药了。你自己把子弹装进去,就像吐口痰一样地便当。把你的子弹搁进去——把她关上——把她扳上扳机——砰!砰!连发两响。射得像一只老鹰飞得一样准。平换。”
“嗳呀,不行,”辨尼说,“这儿这支枪是值钱的东西。”
“老子有的是钱。你不要跟我辩。我要一只狗的时候,我就是要一只狗。你把他换这支枪,不然就要来把他偷了来。”
“唔,那么,好吧,”辨尼说,“要是这么个情形。可是你一定要当着证人答应在你带他打过猎以后,不准把我打得肚子里的饭也打了出来。”
“拉手,”一只毛茸茸的巨掌抓住辨尼的手。“到这儿来,孩子!”
莱姆向那狗吹口哨。他提着他颈上的皮,把他拎起来,领他到外面去,仿佛就连现在都怕失去了他。
辨尼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他毫不在意地把那支枪横放在膝盖上。乔弟眼睁睁望着那完美的枪,眼睛一刻也离不开它。他心里充满了敬畏之意,因为他父亲与一个傅赖司忒家的人斗智,竟得胜了。他想莱姆不知道可会守约。物物交易的繁复之点,他也曾经听人说过,但是他从来没想到,一个人只要用这简单的方法——告诉别人实话,就可以占那人的便宜。
谈话一直谈到下午。柏克把辨尼的旧枪收了一收紧,他认为现在可以用了,不至于出事。傅赖司忒家的人不忙,没有事做。说了好些故事,称道老八字脚多么机警;也提到在他之前的别的熊;但是从没有一只像他这样聪明的。仔细描写从前打猎的情形。二十年前死去的狗,他们都叫得出他的名字,说得出他的作为。草翅膀渐渐对于这些感到厌倦了,要到池塘那里去钓鲦鱼。但是乔弟舍不得离开这里,他爱听他们说老故事。最后辨尼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他说,“谈得有趣,我真不愿意走。”
“你在这儿过夜。我们去捉狐狸。”
“谢谢你,可是我那儿没有男人,不放心。”
草翅膀扯扯他的手臂。
“让乔弟住在我这儿。我那些东西他还没有看见一半呢。”
柏克说,“让这孩子住在这儿吧,辨尼。我明天得要到伏卢西亚去。我骑着马把他带到你那儿去。”
“他的妈要闹了。”辨尼说。
“妈最会这一手,对不对,乔弟?”
“爸,我要是能住下来我觉得非常有面子。我长久没有玩过了。”
“自从前天起,一直没有玩过。好,那么,住下来吧,如果这些人一定欢迎你。莱姆,你要是试过了那条狗,要是那时候柏克还没把这孩子送回来给我,你可不要把他杀了。”
他们哈哈大笑。辨尼把那新枪与他的旧枪一同扛在肩上,去把他的马牵出来。乔弟跟在后面。他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着那光滑的枪。
“如果不是莱姆,不论是世界上随便那一个人,”辨尼喃喃地说,“我都不好意思把它带回家去。自从莱姆给我取了名字,我就少欠他这一着,得要占他一个便宜。”
“你告诉他的都是实话。”
“我的话是率直的,但是我心里的打算就像奥克拉哇哈河一样地弯弯曲曲。”
“他知道了以后他会怎么样?”
“他起初一定想把我撕了。可是在这以后他会笑起来的。再会,孩子,明儿见。你要好好的。”
傅赖司忒家的人跟在后面送他。乔弟向他父亲挥手,有一种新的孤独的感觉。他几乎想喊他回来;追上去,爬到马鞍上,和他一同骑马回家,回到那块安适的开垦出的土地上。
草翅膀喊着,“那浣熊在一滩水里摸鱼,乔弟!来看!”
他跑去看那浣熊。它在一个小坑里划着水,用它那像人的手捞摸着,找寻一些什么,它只有从它的本能上可以知道水里有这样东西。他与草翅膀与浣熊一起玩着,消磨掉这一个下午剩下的时间。他帮着把松鼠的盒子打扫干净,给一只瘸腿的红鸟造了一只笼子。乔弟重又渴望着要一个他自己的东西。草翅膀肯把那只松鼠给他,他相信他连那只小浣熊都肯给他。但是他从过去的经验上知道,他不应当惹得他的母亲生气,给家里添上一张嘴吃饭,不管是多么小的嘴。
他们往回走,向小屋走来。傅赖司忒家的人散布出去了,在他们田地上做工,悠闲地,从容地。这里除了暴行之外,也有舒适与丰裕。他们人手多。辨尼·白克士忒一个人单独种一块地,差不多和他们的一样大。乔弟想到他丢在那里没有锄的一排玉蜀黍,觉得很惭愧。但是辨尼不会不高兴替他做完。
太阳在西边通红的,黑暗来得很快,因为那些常青橡树把光遮住了,在白克士忒家开垦出的土地上,一定还是亮的。那些弟兄们一个个排队走进小屋里。
晚饭后,傅赖司忒家的人吸着烟,谈论着马匹。乔弟与草翅膀对于这谈话失去了兴趣,到一个角落去玩掷刀游戏。白克士忒妈妈决不肯让他们把小刀投掷到她清洁光滑的地板上。在这里,木头多裂开几片,少裂开几片,也没有什么分别。乔弟玩着这游戏,忽然坐直了身子。
“我知道一件事,我可以打赌你一定不知道。”
“什么事?”
“从前西班牙人常常经过那矮树林,就在我们大门口。”
“这个我知道。”草翅膀躬着背凑近些,开始兴奋地轻声说,“我看见过他们。”
乔弟瞪着眼向他望着。
“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过那些西班牙人。他们很高很黑,戴着亮晶晶的头盔,他们骑着黑马。”
“你看不见他们的。一个也没剩下来。他们早走了,就像印第安人一样。”
草翅膀精明地闭上一只眼睛。
“这是人家这样告诉你的。你听我说。下次你到你们那水潭西边去——你知道那大玉兰树?四面都是山茱萸?你到那玉兰树背后去看,总有一个西班牙人骑着黑马经过那棵玉兰树。”乔弟颈上的毛发直竖起来。当然这仅只是草翅膀编的故事。他父亲和母亲所以总说草翅膀是疯癫的。但是他非常希望他能相信它。去到那玉兰树背后看看,至少没有妨碍。
傅赖司忒家的人伸伸懒腰,有的敲敲烟斗,有的把嘴里嚼的烟草吐出来。他们到他们卧室里去,褪下背带,把裤子松下来。草翅膀把乔弟领到他自己的床上,在一个棚屋式的房间里,在厨房的屋檐下。
“枕头给你枕。”他告诉他。
乔弟想他母亲不知道会不会问他洗了脚没有。他没有洗脚就滚到床上去,心里想着,傅赖司忒家的人生活得多么自由。草翅膀开始说一个荒唐的故事,关于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那是空洞而黑暗的,他说,只有云,可以骑在上面。乔弟起初感到兴趣。然后那故事变得沉闷而散漫。他睡着了,梦见西班牙人,骑着云,不是骑马。
八
奇 怪,乔弟想,他每次离开了那块开垦出来的土地,又回家来的时候,他总注意到以前从来没注意过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都是一直在那里的。嫩桑葚一球球地生在树枝上,而他到傅赖司忒家去之前他看都没看见它们。那“斯卡巴浓”葡萄藤,他母亲在卡罗兰纳州的亲属送给他们的,初次开了花了,纤细的花,像缕轻纱似的。金色的野蜂找到了它的香气,头朝下颠倒站着,狂饮着它稀薄的蜜汁。
柴箱里的柴快用完了,乔弟懒洋洋地在外面劈柴,去装满它。他很有工作的兴致,但是必须是一种什么温和的从容不迫的工作。他慢吞吞地出去了两趟,去装满那柴箱。老裘丽亚挣扎着走来走去寻找辨尼。乔弟弯下腰来抚摸她的头。这块开垦出的土地上充满了一种健康愉快的感觉,她仿佛也有同感;或者她也许是明白她又可以多活些时了,可以在泥沼与矮树林与高地上奔跑着。她摇着她的长尾巴,静静地站在那里让他抚弄着她。乔弟看见他父亲,穿过那条路,从马厩与田地向房屋这边走来。他拎着一样奇异的物件。他向乔弟喊着。
“我捉到一个非常古怪的东西。”
乔弟向他奔去。那疲软的物件是一个动物,很奇异而又熟悉。它是一只浣熊,但并不是普通的铁灰色的,而是通体奶油白色。他不能相信他的眼睛。
“它怎么是白的,爸爸?它是不是一个浣熊的老祖宗?”
“就是这一点奇怪。浣熊从来不活到头发白。不是的,这是一种稀罕的东西,书上叫作‘天老儿’。生出来就是白的。还有,你看,尾巴上这些圆圈,应当是深色的,竟也是奶油色的。”
他们蹲在沙上,检验那浣熊。
“它是不是在捕机里,爸?”
“在捕机里。受了重伤但是并没有死。说老实话,我刚才真不愿意杀它。”
乔弟惘然若失,因为他没有看见那活着的白浣熊。
“让我来抱它,爸。”
他把那死兽抱在他怀里。那淡白的毛皮仿佛特别柔软。肚子上的毛像新孵出的小鸡的绒毛样柔软。他抚摸着它。
“爸,可惜我没赶得上趁它小的时候把它捉了来,养大它。”
“养着它玩,这东西倒是真漂亮,不过它大概也跟任何别的浣熊一样刁恶。”
他们在大门口转了个弯走进去,沿着房屋的一边绕到厨房那里。
“草翅膀说他那些浣熊没有一只是特别刁恶的。”
“是的,可是一个傅赖司忒家的人就是给咬了一口,也差不多觉都不觉得。”
“大概他会马上还咬一口,是不是,爸?”
他们同声笑了,描画着他们那些邻居。白克士忒妈妈在门口迎接他们。她看见那动物,脸上现出喜色来。
“你捉到了他。好极了。就是他在那里偷我的鸡。”
“可是妈,”乔弟抗议,“你看他。他是白的。他是个稀罕东西。”
“他一直是个偷东西的害人精,”她冷淡地说,“这皮子比普通的值钱些吗?”
乔弟望着他父亲。辨尼正钻在水盆里洗脸。他在肥皂沫里睁开一只明亮的眼睛,向他儿子眨了眨眼。
“大概连五分钱都不值,”他不经意地说,“乔弟在那里想要一只小背包。让他用掉这块皮子也好。”
能够有一只活的白浣熊固然最好,次之,用那柔软的奇异的皮子做一只背包,那也再好没有了。乔弟脑子里尽想着这件事。他吃不下早饭。他想要表示他的感激。
“我可以把水槽收拾干净,爸。”他说。
辨尼点点头。
“我老是每年都指望着,那一年春天去雇个掘深井的人。那么那些水槽就是积满了垃圾也随它去。可是砖头非常贵。”
“我都不能想像,不省水是什么样子,”白克士忒妈妈说,“我省水省了二十年了。”
“你耐心点,乔弟妈。”辨尼说。
他的脸深深地皱了起来。乔弟知道缺水对于他父亲是很大的磨难,他为了这件事比他们母子更吃苦。劈柴归乔弟负责,然而是辨尼自己把那牛轭挂在他狭窄的双肩上,把那两只用丝杉树砍出的大桶挂在两头,沿着那沙路上下跋涉着,从垦地到水潭,那里仅只靠地底沁出的水,造成了水塘,水是琥珀色的,因为里面有树叶霉菌,可以经过沙滤的。仿佛那劳作是辨尼向他的家庭道歉的表示,因为他在这样干燥的土地上建立家庭,而距离这里没有多少里远,就有小溪,小河,与好井。乔弟初次感到奇异,不知道他父亲为什么拣中这地方住家。他想到那水潭峻峭的一面需要清除的几个小池,他几乎希望他们住在河边。然而这开垦出的土地,这高松的岛屿,就是整个的世界。别处的生活只是人家说的一个故事,就像奥利佛·赫托说到非洲与中国与康涅狄克州。
他站起来,缓缓地走到门口。
辨尼说,“你快点到水潭那里去,孩子,等我把你的浣熊皮剥了下来,我也会跟了来的。”
天气晴朗,风很大。乔弟到房屋后面的棚屋里去拿了一柄掘地的锄头,向路上漫步走去。
世界的尽头,他想,一定是像那水潭。草翅膀说它是空洞而黑暗的,只有云可骑。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走到那里,一定有一种感觉,就像走到这水潭边缘上一样。乔弟想,但愿他是第一个人发现它。
一个小世界躺在他脚边。它是深深凹进去的,像一只巨大的碗。有时候一个陷进去的洞只有几呎深,几呎阔。白克士忒的水潭有六十呎深,而且那样阔,辨尼那支旧枪从这边岸上都打不到对岸的一只松鼠。乔弟向里面瞪视着,觉得这水潭的形成,虽然是真实的事,比草翅膀的故事还要奇幻。
乔弟望下去,看到一个巨大的杯形的花园,长着羽毛似的绿叶,阴凉,湿润,神秘。
通到洞底的一条小路从西岸下去的。一年年被辨尼·白克士忒的脚踏着,牵着他的牲口去饮水。使这条小路深深蚀到沙与石灰石里面。天气最干燥的时候地底都不停地沁出水来,从岸上淋下来,聚积在洞底,成为一个浅浅的池塘。这是死水,而且各种动物都来饮水,来来去去,使它混浊不清。只有辨尼的猪喝那水,在里面打滚。辨尼另有一个巧妙的装置,供给别的牲口,与他自己家庭的用水。在东岸上,也就是小径的对岸上,他在那一层层的石灰石里面开凿出一连几只石槽,来承受那沁出来滤过的水。最下面的石槽,离水塘底有人肩高,他把母牛与小牛带到这里来喝水,还有他的马。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把那两条替他开垦土地的奶油色公牛牵到这里来。比这里高几码的地方,他凿出两只较深的石槽。他的妻把她的木板与捣衣杵带到这里来洗衣裳。
最后,高高地在那牲口槽与洗衣槽之上,躺着一只深而窄的槽,贮积的水专门供给他们自己喝与烹调。上面的岸那样峻峭,没有较大的野兽来骚扰那水。
乔弟一颠一颠走下那条小路,用锄头支撑着,路太险峻。走下去永远使他兴奋。一步一步,四面的岸升到他上面去。一步一步,他经过许多树梢。一阵微风涡漩着吹进那绿碗,搅起一重重凉爽波浪。树叶把它们的瘦手招动着。羊齿草在地下俯伏片刻。一只红鸟在那大洞上面飞了过去,划着一条弧线。它转过来往下飞,落到水塘里,像一片鲜艳的落叶。它看见了那孩子,呼呼拍着翅膀升上去,飞去了。乔弟跪在池边。
这男孩感到一种孤独,而并不是寂寞。他决定等他长大之后他要给他自己造一座小房子在池边。野兽对那房子会渐渐感到习惯的,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可以从窗户里望出去,看它们喝水。
他穿过那洞底的平地,爬上几呎,爬到那牲口槽边。很不顺手——把那掘地的锄头从他肩上锄下来,挖掘那水槽。他丢掉了它,用他的两只手来做这件工作。累积的落叶与沙,留下了厚厚的一层。他用力挖着,刮着,直到那石灰石水槽成为洁白的。他满意地离开了它,移到高些的地方,去做那更费力的工作——擦洗那较大的洗衣槽。
他来到那最高的一只饮水槽边的时候,已经疲倦了。坡斜得这样厉害,他把他的肚子平贴在岸上,只要低下头去就可以喝到水,像一只小鹿一样。他用舌头沿着那水槽上上下下舐着。他把整个的脸埋在水里。他把脸转侧着,先是这边脸被水冲洗着,浸得冰凉的,然后是那边脸。他倒站在水槽里,全身的重量都撑在两只手掌上。他想着他能够迸住气多久。他吹水泡。他听见父亲的声音在洞底说话。
“孩子,怎么你觉得这水这样好?把水搁在脸盆里,你就好像怕见了它。”
他回过头来,湿淋淋地。
“爸,我一点也没听见你来。”
辨尼上岸去,检验那几只较低的水槽。他点点头。他倚在那洗衣槽的边缘上,把一根小树枝放在嘴里咀嚼着。
“我说老实话,”他说,“你妈说‘二十年’,真让我吓了一跳。我就是从来没有坐下来算一算时光。这些个年月在我旁边溜过去一年一年,我也没有留神,也没去数它们。每年春天,我总是盘算着要给你妈挖一口井。可是到了后来,我不是缺一条公牛就是那母牛掉到泥沼里死了,或是又有个孩子死了,我也没心肠去挖井了,又要付药钱。砖头贵得这样厉害——从前我有一次动手挖,挖到三十呎还没有水,我就知道我这个苦是白吃了。可是叫随便那个女人在一个沁水的山坡上洗衣裳,一洗洗了二十年,未免太长了。”
乔弟严肃地听着。
他说,“将来有一天我总会给她一个井。”
“二十年,”辨尼又重复了一遍,“可是永远有桩什么事情打搅着。又打仗了——后来那块地又得要重新开垦过。”
他站在那里,倚在水槽上,回顾过去的年月。
“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他说,“我拣中了这地方,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指望着——”
今天早上的问句又到乔弟脑子里来了。
“你怎么样拣中它的,爸?”
“呃,我拣中了它因为——”他的脸皱了起来,他心里在寻找字句。“我就是一心想要安静,没有别的。”
九
是 小鹿生下来的时候了。乔弟在矮树林里看到它们的小尖蹄子纤纤的足迹。他无论到那里去,到水潭去,到田地南面的橡树那里,到捕机那里——辨尼不得不布下一些捕机,防备野兽侵袭——他走路的时候总把眼睛盯在地下,留神看着有没有它们来去的迹象。母鹿的较大的蹄印往往走在它们前面。但是母鹿是谨慎的。常常有时候母鹿的印子在一个地方,显得母亲单独在那里吃东西,而那逡巡的小鹿的印子却离那里相当远,是母亲把婴儿丢在那草木浓密,比较安全的地方。常常有一对孪生的小鹿。当乔弟找到那双行的足迹的时候,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了。
每逢这时候他总是想,“我可以留一只给妈妈,我自己要一只。”
有一次晚上他向他母亲提起这件事。
“妈,我们的牛奶很多。我弄一只小鹿来养着玩,不行么?一只花点子的小鹿,妈。不行么?”
