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村上春树) - 林少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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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1973年的弹子球
作者:【日】村上春树
译者:林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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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 NEN NO PINBORU
by Haruki Murakami
Copyright © 1980 by Haruki Murakami
All rights reserved.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Japan by KODANSHA LTD., Tokyo.
Chinese (in simplified character only) translation rights arranged with Haruki Murakami, Ja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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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或“我”在找什么?
林少华
村上春树有个“青春三部曲”,《且听风吟》率先,《寻羊冒险记》殿后,这部《1973年的弹子球》居中(以下称《球》)。《球》写于1980年,和前一年的《且听风吟》一样,都是开酒吧期间半夜趴在厨房餐桌上写的,每晚吭哧吭哧写一两个小时,同时也是除《挪威的森林》外唯一有直子出现的长篇。写《且听风吟》,大体是由于心血来潮,还没有创作自觉;但写《球》的时候,则已明显意识到自己想写的东西,即有了创作主题,有了创作自觉。
村上后来在《球》收入作品全集时写的后记中这样回顾道:
这部作品夹在处女作《且听风吟》和第三部长篇《寻羊冒险记》之间,感觉上总好像有些模糊(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但这里首次出现了在我以后小说中展开的种种要素。在总体上它固然和《且听风吟》同样未能走出习作阶段,不过我自己对这部小说还是有些偏爱的。在这部作品中,我第一次得以将自己的情思聚敛于一个对象,那就是虚拟的弹子球机。主人公“我”外出寻找那台游戏机。这样的构思或结构同我的心情一拍即合。
这部作品也是一边开店一边写的。和写《且听风吟》时一样,都是半夜伏在厨房桌子上写的。全然没有写得辛苦的记忆,越写越想写。和写《且听风吟》那时不同,感觉上写得十分顺畅。一个命题(在结果上的命题)在此得到释放——因为已经写得无需命题了。随着命题的淡出,自发性情节(story)开始支配我的脑袋,小说开始自立、开始独立行走。我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了。当然,知道做不到的地方也有许许多多。可是有一种让人心里温暖(heart warming)的乐观情绪——文学新手是需要这个的——在它的支撑下,我顺顺利利写完了这部小说。小说本身的力量那样的东西开始破壳而出。那里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手感。
而且,这是我半夜在厨房餐桌上写的最后一部长篇。此后我彻底改变了生活,走上全职专业作家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我对最初这两部小说怀有深切的个人挚爱。这两本书里沁有我种种样样的回忆。有的愉快,有的则不太愿意想起。收入全集之际,大部分短篇都多少有所改动,但这两部原封未动。一来一旦动起来就没完,二来也不想动,不想动的心情要更强些——前面也写了——我认为这两部作品的成立是同某种不完美性互为表里的。读者朋友或许也有所不满,但希望理解我——这就是我,我只能是这样的我。(《村上春树全作品·创作谈》,讲谈社,1990年)
如果说,村上在《且听风吟》中把自己的情思、意念、体验和思考之网任其自然地、消费性地散向四周,在《球》中则渐渐收拢起来,而将其集中抛向或“聚敛于”弹子球机这一对象——“我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了”。也就是说,创作开始由不自觉向自觉过渡,由无主题向有主题过渡。那么,其作品的主题或自觉旨趣是什么呢?就是寻找!
村上在1985年接受川本三郎的特别采访(《文学界》1985年8月号)和1991年在《文学界》增刊号“村上春树BOOK”中以《我这十年》为题撰文当中两次提到寻找,说自《球》开始出现寻找什么这一模式(pattern),寻找是《球》的着眼点,明确表示以寻找什么为中心是受到了雷蒙德·钱德勒(Raimond Chandler)的影响。“钱德勒的菲力浦·马洛为寻找某条线索见一个人,往下再见一个人——我的确如法炮制来着,因为我非常喜欢钱德勒。结果一发不可遏止,见此人之后,往下去哪里自然水到渠成。”