“当然不行。你是什么意思,牛奶很多?天天没有一滴剩下来。”
“它可以吃我的牛奶。”
“嗳,把那该死的小鹿养胖了,你倒长不高。我们大家都已经忙得要死在这里,你怎么想起来的,要弄那样一个东西来,一天到晚在这里咪咪叫着。”
“我想要一只。我想要一只浣熊,可是我知道浣熊大了就爱捣乱。我要是有一只小熊,我一定非常喜欢它,不过我知道熊常常总是很刁。我就是想要一样东西整个是我自己的。一样东西跟着我,是我的。”他挣扎着找适当的词句。“我要一样倚靠我的东西。”
他母亲鼻管里哼了一声。
“呵,那你是在那里也找不到的。无论在畜生的世界里还是在人的世界里。哪,乔弟,我不打算让你尽搅扰着我。你再说一个字,‘小鹿’或是‘浣熊’,或是‘小熊’,看我不打你一顿。”
辨尼坐在他那角落里安静地听着。
第二天早晨,他说,“我们今天去捉一只公鹿来,乔弟。多半我们会找到一只小鹿在那里睡觉。看见野的小鹿也差不多和养在家里一样地有趣。”
辨尼吹着口哨把利普与老裘丽亚叫了来。男子与小孩与猎狗在上午十点钟前后一同出发了。那五月天是温暖而郁闷的。太阳穿过矮树林,热烘烘地照下来。矮橡树的小而硬的树叶像一只只扁锅,盛着那热气。热沙隔着乔弟的牛皮鞋烧他的脚。天气虽然热,辨尼走得很快。乔弟几乎跟不上他。裘丽亚缓缓跳跃着走在前面。还没有鹿的气味,辨尼一度停下来,瞪着眼向地平线上四面望着。
乔弟问,“你看见了什么,爸?”
“没有什么,孩子,简直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开垦出的土地东面一英里远的地方,他换了个方向。突然有许多鹿的足迹,辨尼仔细看着它们,看大小,雌雄,与足迹的新旧。
“这里有两只大公鹿一块儿走着,”他终于说,“它们在天亮以前到这儿来的。”
“你看脚印怎么看得出这些?”
“没有别的,就是看惯了。”
乔弟看这些足迹与其他的有些足迹,看不出多少分别来。辨尼弯下腰去用他的手指跟着这些印子划着。
“哪,你知道母鹿和公鹿的分别。母鹿的足迹是又尖又细的。除了这个,人人都可以看出一道足迹是不是新鲜的,因为旧的足迹有沙吹到它里面去。还有你要留神看,一只鹿跑的时候他的脚趾是张开的。他走路的时候脚趾是并在一起的。”他向猎狗指出那新鲜的足迹,“来,裘丽亚,去捉他!”
裘丽亚把她的长鼻子低下去嗅着那道足迹。它从矮树林里出来,通到一片空旷的地域,全是些平地,生着苦莓。平地走完了,有一片阴凉的松林,走进去心神一爽。
这一对鹿并排走着,离得很近。真奇怪,乔弟想,公鹿在春天与夏天能够这样友善。然后当它们的角长出来了,它们开始追逐母鹿,它们就会把小鹿从母鹿身边赶开,猛烈地战斗。一只公鹿比另一只大些。
“那里的一只大得可以骑了。”辨尼说。
一片高地连着那松林。毒狗草在这里密密地生着,高高举起它们的黄色的钟形的花。辨尼细看这里的繁多的足迹。他拉开一枝野葡萄藤。
那响尾蛇从葡萄藤下钻出来咬了他一下,陡不及防地。乔弟看见那一闪,像一个影子一样地模糊,比一只燕子还要迅疾,比一只熊抓人的爪子还要准确。他看见他父亲挨了那有力的一击,踉跄倒退着。他也想要向后退。他想要竭力大声喊叫。他木立在沙上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辨尼叫喊着,“退后!拉住了狗!”
那声音解放了他。他退到后面去,抓住两只狗,握着他们颈上的皮,他看见那斑斑点点的影子举起它平扁的头,高齐膝盖。那头左右摇摆着,跟随着他父亲的缓慢的动作。他听见那尾巴上的响环呼呼作声。两只狗也听见了。他们喘着气。他们身上的毛都直竖起来。老裘丽亚哀鸣着,挣脱了他的手。她转过身来,夹着尾巴沿着小路走下去。利普站起来,立在后腿上吠叫着。
缓慢地,像一个人在梦中,辨尼一步步倒退着。蛇尾巴的响环嘎嘎作声。辨尼举起枪来搁在肩膀上,开了一枪。乔弟颤抖了。那响尾蛇盘了起来,在它的痉挛中扭来扭去。辨尼转过身来向他的儿子瞪视着。
他说,“他咬了我了。”
他举起他的右臂,张着嘴向它凝视。他的嘴唇干燥地贴在牙仁上。他的喉咙摇动着。他呆呆地看着肌肉上刺穿的两个小孔。每一个孔里缓缓流出一滴血来。
他说,“他是条大的。”
他停止瞪视,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像山胡桃木烧的灰。
他说,“死神总有一天要抓到我。”
他突兀地转过身来,开始冲出那矮树林,向那开垦出的土地前进。他盲目地向家中走去,走一条直线。他冲过矮橡树林,苦莓树林,扁形叶矮棕榈林。乔弟喘息着跟在他后面。突然,那浓密的丛林走完了。一片较高的橡树林荫蔽着一块空地。
辨尼忽然站住了脚。前面有一阵骚动。一只母鹿跳了起来。辨尼深深透了口气,仿佛为了某种原因,呼吸不那么困难了。他举起他的鸟枪,向母鹿的头瞄准。乔弟脑子里掠过一种思想;他父亲疯了,这时候不是停下来打猎的时候。辨尼开枪了。那母鹿翻了个斤斗,落到沙上,稍稍踢了几下,就躺着不动了。辨尼奔到尸体那里,把他的刀从鞘里拔出来。现在乔弟知道他父亲是发了疯了。辨尼没有割开那死鹿的喉管,却剖开那肚子。他把那尸身完全劈开来,心脏还在跳动,辨尼把肝割下来。他跪在那里,把刀换到左手。他翻过左臂来,又向那两只小孔瞪视着。它们现在闭了起来了。下面的一截手臂肿得很粗,渐渐发黑了。他额上沁出一粒粒汗珠。他很快地割开那创口。一股深色的血涌了出来。他把那温暖的肝压在那裂口上。
他把声音捺得低低地说,“我可以觉得它在那里吸着我!——”
他压得更紧些。他把那块肉拿开了,看看它。它是一种毒性的绿色。他把它翻过来。把那新鲜的一面贴上去。
他说,“给我把那心割一块下来。”
乔弟从他的瘫痪状态中跳了出来。他笨拙地运用那把小刀。他乱切着,割下一部份。
辨尼说,“还要一块。”
他把那块鹿心贴在他臂上,换了一块又一块。
他说,“把刀递给我。”
他在他手臂上比较上面的地方又割开一道口子,在那发黑的肿起的一块肿得最高的地方。乔弟叫喊起来。
“爸!你会流血流死的!”
“我宁可流血太多送了命,不愿意混身发肿。我看见过一个人死——”
他把鹿肉拿开的时候,它不复是绿色的了。那母鹿的肉体的温暖的生命力在死亡中渐渐凝固起来。他站了起来。
他安静地说,“我再治它也只有这样了。我回家去了。你到傅赖司忒家去,叫他们骑马到小河那里把威尔逊医生请来。”
他转过身去,循着那人们脚步践踏出的小径前进。乔弟跟在后面。他在他肩膀后面听见一阵轻微的悉悉声。他回过头去看。一只花点子的小鹿站在那里,从空地的边缘向外张望着,摇摇幌幌站立不稳。它黝暗的眼睛睁得很大,很惊奇似地。
他喊着,“爸!那母鹿有一只小鹿。”
“对不起,孩子。我没有办法。走吧。”
他非常替那小鹿感到痛苦。他迟疑着。它把它那小小的头向后一仰,感到困惑似地。它摇摇幌幌地走到母鹿的尸身那里,俯身去嗅。它咪咪叫着。
辨尼喊着,“不要站在那里不动,孩子。”
乔弟奔跑着追上去。辨尼在路上停了一会。
“喊一个人走这条路到我们那里去,把我扛回去,万一我要是走不到家。快点。”
他想像到他父亲的身体肿涨着倒在路上,那恐怖像一阵狂潮一样地冲洗着他全身。他开始奔跑了。他父亲在那里艰难地一步步走着,怀着一种缓慢的绝望,向白克士忒岛走去。
乔弟沿着大路跑到傅赖司忒岛。他的腿移动着,但是他的精神与身体仿佛悬挂在两条腿上面,像一只空盒子架在两只车轮上。他脚底下的路是个踏车。他两只腿一上一下蹬着,但是他似乎一次又一次地经过同样的大树与矮树。
他到了那岛屿的高树林前面,那些树使他吃了一惊,因为它们表示他现在离目的地这样近了。他活过来了,他觉得害怕。他害怕,但是他可以向他的朋友草翅膀呼喊。他的朋友会听见他,会走上来,他想到他的朋友的眼睛,那眼睛是温柔的,代他感到悲伤,他想到这里心里就舒服了些。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沿着橡树下的小径狂奔过去。
他大声喊着,“草翅膀!草翅膀!是乔弟!”
在一刹那间他的朋友就会来到他跟前,从房屋里出来,在那摇摇幌幌的台阶上匍匐着爬下来,他一匆忙起来,就必须要这样。或者他会从矮树丛中出现,后面跟着那浣熊。
“草翅膀!是我!”
没有人回答。他跑进那打扫干净的沙土院子里。
“草翅膀!”
房屋里很早地已经点上了一盏灯。烟囱里冒出一袅炊烟。门与百叶窗都关上了,防蚊子进去,同时也防御黑夜。门开了。在门内的灯光里,他看见傅赖司忒家的男子们站了起来,一个跟着一个,就像树林里的大树把它们的根拔了出来,抬起头来向他那边移动着。他突然站住了。莱姆·傅赖司忒走上前来站到台阶上。
“你不能进去看他。”
这太使人不能忍受了。乔弟放声哭了起来。
他抽噎着,“爸——他给蛇咬了。”
傅赖司忒家的人从台阶上下来,围绕着他。他大声抽噎着,因为他怜悯自己也怜悯他父亲,也因为他终于到了这里了,他出发去做一件事已经做完了。
白克士忒家的小屋点着许多蜡烛,很明亮。乔弟不敢问他们那问题。他走到他父亲的寝室里。他母亲坐在这边床沿上,威尔逊医生坐在那边床沿上。辨尼的脸是黝暗肿涨的。他的呼吸重滞。乔弟仿佛觉得全靠他守夜。如果他撑着不睡,与那苦痛的睡眠着的人同时努力呼吸,与他一同呼吸,替他呼吸,他就可以使他活下去。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与他父亲吸得一样深。这使他眩晕。他头脑里轻飘飘的,而他的肚子是空的。他知道他要是吃了东西会觉得好些,但是他咽不下去。他在地板上坐下来,把他的头靠在床边上。他开始回想这一天的经过,好像他在一条路上倒退着走。他不由得感觉到他在这里,在他父亲身边,是比较安全的。他省悟到有许多事情如果单独遭遇到,都是可怕的,而他与辨尼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可怕。只有那响尾蛇一点也没有失去它的恐怖性。
他回忆到那三角形的头,它袭击起人来那电光似的一闪,随后它又平静下来,缩为机敏的一盘盘。他毛发悚然起来。他似乎觉得他在树林里再也不能感到安心了。他回忆到他父亲怎样冷静地开了一枪,与那两只狗的恐惧。他回忆到那母鹿。与她那暖烘烘的肉贴在他父亲的伤口上,那恐怖性。他记起了那小鹿。他坐直了身子。那小鹿今天夜里是孤独的,也像他过去曾经感觉到的一样孤独。这可能使他失去父亲的灾祸,使它成为孤儿。它躺在那里,饥饿困惑,贴近它母亲残害的身躯,等候着那僵硬的形体站起来给它温暖,食物,与舒适。他把他的脸压在那挂下来的床单上,辛酸地哭泣着。他恨一切死亡,怜悯一切孤独,那恨与怜悯撕裂了他的心。
有他父亲在他身旁,他与一窠响尾蛇战斗。它们在他脚上爬过,拖着它们尾上的响环。轻轻地发出喋喋的声音。那一窠蛇化成一条蛇,硕大无朋的,向他这边移过来,与他的脸一样高。它袭击了他,他极力想要尖声叫喊,但是喊不出。他四面望着找父亲,他躺在响尾蛇下面,张开眼睛向着黝黑的天空,他的身体肿得像一只熊一样大,他死了。乔弟开始向后退,离开那条响尾蛇,一步一步地来,每一步都是苦痛的。他的脚胶黏在地下。那蛇突然消失了,他独自站在一个巨大的,风萧萧的地方,把那小鹿抱在怀里。辨尼去了,一种悲伤的感觉充满了他,他以为他的心要碎了。他醒了,抽噎着。
他在那硬地板上坐了起来。那开垦出的土地上渐渐天明了。一种苍白的光一条条躺在松林那一边。他急急地爬起来看他父亲。
辨尼呼吸得比较舒畅了。他身上仍旧肿着,发着热,但是他看上去并不比那次野蜜蜂叮了他的时候更坏。白克士忒妈妈睡熟在她的摇椅上,她的头向后仰着,仰得非常高。老医生横躺在床脚上。
乔弟轻声说,“医生!”
医生咕噜了一声,抬起头来。
“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
“医生!你看爸!”
医生把身体挪了挪,撑在一只肘弯上。他眨了眨眼,揉揉眼睛。他坐了起来,他弯着腰凑到辨尼身上。
“真了不得,他过了关了。”
白克士忒妈妈说,“呃?”
她毕直地坐起来。
“他死了?”
“没有,差得远呢。”
她失声哭了起来。
医生说,“听起来就像是你反更觉得难受似的。”
她说,“你不知道,他要是撇下了我们,该多么苦!”
乔弟从来没听见她的语气这样温柔。
医生说,“咦,你这里不是还有一个男人。哪,你看乔弟,够大了,可以犁田,割稻,打猎。”
她说,“乔弟不坏,但是他不过是个孩子。一天到晚什么都不想,就想在外面乱跑,就想玩。”
他垂下头来,这是真的。
她说,“他爸鼓励他偷懒。”
医生说,“唔,孩子,你应当高兴,有人鼓励你。我们大都活了一辈子也没有人鼓励我们。哪,太太,等他醒来的时候,我们来给这家伙灌点牛奶下去。”
乔弟急切地说,“我去挤奶,妈。”
他经过前面的一间房。柏克·傅赖司忒在地板上坐起来了,惺忪地揉擦着他的头。磨坊轮还在睡着。
乔弟说,“医生说爸过了关了。”
“该死,我真想不到。我醒了过来,正想着我去帮着葬他。”
乔弟沿着房屋绕过去,把盛牛乳的葫芦瓢从墙上摘下来,他觉得他和葫芦瓢一样轻。他觉得他可以张开两臂,从大门上面飘过去,像一根羽毛一样。早晨是寂静的,有一阵轻风在高高的松树梢上微微地振动着。初升的太阳把一根根长手指伸进那块开垦出的土地。他打开院门,门闩格格一响,许多鸽子从松树里飞出来。翅膀嘘嘘作声。
他狂喜地在它们后面叫着,“嗨,鸽子!”
屈克西听见他的声音,叫起来了。他爬到阁楼上去替她拿干草。她真是有耐心,他想,给她吃这样坏的东西,而她以她的乳还报他们。他又想起那小鹿,今天早上它一定饿急了。他想它不知道可会去试着吮吸那母鹿的冷乳头。那死鹿剖开的肉会吸引狼群,也许它们已经找到了那小鹿,把它柔软的身体撕得粉碎。他早晨因为他父亲活着而感到的喜悦,现在阴暗下来了。
他母亲接过那装牛奶的葫芦瓢,她滤过那牛奶,倒出满满一杯拿到病人的房间里。他跟在她后面。辨尼醒着在那里,他软弱地微笑着。
他用重浊的声音低低地说,“老死神还得再等一会才能把我弄到手。”
医生说,“你这汉子,你一定是响尾蛇的亲戚。你怎样能办到的,我真不知道。”
柏克与磨坊轮走进房来,他们露出牙齿笑着。
柏克说,“你可不漂亮,辨尼,可是你是活的。”
医生把牛奶凑在辨尼唇上,他干渴地吞咽着。
医生说,“我不能说我有多大功劳,救活了你。你不过是时候还没到,死不了。”
辨尼闭起他的眼睛。
他说,“我可以连睡一星期。”
医生说,“我就是要你这样做,我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他站了起来,把两条腿舒展了一下。
白克士忒妈妈说,“他睡着,谁去种田呢?”
柏克说,“他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
“顶要紧的是那老玉米,得要再耕一遍。那洋山芋得要锄,可是乔弟锄得非常好,只要他肯一个劲地做下去。”
“我一定一个劲,妈。”
柏克说,“我在这儿住下来,耕那老玉米什么的。”
她慌乱起来。
她僵硬地说,“我真不愿意受你的恩。”
“哪,太太,我们并没有多少人在这一带地方混饭吃。我要是不住下来,我这人太没有义气了。”
她温顺地说,“我真是感激。要是老玉米收成不好,我们三个人还不如统统给蛇咬死了,也是一样的。”
乔弟觉得这一顿早饭很值得骄傲。没有像傅赖司忒家那么多的不同的食品,但是每一种都份量充足。男子们贪馋地吃着。乔弟让他的思想又漂浮着回到那小鹿身上,他无法禁止自己想到它。它站在他思想背后,挨得那样近,就像他把它抱在怀里那样亲近——在他的梦中。他从桌子前面溜下来,走到他父亲床边。辨尼躺在那里休息着。他的眼睛张开着,很清明。
乔弟说,“你好些了吗,爸?”
“好得很,孩子。我觉得真得意,孩子,你那样头脑清楚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爸——”
“唔,孩子。”
“爸,你记得那母鹿跟那小鹿?”
“我再也忘不了它们。那可怜的母鹿救了我,这是真的。”
“爸,那小鹿也许还在那里。它饿了,大概也非常害怕。”
“我猜着也是这样。”
“爸,我差不多已经长大了,不用吃牛奶了。我出去看看,好不好,看我可找得到那小鹿。”
“把它抱回家来?”
“抱回家来养大它。”
辨尼静静地躺在那里,向天花板瞪视着。
“养大它并不费什么,爸。它没有多少时候就会学着吃叶子和橡实了。我们把它的妈妈带走了,这不怪它。”
“让它挨饿,的确像是忘恩负义,是不是?孩子,我实在硬不起心来对你说‘不’。我再也没想到今天天亮的时候我还会看见天光。”
“我能不能跟磨坊轮一块儿骑马回去,看我可找得到它?”
“你告诉你妈说我叫你去。”
他侧着身子溜着,回到桌子前面坐下来。他母亲在替每一个人倒咖啡。
他说,“妈,爸说我可以去把那小鹿领回来。”
她把那咖啡壶举在半空中。
“什么小鹿?”
“那小鹿是我们杀了的那母鹿的,杀了她用那肝吸出毒来救爸。”
她喘息着。
“可怜可怜我吧——”
“爸说让它挨饿是忘恩负义。”
威尔逊医生说,“这话有理,太太,这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完全不要付出代价的。这孩子是对的,他爹也是对的。”
她无力地把壶放下来。
“好吧,你要是肯把你的牛奶给它——我们没有别的东西给它吃。”
“我就是这么想着。没有多少时候它就能自己找东西吃,什么都用不着了。”
男子们从桌子前面站起来。
医生说,“我料想不会有什么变化,只有进步,太太,可是如果他的情形又变坏了,反正你知道到那儿去找我。”
她说,“唔,我们该给多少钱,医生?我们马上给是给不起,可是等到秋收的时候——”
“给什么钱?我什么事也没有做。我还没到这儿,他已经出险了。我住了一晚上,吃了一顿好早饭。等你们的甘蔗磨了出来的时候,送一点糖浆给我。”
“你真是个好人,医生。我们一直在这儿苦扒苦挣,苦得那样,我真是不知道天下能够有这样好的人!”
“不要说这样的话,女人。你这儿就有个好男人。别人为什么不对他好呢?给辨尼多吃牛奶,他肯吃多少就吃多少。这以后再给他吃青菜和新鲜肉,要是你能够弄到新鲜肉的话。”
柏克说,“我跟乔弟会照应他的。”
磨坊轮说,“来来,孩子。我们得要骑着马走了。”
白克士忒妈妈焦虑地问,“你不会去得太久吧?”
乔弟说,“我晚饭前一定会回来的。”
“我猜你根本就不会回来,”她说,“要不是为了吃晚饭。”
医生说,“好是男人的天性,太太。有三样东西使一个男人回家来——他的床,他的女人,跟他的晚饭。”
柏克与磨坊轮格格地大笑起来。医生一眼看见那奶油色的浣熊皮背囊。
“这玩意儿真俊!我要是有这么个东西装药多么好!”
乔弟从来没有过一样东西是值得送人的。他把它从钉上拿下来,放在医生手里。
“这是我的,”他说,“送给你。”
“呀,我不能抢你的东西,孩子。”
“我用不着它,”他高傲地说,“我可以给我自己再弄一只。”
“那么我谢谢你。每次我出门去,我总会想着,‘谢谢你,乔弟·白克士忒。’”
他很得意,因为老医生这样高兴。他们出去给马饮水,把白克士忒家的马厩中贮藏着的稀少的干草拿出来喂它们。
柏克对乔弟说,“你们白克士忒家刚刚够过,一点都没有剩下,是不是?”
医生说,“他们人手少,样样事都得要白克士忒自己一个人做。等这孩子大些了,他们就要富裕起来了。”
磨坊轮跨上他的马,把乔弟拉上来,骑在他背后。医生也上了马,转过来朝另一方向驰去。乔弟向他挥着手,他的心是轻松的。
他向磨坊轮说,“你想那小鹿还在那里吗?你肯不肯帮我找他?”
“我们会找到他的,只要他还活着。你怎么知道它是雄的?”
“那花点子全在一条线上。在一只雌的小鹿身上,爸说那些点子总是东一条西一条的。”
“那就是它的雌性。”
“你是什么意思?”
“咳,雌的总是靠不住的。”
磨坊轮在马的胁部拍打了一下,那匹马开始疾走起来。
乔弟说,“告诉我草翅膀怎么了。他是真的病了么?”
“他完全是病了。他不像我们别的弟兄,他什么人都不像。仿佛他喝的是空气,不是喝水;吃的是野鸟野兽的东西,不是吃腌肉。”
“他看得见不实在的东西,是不是?西班牙人和类似的东西。”
“是的,可是——该死——有时候他真能够让你觉得他当真看见它们。哪,你想到那一个地段去找那小鹿?这条路上树越长越密了。”
乔弟突然不愿意要磨坊轮与他在一起。如果那小鹿是死了,或是找不到了,他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失望。而如果那小鹿是在那里,那会晤将是那样可爱,那样秘密的,他不能忍受与别人分享它。
他说,“离这儿不远了,可是树太密,马不好走。我可以下来走过去。”
“可是我不敢离开你,孩子。万一你要是迷了路,或是也给蛇咬了。”
“我会当心的。那只小鹿如果走远了,我大概要费很长的时候才找得到他。你就把我丢在这儿吧,磨坊轮。我真是感激。”
乔弟等着那马蹄声消失了,然后转弯向右。那矮树林是寂静的。只有他自己踏着树枝发出的轻微的声音穿过那沉寂。他有一刹那工夫心里有点怀疑,想着他不知道有没有弄错了方向。然后一只雕在他前面飞起来,拍着翅膀升入空中。他来到那橡树下的空地上。许多雕围成个圆圈,绕着那母鹿的尸身。它们回过头来,扭过它们那瘦长的颈项,向他发出嗤嗤的声音,威胁着他。他把他的树枝向它们掷去,它们就飞到一棵邻近的树上。
他绕着那尸身走着,走到他看见那小鹿的地方,把草分开来。那不过是昨天的事,这仿佛是不可能的,那小鹿不在那里。他绕着那空地走了一个圈,没有声音,没有踪迹。那些雕嗤嗤地拍着翅膀,感到不耐烦,急于要继续干它们的正事。在一棵扇形叶矮棕榈下面,他可以认出一条足迹,尖尖的,纤洁的,像一只地下鸽的脚印一样。他往地下爬着,爬过那棵矮棕榈。
就在他面前有个东西在动,使他吃了一惊,向后面退了下去。那小鹿抬起它的脸来凑到他脸跟前。它转过头来,惊奇地,它头一直拨转到背后去;把那水汪汪的眼睛瞪视着他,使他混身都感到震动。它在颤抖着。它并没有想站起来逃走。乔弟觉得他太控制不住自己了,他一动都不敢动。
他轻轻地说,“是我。”
那小鹿举起它的鼻子,嗅着他。他伸出一只手去搁在那柔软的颈项上,那接触使他神志昏迷起来。他匍匐着爬过去,一直爬到它跟前。他把他两只手臂围抱住它的身体,一阵轻微的痉挛通过它的全身,但它一动也没动。他抚摸着它身体的两旁,就像那小鹿是一只磁鹿,他怕打碎了它。它的皮比白浣熊背囊还要柔软,光滑清洁,有青草的甜香。他缓缓地站起来,将那小鹿从地上举起来,它不比老裘丽亚更重些。它的脚瘫软地挂下来,脚很长,长得使人诧异,他得要尽量地把那小鹿举得高高地,挟在他手臂下面。
他怕它看见它母亲,嗅到那气味,就会踢起来,咪咪叫起来。他绕过那块空地,冲进那丛林中。小鹿的腿跘在矮树丛中,他自己也不能自由地提起脚来。他努力护住它的脸,不被那多刺的藤戳伤。他一步步走着,它的头跟着颠动。它这样顺从他,真是个奇迹,使他的心怦怦跳着。他走到小路上,竭力地快步走着,直到他来到那条路与回家的大路的交叉点。他停下来休息,把那小鹿放下来,让它站在它刚才垂在空中的四只腿上。它摇摇幌幌地站着。它向他看看,咪咪地叫起来。
他着迷了,说,“等我透过这口气来我就来抱你。”
他记起他父亲说的,一只鹿曾经被人抱过,就会跟着人走。他缓缓地走开去,那小鹿向他的后影瞪视着。他回到它跟前,抚摸它,然后又走开了。它颤巍巍地向他走了几步,可怜地叫了起来。它愿意跟着他,它属于他,它是他自己的。他把一只手臂搂住它的颈项,他觉得他仿佛永远不可能感到寂寞了。
十
七 月的暑热在土地上蒸着。这块地不像一块山芋田,而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海。乔弟回过头去看着锄完了的一行行,现在它们渐渐看上去很像样了,但是那没有做完的一行行仿佛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他把他的棕榈叶帽子推到脑后去,用他的袖子擦了擦脸。由太阳来判断,一定是快到十点钟了。他父亲说如果山芋在正午锄完了,他下午可以去看草翅膀,替小鹿取个名字。
那小鹿躺在一排矮树扎的篱垣中间,在一棵接骨木浆果树的树荫下。他开始工作的时候,它老在旁边捣乱,几乎妨害他的工作。它在那些芋床旁边奔来奔去,践踏着芋藤,撞到芋床的棱边。它走过来站在他前面,正在他锄地的一条路上,不肯走开,逼迫他和它玩耍。它与他相处的最初几个星期内的那种张大了眼睛,惊奇的神气,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灵活警觉的神情。它有一种智慧的神气,和老裘丽亚一样。乔弟差不多已经决定了他非得把它领回去关在棚屋里不可,但是正在这时候,它自动地去找到一块阴凉的地方,躺了下来。
他喜欢工作着的时候有它在旁边。它给他一种舒适的感觉,他手里捏着把锄头,从来没有过这种舒适的感觉。他又向那些蔓草猛力进攻,自己很得意,看见他自己前进的成绩。一行行的芋畦退下去,退到他后面。他无腔无调地吹着口哨。
他给那小鹿想了许多名字,挨次用每一个名字叫它,但是他一个都不喜欢。草翅膀不会辜负他的期望的。他替他自己的宠物取名字,非常有天才。他那只浣熊叫“嘈嘈”,一只 叫“挤挤”,一只松鼠叫“吱吱”,还有那瘸腿的红鸟,叫“牧师”,因为“讲道的牧师”的读音是“普利辍”,而那红鸟站在它的架子上唱着“普利辍,普利辍,普利辍!”
自从柏克回家以后,这两个星期内他做了许多工作。辨尼的体力渐渐康复了,但是他有时候觉得昏眩,头晕。乔弟努力地时时提醒自己要使他省力些。现在有了那只小鹿,真太好了,从前他常常感到的那种迟钝的寂寞的疼痛终于消释了,使他对他母亲充满了感激之意,因为她容许它耽在这里。它确是需要大量的牛乳。它确是妨碍她做事。有一天它来到房屋里面,发现一锅搅匀的玉蜀黍糊,预备烤面包的,它把这一锅都吃得干干净净。从那次起,它吃过——绿菜叶,调着水的玉蜀黍粉,饼干的碎片,几乎什么都吃。白克士忒家吃晚饭的时候得要把它关在棚屋里。因为它用头撞他们,咪咪叫着,敲落他们手里的盘子。乔弟与辨尼笑它,它就狡黠地把头一仰。两只狗起初总是和它为难,但是他们现在也抱着一种宽容的态度了。白克士忒妈妈虽也抱着一种宽容的态度,但是她从来不觉得它滑稽有趣。乔弟一一指出它的美点来。
“它的眼睛多好看,妈,你说不是吗?”
“眼睛太尖了,老远就看见一锅老玉米糊。”
“它的尾巴多么灵巧,多么傻相,不是吗,妈?”
“普天下的鹿尾巴都是一样的。”
“可是妈,它多么灵巧,多么傻相,你说不是吗?”
“它傻是真傻。”
太阳缓缓地升到中天。那小鹿到山芋田里来,细细嚼着几片嫩芋藤,然后又回到那一排矮树下。乔弟检查他的工作成绩,他还有一行半没有锄。他很想到房屋里去喝口水,但是那样一来,他剩下的时间就太少了;也许今天午饭吃得晚。他竭力加快地锄下去,但是也不敢太快,怕割断芋藤。当太阳悬在头顶心的时候,他锄完了那半行,那整整的一行展开在他前面,讥笑地。再过一刹那,他母亲就会敲着厨房门口挂着的那铁环,他就不得不停止了。辨尼说得很清楚,时间方面绝对不宽容,如果吃午饭的时候还没有锄完,就不能去看草翅膀。他听见篱笆的另一面有脚步声。辨尼站在那里,望着他。
“山芋真多,是不是,孩子?”
“真多。”
“真是很难想像,明年这时候,一个也不会剩下了。你那边那个小宝宝,樱桃树下的那个,它要吃掉它的那一份。你记得我们那次费多大的事——两年前——不让鹿跑进来?”
“爸,我来不及了。我一早上差不多没有停过,现在还剩下一行。”
“唔,那么,我告诉你。我并不打算轻轻地放过你,我说话算话。但是我可以跟你对换。你到水潭去替你妈挑些水来,我今天晚上把这山芋锄完它。爬那水潭的墙,我简直不行了。这是公平交易。”
乔弟丢下锄头,开始向房屋里跑去,去拿水桶。
辨尼在他后面喊着,“你不要把桶装得满满的——挑不动的。一只小鹿决没有一只公鹿的力气。”
仅只是两只桶,已经沉重得很。桶是丝杉木制的,用手砍出来的,两只桶挂在牛轭上,牛轭是白橡木的。乔弟把那牛轭担在他两肩上,沿着那条路快步走下去。小鹿缓缓跳跃着跟在他后面。水潭是阴暗而寂静的。在清晨与傍晚倒比正午的时候阳光多,因为树上密密层层的树叶截断了头顶上的太阳。他沿着那峻峭的斜坡跑下去,在到那大绿碗的碗底,不能跑得太匆忙。小鹿跟在后面,他们在那池塘中一同涉水过去,泼溅着水花。那小鹿低下头来喝水,他曾经梦见这个。
他向它说,“将来有一天我给我自己造一个房子在这里。我给你弄一只母鹿来,我们都住在这里,这池塘旁边。”
一只青蛙跳下来,那小鹿吓得直往后退。乔弟笑它,他奔上坡去,到那饮水槽边。他用那槽边悬挂着的一只葫芦瓢舀水,装满了两只桶。他不听他父亲的警告,把水桶差不多装满了。他蹲下身来,把肩膀向前伛偻着,承受着那牛轭。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太重了,他站不起来。他舀出一部份水来,能够站起来了,能够挣扎着走完那一段斜坡。那木制的轭压得他瘦削的肩膀发痛,他的背脊也疼痛。半路上,他不得不停下来,放下那两只桶,再泼出一些水。
他走到家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吃饭了。他把水桶举起来搁在水架上,把小鹿关起来。他用桶里的新鲜水把水罐灌满了,拿进来搁在餐桌上。他工作得太辛苦了,又热又累,所以他并不怎样饿。他吃了些卷心菜当饭,把他所有的玉蜀黍面包与牛奶都省下来给那小鹿吃。
乔弟喂了它之后,这两个伙伴就一同出发。那小鹿有时候在他前面跑,有时候在后面,穿到矮树林去。有时候它在他旁边走着,这最好了。那时候他就把他的手轻轻搁在它颈上,使他的两只腿与它的四只腿的韵节合拍。路边有一株兔豆藤在开花,他把它扯下一段来,将它盘绕在小鹿的颈上,作为链条。那玫瑰色的花朵使那小鹿更加美丽,他甚至于觉得就连他母亲也会赞美它。
乔弟在傅赖司忒家的一条路上转了弯,开始奔跑起来,因为急于要把那小鹿给他的朋友看。他预备给他惊奇一下。他预备走到草翅膀跟前,在树林里,或是在房屋背后,在他驯养的那些鸟兽之间,或是走到他床前,如果他仍旧在生病。他让那小鹿在他旁边走着,草翅膀的脸会有一种奇异的光明愉快。他会把扭曲的身体伛偻着,缩成一团,伸出他温柔而弯曲的手,摸摸那小鹿。他会微笑,因为他知道他——乔弟——是满足了。
乔弟到了傅赖司忒岛,匆忙地在常青橡树下走过,来到那空旷的院子里。那座房屋是睡昏昏的。烟囱里没有一袅烟冒出来。看不见狗,虽然有一只猎狗在后面的狗栏里发出哀鸣嚎声。他停下来叫喊。
“草翅膀!是乔弟!”