其实,寻找是很寻常的行为模式。小时候找妈妈,上学后找老师,长大了找对象,毕业后找工作找房子找车子找票子找门路……应该说,人的一生就是寻找的一生。在文学世界中,寻找也是最初的形态和模式。但村上笔下的寻找——方式也好目标也好结果也好——大多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现实性和必要性,基本与生计无关。比如在《球》中,一开始是找狗。不是自家走失的狗也不是朋友委托的狗,而是火车站月台上的狗——直子一次提起小镇车站月台上总有狗从这头走到那头,于是“我”来了兴致,无论如何都想找那条狗。“为此我剃了胡须,扎上半年没扎的领带,换上科尔多瓦新皮鞋。”当然,寻找内容主要还是找弹子球机。三年前“我”上大学时曾迷上弹子球游戏:“我真正陷入弹子球这个可诅咒的世界是在1970年冬天。那半年感觉上我好像是在黑洞中度过的。我在草原正中挖一个大小同自身尺寸相适的洞,整个人钻进洞去,塞起耳朵不听任何声响,什么都引不起我半点兴致。”“我”玩得很好,“是我唯一能怀有自豪的领域”。后来“我”不再玩了,常去的娱乐中心突然倒闭了,自己玩的那台名叫“宇宙飞船”的弹子球机随之去向不明。于是“我”在1973年的某一天忽有所感,决心去找那台弹子球机,找弹子球机上的“她”:
某一天有什么俘获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丢失的帽子、儿时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旧唱片……全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彷徨两三天,而后返回原处……黑暗。我们的心被掘出好几口井。井口有鸟掠过。
那年秋天一个星期天黄昏俘获我的心的,其实是弹子球。
在一位教西班牙语的大学讲师的帮助下,“我”终于在荒郊野外一座由养鸡场冷库改成的仓库里找到了弹子球机,找到了那台名叫“宇宙飞船”的“俘获我的心”的弹子球机,时隔三年和“她”度过了短暂的几分钟。那确是极有意味的不寻常的几分钟。
这里,我们不禁要问,到底是弹子球机中的什么俘获了主人公的心?或者说,“我”找弹子球机到底是找弹子球中的什么?作品中“我”打交道的人并不多:直子、鼠、双胞胎女郎、同宿舍楼的长发少女、西班牙语讲师。而且不难看出,主人公几乎同任何人都保持距离,甚至似乎谈过恋爱的直子和一起在床上嬉戏的双胞胎女郎都不曾俘获过他的心,没有任何人让他等待过或寻找过。同直子之间,根本没有描述恋爱过程;双胞胎离去时,他也没有挽留,仅仅在送行路上说了一句“你们走了,我非常寂寞”。相比之下,月台上那条狗却让他西装革履——西装革履仅此一次——再三独自找到那座小站,对狗说“等得我好苦”。而更让他心里割舍不下的无疑是弹子球机: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
……
找得我好苦。
找得我好苦!正因为找得好苦,主人公才格外注意观察作为弹子球机的“她”的表情,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观察出了对方几种表情:“终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哧哧地笑,笑脸真是灿烂/妩媚地一笑。”可见双方何等两情相悦。而对于作为真正的“她”,“我”却始终保持克制。在小说中,“我”同主动送上门的一对双胞胎姐妹一起生活,在一张床上睡觉,而且“我”睡在两人中间。按理,这方面应该有很多美妙的事情发生,然而没有发生。发生的最有趣的事是关于配电盘的。三人竟煞有介事地为配电盘举行葬礼,“我”甚至搬出康德语录来致悼词。不妨说,208和209这对双胞胎姐妹尽管也具个性,但并不是作为具有血肉之躯的活生生的人出现的。与她们相比,作为无机物的配电盘和弹子球机反而更为生动,更有感情,更有特点,更能俘获主人公的心。极端说来,人与器械产生了“互文性”,人像器械,器械像人——村上由此点化出了社会中人的疏离性。因而,主人公只能转而同动物甚至同无机物即无情之物进行情感交流,踏上寻找弹子球之路。这大约是寻找弹子球行为的第一层寓义。
不仅如此,主人公自身也产生了疏离性,对自己有了疏离感。这同经济状况无关。他大学毕业后同朋友开了一家专门搞翻译的小事务所,经营意外顺利,译件源源不断,运转资金绰绰有余,还雇了个双腿修长的女孩做事务员,女孩又对“我”颇有情意。“咱们是成功人士,”朋友说。的确可谓成功人士。然而“我”产生了乖戾感(日语为“違和感”)。“时不时有这种乖戾感,感觉上就像硬要把拼片混在一起的两套拼图同时拼接起来似的。每当这时,我总是喝威士忌躺下。早上起来情形愈发不可收拾。周而复始。”甚至觉得自己的脸根本不像自己的脸,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如何把握自身。因此当务之急是把疏离了的自身黏合起来,找回我之所以为我的证据。而最好的证据就是那台弹子球机——“她”是“我”的过去的见证人,“我”的自豪、我的荣光的见证人。“只有我理解她,唯独她理解我。”“我”必须去找“她”,“她”也在哪里连连呼唤“我”。只有同“她”的重逢才能将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合为一体。最后,“我”在七十八台废弃的弹子球机队列中间缓缓走过后同“她”再次相遇:
三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板面。黛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飘浮着纯白色的“宇宙飞船”。船舱里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找到弹子球机之后,“弹子球机的呼唤从我的生活中倏然远逝。空落落的心情也已消失”。“我”基本上终结了身心撕裂的痛苦和不知自己是谁的惶惑,开始期待在长满狗尾草的草原上静听风声,开始“走我应走的路”。不妨说,寻找弹子球机就是寻找同自我疏离性相对立的自我同一性(identity)。这应该是寻找第二层寓义。
其第三层寓义,在于作者对于彼岸世界的关注。不用说,作为弹子球机的“她”并没有生命,通往弹子球机所在场所的路无异于死亡之旅。那是初冬时节的某个周三夜晚,显然是东京的城郊笼罩在黑暗之中。但那完全是不具日常性的另一种黑暗:
四下彻底黑尽。并且不是单一的黑,而是像涂黄油一样把各种颜色厚厚地涂上去的那种黑。