那猎狗哀鸣着。房屋里面有一只椅子刮着地板发出响声来。柏克到门口来了,他低下头来向乔弟望着,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他的眼睛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乔弟觉得他一定是喝醉了。乔弟讷讷地说,“我来看草翅膀。我把我的小鹿带来给他看。”
柏克把他的头摇了摇,仿佛他要抖掉一只困扰着他的蜜蜂,或是抖掉他的思想。他又擦了擦他的嘴。
乔弟说,“我特为他来的。”
柏克说,“他死了。”
那几个字眼没有意义。它们不过是三片棕色的树叶,在他旁边吹过,吹到空中去。但是在它们经过之后,有一阵寒冷跟着来了,一种麻木抓住了他,他有点糊涂起来了。
他重复着,“我来看他。”
“你来得太晚了。不然我会来接你的,来不及了。都来不及去请老医生。先一分钟他还有气,下一分钟他就这么没有气了,就像你吹灭一根蜡烛一样。你可以进来看看他。”
乔弟逐次把一只腿提起来,再提起另一只,上了台阶。他跟着柏克走进房屋里面。傅赖司忒家的男子们全都坐在一起,一动也不动,沉重地。乔弟仿佛觉得他们砌起一堵墙来抵抗他,他们看见他也像从那墙头上望下来的。柏克摸索着找到他的手,他领他向那间大寝室走去。
草翅膀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小小的,消失在那大床的中心。他盖着一床被单,那被单在他下颔下面折过来。他的手臂露在被单外面,双臂交叉着压在胸前。傅赖司忒妈妈坐在床沿上。她用她的围裙蒙着头,前后摇摆着。她猛然把围裙掀下来。
她说,“我的孩子没有了。我那可怜的歪歪扭扭的孩子。”
乔弟想逃走。那枕头上的瘦骨嶙峋的脸使他感得恐怖。它是草翅膀而它又不是草翅膀。柏克把他拉到床边。
“他听不见了,可是你对他说话。”
乔弟的喉咙摇动着。没有字句出来。草翅膀好像是牛脂制成的,像一根蜡烛。
他轻声招呼着,“嗨。”
一开口了,就打破了那瘫痪。他的喉咙收紧了,就像有一根绳索勒着它。草翅膀的沉默是不能忍受的。现在他明白了,这是死亡。死亡是一种沉默,不给人答覆。草翅膀再也不会向他说话了。他转过身来把他的脸埋在柏克的胸前。那巨大的手臂紧紧抓住了他。他在那里站了许久。
柏克说,“我知道你一定真他妈的恨得要死。”
他们离开了那间房。傅赖司忒老爹向他招手,他到他身边去。那老人抚摸着他的手臂,向那一圈沉思的男子们挥挥手。
他说,“奇怪不奇怪?这些家伙差不多无论那一个我们都可以不要。偏把我们少了他不行的那一个给带走了。”他又伶俐地加上一句,“虽然他是那么个歪歪扭扭的没有用的东西。”
乔弟在这里,使他们每个人都伤心。他仿徨着,走到院子里去。他顺着脚走到房屋背后,草翅膀驯养的鸟兽都在那里,装在笼子里,被遗忘了。乔弟喂了它们,给它们喝水。照应这些动物,将它们的主人永远不能再给它们的安慰暂时给它们一些——这减轻了他的痛苦。
那下午悠长得无穷无尽。傅赖司忒家的人并不理会他,但是不知道怎么,他晓得他们预期他耽在这里不走。如果他应当走的话,柏克会向他说再会的。太阳在常青橡树后面落了下去,他母亲要生气了。然而他在那里等候着一些什么,即使仅仅是一个暗号,表示不要他在这里了。
在晚餐的时候,没有谈话,没有笑谑与推挤碰撞,没有喧嚣的脚步声蹬蹬响着。傅赖司忒家的男子们排队走到餐桌前面,像一群梦游病者。乔弟坐在傅赖司忒妈妈旁边。她给每一个人的盘子里盛上肉,然后哭了起来。
她说,“我把他也算了进去了,向来一直有他。呵,我的上帝,我把他算进去了。”
柏克说,“好了,妈,乔弟会吃他的一份,也许长大了像我一样大个子。是不是,孩子?”
一家人重振旗鼓。他们饥饿地吃着,吃了几分钟,然后他们推开了他们的盘子。
傅赖司忒妈妈说,“我今天晚上没有心情洗涤了,你们也是一样。就把那些盘子堆在那里,过了明天早上再说吧。”
明天早晨可以松一口气了。她看看乔弟的盘子。
她说,“你没吃你的饼干,也没喝你的牛奶,孩子。它们有什么毛病?”
“那是给我的小鹿吃的。我总把我的饭省下些来给它吃。”
她说,“你这可怜的小宝贝。”她又哭起来了。“我孩子要是看见你的小鹿,他多高兴呀!他老是说到它,说了又说。他说,‘乔弟有了个兄弟了。’”
乔弟又感觉到他的喉咙粗重起来了——那可恨的感觉。他咽了口唾沫。
他说,“我就是为这样缘故到这里来的,我来叫草翅膀替我的小鹿取个名字。”
“他替它取了名字了,”她说,“他上次说到它的时候,他给了它一个名字。他说,‘一只小鹿举着它的旗子,那么兴兴头头的。一只小鹿的尾巴就是个兴头的小白旗。我要是有一只小鹿,我就给他取个名字叫“小旗”。我要叫他“小旗鹿”。’”
乔弟重复了一遍,“小旗。”
他觉得他整个的人都要炸裂开来了。草翅膀曾经说到他,曾经替那小鹿取了名字。他的快乐与悲哀纠结在一起,给他一种慰藉,而同时又是不可忍受的。
他说,“我想我最好去喂他。我最好去喂小旗。”
他从他的椅子上溜了下去,拿着那一杯牛乳与饼干走出去。
他喊着,“到这儿来,小旗!”
那小鹿到他跟前来了,他觉得它似乎知道那名字,也许它一直知道那名字。他把饼干浸在牛奶里,喂给它吃。它的鼻子握在他手里是柔软而湿润的。他回到那房屋里面去,那小鹿也跟了来了。
他说,“小旗可以进来吗?”
“带他进来吧,欢迎得很。”
他僵硬地坐了下来,坐在房间的一角,草翅膀的三脚凳上。
傅赖司忒老爹说,“你今天晚上坐在这里陪他,他一定非常高兴。”
原来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
“明天早上葬他,要是你不在这里,本来也不大合适。他除了你也没有别的朋友。”
乔弟抛开他对于他母亲与父亲的忧虑,就像丢弃一件太破烂的衬衫。面临着这样严重的事件,相形之下,那是无关紧要的。傅赖司忒妈妈到寝室里去,担任守夜的早班。那小鹿在房间里闻来闻去,逐次把每一个人都嗅到了,然后走过来躺在乔弟身边。
在九点钟的时候,有人骑着一匹马喀喇嗒喀喇嗒进了院子,是辨尼与老恺撒。他把缰绳一撒手,从它头上丢落在地下,走进房屋里面。傅赖司忒老爹以家长的身份站起来招呼他。辨尼四面看看,看着那些阴暗的脸庞。那老人指了指那半开着的寝室的门。
辨尼说,“那孩子?”
傅赖司忒老爹点点头。
“已经去了——还是就要去了?”
“已经去了。”
“我就是怕这个。我忽然想到,乔弟没回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把一只手搁在那老人肩上。
“我真替你难过,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天亮的时候。”
“他妈进去看他可要吃一口早饭。”
“他不舒服躺在那里,有一两天了,不然我们就去把老医生请来了,可是他似乎好了些。”
那谈话就像是一阵暴雨的湍流,淋在辨尼头上,那些言语把伤口洗干净了,缓和了那深深侵蚀到里面去的创痛,他严肃地听着,时而点点头。他是一块小小的坚固的磐石,他们的悲伤是潮水,必须打在石头上。
柏克说,“大概乔弟愿意一个人陪他坐一会。”
他们把他带到那间房里,转过身去把门关上的时候,乔弟非常惊惶。有一个东西坐在房间里远远的一个阴沉的角落里,它就是他父亲被咬的那天晚上,在矮树丛中潜行的东西。
他说,“小旗也来,行不行?”
他们表示同意,认为这是合礼的,于是他把那小鹿领了进来,和他在一起。他坐在椅子的边缘上。他偷偷地看枕头上的那张脸。床头的一张桌子上点着一根蜡烛。躺在烛光下,面颊瘦削的,那不是草翅膀。草翅膀在外面跌跌跘跘在矮树丛中走着,后面紧跟着那浣熊。再过一刹那他就会前仰后合地走进房屋里面,乔弟就会听见他的声音了。
他在天亮的时候醒过来,听见敲敲打打的声音,他立刻清醒了。草翅膀走了!他从床上溜下来,溜到那大房间里,房间是空的,他走到外面去。辨尼在那里把一只新松木盒子的盖给钉上去。傅赖司忒家的人站在旁边。傅赖司忒妈妈在哭。没有人向他说话。辨尼钉上最后一只钉。
他问,“预备好了吗?”
他们点点头,柏克与磨坊轮与莱姆走上前来。
柏克说,“我一个人扛得起。”
他把那盒子甩起来担在肩膀上。傅赖司忒老爹与盖璧不在这里。柏克向南面高地出发。其余的人一个个跟了上来,那行列缓缓地向那高地前进。乔弟记得草翅膀有一个葡萄藤秋千在这里,在一棵常青橡树下。他看见傅赖司忒老爹站在它旁边。他们手里拿着铲子。一个新挖出的洞在土地里大张着嘴。柏克把棺材放下来,徐徐地推到洞里去。他向后退了一步。傅赖司忒家的人都迟疑着。
辨尼说,“父亲先来。”
傅赖司忒老爹举起他的铲子,把泥土铲起来抛到那盒子上。他把那铲子递给柏克,柏克丢了几团土块上去。那铲子在兄弟们手里传来传去。还有一茶杯的土剩下来。乔弟发现那铲子到了他手里。他麻木地抄起那点土,把它丢在那土堆上。傅赖司忒家的人彼此互相看看。
傅赖司忒老爹说,“辨尼,你是从小有过基督徒的教养的。你说两句话吧,我们觉得很感激。”
辨尼走到那坟墓前面,闭起他的眼睛,仰起脸来对着那阳光。傅赖司忒家的人都低下头去。
“呵,主,全能的上帝。我们这些愚昧的凡人,也轮不到我们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如果是我们中间随便那一个做这件事,我们就不会让这可怜的孩子瘸着腿到这世界上来,他精神上又还有点毛病。我们把他带到这世界上来,一定会让他长得直条条的,高高的像他的哥哥们一样,可以好好的过日子,做工,做事。不过也可以说,主呀,你用别的东西补报了他了。你给了他一种本事,那些野的畜生都喜欢他。你给了他一种智慧,让他又伶俐又温柔。鸟都到他跟前来,伤害庄稼的禽兽都在他旁边自由自在地走动,大概他很可以用他那可怜的歪扭着的手抓住一只雌野猫。
“现在你觉得你应当把他带走了,带到一个地方去,在那里,脑子或是手脚有点弯弯扭扭的,都没有什么要紧。可是主呀,我们想着你现在总已经把那两条腿和那可怜的驼背和那两只手给弄直了,这使我们觉得很高兴。我们觉得高兴,想着他走来走去像别人一样地方便。还有,主呀,你给他几只红鸟,也许再给他一只松鼠,一只浣熊,一只 ,和他作伴,就像他在这里养的那些。不知道怎么,我们人人全都是冷清的,可是我们知道他要是有那些小野东西在他旁边,他不会觉得冷清——但愿我们这不是过份的请求,要你放几个伤害庄稼的禽兽在天堂里。愿你的意旨立刻施行。阿门。”
傅赖司忒家的人喃喃念着“阿门”。他们脸上有一粒粒的珠汗突出来。他们一个个走到辨尼身边来,紧紧地绞握他的手。那浣熊跑了来了,在那新翻过的泥土上跑过。它叫着,柏克就把它举起来搁在他肩上。傅赖司忒家的人转过身来,排队走回家去。他们给恺撒装上了马鞍,辨尼上了马。他把乔弟举起来放在他后面。乔弟叫那小鹿,它就从矮树丛中出来了。
恺撒一颠一颠,缓缓地沿着那条路走回家去,他们没有说话。太阳高了,可以看见白克士忒家开垦出的土地了。白克士忒妈妈听见马蹄声,在大门口等着。
她喊着,“为一个人着急已经够受了,索性你们两个都走了,老不回来。”
辨尼下了马,乔弟也溜下马来。
辨尼说,“乔弟妈,你不要发急。我们是有一个责任在身上。可怜的小草翅膀死了,我们帮着葬了他。”
他把恺撒放出去吃草,回到房屋里面。早饭已经做好了,但是现在冷了。
辨尼说,“不用费事了,就把咖啡热一热吧。”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
他说,“我从来没看见一家人为一件事这样伤心。”
她说,“难道那些老粗也都呼天抢地起来?”
他说,“奥莉,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人心永远是一样的。伤心的事总是伤人的,无论伤在什么地方。伤的地方两样,创疤也两样。有时候我觉得,它对你一点也没有怎样,只把你的舌头磨利了。”
她突兀地坐了下来。
她说,“仿佛我非得硬起心来,不然我受不了。”
他丢下他的早饭,走到她跟前去,抚摸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只对别人稍微厚道一点就行了。”
十一
八 月的酷热是无情的,但是幸而这是闲暇的季节。只有很少的工作需要做,而这点工作也不是急于要做完的。曾经下过许多天的雨,玉蜀黍已经成熟了。它渐渐干燥起来,不久就可以磨碎,烘干,收藏起来。辨尼计算着他今年可以有好收成。山芋藤长得很茂盛,牛豌豆也非常丰富。它们是主要的食粮,再加上一些野味,几乎每天都是如此。可以有很好的一大堆牛豌豆干草,供冬季取用。白克士忒家人盼望秋天与霜,那时候就要把山芋掘出来,把阉猪杀了,玉蜀黍磨成粉,甘蔗也榨出来,蔗浆煮出来成为糖浆,家里就富裕起来,不像这样贫乏了。吃是够吃的——就连在现在这最苦的季节——但是不能常换口味,食物也不腴美,缺乏一种储藏丰富的舒适的感觉。
太阳将一只沉重的手压在矮树林与开垦出的土地上,毫不放松。白克士忒妈妈胖大的身体在热天很受罪。辨尼与乔弟人瘦,手脚俐落,天热在他们不过觉得越来越不愿意迅速地移动,也不愿意多动。他们在早晨一同辛苦工作,挤牛奶,喂马,劈柴,从水潭里挑水回来,然后就歇息了,一直到晚上。
乔弟意识到草翅膀是不在这里了。草翅膀活着的时候总和他在一起,在他的思想背景中,是一个友善的人物,他可以在思想中依恋着他——即使不是在实际生活里。但是小旗一天一天地长得出奇地快,这是够安慰他了。乔弟认为它的花点子开始褪去了,那是成熟的征象,但是辨尼看不出多少变化来。无疑地,它的智力是增长了。辨尼说在矮树林中的一切动物中,熊的脑子最大,第二就是鹿了。
白克士忒妈妈说,“这个东西太他妈的机灵了。”辨尼就说,“咦,乔弟妈,你骂出这样的野话来,不难为情吗?”他向乔弟眨了眨眼睛。
小旗学会了把门上的门闩抽出来,到房屋里面来,白天晚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没有被关起来。他用头去撞乔弟头上的一只羽毛枕,把它撞下地去,满房子抛掷着,直到它破了为止,因而接连有许多天,羽毛飘到每一个角落里,一盘饼干布丁里忽然有羽毛出现,却不知道从那里来的。他开始与两只狗玩耍。老裘丽亚太庄严了,至多不过在他用前脚触摸她的时候,摇摇尾巴。但是利普呜呜吼着,绕着圈子,假装要捉他,小旗就狂奔着,把脚后跟踢得老高,甩着他愉快的尾巴。他最喜欢和乔弟玩。他们扭打着,比赛猛力用头撞击,又并排赛跑,白克士忒妈妈终于抗议,说乔弟长得像一条黑蛇一样瘦了。
十二
九 月的第一个星期是像枯骨一样地枯焦干燥,只有蔓草仍旧在那里长着。那天气是整个夏天最酷热的,然而有一种模糊的变化,仿佛那些草木感觉到一个季节的逝去与另一个季节的来临。辨尼说,一切生物都很难找到食物。春天与夏天的浆果与野生的鹅莓,都早已没有了。野梅树与小山楂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果子可以给鸟兽吃。浣熊与狐狸把野葡萄藤的皮都剥光了。
秋天的果实还没有熟,像番瓜与苦莓与柿子。松树的松子,橡树的橡实,扇形棕榈叶的浆果,都要到第一次霜降的时候才可以吃。鹿在那里吃那些嫩花叶,香月桂树与桃金娘的花苞,铁丝草的嫩枝,池塘里与草原上生的慈菇的嫩尖,多汁的百合花茎与托子。它们吃这一类的食物,所以总是停留在卑湿的地方,泥沼里,草原上,与海湾中突出的高地上,它们难得走过白克士忒岛,在那些松湿的地方很难猎获它们,辨尼在一个月内只打到一只周岁的公鹿。
白克士忒家的人焦虑地看着九月的月亮的方位。当上弦月出现了的时候,辨尼喊他的妻儿来看。那一钩银色的月亮差不多是垂直地挂在空中。他非常喜悦。
“我们不久就会有雨水了,一定的,”他告诉他们,“如果那月亮是横的,它就会把雨水推出去,我们就没有雨了。可是你看它,一定会下得那样大,你只要把衣裳晾出去,上帝就会替你洗。”
他是一个好的预言家。三天之后一切的征象都表示要下雨,他和乔弟打了猎回来经过杜松泉,听见那些鳄鱼在那里吼叫。一群白色的海鸟飞了过去,辨尼用手挡住眼睛上的阳光,不安地望着它们的后影。
他向乔弟说,“这些海鸟不该经过佛洛利达州,我很不放心,这是坏天气的兆头,如果我说‘坏’,那是真坏。”
乔弟觉得精神向上一提,就像那些海鸟一样。他爱暴风雨,它壮丽地长驱直入,将全家人都关在房屋里面,非常安适。工作是不可能的,他们一同坐在那里,那雨像擂鼓似地打着那屋顶上用手工劈出的木瓦。他母亲脾气很好,替他用糖浆做糖果,辨尼说故事。
他说,“我盼望这是个真正的飓风。”
辨尼转过身来锋利地责备他。
“你快不要盼望这样的事。飓风把田里长的东西吹倒了,把水手淹死了,把树上的橙子刮下来。在南边,孩子,它连房子都给拆了,直截地杀人。”
乔弟温驯地说,“我不再盼望这样了,可是风和雨总是好的。”
“好吧,风和雨,那又是一回事。”
那天晚上的日落很奇异。日落的时候,天上不是红的,而是绿的。太阳下去之后,西方变成灰色的,东方充满了一种光,是嫩玉蜀黍的颜色。辨尼摇摇头。
“我很不放心,看上去非常不怀好意。”
然而次日早晨是晴朗的,虽然东边天上是血红的。辨尼费了一早晨的时间修理那熏房的屋顶。他到水潭去把喝的水挑回来,去了两次,把一切可以用的水桶都装满了。在上午十一点钟模样,天空变成灰色的,此后就一直如此。一丝风都没有。
乔弟问,“是不是有个飓风要来了?”
“我想不是的。但是反正有个什么东西要来了,这样子不对。”
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天空变得这样黑暗,鸡都自动回到鸡笼里去了。乔弟把屈克西与那小牛赶进来,辨尼提早挤牛奶。他把老恺撒赶到畜舍里去,把剩下来的最后的一点干草叉了一大把,搁在他的槽里。
辨尼说,“把鸡窠里的蛋拿出来,我要进屋去了。你快一点,不然你要碰上它了。”
几只鸡都不在生蛋,畜舍的窠里只有三只蛋。乔弟爬到那用玉蜀黍干搭成的格子里面,那有条纹的老石鸽在那里生蛋,窠里有两只蛋;他把五只全都放在他的衬衫里面,开始向房屋走去。他不像他父亲那样着急。忽然之间,在那假黄昏的寂静中,他惊慌起来了。有个巨大的吼声从远处发出来,是那风。他非常明显地听见它从东北来,就像是它踏在庞大的脚掌上奔了来,它经过的时候,巨掌拂着树梢。它仿佛一口气跳过了那块玉蜀黍田。它嘘嘘叫着,击中那院子里的树木,桑树的枝条俯伏在地下,浆果树脆弱的树枝吱吱格格响着。它在他头上经过,嗤嗤作声,像许多高飞的雁的翅膀。松林呜呜吹着口哨,雨跟着来了。
刚才那阵风是高高地在头顶上。这雨是一堵坚实的墙,从天空一直砌到地上。乔弟直砸到那墙上去,就像他是从极高的地方冲着它跳下来。他继续用一只手臂托着蛋,另一只手臂遮着脸,仓皇地跑进院子。小鹿在那里等候着,颤抖着,它的尾巴挂下来,潮湿而扁平,它的耳朵也往下垂着。它跑到他跟前,想躲在他后面。他绕着房子跑过去,跑到后门口,小鹿跳踪着紧跟在他后面。厨房的门闩上了。风与雨那样猛力地向门上吹打着,他无法把门拉开来。他捶打着那厚厚的松木板。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他以为在那喧嚣中屋里一定听不见他,他与那小鹿会给丢在外面淹死了,像小鸡一样。然后辨尼从里面拔出门闩,把门推开来,推到风雨中。乔弟与小鹿窜了进去。乔弟站在那里直喘气,他擦掉眼睛里的水。那小鹿眨着眼睛。
辨尼说,“是谁盼望刮大风的?”
乔弟说,“如果这样快就能够如愿以偿,那我一定要小心,不敢乱盼望了。”
白克士忒妈妈说,“你现在马上去把这些湿衣裳换下来。你进来以前不能够把那小鹿关起来吗?”
“来不及,妈。他淋湿了,又害怕。”
“好吧——只要他不捣乱。”
雨在屋顶上擂鼓似地打着。风在屋檐下嘘嘘吹着哨子。老裘丽亚躺在地板上,在小鹿的近旁,暴风雨是像乔弟所希望的一样舒适安乐。他私下盼望过一两个星期再来一个,辨尼时而从窗户里向外面的黑暗中张望着。
“雨真大,可以淋死一个癞蛤蟆。”
晚餐很丰富,有牛豌豆与熏鹿肉饼与饼干布丁。无论什么事,只要它勉强可以说是一桩大事,都激动白克士忒妈妈,使她特别多做些菜,就仿佛她的幻想只能够用面粉与酥油来表现。她自己亲手喂了小旗一点布丁,乔弟暗暗地觉得感激,帮她洗净擦干晚餐的盘子。
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辨尼在准备着冒着风雨出去给屈克西挤奶,那是现在暂时唯一的一件必要的工作。那倾盆大雨,丝毫都没有小。
白克士忒妈妈说,“你识相点,还是进来吧,不然你要得肺炎死了。”
乔弟说,“让我去。”但是辨尼说,“那风会把你刮走了,孩子。”
他望着他父亲矮小的骨格向前倾着,顶着那暴风前进,他觉得他们两人之间论大小,论健壮,都没有多大分别。辨尼又回来了,湿淋淋的,透不过气来,葫芦瓢里的牛奶溅上一点点的雨水。
他说,“幸亏我昨天挑了水来。”
那一天从早到晚都是一样地风雨交作,那雨成大片地落下来,风吹着它,从屋檐下打进来,白克士忒妈妈用锅子与葫芦瓢接雨水。在下午五六点钟,辨尼又去给屈克西挤奶,喂恺撒,给他喝水,并且喂鸡;鸡都挤在一起,非常害怕,不能够在地下抓爬着捉虫吃。白克士忒妈妈逼着他马上换下他的湿衣裳。衣服在火炉边冒出热气来,烘干了,发出湿布的香甜的霉味。
晚饭不大丰富,一家很早就上床睡觉了。黑暗来得特别早,早得不成话,也无法知道钟点。在平常的日子大概是天明前一个钟头,乔弟醒来了。这世界是黑暗的,雨仍旧在下着,风仍旧在吹着。
辨尼说,“今天早上雨会停一停的。这是个连吹三天的东北风,没错,不过这场雨可下得真大。我要是看见出太阳可真高兴。”
太阳没有出来,早晨雨并没有停。在下午三四点钟,雨下得更大了。它哗哗地倒下来,就像是杜松溪与银谷溪与乔治湖与圣约翰河全都同时兜底倾泼在那矮树林上。风势并不比以前更猛烈,但是有时候突然来一阵狂风。而它永远没有完的时候,刮风,下雨,刮风,下雨,刮风,下雨。
辨尼在厨房里来回走着。他说,“我爹曾经说到一八五几年有一个暴风雨非常厉害,可是我估计着佛洛利达州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雨。”
一天天地过去了,毫无变化。在第五天上,辨尼与乔弟奔到豌豆田里去,扯下一些牛豌豆,够吃一两顿的。豆子都倒了。他们背对着雨与风,把整个的豆藤都拔出来。他们弯到熏房里去,拿出一块盐渍肉。豆荚外面已经霉了,但是里面的豌豆仍旧是坚实的,好的。晚餐又是一个盛筵。
第六天的早晨完全与其他的早晨一样。既然他们反正是要淋得稀湿的,辨尼与乔弟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裤子,拿着口袋到田地里去。他们在那倾盆大雨中一直工作到正午,把那滑溜溜的豆荚从矮丛上扯下来。他们进来吃了一顿匆忙的饭,又出去了,也没有换衣服。他们把田地的大部份都走遍了。辨尼说干草是完全损失了,但是他们要尽他们的能力抢救豌豆。
第七天的早晨也可能就是第一天的早晨,早饭后,辨尼带乔弟到玉蜀黍田里去。玉蜀黍被暴风雨吹折了,茎被打倒在地下,但是玉蜀黍穗没有被损害。他们收集它们,把它们也带到厨房里,那温暖干燥的安全处所。
白克士忒妈妈说,“我还没有把豌豆烘干呢。这么些个东西叫我怎么样烘法呢?”
辨尼没有回答,他走到前面的一间房里,在壁炉里生起火来。乔弟出去再拿了些柴来。柴完全湿透了,但是那树脂丰富的木头被烘热了一会之后,就会燃烧起来。辨尼把玉蜀黍穗散布在地板上。
他向乔弟说,“这是你的事:不停地把它换来换去,让它都能够稍微得到点热气。”
白克士忒妈妈说,“甘蔗怎么样?”
“都吹折了,一片平地。”
“你估着山芋怎么了?”
他摇摇头。在下午五六点钟他到山芋田里去掘了些出来,够晚上吃的。山芋正在那里开始腐烂,有的削掉一些还可以吃。晚餐又仿佛很奢侈,因为有山芋。
辨尼说,“要是到了明天早上还是这样,我们不如丢开手,干脆躺下来死了吧。”
乔弟从来没有听见他父亲说过这样灰心的话,它使他混身冰凉。小旗渐渐表现出食量缺乏的影响了,他的胁骨与脊骨都可以看得见,他常常咪咪叫着。
在半夜里,乔弟醒了过来,仿佛听见他父亲在那里走动着。他似乎觉得雨势不那样猛烈了。他还没能够确定知道,就又睡熟了。他在第八天的早晨醒来。有一点异样,寂静无声,而不是喧嚣。雨停了,长风也静下来了。石榴花颜色的一种光,从那灰色的潮湿的空气中滤过。辨尼打开了所有的门窗,把门窗大敞着。
“外边那世界也没什么好,出去也没什么可看的,”他说,“可是我们全都出去吧,我们应当觉得感激,总算还有个世界在那里。”
两只狗在他旁边挤过去,并排跑了出去。辨尼微笑了。
“该死,简直像《圣经》上,从方舟里出去,”他说,“那些畜生一对一对的——奥莉,来跟我一块儿出去。”
乔弟跳来跳去,与那小鹿一同跳下台阶。
“我们是那两只鹿。”他喊着。
白克士忒妈妈向田野上望过去,又开始哭泣了。但是乔弟觉得那空气是凉爽,甜润,慈和的。那小鹿也和他有同样的感觉,在那院子的大门上一纵纵了过去,脚后跟迅速地一闪。这世界被洪水破坏了,但是它毕竟是——就像辨尼说的,他一直这样提醒他的妻——他们所有的唯一世界。
十三
接 连两个星期,辨尼忙着救护农作物。山芋在那里腐烂着,如果不掘出来,就完全损失了。乔弟每天工作很长的时候,挖掘山芋。他必须要小心,把那只芋叉插进去相当深,不要太近芋床的中心。然后他小心地举起来,就可以叉住一大堆山芋,不会碰伤它们。山芋全都掘了出来之后,白克士忒妈妈把它们摊在后面走廊上,尽可能地晾干它们,贮藏起来。它们一个个都得要看过,要抛弃掉不止一半。把烂的一头切掉了,与那些没长好的小山芋放在一起,搁在一边喂猪。
牛豌豆干草是完全毁了。它已经差不多熟了,在水里泡了一星期,长了霉,一大片摊在地下,只有剥了壳的豌豆是他们抢救下来的唯一的一部份。在水灾的三星期之后,一连过好几个晴天,辨尼拿着他的镰刀到鲻鱼草原——他现在称那地方为鲻鱼草原——割了些沼地的草,把它晒干了收起来。
“在艰难的日子里,这也是好粮草。”他说。
十四
到 了十一月里,白克士忒家的人知道今年冬天的野味是没有多少指望了,也可以揣测到那些肉食的野兽是怎样一个情形。鹿死掉许多,只剩下一小部份。从前有十来只成群地在开垦出的土地的边缘上觅食,现在只有一只孤独的公鹿或母鹿从篱笆上跳过去,到那牛豌豆田里寻找食物,而找不到;鹿变得大胆起来,把鼻子在那旧山芋床上拱着,找寻人家没有发现的小山芋。
一切可吃的野兽,鹿与火鸡,松鼠与 ,都这样稀少,打一天的猎都可能一点收获也没有。那些不友善的野兽也损失惨重,起初辨尼以为这该是有益的,那知立刻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那结果只是使那些剩下来的凶手更加饥饿,更加奋不顾身,因为它们自己的食物来源减少了。他开始为家里的几只阉猪着起慌来,白克士忒妈妈也同意了,认为最好把猪杀了,不要再等下去了。一共八只阉猪,都烧煮起来。那天的晚餐是一席盛筵,很久以后都觉得那顿饭实在奢侈。房屋背后的花园里不久就会有卷心菜了,那开垦出的土地上处处都会生出野芥菜。将要有腌肉,可以与它们配搭着做菜,也可以和剥了壳的风干牛豌豆一同烧煮。猪油渣可以够做好几个月的猪油渣面包。白克士忒家今年过冬可以对付过去了。熏房里装满了东西,野味即使缺少也不太严重了。
玉蜀黍没有多大损失,就连在那一直在田里淋雨的玉蜀黍穗也都无恙。乔弟每天费许多钟点在那石磨上磨玉蜀黍粉。推着那头顶上的杠杆转着圈子一个钟头一个钟点这样推下去,那是单调的,然而并不是不愉快的,乔弟把一只高高的树根拖上来,他背脊疲倦了的时候就坐在上面,休息休息,同时也换换花样。
他向他父亲说:“我想心思差不多全是在这里想的。”
辨尼说,“我盼望你多用脑子,因为这次发大水,把你的一个老师也弄掉了。傅赖司忒家本来跟我商量好了,今年冬天我们两家合伙请一个老师来住在这里,教你和草翅膀。草翅膀死了的时候,我还盘算着是可以安上捕机捉些野兽,弄点现钱,独力聘请老师。可是现在那些畜生这样少,皮子又这样坏,不行了。”
乔弟安慰地说,“那不要紧,我现在已经有很多的知识了。”
“小伙子,这正证明了你没有知识。我真不愿意让你长大成人而什么都不知道。你今年只好将就些,就靠我把我知道的一点东西教给你。”
这情形不但是他乐于接受的,简直太好了。辨尼会开始教他读书,或是做算术,然后他们两个连觉都没觉得,他已经会岔开来,讲起故事来了。乔弟继续磨玉蜀黍,心情很轻快。小旗走上来了,他停下来,让那小鹿舐那废渣洞口的粗粉。
小旗渐渐胆大起来了,有时候跑到那矮树林里,一去一两个钟头。没法把他关在棚屋里,他学会了踢倒那松松的板墙。白克士忒妈妈表示她相信(其实只是因为她希望这样)这小鹿渐渐野性发作了,总有一天会失踪的。乔弟现在甚至是听见这样的话都不发愁了。他知道那小鹿也和他一样感到心神不宁。小旗不过是感觉到他需要舒舒腿。到他四周的世界上去探险,他们完全互相了解。他也知道小旗漫游着走开去的时候,不过是绕着圈子,从来不走得太远,以至听不见乔弟叫他。
十五
第 一次的浓霜是在十一月底。开垦出的土地北端的一棵高大的山胡桃树上的叶子变得像牛油一样黄。苏合香树是黄红相间的,房屋对面,路那边的橡树林红通通的,像露营的火光一样鲜明。日子一天天地来了,凉润而爽脆,烘暖了,使一切都愉快地慢下来,然后又冰一冰它。白克士忒家的人晚上坐在前面的一间房里,第一次生起壁炉来。
白克士忒妈妈说,“好像不能相信,又是烤火的时候了。”
乔弟肚子贴在地下,趴在那里,向火焰中瞪视着。是在这里面,他常常能够看见草翅膀的西班牙人。他瞪着眼睛,等着那火焰恰正移上一根叉开的木头,就可以毫不费事地想像一个骑在马上的人,披着一件红斗篷,戴着一个发亮的盔。那景象从来不能维持多久,因为那些柴骚动起来,那根木头跌落下去,于是那西班牙人又骑着马驰去了。
他问,“西班牙人从前是不是披着红斗篷?”
辨尼说,“我不知道,孩子。现在你该看出来一个老师多么有用处了。”
白克士忒妈妈惊奇地说,“他怎么会想起来的,问这些事情?”