我脸贴出租车窗玻璃,静静地注视着这样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快刀将不具实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的远近感统治着黑暗。巨大的夜鸟展开双翅,轮廓分明地挡在我们面前。
房舍越走越稀,后来只剩下地底轰鸣般涌起几万只秋虫的鸣声的草原和树林。云层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肩缩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敛气。
“我”便是在这样的黑暗中乘车前行。旁边的西班牙语讲师一支接一支吸烟,出租车司机也在吸烟——烟仿佛是维持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关系性”的唯一物品——“我”不吸烟(尽管“我”平时吸烟,作者本人当时也吸烟),“我”不想用烟来证明自己仍置身于此岸世界。然而“我”到底惶恐不安,恨不得推开车门逃回温暖的被窝。但“我”当然没有那样做。到达目的地后,“我”下车告别西班牙语讲师,独自沿铁丝网走向三百米开外的仓库。前面也说了,仓库原是养鸡场的冷库。养鸡场倒闭了,鸡没了,但仍有鸡味儿,下雨天味儿更大,甚至可以听到鸡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我”打开仓库铁门,打开灯。
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黄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一看就知道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
显而易见,无论场景还是气氛都属于彼岸的死亡世界,何况作者已明确表述为“象的墓场”。村上1949年出生,1980年写《球》时年龄刚过三十。而且前一年的处女作《且听风吟》刚刚获得“群像新人文学奖”,正值踌躇满志之时,然而他笔下现出了如此富有质感的、“逼真”的死亡世界。这当然同他的年龄和处境无关,而大约源于他的文学观。2003年初我在东京和村上见面的时候,他对我这样说道:“我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写的时候始终有一个想使自己变得自由的念头。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使灵魂获得自由。”为了灵魂的自由——我想这不妨概括为村上的文学观。这同他一再强调的写小说是为了“自我治疗”在实质上应是一回事。换言之,小说之于村上是“自我治疗”或“使灵魂获得自由”的手段,而作为小说这一手段的手段,其一,选择同彼岸世界、异界或死亡世界对话;其二,选择同另一个自己、即自己的分身对话。在《球》中,前者即弹子球机,后者就是“鼠”。可以说,这两个选择乃是村上伸出的两支触角,以此搜索现实时空的外层即自己灵魂的底层隐秘的信息。在这个意义上,村上的寻找也是在寻找灵魂的出口,两支触角也是通向出口的两条隧道。在这部作品中他借助弹子球机,在《寻羊冒险记》中借助羊,在《舞!舞!舞!》中借助喜喜……村上一路如此寻找下去。而作为同另一个自己对话的这支触角,在《球》和《寻羊冒险记》中表现为“鼠”,在《舞!舞!舞!》表现为“羊男”,在《海边的卡夫卡》中表现为“叫乌鸦的少年”,在《天黑以后》中表现为主人公的姐姐浅井爱丽……与此同时,这两支触角又合并演化为两条线,使得故事分为阴阳、虚实两个平行向前推进,其最为典型的就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海边的卡夫卡》和《天黑以后》亦一脉相承。
说回《球》。日本学者研究《球》的论文不算很少。如著名文艺批评家柄谷行人根据主人公喜欢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并通过同大江健三郎《死者的奢侈》的比较,指出“村上的‘我’通过没来由地热衷于无谓之物来确保对于有意义有目的热衷于某物之人的优越性——‘我’即这一姿态中存在的超越论式自我意识”,同时指出作品中基于“我”这一“超越论式主观”的世界观。柄谷行人还将村上同大江健三郎进一步加以比较,认为大江为“意义”的崩溃感到痛苦并力图予以寓言(allegory)式重建,而村上则处之泰然(参见柄谷行人:《村上春树的“风景”》,载《村上春树STUDIES》第1辑,若草书房,1999年)。
日本海外学者中大约以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的研究最为出色。他在一定程度上吸取了柄谷行人的“泰然”之说,同时以富于个性的文字这样表述道:
虽然村上春树这些充满爵士乐味道的作品初看之下与最典型日本气质的小说家川端康成(1899—1972)笔下的那些艺伎和茶道并无多少不同,两者都是作者力图挽住将人生无情地卷往过去的时间之流的结果,而且都将“超然”作为一种对抗之途。在他“失去”双胞胎姐妹时,他眼看着白天从他窗前离去,“一个如此安静的十一月的周日,似乎一切很快就将完全透明。”(拙译为“这个一切都清澄得近乎透明的静静的十一月的星期日”)他再次处于超然状态,他的追求安全抵达了一个终点,那个“真实”的世界慢慢抽离出自己的色彩。这一结局不禁令人想起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的结局:主人公在流尽热泪后慢慢遁入禅宗的虚无。(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原题“Haruki Murakami and Music Of Words”)
最后,我还是要强调一下文体——在《球》中,文体分外重要——请看开头一段(考虑到有的读者朋友懂日语,容我把日语也照录于此):