他翻过身去侧身卧着,伸出一只手臂搭在小旗身上。那小鹿躺在那里睡熟了,腿压在肚子底下,像一只小牛一样,白尾巴在睡眠中一牵一牵地搐动着。小鹿晚上在他们吃过晚饭以后耽在房屋里面,白克士忒妈妈并不介意。甚至于他睡在乔弟的寝室里,她也眼开眼闭,因为至少那时候他不会闯祸。她仿佛认为他应该是在这里的,她对他抱着一种挑剔的不关心的态度,就像她对于那两条狗一样。他们在外面,睡在房屋下面。在苦寒的夜里辨尼把他们也领进来,这并不是必要的,而是因为他喜欢与别的生物分享他的舒适。
白克士忒妈妈说,“你丢一根柴在火上,我看不大清楚这条缝子。”
她把辨尼的一条冬天的裤子改小了给乔弟穿。
她说,“你要是又打算照你今年春天长得那样快,我就快要把你的裤子改小了给你爹穿了。”
乔弟笑出声来,辨尼假装生气了。然后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他瘦削的肩膀颤动着,他也大笑起来了。白克士忒妈妈夷然地坐在摇椅上一摇一摇。她每次说个笑话,他们总是都非常高兴。她脾气好起来,家里完全两样了,就像是寒冷的夜间在壁炉里生上火一样。
辨尼说,“你晓得,我想今年冬天不会太冷。”
乔弟说,“我喜欢冷,可惜就是要送柴进来。”
“看上去仿佛今年冬天好过。我们总算还好,今年的收成和肉,比我早先打算的好得多。也许现在可以透过一口气来了。”
白克士忒妈妈说,“也该让我们透口气了。”
“是啊,老饿神今年在别处打主意。”
那天晚上,时间渐渐地过去,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没有声音,只有那壁炉里的火嗤嗤响着,辨尼吸着烟斗,喷烟的声音,拍和着白克士忒妈妈的摇椅在地板上“吱——拍,吱——拍”的响声。有一次有一个嘘嘘的巨声在房屋上面经过,像松林里骤然起了一阵风,野鸭在向南方飞去。乔弟抬起头来望着他父亲,辨尼将他的烟斗的管子向上指了指,点点头。乔弟是因为他太舒服了,懒得开口,不然他很想问它们是那一种野鸭,它们到那里去。如果他能够知道这些事情,像他父亲知道得一样清楚,他以为他不学算术与单字拼法也可以过得去了。他喜欢那本读本,它大部份都是讲故事,可没有辨尼的故事好——从来没有一个故事及得上辨尼的——然而无论如何,总是故事。
十六
麻 鹬到南方来了,它们每年冬天从乔治亚州来。老的是白色的,有弯曲的长喙;小的,春天才孵出来的,是灰棕色。小麻鹬非常好吃,缺少新鲜肉的时候,或是白克士忒家的人吃厌了松鼠的时候,辨尼与乔弟骑着老恺撒到鲻鱼草原去,开枪打下半打来。白克士忒妈妈把它们像火鸡一样地烤出来,辨尼赌咒说味道比火鸡还要香些。
工作是轻松的,乔弟与小旗在一起消磨掉许多时间。那小鹿现在长得非常快,他的腿是细长的。乔弟有一天发现他的浅色斑点——鹿的幼年的标志——已经消失了。他立刻检验那光滑坚硬的头,看有没有长角的迹象。辨尼看见他在那里寻找着,忍不住要笑他。
“你当是真会有神佛显灵,孩子。他一直到夏天,头上都会是光秃秃的。他要到周岁的时候才有角。那时候那角是小的尖戳戳的。”
乔弟初次感觉到一种满足,他使他充满了一种温暖的懒洋洋的惊异之感。他差不多天天拿着他的枪与弹药袋,与小旗一同到树林里去。橡树的叶子不红了,而是一种腴美的棕色。天天早上有霜。
十七
到 了正月底,天气又暖和起来了。在春天真正到来之前,也许还会有霜,或者甚至于结冰。但是这几天暖洋洋的天气是春天的前锋。有些田地种早收的东西,辨尼把这几块地先耕出来。他把柏克在他被响尾蛇咬了病倒的时候,替他开垦出的新地也翻了一翻,他决定了要试着种一点棉花,卖了拿点现钱。北面的高地附近的低地要种烟草。他把苗床预备好了,在房屋与葡萄棚之间。现在牲口只剩下一个老恺撒,一个屈克西,他决定少种牛豌豆,多出来的田地种玉蜀黍,不过总是不够。鸡不够吃的,阉猪也养不胖,白克士忒家他们自己的玉蜀黍粉在夏末秋初的时候就吃完了,都是因为玉蜀黍不够多。田地上没有一样东西比它更重要。乔弟帮他把一整个冬天积下来的肥料从畜舍里运出去,散布在那多沙的田亩上。他计划着到了三月初——春天的第一只怪鸱叫起来的时候——就要把地收拾好了,苗床都给预备好了,随时可以播种。
白克士忒妈妈苦苦抱怨着说她一直想要一个苗床种生姜,别人个个都有。河那边小铺的老板娘曾经答应她,随时她准备种的时候,可以给她姜根。辨尼与乔弟把那苗床预备好了。他们在房屋旁边掘下去四呎深,垫上丝杉的条板。他们从西南方搬运了些黏土来填进去。辨尼答应她,他第一次到河上去做交易的时候,就把姜根带回来。
十八
在 二月里,辨尼有一个时期风湿病发作,瘸得很厉害。这病已经有好几年了,它在寒冷或是潮湿的天气里总是给他许多麻烦。他从来也不肯当心避免受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觉得这件事是必须要做的,就去做,不管天气怎样,也不替自己省力。白克士忒妈妈说,幸而这不是农忙的季节,他赶着这时候病倒了也好。
他父亲闲着,乔弟就去做那些轻松的工作,而且不时地劈柴,不让它断档。他有一件事情鼓励他使他加紧工作,因为工作做完了以后,他就自由了,可以和小旗一同出去漫游。辨尼甚至于容许他把那支鸟枪带去。没有他父亲在一起,他若有所失,然而他很喜欢单独打猎。他和小旗自由自在地在一起。他们最喜欢到水潭那里去。有一天他去汲取供食的水,小旗和他一同去,他们无意中在那里发明一种游戏。那是一种疯狂的捉人游戏,在那大绿碗的峻峭的山坡上跑上跑下。小旗玩着这游戏是无敌的,因为在乔弟爬上巅顶一趟的时间内,他可以在一边上上下下六次。他发现了对方无法捉到他,就轮流地采取两种态度,或是故意捉弄人,使乔弟疲于奔命,或是使用一种诡计——这更使他感到满足,也更能博取对方的欢心——故意地让他自己被俘获。
在二月中旬的一个温暖的晴天,乔弟从水潭的洞底向上面望去。小旗高高地站在上面,成为一个黑色的剪影。他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觉得很惊异,以为那是另一只鹿。小旗这样大了——他没有看出他长得多么快。打了来作为食物的许多周岁的小鹿并不比他更大。他兴奋地回家去找辨尼。辨尼坐在那厨房的壁炉边,裹着棉被,虽然那天天气很暖和。
乔弟冲口而出地说,“爸,你估着小旗差不多是个周岁的鹿了吗?”
辨尼以一种嘲弄的神气望着他。
“我近来自己也这样想着。再过一个月,我想他就是个周岁的鹿了。”
“那时候他有些什么不同的地方?”
“唔,他会跑到树林里去耽着,去得更长久些。他会长大许多。他站在两样东西中间,就像一个人站在两州的分界上,他正在那里离开这个,变成那个。他后面是小鹿。他前面是公鹿。”
乔弟向空中瞪视着。“他会不会长角?”
“大概在七月前头看不见他长出角来。现在那些公鹿正在那里褪角。它们整个的春天都是头上光秃秃的。后来在夏天里那尖角就长出来了,到了配对的季节它们又有全副的角了。”
乔弟细心地检验小旗的头,他抚摸他额上坚硬的边缘。白克士忒妈妈走过,手里拿着一只锅。
“妈,小旗就快是只周岁的小鹿了。妈,他头上长出小角来不漂亮么?他的角一定漂亮的,你说是不是?”
“他就是戴着个皇冠我也不会觉得他漂亮。再长出天使的翅膀也没用。”
他没有坚持这一点。小旗现在反正再好些也是越来越丢脸了。他学会了从他颈项上套着的绳圈里溜出去。如把绳子抽紧了使他无法溜脱,他就用一只小牛用来反抗束缚的同样的策略,他用力挣着,直到他的眼睛突出来,呼吸也堵噎住了;要救他那条蛮横忤逆的命,就非放了他不可。而他自由的时候,就闹得天翻地覆。无法把他关在棚屋里。他会把它齐根铲了。他是野性的,卤莽的。只有当乔弟也在旁边,可以随时应付他的时候,他们才容许他到房屋里面来。小旗并且也不像从前他是个小鹿的时候,愿意睡很长的时间,现在他晚上越来越不安静了。白克士忒妈妈抱怨说,她曾经屡次听见他在乔弟的房间里或是前面的房间里轻轻地跳来跳去。乔弟造了一个很合理的谎话,说是屋顶的老鼠,但是他母亲很怀疑。也许小旗那天下午在树林里睡了一觉,因为这一天夜里他离开了他那青苔铺的床,推开了乔弟的寝室里那扇摇摇晃晃不牢固的门,在整个房屋里漫游着。乔弟被他母亲的一声刺耳的锐叫惊醒了。小旗把他潮湿的鼻子凑到她脸上去。将她从熟睡中惊醒了。乔弟趁她还没来得及大闹起来,赶紧把那小鹿从前门悄悄地送了出去。
“这下子可完了,”她大发脾气,“这东西白天晚上都不给我太平。现在不许他进屋了,随便什么时候都不许进来,再也不许进来了。”
辨尼起初一直置身在这论争之外。现在他在他床上开口说话了。
“你妈是对的,孩子。他长得太大了,太不安静了,不能耽在屋子里。”
乔弟回到床上去,躺在那里睡不着觉,想着小旗不知道冷不冷。他认为他母亲不讲理,不应当反对那清洁柔软的鼻子凑到她自己的鼻子上。他睡熟了,紧紧抓住他的枕头,假装那是小旗。
在早晨,辨尼觉得好些了,可以穿上衣服在田地四周一跷一拐地走着,撑着一根手杖。他四面都走遍了。他回到房里后面来,他的面色很严肃。他把乔弟叫到他身边来。小旗在那烟草苗床上来回践踏过。那些嫩苗几乎就可以种出去了,他把它们差不多毁坏了一半,剩下的只够种平常的那一块地,供给辨尼自用。不能照他计划的那样,卖了赚钱,卖给伏庐西亚的波耶司老板。
“我并不是想小旗是成心使坏,做下这桩事情,”他说,“他不过是来回跑着,这块地是一样东西,可以在上头跳——不过是这样。哪,你去在苗床上嫩秧中间,处处都竖起木桩来,苗床四周竖起木桩,不让他再踏坏剩下的这些。其实我早就该这样做的,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他会到这块地方来顽皮。”
辨尼的明理与仁慈反而比他母亲的愤怒更使乔弟感到悒郁。他黯然地转过身去做那件工作。
辨尼说,“哪,既然这不过是凑巧出了这桩事情,我们就不要告诉你妈吧。刚赶着这时候给她知道,不大好。”
乔弟一面工作着,一面努力想着可有什么方法不让小旗闯祸。他那些捣乱的法子,乔弟大都认为只是伶俐可爱,但是这次破坏苗床是严重的。他十分觉得这样的事决不会再发生了。
十九
三 月来了,具有一种凉爽而晴朗的华丽。黄色的茉莉花开得晚,盖满了篱笆,使田地上充满了它的芳香。桃树开了花,野梅花也开了。红鸟整天地歌唱,而它们晚上唱完了歌的时候,模仿鸟就继续唱下去。鸽子造了窠,彼此咕咕叫着,在垦地的沙上走来走去,像振动着的影子。
辨尼说,“像这样天气,我就是死了,也会坐起来留神看它的。”
夜里曾经下过一阵小雨,那雾濛濛的日出表示在天黑以前还要下一场雨。但是那早晨本身是亮莹莹的。
“对老玉米正合适,”辨尼说,“对棉花正合适,对烟草正合适。”
整整的一星期内不停地栽种。种了玉蜀黍与棉花之后,又种牛豌豆。种了牛豌豆之后又种山芋。房屋背后的菜园种下了洋葱与萝卜,因为那两天晚上是月黑夜,根类农作物必须在那种时候栽种。辨尼每天一早起身,做到很晚才歇,他毫不容情地奴役自己。栽种这件事本身是做完了,但是他并不满足。他心里火烧火辣地急于要做春天的工作,因为天气的情形有利于这些工作,而这一年的生计完全倚赖目前的成绩。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水潭那里挑着那两只沉重的桶,满装着水,来灌溉那烟草秧与菜园。
柏克·傅赖司忒在那新开垦的地里——现在种着棉花的地方——留下了一个树根,让它在地里烂掉,他讨厌它。他在四周挖掘着,砍着斩着,然后他把牵马车的链条钩在它上面,让老恺撒拉它。那老马拉着、挣着,两边的胁骨一起一伏,辨尼把一根绳子套在那树根上,向恺撒喝吆着,与他一同扯着。乔弟看见父亲的脸色变白了。辨尼伸手去抓着他的腰胯,身体往下一沉,跪到地下。乔弟向他奔去。
“不要紧的,我一会就好了——大概我使岔了劲了——”
他弯腰曲背,痛得直不起身子来。乔弟扶他坐到树根上。从那里他总算能够爬到恺撒背上。他向前俯伏着,把头搁在恺撒的颈项上,抓紧了马鬃。乔弟解下了那牵马车的链条,把马从田地里牵出去,穿过大门到院子里来。辨尼一动也不动,不像要下来。乔弟搬出一只椅子来给他站在上面,可以分两级走下来。辨尼溜到椅子上,然后到地上,爬进房屋。白克士忒妈妈正在厨房桌子跟前工作着,她回过头来,手里的锅哗喇一声响跌落地上。
“我早知道有这样一天的!你把自己搅得受了伤!你从来不知道歇手。”
他一步拖一步地走到床前,脸朝下向床上一倒。她跟了过来,帮他翻过身来,垫了个枕头在他头底下。她把他的鞋子扯下来,给他盖上一条薄棉被。他松快地伸直了两条腿,他闭上了眼睛。
“这真好——呵,奥莉,这真好——我一会就好了。我一定是使岔了劲了——”
辨尼没有痊愈。他躺在那里病着,很苦痛。白克士忒妈妈要乔弟骑马去请威尔逊医生,但是辨尼不许他去。
“我已经欠了他债了,”他说,“我马上就会好的。”
乔弟觉得不安。然而辨尼总是不断地遇到小小的意外——他总想用他那矮小壮健的身体做十个人的工作。没有一样东西能长期地伤害辨尼,就连一条响尾蛇也弄不死他,他安慰地想着。
辨尼病倒之后不久,乔弟进来报告说玉蜀黍长起来了。秧苗是完美的。
“那好极了!”
那枕头上的苍白的脸发出愉快的光辉。
“哪,我万一要是起不来,那就正要找你这样的一个人去把它耕出来。”他皱起了眉头。
“孩子,你也跟我知道得一样清楚,你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小鹿跑到田地里去。”
“我一定不让他去,他一点也没有搅扰什么。”
“那很好,那好极了,可是你决不要让他去,要非常小心。”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早晨乔弟到玉蜀黍田里去——是辨尼叫他去看那玉蜀黍经过这一场雨是不是长得高些了,有没有生出糖蛾的征象。他跳过木栏干,开始出发,穿过那田地。他已经走了好几码的路才想起来,他应当看见那玉蜀黍的淡绿色的秧苗。一根也没有,他感到困惑了。他再走得远些,看不见什么玉蜀黍。一直等到走到田地的尽头,才有那一根纤细的芽出现。他沿着那一排排畦往回走。小旗的尖锐的足迹很明显,他大清早去拔起那玉蜀黍,就跟用手拔的一样整洁。
乔弟害怕起来了。他在田地里逗留希望会有一个奇迹发生,他一转背,那玉蜀黍就又出现了。他拖着迟重的脚步回到房屋里去。辨尼叫他,他来到寝室里。
“喂!孩子,庄稼怎么样?”
“棉花长起来了。看样子很不错,是不是?”他的热心是假装出来的,“牛豌豆从地里钻出来了。”
“老玉米呢,乔弟?”
他的心跳动得像蜂雀的翅膀一样快。也咽了口唾沫,冒险纵身跳下去。
“不知道什么东西把它吃掉了一大半。”
辨尼沉默地躺在那里,他的沉默也是一个可怕的噩梦。最后他说话了。
“你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干的事?”
他向他父亲望着。他的眼睛是绝望的,恳求着的。
辨尼说,“不要紧。我叫你妈去看,她看得出来。”
“不要叫妈去!”
“迟早要知道的。是小旗干的,是不是?”