喜欢听人讲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态地喜欢。……他们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我说各种各样——委实各种各样——的事,说罢全都心满意足地离去。有的说得洋洋自得,有的则怒气冲冲,有的说得头头是道,有的则自始至终不知所云。而说的内容,有的枯燥无味,有的催人泪下,有的半开玩笑信口开河。但我都尽最大努力洗耳恭听。
原因固然不得而知,反正看上去人人都想对一个人,或者对全世界拼命传达什么。这使我联想到被一个挨一个塞进纸壳箱里的猴群。我把这样的猴们一只只从箱里取出,小心拍去灰尘,“砰”一声拍打屁股放归草原。它们的去向我不知道,肯定在哪里嚼着橡实什么的,然后一只只死掉——命运是奈何不得的。
見知らぬ土地の話を聞くのが病的に好きだった。……彼らはまるで枯れた井戸に石でも放り込むように僕に向かって実に様々な話を語り、そして語り終えると一様に満足して帰っていった。あるものは気持ち良さそうにしゃべり、あるものは腹を立てながらしゃべった。実に要領良くしゃべってくれるものもいれば、始めから終わりまでさっぱりわけのわからぬといった話もあった。退屈な話があり、涙を誘うもの哀しい話があり、冗談半分の出鱈目があった。それでも僕は能力の許す限り真剣に、彼らの話に耳を傾けた。
理由こそわからなかったけれど、誰もが誰かに対して、あるいはまた世界に対して何かを懸命に伝えたがっていた。それは僕に、段ボール箱にぎっしりと詰め込まれた猿の群れを思わせた。僕はそういった猿たちを一匹ずつ箱から取り出しては丁寧にほこりを払い、尻をパンと叩いて草原に放してやった。彼らのその後の行方はわからない。きっと何処かでどんぐりでも齧りながら死滅してしまったのだろう。結局はそういう運命であったのだ。
不难看出,这不长的一段文字里容纳了村上文体几乎所有要素。新颖别致,洗尽铅华,节奏明快,一气流注,而又峰回路转,机警诙谐,曲尽其妙。简约、韵律和幽默联翩而出各呈风姿,日本式抒情和美国风味水乳交融浑然一体。没有川端康成低回缠绵的咏叹,没有三岛由纪夫近乎自恋的执著,没有大江健三郎去而复来的滞重,没有村上龙无法稀释的稠浓——确如村上所说,“日本语性”基本被“冲洗”干净,了无“赘疣”,从而形成了在传统日本文坛看来未尝不可以说是异端的异质性文体——来自日语又背叛日语,是日语又不像日语。而村上作品之所以成为国人阅读视野中一道恒常性迷人风景线,之所以从中学生放学路上偷偷交换的“涉黄”读物跃入主流文坛和学术话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文体的异质性。读村上,明显有别于读以往的日本小说及其同时代的日本文学作品,却又和村上师承的欧美文学尤其美国当代文学不尽相同。而作为中文译本,无论行文本身多么纯粹,也并不同于中文原创,不混淆于任何中国作家。近乎王小波的知性,但比王小波多了一分绅士般的从容;近乎王朔的调侃,但比王朔多了都市人的优雅。这就是村上,就是所谓村上文体。
2008年4月15日于窥海斋
时青岛晴空丽日绿柳樱花
[附白]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266100 青岛市崂山区松岭路238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一九六九——一九七三
喜欢听人讲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态地喜欢。
有一段时间——十年前的事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逢人就问其生身故乡和成长期间住过的地方的事。那个时代似乎极端缺乏愿意听人讲话那一类型的人,所以无论哪一个都对我讲得十分投入。甚至有素不相识的人在哪里听说我这个嗜好而特意跑来一吐为快。
他们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我说各种各样——委实各种各样——的事,说罢全都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有的说得洋洋自得,有的则怒气冲冲,有的说得头头是道,有的则自始至终不知所云。而说的内容,有的枯燥无味,有的催人泪下,有的半开玩笑信口开河。但我都尽最大努力地洗耳恭听。
原因固然不得而知,反正看上去人人都想对一个人,或者对全世界拼命传达什么。这使我联想到被一个挨一个塞进纸壳箱里的猴群。我把这样的猴们一只只从箱里取出,小心拍去灰尘,“砰”一声拍打屁股放归草原。它们的去向我不知道,肯定在哪里嚼着橡实什么的,然后一只只死掉——命运是奈何不得的。
这的的确确是一桩事倍功半的活计。如今想来,假如那年举办“热心听他人讲话者世界大赛”,毫无疑问我将荣获冠军。作为奖品,大概至少能得到一盒炊用火柴。
我的交谈对象中有一个火星出生的和一个土星出生的。两人的话给我以极深的印象。最先讲的是土星。
“那里嘛……冷得不得了。”他呻吟似的说,“一想都发、发晕。”
他属于某个政治性团体,该团体占据了大学校园的九号楼。他的座右铭是“行动决定思想,反之则不可”。至于什么决定行动,却无人指教。可九号楼里有饮用水冷却器、电话和洗澡的热水,二楼甚至有蛮别致的音乐室,里边有两千张唱片和“剧院之声”A5音响系统,堪称天堂(较之有一股自行车赛场厕所那种味道的八号楼)。他们每天早上用热水齐刷刷地刮去胡须,下午兴之所至地一个接一个打长途电话,到了晚上聚在一起听唱片,以至秋天结束的时候他们个个成了西方古典音乐爱好者。
十一月间一个天晴气朗的午后,第三机动队冲进九号楼时,据说里边正用最大音量播放维瓦尔迪(1)《谐和的幻想》。真假弄不清楚,却是一九六九年的温馨传说之一。
我从堆得摇摇欲坠的用来作路障的长椅下面钻过时,正隐约传来海顿的G小调钢琴奏鸣曲。那撩人情怀的气氛,同爬上开满山茶花的山坡小路去女朋友家时一模一样。他劝我坐在最漂亮的一把椅子上,把温吞吞的啤酒倒进从理学院弄来的烧杯里。
“而且引力大得很。”他继续讲土星,“一个家伙踢在从口里吐出的香口胶残渣上,竟踢裂了脚背。地、地狱啊!”
“是够意思。”我隔了两秒附和道。那时候我早已学到了各式各样——不下三百种——附和方式。
“太、太阳小得很,小得就像从外场看放在本垒上的一个橘子,所以总是黑麻麻的。”他叹息一声。
“大家干吗不离开呢?”我问,“容易生活的星球另外也是有的嘛,何苦……”
“不明白。怕是因为生在那上面的吧——是、是这么回事。我大学毕业也回土星。建、建设一个美好的国家。搞、搞、搞革命。”
总之我喜欢听遥远地方的故事。我像冬眠前的熊一样贮存着好几个这样的地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起街衢,现出房舍,传来人语,甚至感觉得到人们那大约永远一成不变的、徐缓然而实实在在的生之潮流。
直子也跟我讲过好几次。我一字不差地记得她的话。
“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
直子坐在阳光明朗的学校休息室里,一只手支着脸颊不无厌烦地说着,笑了笑。我耐住性子等她继续下文。她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总是字斟句酌。
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一张红色塑料桌,桌上放有一个满满装着烟头的纸杯。从高高的窗口如鲁本斯的画一般射下的阳光,在桌面正中间画出一条线,将明暗截然分开。我放在桌上的两手,右手在光照中,左手在阴影里。
一九六九年春天,我们都正二十岁。休息室给我们这些穿着新皮鞋、夹着新讲义、脑袋里灌满新脑浆的新生挤得再无插足之地,身旁始终有人因碰撞而互相埋怨,或互相道歉。
“那根本算不上城市。”她继续道,“有一条笔直笔直的铁路,有个车站。车站不成样子,下雨天司机恐怕都看不见。”
我点了下头。尔后两人一声不响地茫然看着在光照中摇曳不定的香烟烟雾,足足望了三十秒。
“车站月台上总有狗从这头走到那头。就这么个车站,明白?”
我点点头。
“出了站,有块小小的交通岛,有汽车站,有几家店铺……店铺都傻呆呆的,一直走过去就是公园。公园有一架滑梯、三座秋千。”
“沙坑呢?”
“沙坑?”她慢慢想了一会儿,然后确认似的点下头,“有的。”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我把燃到头的香烟小心地碾灭在纸杯里。
“那座城市真个无聊透顶!建造那么无聊的城市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呢?无法想象!”
“神是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的。”我试着说了一句。
直子摇摇头,一个人笑了起来。那是成绩单上清一色A的女大学生常有的笑法。笑得活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边的柴郡猫。她消失后那笑也没消失,在我的心里留了很久,不可思议。
对了,无论如何我都想见见月台上跑来跑去的狗。
四年后,一九七三年五月,我一个人找到那座车站,为了看狗。为此我剃了胡须,扎上半年没扎的领带,换上科尔多瓦新皮鞋。
我从车上——从只有两节眼看就要生锈的凄凄惶惶的车厢的市郊电气列车上——下来,最先扑鼻而来的是令人怀念的青草气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郊游气息。五月的风一如往昔从时间的远方阵阵吹来。若扬起脸侧耳倾听,甚至可以听见云雀的鸣叫。
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坐在车站长椅上,以很无奈的心情吸了支烟。清早走出宿舍时那兴冲冲的劲头已经荡然无存,似乎一切不过是同一事情的周而复始而已。永无休止的dé jà vu,(2)且重复一次恶化一次。
以前有一段时间,我曾跟几个朋友横七竖八地挤睡在一起。天亮时有人踩我的脑袋,道一声对不起,随即传来小便声。周而复始。
我松了松领带,嘴角仍叼着香烟,用尚未合脚的皮鞋底咔嚓咔嚓使劲地蹭水泥地面,目的是为了减轻脚痛。痛倒是没那么厉害了,却持续带给我一种乖戾感——就好像身体被另外分成了几部分。
狗没出现。
乖戾感……
时不时有这种乖戾感,感觉上就像硬要把拼片混在一起的两套拼图同时拼接起来似的。每当这时,我总是喝威士忌躺下。早上起来情形愈发不可收拾。周而复始。
睁眼醒来,两侧有双胞胎女孩。同女孩睡觉虽说以前经历过几次,但两侧睡有双胞胎女孩毕竟头一遭。两人把鼻尖触在我两肩,很惬意似的睡个不醒。一个十分晴朗的周日清晨。
一会儿,两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毛手毛脚地穿上脱在床下的衬衫和蓝牛仔裤,不声不响地在厨房煮咖啡,烤面包片,从电冰箱里拿出奶油摆上餐桌。动作甚是训练有素。不知名的鸟儿落在窗外高尔夫球场的铁丝网上,机枪扫射般叫个不止。
“贵姓?”我问两人。醉意仍未消失,弄得我脑袋像要涨裂。
“不配有名有姓。”坐在右侧的说道。
“实际上也不是了不得的姓名。”左边的说,“明白?”