乔弟的嘴唇颤抖着。
“我估着——是的,爸。”
辨尼怜悯地望着他。
“我很对不住你,孩子。我一大半也早已料想到他会这样的。你去玩一会。叫你妈到这儿来。”
“不要告诉她,爸。请你不要告诉她。”
“不能不让她知道,乔弟。哪,去吧。我打算尽我的能力帮你的忙。”
他跌跌撞撞走到厨房里。
“爸叫你,妈。”
他到房屋外面去,他唤着小旗,颤声地。那只鹿从橡树林中出来,来到他跟前。乔弟沿着那条路往下走,一只手臂搭在他背上。虽然他犯了罪,他只有更爱他。小旗把脚后跟踢得高高地,邀请他和他一同跳跃玩耍。他没有心踢玩,他缓缓地走着,一直走到水潭边,他像春天的花园一样可爱。山茱萸花还没有开完,它最后的白色的花朵,映衬在那淡淡的苏合香树与山胡桃树上。他甚至于都不想绕着它走一圈。他转过身来向房屋走去,进了屋。他母亲与父亲还在那里说话。辨尼叫他进来,站在床旁边。白克士忒妈妈的脸涨得红红的,她因为失败了,所以忿怒。她的嘴唇闭得紧紧的成为一条线。
辨尼安慰地说,“我们商量好了,乔弟。这桩事情是糟极了,可是我们来试着想想办法。我想你总是愿意特别辛苦地干活,把事情办好。”
“我什么事都肯做,爸。我去把小旗关起来,一直等粮食都收割了再放他出来。”
“我们那有一个地方关得住这个野东西。哪,你听我说。你现在去到粮草架上去拿老玉米,拣最好的穗子,你妈会帮你把它们剥出来。这以后你就去把它种下去,就像我们从前那样种法,就种在那第一批放下去的地方。像我一样地挖出一个个的洞,挖好了洞你再走回头,把种子丢进去,盖起来。”
“我知道怎样种。”
“等你做完了这个,大概要到明天早上,你把恺撒套在货车上,到那边那从前开垦出的一块地里——朝傅赖司忒家里走,在那条路转弯的地方。你把那儿那旧木栅拆下来,把木桩装在货车上。你得要走多少趟就走多少趟。把木桩堆在这里,顺着我们的栅栏一直堆到那边去。你最初装来的几车,你把它倒在那边,沿着玉蜀黍田的南边,沿着东边,靠近家里的院子。这以后你就造起栅栏来——先造那两边——看你有多少木桩,够造多高就造多高。我注意到你那小鹿总是从这一头跳过栅栏去。如果你能够在这儿拦住他,他也许暂时不会进去,一直等你整个地造好了。”
乔弟仿佛觉得他曾经被关在一只小黑盒子里,而现在那盖子掀开了,太阳与空气都进来了,从他身上照过吹过,他自由了。他吹口哨到粮草架那里去,选出那谷粒最大的玉蜀黍。他把它装在一只口袋里,拿到后门。他在台阶上坐下来,开始剥壳。他母亲来了,在他旁边坐下来。她的脸是一只严冷的面具。她拾起一堆玉米,就工作起来。
拖曳那些造栅栏的木桩,运上车去,再搬运下来,乔弟做梦也没想到要费那么长的时间。做到一半的时候,还仿佛是一个无穷无尽的任务,一个毫无希望的任务。在他开始造木栅之前,玉蜀黍已经要长出来了。每天早上他恐惧地寻觅那浅色的苗。每天早上他心里一松,发现它们还没有露面。他每天在天明前的黑暗中就起来了,一直要工作到落日。由于睡眠不足,他眼睛下面有黑圈。辨尼没有得闲替他剪头发,头发蓬松地挂下来,戳到眼睛里面。在晚饭后他的眼皮濛濛地阖下来,他母亲叫他去拿柴进来,他也并没有怨言,虽然她可以很容易地自己在白天把柴拿进来的。辨尼留神看着他,心里感到他痛苦比他腰胯间的脱肠还更痛得厉害。有一天晚上他把乔弟叫到床前。
“我看见你做工做得这样辛苦,我觉得很得意,孩子,可是就连那小鹿——虽然你这样看重他——你也不值得为他送了命。”
乔弟顽强地说,“我不会送命的。你摸摸我的筋,我现在渐渐地力气大得很了。”
辨尼摸了摸那瘦削坚硬的手臂。是真的,举起木桩,抛掷木桩,有规律的,沉重的。这使他的手臂与肩背上的肌肉发达起来了。
在第四天早晨他决定开始在小旗常玩的这一头筑起木栅来,那么如果他还没有做完,玉蜀黍就长出来了,小旗不会给他一个措手不及。他甚至于打算昼夜地把他的腿缚在一棵树上,让他去踢,让他去挣扎跳跶——如果必须的话——直等到木栅造好了为止。他发现那工作进行得很迅速,使他心里一松。在两天内,他把南面与东面的栅栏造到五呎高。白克士忒妈妈看见那不可能的事居然实现,她也心软下来了。在第六天的早晨,她说,“我今天没有事做,我来帮你把那栅栏再加高一呎。”
“呵,妈。你这好妈妈——”
“不用把我搂得死紧的,气都透不过来。从来没想到居然有这股子劲,能够像这样做工。”
她很容易就气喘起来,但是那工作本身,虽然辛苦,并不太重,因为现在那轻巧的木桩两头都有一双手托着。堆在角落里的木桩足够把那栅栏造得比六呎高出许多——辨尼说六呎就够高了,可以拦住那小鹿了。
那天晚上乔弟发现那玉蜀黍冲破了地面。在早晨他试着给小鹿套上一个足枷,他把两只后腿用绳子拴在一起,中间留下一呎的地位让他自由活动;小旗发狂似地弓着背飞纵起来,踢着,把自己投掷在地下。他跌倒了,双膝跪在地下,他疯狂地战斗着,如果不放了,显然他会折断一条腿。乔弟割断了绳子,放他走了。他狂奔着到树林里去了,去了一整天没回来。乔弟猛烈地工作着,造那西边的栅栏,因为那小鹿自由地进攻,在南面东面受到阻碍的时候,这该是他最合逻辑的进攻线。白克士忒妈妈在下午帮了他两三个钟头的忙。他用完了他堆在西面北面的木桩。
连下了两场雨,玉蜀黍又长高了,有一吋多高了。在那天早上,乔弟正准备好了,要回到从前开垦出的那块地去,再搬运一些木桩来,他走到那新造的高木栅那里,爬到顶上去眺望那田地。他一眼看见小旗,在那里吃那北面高地附近的玉蜀黍。他跳了下来,叫他母亲。
“妈,你肯不肯去帮我运木桩?我非得赶快不可。小旗从北面的一头进来了。”
她匆匆地和他一同出来,爬上木栅,爬到可以向内张望的高度。
“什么北面的一头,”她说,“他就在这儿在最高的一个犄角,跳过了栅栏。”
他低下头去看她指着的那块地方。那尖锐的足迹向那栅栏走去,然后在栅栏那一边又出现了,在那玉蜀黍田里面。
“把这轮庄稼也吃了。”她说。
乔弟瞪着眼睛看去,那嫩苗又给连根拔出来了。一行行的畦都是光秃秃的,那小鹿的足迹在那一行行之间来往得很整齐。
“他没有走多远,妈。你看,那边玉蜀黍还在那里,他只吃了这边的一点点。”
“唔,可是谁又拦得住他随时回来吃完他?”
她把手一松,落到地下去,迟钝冷漠地走回房屋里去。
“这下子再也没的可说的了,”她说,“我从前压根就不该松口的,真是个傻子。”
乔弟紧紧偎在那栅栏上。他是麻木的,他无法感觉,也无法思想。小旗闻到了他的气味,举起他的头来,跳跃着向他跑过来。乔弟爬了下来,回到院子里。他不要看见他。他正站在那里,小旗一跳跳过了他辛苦造成的高栅栏,轻飘得像一只飞翔着的模仿鸟。乔弟转过身来背对着他,走进屋去。他走到他的房间里,倒在床上,把他的脸埋在枕头里。
他预料到他父亲会叫他。这一次辨尼与白克士忒妈妈谈话的时间并不长。他预料到有一件不祥的事情将要发生,它尾随在他后面已经有许多天了。但是他没有预料是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他没有预料到他父亲的话。
辨尼说,“乔弟,凡是能够做到的事全都做到了。我真觉得难受,我再也没法告诉你,我多么难受。可是我们不能让我们一年的收成都给毁了,我们不能够大家都挨饿。你把那小鹿带到树林里去,把他拴起来,开枪打死他。”
二十
乔 弟顺着脚向西方走去,小鹿跟在他旁边。他把辨尼的鸟枪扛在他肩膀上,他的心跳着,停了,又跳起来。
他轻声说,“我不干,我就是不干。让他们打我,让他们杀了我,我不干。”
他在幻想中和他母亲与父亲谈话,他告诉他们俩他恨他们。他母亲愤怒地詈骂着,辨尼不作声。他在脑子里和他们战斗着,直到精疲力尽为止。他在那废弃了的开垦出的土地上停下来。还剩下一小截栅栏,是他还没有拆下来的。他倒在一棵古老的浆果树下的草丛中,久久地抽噎着。直到他抽噎不出为止。小旗用鼻子来推推他,他就抓紧了他。他躺在那里喘气。
他说,“我不干,我就是不干。”
他站起来的时候觉得眩晕,他倚在那浆果树粗糙的树干上,它正在开着花,蜜蜂在树上嗡嗡飞来飞去,香气甜甜地浮在春天的空气中。他自己觉得惭愧,因为他白费了时间在哭泣上。这不是哭的时候,他需要思想。他需要用脑子解决困难,就像辨尼遇到危险的时候一样。
他想到奥利佛·赫托。奥利佛一定肯帮助他的,但是奥利佛航海到中国去了。他想到傅赖司忒家的人。柏克会帮助他的,但是柏克又能怎样呢?突然有一种思想来到他脑子里,就像是尖利地刺了他一下。他觉得他能够忍受与小旗分离,如果他知道这小旗还活在这世界上某一个地方。他可以想着他,活泼泼的,顽皮的,把他那旗子似的尾巴竖得高高地,欢愉地。他要去找柏克,向他哀求。他要向柏克提起草翅膀,尽说草翅膀,说得柏克的喉咙哽咽住了。然后他要他用货车把小旗载到杰克生镇去,小旗将要被人带到一个宽阔的公园里,人们到那里去看各种野兽。他跳来跳去,有许多东西吃,有一只母鹿陪他,人人都赞美他。他——乔弟——将要自己种植农作物卖钱,他一年去看小旗一次。他要省下钱来,将来自己弄一个地方,然后他要把小旗买回来,于是他们住在一起。
兴奋的狂潮淹没了他全身。他转过身来,离开了那块开垦出的土地,沿着那条路走上去,到傅赖司忒家去,他的希望使他心神一爽。不久,当他摇摇摆摆走上了傅赖司忒家的那条常青橡树下的小径,他摇得精神完全恢复了。他跑到那房子那里,跑上台阶。他在那开着的门上敲了两下,然后走进去。房间里除了傅赖司忒老爹与妈妈之外没有别人,他们一动也不动坐在他们的椅子里。
他喘息着说,“你们好?柏克在那里?”
傅赖司忒老爹把那干枯的颈项上的头缓缓地转过来,像一只甲鱼一样。
“你好久没来了。”他说。
“柏克在那里,请你告诉我。”
“柏克?他们弟兄们统统骑着马到坎忒基去了,去买马卖马。”
“在农忙的时候?”
“农忙的时候也是做买卖的时候。他们宁可做买卖,不愿意耕田。他们想着他们做买卖赚的钱可以够我们买粮食的,”那老人吐了口痰,“大概是可以赚点钱。他们丢下些粮食,堆着些柴。我们什么都不缺,等到四月里他们总有一两个要回来的。”
“四月——”
他呆钝地转过身,要走出门去。
“来陪我们坐着,孩子。我替你做饭吃,葡萄干布丁,呃?你和草翅膀总爱吃我的葡萄干布丁。”
“我得要走了,”他说,“我谢谢你。”
他又转过身来。
他绝望地冲口而出地说,“你要是有一只小鹿吃掉了老玉米,你怎么着也拦不住它,你爸爸叫你去开枪打死它,你怎么办?”
他们呆呆地望着他,眼睛一眨一眨。傅赖司忒妈妈格格地笑了起来。
傅赖司忒老爹说,“那我就去开枪打死它。”
他知道他没有解释清楚。
他说,“譬如这是你心爱的小鹿,你爱它就像你们大家爱草翅膀一样。”
傅赖司忒老爹说,“爱和老玉米是两桩事,一点也不相干。你不能让一个东西吃掉田里的收成。除非你们家有像我们这样的儿子,有别的办法混饭吃。”
傅赖司忒妈妈说,“就是你去年夏天抱到这里来,叫草翅膀给它取名字的那只小鹿?”
“就是他,小旗,”他说,“你不能留下他吗?草翅膀一定会留下他的。”
“我们也没有再好些的办法养他,也跟你一样。他也不会耽在这里的,再也留他不住的。一只周岁的鹿,四哩地真不当回事了。”
他们也是一堵石墙。
他说,“好吧,再见。”就走了。
他要自己带着小旗走到杰克生镇去。他四面寻找一样东西来做一根绳套在他颈项上,可以牵着他。他用他的小刀费劲地切断一根葡萄藤。他把一截葡萄藤套在小旗的颈项上,向东北出发。小旗起初驯服地给牵着走,然后他对于这束缚渐渐不耐烦起来了,扯着挣着。
为了要情愿跟他走,他竭力逗哄着那周岁的鹿,这把他磨得精疲力尽。最后他放弃了,把那葡萄藤链条卸下来。然后小旗故意地呕人,反而甘心情愿地走着,从来不跑出他的视线外。在下午,乔弟发现自己非常疲乏,那疲乏是由于饥饿而产生的。他没吃早饭就离开了家,他那时候一心只想走。饥饿、悲苦,与那强烈的三月的太阳晒在他头上,使他昏昏地像吃了迷药一样,他倒下身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小旗不见了。他整个下午跟着他的足迹走,那足迹在矮树林中走出走进,然后回到那条路上,均匀地继续向家中走去。
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跟了去。他太疲倦,也不能再往下想了。他在天黑之后走到了白克士忒岛。厨房里点着一根蜡烛。两只狗到他跟前来了,他拍拍他们,使他们安静下来。他静悄悄地徐徐走近前去,向里面张望着,晚饭已经吃完了。他母亲坐在烛光中,缝着她那无穷无尽的一件件需要补缀的东西。他正在不能决定进去不进去,这时候小旗突然狂奔着穿过那院子。他看见他母亲抬起头来听着。
他匆匆地溜到熏房那边去,低声唤着小旗,那周岁的鹿到他跟前来了。他蹲伏在角落里。他母亲走到厨房门口,打开那扇门,一道光横躺在那沙上。门关上了,他等了很久,一直等厨房里的灯光熄灭了。他给她充份的时间上床睡觉,然后偷偷地走到熏房里面去,找到那剩下的熏熊肉。他割下来,又硬又干,但是他凑在上面咀嚼着。他渴想着那冷的熟食,那一定是搁在厨房的纱柜里,但是他不敢进去拿。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陌生人,一个贼。他抱了一大捆晒干的沼泽草,就在那畜舍里做了一个床铺。他在那里睡了一夜,小旗睡在他旁边,在那寒冷的三月的夜间,不大够暖和。
他在日出之后醒了,四肢僵硬,心里很悲苦。小旗不在那里了。他不情愿回去,但是没法不向房屋走去。在大门口他听见他母亲的声音,提高了喉咙愤怒地詈骂着,她发现了那支鸟枪——他昨天把它倚在那熏房的墙上,她发现了小旗。她也发现那小鹿已经充份利用了早晨的时间,不但吃了一大片玉蜀黍芽,而且把牛豌豆也吃了一大部份。他无法可施地走到她面前去,承受她的怒气。他低着头站在那里,让她骂。
她终于说,“你到爸那儿去。总算这一次他是站在我这一边。”
他走到寝室里面,他父亲的脸是眉蹙嘴歪的。
辨尼温柔地说,“你怎么没照我说的那么做?”
“爸,我实在不能够,我做不出来。”
辨尼把头向后一仰,靠在枕头上。
“你过来,到我跟前来,孩子,乔弟,你知道我尽了我最大的力量替你保存你那小鹿。”
“是的,爸。”
“你知道我们靠我们田里的收成过日子。”
“是的,爸。”
“你知道天底下再也没那么个办法可以拦住那野性的小鹿,不让他破坏。”
“是的,爸。”
“那么你为什么不做那非做不可的事?”
“我不能够。”
辨尼沉默地躺着。
“叫你妈到这儿来。你到房间去,把门关起来。”
“是的,爸。”
服从简单的命令,似乎使他的痛苦缓和了些。
“爸说到他那儿去。”
他走到他的房间里,关上了门。他坐在他床沿上,扭绞着他的手。他听见低低的语声,他听见脚步响,他听见一声枪响。他从房间里跑出去,跑到那敞开着的厨房门口。他母亲站在台阶上,那支鸟枪冒着烟,拿在她手里。小旗在栅栏旁边躺在地下跳滚。
她说,“我并没想让那畜生受苦。我打不准,你知道我不行。”
乔弟跑到小旗身边。那周岁的鹿把身体向上一抬,站在那三只好脚上,跌跌撞撞走了开去,就像那孩子本人也是他的敌人。他流着血,因为一只前腿被打断了。辨尼挣扎着下床,他在门口蹲了下去,跪在一条腿上,紧紧抓住了支撑身体。
他喊着,“我要是能够我就去干这桩事了,我实在站不起来——你去结果了他,乔弟。你非得把他弄死不可,不要让他再痛苦下去了。”
乔弟跑回来,把那支枪从他母亲手里夺过来。
他锐声叫着,“你们故意这样,你们一直恨他。”
他掉过来攻击他父亲。
“你对我说话不算话,是你叫她干这个的,我恨你。我盼望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看见你了。”
他追赶着小旗一面跑,一面呜噎。
辨尼喊着,“你搀着我,奥莉。我站不起来——”
小旗在痛苦与恐怖中用三只腿奔跑着,他两次跌倒在地下,乔弟赶上了他。
他锐声叫着,“是我!是我!小旗!”