“明白。”我说。
我们隔桌而坐,嚼烤面包片,喝咖啡。咖啡十分够味儿。
“没名字不方便?”一个问。
“方不方便呢?”
两人想了一阵子。
“无论如何都想要名字的话,你适当给取一个好了。”另一个提议。
“随你怎么叫。”
两人一唱一和,活像调试调频立体声广播。于是我脑袋愈发痛了。
“比如说?”我问。
“右和左。”一个说。
“竖和横。”另一个道。
“上和下。”
“表与里。”
“东和西。”
“进口与出口。”我也不甘落后,好歹加上一句。
两人相视而笑,一副满意的样子。
有进口必有出口,事物大多如此:邮筒、电动吸尘器、动物园、酱油壶。当然也不尽然,如捕鼠器。
我在宿舍洗涤槽下面放过捕鼠器,饵料用的是薄荷香口胶。找遍房间,大凡能称为食品的仅此一物,是从冬令大衣口袋里连同电影票根一起发现的。
第三天早上,一只小鼠撞上机关。鼠的颜色就像伦敦免税店里堆积的开司米羊毛衫,年龄还小,以人比之,也就十五六岁吧。多愁善感的年龄。一小截香口胶掉在脚下。
逮自是逮住了,可我不晓得如何处置。于是任凭夹子夹着它的后腿。鼠第四天早上死了。它那样子留给我一个教训:
事物必须兼具进口与出口,此外别无选择。
铁路沿着丘陵,就好像用格尺画好似的,一个劲儿笔直地伸延开去。遥远的前方那模模糊糊的绿色杂木林,小得像一团废纸。两条钢轨钝钝地反射着日光,紧挨紧靠地消失在绿色中。无论走去哪里,这光景恐怕都将无尽无休地持续下去。如此一想,便有些烦了,心想地铁倒强似许多。
吸罢烟,我伸个懒腰仰望天空。好久没望天空了,或者不如说慢慢观望什么这一行为本身,于我已经久违了。
天空无一丝云絮,然而整体上还是罩有一层春天特有的朦朦胧胧的不透明面纱,天空的湛蓝便力图透过这虚无缥缈的面纱一点点渗出。阳光如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从空中降下,不为任何人注意地积于地表。
温吞吞的风摇晃着光。空气恰似成群结队在树木间飞行的鸟一般缓缓流移。风掠过铁路线徐缓的绿色斜坡,越过钢轨,不经意地震颤树叶、穿过树林。杜鹃鸟的叫声成一直线横穿柔和的光照,消失在远处的山脊线。一座座山丘起伏着连成一排,如熟睡中的巨猫匍匐在时光的向阳坡面。
脚愈发痛了。
讲一下井。
十二岁的时候直子来到这个地方。以西历说,就是一九六一年,纳尔逊唱《哈啰,玛丽·露》那年。当时,这平和的绿色谷地里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几户农舍,一点点农田,一条全是小龙虾的河,单线市郊电车和催人打哈欠的小站,仅此而已。农户院子里大多有几棵柿树,院角搭着随时可能倒塌的任凭风吹雨淋的小棚棚。小棚棚面对铁路一侧的墙壁钉着花花绿绿的铁皮广告板,内容不是粗卫生纸就是香皂。便是这么一个地方。狗都没有的,直子说。
她迁来住下的房子是朝鲜战争期间建造的西式二层楼。大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实硕壮,加之其他木料选得考究各得其所,因此房子看上去甚是沉稳气派。外墙涂成深浅三个层次的绿色,分别给太阳和风雨褪色褪得恰到好处,同周围风景浑融一体。庭院宽大,院内有几块树林和一个不大的池塘。树林中有一间当画室使用的工致的小八角亭,凸窗上挂着全然看不出原来是何颜色的花边窗帘。池塘里水仙开得正盛,每天早晨都有小鸟聚在上面戏水。
最初的主人——亦是此座房子的设计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油画家,在直子搬来的前一年冬季患肺病死了。一九六〇年。鲍比唱《皮球》那年。冬季雨水多得出奇。这个地方雪倒是几乎不下,而代之以下雨,极冷极冷的雨。雨渗入土地,整个地面潮乎乎凉津津的。地下则充满带甜味的地下水。
沿铁路走五分钟,有一户以掘井为生的人家。那里位于河边湿漉漉的洼地,一到夏天,房子便给蚊子和青蛙围得严严实实。井匠五十光景,脾气古怪,落落寡合,但在掘井方面却是不折不扣的天才。每次有人求他掘井,他都先在那户人家的房前屋后转上好几天,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一边捧起泥土嗅来嗅去。一旦找到自己认可的掘井点,便叫来几个要好的同行笔直地挖将下去。
这么着,这一带的住户得以畅饮上好的井水。水又清又凉,连拿杯子的手都好像透明起来。人们说是富士山的雪水。笑话!距离上不可能。
直子十七岁那年秋天,井匠被电车轧死了。倾盆大雨,加上又喝了冷酒又耳朵不灵的缘故。整个人被轧成万千肉片飞溅到四下的荒野,用铁桶回收了五桶。那时间里七个警察不得不用顶端带钩的长竿驱赶饿狗群,但还是有大约一桶分量的肉片落进河中冲入池塘,成为鱼食。
井匠有两个儿子,两个都未继承父业,离开了此地。剩下的房子谁也不靠近,成了空房,经过漫长的岁月化为废墟。自那以来,这一带出好水的井就变得宝贵了。
我喜欢井。一见井就往里投石子。再没有比石子打在深井水面时的那一声令我心怀释然了。
一九六一年直子一家迁来此地,完全是她父亲的主意,一来她父亲和死去的画家是好友,二来当然也是因为他中意这个地方。
他在他那个领域大约是个小有名气的法国文学专家。不料直子上小学时他突然辞去了大学里的工作,开始兴之所至地翻译莫名其妙的古书,过起无拘无束的日子来。所译之书俱是堕落天使、破戒僧、驱恶魔、吸血鬼方面的。详情不得而知,只在杂志上看过一次他的照片。据直子讲,他年轻时候人生打发得还是蛮有滋味的。那气氛从照片上的风貌中多少窥得出:头戴鸭舌帽,架一副黑边眼镜,紧紧盯视照相机镜头往上一米左右的位置。想必发现了什么。
直子一家迁来的当时,此地还聚集着此类神神经经的文化人,差不多形成了一个文人部落,正如沙俄时代思想犯集中的西伯利亚流放地。
关于流放地,读托洛茨基传记时多少读到一些。不知何故,里边的蟑螂和驯鹿至今仍记得一清二楚。也罢,就谈谈驯鹿……
托洛茨基趁着夜色偷得驯鹿拉的雪橇,逃离流放地。冰封雪冻的白茫茫的荒野上,四头驯鹿奔跑不止。它们呼出的气变成白团,蹄子刨起处女雪。两天后跑到火车站时,驯鹿们累倒了,再未爬起。托洛茨基抱起驯鹿,泪流满面地对天发誓:我一定给这个国家带来正义带来理想带来革命!红场上现在仍矗立着四头驯鹿的铜像。一头向东,一头向北,一头向西,一头向南。甚至斯大林都未能毁掉驯鹿们。去莫斯科的人周六早上到红场看一眼就知道了。应该能看见脸颊红扑扑的中学生吐着白气用拖布清扫驯鹿的赏心悦目的场景。
……回头说一下文人部落。
他们避开距车站近的交通便利的平地,特意选在山半腰建起了风格各异的房舍。每座房的院子都大得异乎寻常,杂木林、池塘、小山包就依原样留在院子里。有的人家庭院内甚至有小溪淙淙流淌,河里游动着原生鲇鱼。
每天早晨他们给斑鸠的鸣声叫醒,咔嚓咔嚓踩着山毛榉树籽巡视院落,不时停下来仰视树叶间泻落的阳光。
星移斗转,由城中心急速扩展开来的住宅现代化浪潮多少波及了这里。时值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前后。从山上俯视,俨然无边大海的桑田被推土机推得人仰马翻,以火车站为中心的平板板的街道渐次成形。
新居民基本是公司里的中坚职员,早上五点刚过就飞身爬起,三两把洗罢脸,挤上电车,夜里很晚才像死了一般返回。
所以,他们能慢慢观望街道和自家住宅的时间仅限于周日下午,而且他们竟像有约在先似的家家养狗。狗们一次接一次交配,小狗成了野狗。过去狗都没有——直子说的便是这个意思。
等了一个多小时,狗仍未出现。我点燃十多支香烟,又抬脚踩灭。我走到月台中间,对着自来水龙头喝了如利刃割手一般凉的很好喝的水。狗还是没露面。
车站旁边有个很大的湖。湖又弯又细,形状如截流的河段。四周水草丰茂,不时有鱼跃出湖面。岸边有几个男人等距离坐着,闷头把钓线垂向浑浊的水面。钓线竟如扎进水面的银针一般纹丝不动。懒洋洋的春日阳光下,估计是垂钓客领来的大白狗乐此不疲地来回嗅着三叶草的气味儿。
狗来到离我十来米远时,我从栅栏上探出上身招呼它。狗抬起脸,以颜色浅得令人伤感的褐色眼珠看我,摇了两三下尾巴。我打个响指,狗马上跑来,从栅栏缝里挤过鼻头,伸长舌头舔我的手。
“过来呀!”我后退几步招呼道。
狗犹豫不决似的回头看看,不知所措地摇尾不止。
“过里边来嘛!等得我好苦。”
我从衣袋掏出香口胶,剥下包装纸给狗看。狗目不转睛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钻过栅栏。我摸了几下狗的脑袋,而后用手心团起香口胶,用力往月台尽头掷去。狗径直跑去。
我心满意足地扭头回家。
在回家的电车中,我好几次自言自语:全部结束了,忘掉好了!不是为这个才到这里来的么?然而我根本忘不掉,包括对直子的爱,包括她的死。因为,归根结底,什么都未结束。
金星是一颗云层笼罩的炎热的星。由于热由于潮气,居民大半短命。活上三十年就成传说了。唯其如此,他们富于爱心,全体金星人爱全体金星人。他们不怨恨他人,亦不羡慕,不蔑视,不说坏话,不争斗不杀人。有的只是爱和关心。
“就算今天有谁死了,我们也不悲伤。”一个金星出生的文静的男子这样说道,“我们在活着的时候已尽量爱了,以免后来懊悔。”
“就是说要先爱喽?”