小旗像打谷似地甩动他的腿,挣扎着站了起来,又跑开了。血不停地涓涓流出来。那周岁的鹿跑到那水潭边上。他摇晃了一会,然后倒了下去。他沿着那斜坡滚下去,乔弟跟在他后面跑来,小旗躺在池边。他张开水汪汪的大眼睛,转过眼来望着那孩子,带着一种目光钝滞的惊奇的神气。乔弟把枪口压在那光滑的颈项背后,扳了扳枪机。小旗颤抖了一会,然后就躺着不动了。
二十一
乔 弟沿着那条到盖次炮台的路向北面走去。他的步伐是呆板的,就仿佛除了两条腿,没有一样东西是活的。他离开了那死的小鹿一看都没敢看他。什么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要离开这里;没有地方可去,这也没有关系。过了炮台他预备乘着渡船过河。他的计划现在清晰起来了,他是要到杰克生镇去。他是要航海去,像奥利佛·赫托一样。
到杰克生镇最好的办法是乘船。他最好立刻到河边去,他需要一只船。他记起一只没人要的独木舟,他和辨尼曾经坐着它渡过盐泉溪。一想到他父亲,就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刺破了他寒冷的麻木,然后那创口又冻结了起来。他预备在那小河上顺流而下,到乔治湖,然后向北面划到那大河里。
他在盐泉那里转了弯。他口渴,把脚踏在那浅水里走过去,俯身凑到那冒泡的泉水里喝着。鲻鱼在附近跳着,青色的蟹急急地横行着。在那泉水下面他找到了那独木舟。
他把它拉到岸上来,戽出船底的水。一直泡在水里,使它涨大了,船底不会漏水。船头上有些裂缝,漏进水来。他把他衬衫上的袖子撕下来,扯成一条条,填塞住那些裂缝。他走到一棵松树下,用他的小刀刮下树脂,把它从外面揉进去。
他把那独木舟推到溪里去,拾起那断了的桨,开始向下游划去。他不大会划,拙手笨脚的,潮流把他送到对岸又送回来,老是折来折去。
他到了小河尽头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那小河流入大乔治湖的一个宽阔的湖湾。在南面,离这里不远,伸出一个砂嘴,是干燥的土地。他划到那陆地那里,跨上岸去,把那船拉上去。他在一棵常青橡树下坐了下来,倚在树干上,向那空旷的水面上瞪着眼望过去。他曾经希望他在小河的尽头也许会碰见一只大河的船。他看见一只向南方航行,但是它远在湖心。
太阳落到树梢下面去了。他死了心,不再希望天黑以前唤住任何船只。他收集青苔,给他自己在橡树下做了一只床铺,陆地与水中都注满了黑暗,一只猫头鹰在他近旁的丛林中叫着,他打寒战了。夜风骚动着,吹上来很寒冷,要是生个火就好了。辨尼即使没带他的火绒牛角筒也能够生火,像印第安人那样,但是他从来没学会这个。如果辨尼在这里,就会有熊熊的火,有温暖与食物与舒适。他并不害怕,他不过是觉得凄凉。他哭着哭着,终于睡熟了。
太阳照醒了他,在芦苇里咭咭呱呱叫着的红翅膀的黑鸟也吵醒了他。他站了起来,觉得软弱而眩晕。现在他得到了充份的休息之后,他知道他是饿了。一想到食物,简直痛苦得如同受酷刑。一阵阵的痉挛像许多火热的小刀戳在他肚子上。他开始有狂热的幻象,看到白克士忒家日常的伙食。他看见一片片火腿,热气腾腾的,棕色的,油滴滴地浸在原汁里,他嗅到那香味。他看见黄褐色的饼干,外皮黝暗的玉蜀黍面包,满满的一碗牛豌豆,里面浮着一方块一方块的白腌肉。他嗅到油煎松鼠,那气味那样明确,使他嘴里涌唾涎。他尝到屈克西的乳汁的温暖的泡沫。他可以和两只狗打架,争夺它们那一锅冷粗粉与肉汁。饥饿原来是这样的,当他母亲说“我们都要挨饿了”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意思。当时他听见这话,他笑了,因为他以为他知道饥饿是什么样的,而它微微带着一点愉快的性质。现在他知道那只是胃口好。而挨饿完全是另外一桩事,这东西是可怕的,它有一个大肚子包围着他,有利爪耙过来他心肝五脏。他努力抑制住一种新的恐慌。他再往前走,不久就会有一座小屋或是渔人的露营,他告诉他自己。他要老着脸讨饭,然后再继续前进。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拒绝给另一个人食物。
他整天沿着湖岸向北方划去,在下午五六点的时候,他看见前面树丛里有一个小屋,他抱着很大的希望朝里划过去,划到它跟前,是一个空屋。他偷偷地在里面徘徊着,像一只饥饿的浣熊或是 。在一个灰尘满积的架子上有些洋铁罐,但都是空的。他在一只罐子里找到一些发霉的面粉,约有满满一杯。他把它加上水,搅和出来,吃了那粉糊。就连他饿得这样,也觉得它毫无滋味的,但是它使他肚子里的疼痛停止了。
第二天早晨,他找到一些去年的橡实,松鼠埋在地里的,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它们。他觉得昏昏欲睡,他几乎不能强迫自己拿起桨来。如果他不是顺着潮流走,他想他简直无法再向前进行了。他整个上午没有划多远。在下午,有三条船在河心经过。他站起来挥动双臂,大声喊叫着,他们不理会他的呼喊。当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的时候,他虽然不愿意哭,一阵阵的啜泣撕毁了他。他决定离开河岸,划到河心去,拦住下一只船。风息了,水是平静的。水面上反映出的耀眼的日光烧炙着他的脸与颈项与裸露的手臂。那太阳是灼热的,他的头一阵阵震动着。他眼睛前面轮流地出现许多黑点子与一上一下跳动着的金色的球。一种稀薄的嗡嗡声在他耳朵里哀呜着,那嗡嗡声突然断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知道天黑了,他正被人抱起来。
一个男子的声音说,“把他放在那边的铺位上,他病了,把他的独木舟拴在后面。”
乔弟向上面望着。他躺在一个架床上,这一定是那邮船。一只灯在墙上闪烁着,一个男子俯身凑在他跟前。
“你怎么了,孩子?我们在黑暗里差一点把你撞翻了。”
他想回答,但是他的嘴唇肿着。
一个声音在上面喊着,“给他点东西吃,看怎么样。”
“你饿吧,孩子?”
他点点头,现在那船在移动着。舱中那男子在那船上烧饭的火炉前面叮当作响。乔弟看见一只厚厚的杯子伸到他面前来,他竖起头来,拼命地去抓住它。那杯子里装着冷汤,浓厚而油腻。喝了一两口,一点滋味也没有。然后他嘴里出了津液,把整个的心身都伸出手来要它,他贪馋地急急朝下咽,竟被一些小块的肉与洋山芋噎住了。
那男子好奇地问,“你有多久没有吃东西了?”
“我不知道。”
“嗨,船长,这孩子连他上次什么时候吃的东西都不知道。”
“多多地给他吃,可是慢慢地喂他。不要给他太多了,不然他要把我的舱位吐脏了。”
那杯子又回来了,还有饼干。他努力约制自己,但是那人一次次地喂他,有时候中间等得太长久了,他就颤抖起来。第三杯比第一杯不知好多少,然后一种懒洋洋的感觉爬到他身上来,他深深地呼吸着。那摇荡着的灯使他的眼睛跟着它来回动着,他闭上了眼睛。
那小汽船停了,使他醒了过来。他起初有一刹那以为他是在那独木舟里,跟着潮水漂流着。他站了起来,揉揉他的眼睛。他望望那船上烧饭的火炉,记起那汤与饼干,他肚子里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他爬下很少的几级楼梯,来到甲板上。天快亮了。他们正在把那只邮件袋卸到一个埠头上。他认得那是伏庐西亚城。那船长转过身来对着他。
“你差一点送了命,小伙子。你住在那里?”
“白克士忒岛。”
“从来没听见这条河里有个白克士忒岛。”
大副开口说话了。
“那不是一个真的岛,船长。是那矮树林里的一个地方。从这里沿着那条路上去大概有十五哩远。”
“那么你要在这里下船,孩子。你家里有人吗?”
乔弟点了点头。
“他们知道你在那里?”
他摇摇头。
“逃出来的,呃?我要是像你这么个瘦精精大眼睛的小混蛋,我就老实点蹲在家里。除了你家里的人,谁也不会管你的事的,像你这样小的一个孩子,连衬衫的底襟都不知道塞在裤子里面。把他抱下去搁在码头上。”
筋肉壮健的手臂把他举起来放下去。
“把他的独木舟解了缆。抓住它,孩子。我们走吧。”
汽笛鸣着,边轮搅动着。那邮船“啜啜啜”向上游开去,那潮流牵扯着那独木舟。他的手臂扳住它,觉得疲倦起来。那陌生人的脚步声沿着那条路上去,渐渐消失了。没有地方可去,只有白克士忒岛。
他并没有计划,就向西方走去,也没有别的方向可去。白克士忒岛像一个磁石似地吸引着他,除了那块开垦出的土地之外没有一件实在的东西。他继续向前跋涉着,他不知道敢不敢回家去。大概他们不会要他了,他给了他们许多麻烦。也许他要是走到厨房里去,他母亲会把他赶出去,像她把小旗赶走一样。他对于任何人都没有用处,他溜来溜去,玩耍,任性地大吃。他们一直容忍着他的莽撞与他的贪馋。而小旗将这一年的生计破坏了一大半。他们几乎一定是会觉得,他们没有他要安逸得多。他们不会欢迎他。
他在路上徘徊着,太阳很强烈。冬天已经过去了,他模糊地想着现在一定是四月了。春天已经接收了那矮树林,鸟都在矮树丛中配对,歌唱。快到晌午,他在大路与朝北的路的交叉点停下来休息。这里的低矮草木曝露在太阳的热力下。他的头开始痛起来,他站了起来,朝北向银谷走去。他告诉他自己并不打算回去。他只想到那泉水那里去,朝那四周的凉爽黑暗的崖岸之间走下去,在那流泉里躺一会。
往东面去,草木繁茂起来了,附近有水。他循着小路走下去,向银谷走去。他口渴得舌头仿佛黏在他上颚上。他跌跌撞撞从崖岸上走下去,倒在那阴凉浅水边,喝着水。那水在他嘴唇上鼻子上冒着泡。他一直喝得他肚子涨得多大的,他觉得难受,翻过身去朝天躺着,闭起眼睛来。他躺在那里,疲倦得昏昏沉沉的。他不能前进,也不能退后。有一样东西结束了,而并没有新的开始。
在下午四五点钟,他清醒过来了。他坐了起来。一朵早开的玉兰花,白蜡似的,正在他上面。
他想,“这是四月了。”
一个回忆激动了他。一年前他曾经到过这里来,那天天气温和柔媚;他曾经在那小河的水里泼泼溅溅地走过来,就像现在这样躺在羊齿草与野草丛中。曾经有一样东西非常精致可爱,他替自己做了一只小水车。他站起来走到那地方去,心跳得很快。他觉得如果他找到了它,同时也就会找到其他一切的消失了的东西。那小水车没有了,那洪水把它冲走了,把它的一切愉悦的旋转都冲走了。
他倔强地想,“我再来给自己做一个。”
他砍了小树枝来做柱子,热狂地削着。他从一片扇形棕榈叶上切下一条条来,制成他的浆片。他把几根直柱埋在溪底的泥里,让那桨片旋转起来。上去,翻过来,下来。上去,翻过来,下来。那小水车在旋转着了,银色的水一滴滴落下来。但是它不过是一条条的棕榈叶拂着水,那动作里面没有魔力,那小水车失去了它慰藉的力量。
他说,“小孩玩的洋娃娃——”
他一脚把它踢散了。那碎片浮在溪水上,顺流而下。他倒在地上。辛酸地啜泣着。无论在那里都得不到安慰。
有辨尼在那里,一阵思家的感觉冲洗着他全身;见不到他——这件事突然成为不可忍受的。他费力地爬起来,爬上岸去,开始沿着那条路向那块开垦出的土地跑去,一面跑一面哭。他父亲也许不在那里,他也许死了。收成给毁了,他儿子也走了,他也许在绝望中把东西装捆起来,搬走了,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抽噎着,“爸——等我。”
乔弟离开家里还有半哩远,黑暗已经赶上了他。就连在黄昏中,地区的标志也仍然是熟悉的。那块开垦出的土地上高高的松林可以认得出来,比那一步步爬过来的黑夜更黑些。他开了大门,走进院子。他绕着房屋的一边走过去,来到厨房的阶前,跨上台阶。他赤着脚,静悄悄地徐徐走到窗前,向里面张望着。
壁炉里生着火,快熄灭了。辨尼伛偻着坐在炉边,裹在棉被里,一只手遮住他的眼睛。乔弟走到门口,卸下门闩,跨进门去。辨尼抬起头来。
“奥莉?”
“是我。”
辨尼回过头来向他惊奇地望着,他说,“乔弟?”
他到他父亲跟前来,站在他旁边。辨尼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把它翻过来,用两只手合在它上面缓缓地搓着。
“孩子——我差一点当你不回来了,你没事吧?”
他点点头。
“你没事——你没死,也没走,你没事。”他脸上充满了一种光辉,“谢天谢地。”
这使人不能相信,乔弟想,他要他。
他说,“我非回家不可。”
“当然你得要回来的。”
“我说那话是有口无心。说恨你——”
那光辉迸裂了成为那熟悉的微笑。
“当然你是有口无心。当我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我说话也像一个小孩。那纱橱里有吃的东西,那边那只锅里也有,你饿吗?”
“我只吃过一次东西,昨天晚上。”
“只吃过一次?那现在你知道了。老饿神——”他的眼睛在火光中发亮,就像乔弟想像的一样,“老饿神——他的一张脸比老八字脚还要刁恶,是不是?”
“真可怕。”
“那儿有饼干,你打开那一罐蜜,葫芦瓢里应当有牛奶。”
乔弟在那些盘碟之间拙手笨脚地搜寻着。他站在那里吃,狼吞虎咽。他把手插到一盘烧熟的牛豌豆里,把豆子抄起来送到嘴里去。辨尼呆呆地望着他。
他说,“我觉得很难受,吃苦才学乖。”
“妈在那儿?”
“她赶着货车到傅赖司忒家去换点老玉米种子来,她想再来种点,她把鸡带了去跟他们换。她难受极了,觉得非常没面子,可是她不能不去。”
乔弟把那橱门关了起来。
辨尼说,“我很想知道你上那儿去的。”
“我到河上去的,我想去航海去。”
“唔。”
他裹在那条棉被里,看上去非常小,缩小了。
乔弟说,“你身体怎么样,爸?你好了些吗?”
辨尼望着壁炉里的余烬,望了许久。
他说,“不如告诉你实话吧。我不中用了,差不多都不值得费一颗子弹打死我。”
乔弟说,“等我把这儿的事做完了,你一定得让我去把老医生给你请来。”
辨尼仔细打量着他。
他说,“你这次回来两样了,你吃过苦头了,你现在不是只周岁的小鹿了。乔弟——”
“嗳,爸。”
“我要跟你谈谈,大家都是男子汉,有话可以直说。你想着我对你说话不算话,哪,有一桩事情是每一个人都应当知道的,也许你已经知道了。那并不光是我,并不光是你的小鹿非得给杀掉。孩子,生命往往说话不算话。”
乔弟望着他父亲,他点点头。
辨尼说,“你已经看见世界上的事情是怎样的。你已经知道人是下流、啬刻的。你已经看见老死神怎样玩手段,你也曾经跟老饿神在一起混过。人人都想要生命是个好东西,一个安逸的东西。它是好的,孩子,非常好,可是它不是安逸的。生命把一个人打倒在地下,他站了起来,它又把他打倒了。
“我曾经想要你觉得生命是安逸的,比我从前安逸些。一个人看见他的孩子们跟这世界对抗,真觉得心疼。我总想不要让你受伤,能保护你多久就保护你多久。我要你跟你那小鹿去玩,我知道你觉得冷清,有了他你觉得好得多。可是每一个人都是冷清的。叫他怎么着呢?他给打倒在地下的时候,叫他怎么着呢?哪,就拿它当作命里注定的一份儿,照样往前走。”
乔弟说,“我逃走了我真觉得难为情。”
辨尼坐直了身子。
他说,“你年纪差不多够大了,可以自己作主了。也说不定你会一心想去航海,像奥利佛·赫托一样。有些人仿佛天生是该在土地上的,也有人仿佛天生是该在海上的。不过你要是愿意住在这里种我这块地,我一定很得意。将来有一天我看见你叫人来掘一个井,让这儿的女人用不着到一个沁水的山坡上去洗衣裳,那我一定很得意。你愿意吗?”
“我愿意。”
“拉拉手。”
他闭起他的眼睛来。壁炉里的火已经烧成了一些红红的余烬。乔弟把它们养在灰里,那么早晨准定可以有火。
辨尼说,“我上床稍微要人搀着点,看样子你妈在那边过夜了。”
乔弟把他的肩膀托着他的身子,辨尼沉重地倚在上面。他一跷一拐地走到他床前,乔弟替他盖上了棉被。
“有你在家里,就像是有的吃有的喝一样。去睡去吧,好好休息休息,明天见。”
这话使他周身都暖透了。
“明天见,爸。”
他到他房间里去,关上了门。他脱下他破烂的衬衫与裤子,爬进那温暖的被窝。他奢侈地躺在那里,伸直了他的腿。他早晨一定要早起,挤牛奶,把柴拿进来,做田上的工作。当他在田上做工的时候,小旗不会在那里和他玩了。他父亲不会再担承较重的一部份工作了。这不要紧,他一个人也可以对付。
他发现他自己在留神听着没有某种声息。他是想听见那小旗的声音,绕着房屋跑着,或是在寝室的一角,在他那青苔的床铺上动弹着。他再也不会听见他的声音了。他想他母亲不知道有没有在小旗的尸身上盖上些泥土,不知道那些雕有没有把它吃得干干净净。小旗——他相信他再也不会爱任何东西,无论是男人是女人还是他自己的孩子,像他爱那小旗一样。他会寂寞一辈子,但是一个男子汉只拿它当作他应得的一份哀愁,继续前进。
在他的睡眠的开始,他喊了出来,“小旗?”
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在叫喊着,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在某一个地方,在那水潭再过去些,过了那棵玉兰树,在常青橡树下面,一个孩子与一只小鹿并排跑着,永远逝去了。
译后
有 一种书,是我们少年时代爱读的作品,隔了许多年以后再拿起来看,仍旧很有兴味,而且有些地方从前没有注意到的,后来看到了会引起许多新的感触。看这样的书,几乎可以说是我们自己成熟与否的一个考验。这样的书不多,像这本《小鹿》就是一个例子。
《小鹿》是一九三九年获普立兹奖的小说。曾经摄成彩色影片,也非常成功。作者玛乔丽·劳林斯(Marjorie Rawlings)于一八九六年生于美国华盛顿,她所写的长篇小说总是以美国南部佛洛利达州偏僻的乡村为背景,地方色彩很浓厚,书中人物都是当地的贫民,她以一种诗意的伤感的笔调来表现他们,然而在悲哀中常常搀杂着幽默感,当代的批评家一致承认她的作品最精彩的时候确是不可及的,有风趣与温情,而又有男性的力,强烈的泥土气息。
谈到近人的作品,说“不朽”总仿佛还太早,然而《小鹿》在近代文学上的地位已经奠定了。《小鹿》里面出现的动物比人多——鹿、响尾蛇、八字脚的老熊、牛、马、猪——像一个动物园,但是里面的人物,尤其是那男孩子乔弟,是使人永远不能忘记的。
那孩子失去了他最心爱的东西,使他受到很深的刺激,然而他从此就坚强起来,长大成人了。我们仔细回味,就可以觉得这不止于是一个孩子的故事,任何人遇到挫折的时候,都能够从这里得到新的勇气。
这故事具有真正的悲剧的因素——无法避免,也不可挽回的。书中对于儿童心理有非常深入的描写,可以帮助做父母的人了解自己的子女。写父爱也发掘到人性的深处。
它是健康的,向上的,但也许它最动人的地方是与东方的心情特别接近的一种淡淡的哀愁。最后的两段更是充满了一种难堪的怅惘,我译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于译完之后重抄一遍,抄到这里的时候,也都是像第一次读到一样地觉得非常感动,眼睛湿润起来。我相信许多读者一定也有同感。
张爱玲
*根据美国Marjorie K. Rawlings著The Yearling (一九三八)作者节本翻译。一九五三年九月由香港天风出版社出版,书名《小鹿》。一九六三年七月由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书名改为《鹿苑长春》。一九八八年六月由台北台湾英文杂志社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