“不大懂你们的语言啊!”他摇头。
“真能顺利做到?”我试着问。
“若不那样,”他说,“金星将被悲哀淹没。”
返回宿舍,双胞胎活像罐头里橄榄油炸的沙丁鱼一般并排钻在被窝里,正哧哧对笑。
“你回来了?”一个说。
“去哪儿了?”另一个说。
“车站。”说着,我解开领带,钻到双胞胎中间,闭上眼睛。困得要死。
“哪里的车站?”
“干什么去了?”
“很远的。看狗去了。”
“什么样的狗?”
“喜欢狗?”
“大大的白色的狗。不过对狗倒不怎么喜欢。”
我点燃一支烟。两人保持沉默,直到我吸完。
“伤心?”一个问。
我默默点头。
“睡吧。”另一个说。
我睡了。
这既是“我”的故事,又是被称为“鼠”的那个人的故事。那个秋天,“我”们住在相距七百公里的两个地方。
一九七三年九月,这部小说始于那里。那是进口。若有出口就好了,我想。倘没有,写文章便毫无意义。
(1) 一译维伐尔地。意大利作曲家、小提琴家(约1675—1741)。
(2) 法语。意为未曾经历的事情仿佛在某处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既视感)。
弹子球的诞生
大概不至于有人对雷蒙德·莫洛尼这个名字有所记忆。
其人存在过,并且死了,如此而已。关于他的生涯,任何人都不了解。了解也超不过对深井底部的豉母虫的程度。
不过,弹子球发展史上的一号机是一九三四年由此人之手从高科技黄金云层之间带到这个秽物多多的地面,却是一个史实。那也是阿道夫·希特勒远隔大西洋这个巨大水洼把手搭在魏玛阶梯第一阶的那年。
可是,这位雷蒙德·莫洛尼的一生并非如赖特兄弟和贝尔那般涂满神话色彩,既无少年时代情调温馨的插曲,又没有戏剧性的EUREKA(1),仅仅在为好事读者而写的好事专门书的第一页上留下了名字:一九三四年,弹子球一号机由雷蒙德·莫洛尼发明出来。连张照片都没有,肖像铜像自然更谈不上。
也许你这样想:假如不存在莫洛尼,弹子球机的历史恐怕与现在的截然不同,甚至都不会出现。而这一来,我们对这个莫洛尼的不当评价岂不成了忘恩之举?可是,你若真有机会面对莫洛尼发明的弹子球一号机“巴里夫”,这一疑念肯定灰飞烟灭。因为个中没有任何足以激发我们想象力的要素。
弹子球机同希特勒的步伐有一个共同点:双方都作为时代泡沫连同某种可疑性产生于人世,比之存在本身,其进化速度更是使之获得了神话式的光环。进化的动力当然不外乎三个车轮,即高科技、资本投入以及人类的本源性欲望。
人们以可怕的速度赋予这台原本同泥偶人大致无异的弹子球机以五花八门的能力。有人叫“发光”,有人喊“通电”,有人叫“安蹼”,于是光照亮盘面,电用磁力弹击球体,蹼(flipper)的双臂将球掷回。
记分屏(score)将操作伎俩换算成十进法数值,警示灯对剧烈的摇晃做出反应。继而预定程序(sequence)这一形而上学式概念诞生了,奖分灯(bonus light)、加球(extra)、重来(replay)等各种各样的学派从中产生出来。实际上弹子球机也在这一时期带上了某种巫术色彩。
这就是关于弹子球的小说。
弹子球研究专著《奖分》的序言中这样写道:
除了换成数值的自尊心,从弹子球机中你几乎一无所得,而失去的却不可胜数。至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用足以建造所有历届总统铜像(当然是说如果你有意建造理查德·M·尼克松铜像的话)的铜板都换不来的宝贵时间。
在你坐在弹子球机前持续消耗孤独的时间的过程中,也许有人阅读普鲁斯特,有人一边观看车内电影《勇敢跟踪》一边同女友沉浸在性爱抚的快感中。而他们很可能成为洞察时代的作家,或幸福美满的夫妻。
然而弹子球机不会将你带去任何地方,唯独“重来”的指示灯闪亮而已。重来、重来、重来……甚至使人觉得弹子球游戏存在本身即是为了某种永恒性。
关于永恒性我们所知无多,但可以推测其投影。
弹子球的目的不在于自我表现,而在于自我变革;不在于扩张自己,而在于缩小自己;不在于分析,而在于综合。
假如你想表现自我和扩张、分析自己,那么你恐怕将受到警示灯的无情报复。
祝你玩得愉快!
(1) 古希腊科学家阿基米得想到黄金纯度测量方法时的惊叫之语:“妙哉,正是它!”
这是第一篇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