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
在希腊,选举投票既是国民的权利,又是其义务,宪法上分明有此规定。因此,无正当理由不去投票,将作为违法行为受到法律惩罚。我想这大概是日本的选举同希腊的选举最大的不同之处。
至于这种强制投票制度作为选举方式是否正当,我一下子难以判断,不过细细考虑起来,选举的事希腊远比日本拥有悠久的历史,自己恐怕不处于可以就此说三道四的立场。总而言之,有选举权的国民必须去投票站投票才行。
此外——这个自然烦琐——投票必须在自己的出生地进行。这意味着,在塞萨洛尼基出生而住在雅典的人,必须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或市镇,在那里的投票站投票。
我又对这项法律的宗旨、目的糊涂起来了。难道不是么?在雅典投票也好在塞萨洛尼基投票也好,一票不都是一票吗?何苦非回到家乡投票不可呢?也可能是为了防止因城市人口集中而使得“一票”的价值发生偏差。但若是那样,制定别的制度来纠正“一票”的价值偏差岂不更妙?我就此问过几个希腊人,但都没得到令人释然的回答。
那么,回家乡投票这个制度首先出现的问题是什么呢?不用说,是交通拥挤。毕竟全国男女一齐回老家,这个时间里无论汽车电车还是飞机轮船抑或道路全都人满为患,水泄不通。对号座位票一个月前即一抢而光。独自出行的游客如果稀里糊涂撞上这个时间段,那只能说是一场悲剧。哪里也动弹不了,只能原地不动。
1989年6月18日是希腊大选日。前面写到上次(1987年)也赶上了选举,但那时是统一地方选举,这次则是选举全体国会议员,远为热火朝天。无奈,这期间我们决定去乡下。留在城里的话,选举前后店铺不开门,全然无事可干。我们避免和公共交通工具发生关系,在雅典机场的服务台租了一辆车。这样,选举期间一直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悠然游逛。不然不然,较之悠然游逛,准确说来,更是只能悠然慢逛。这二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
伯罗奔尼撒山高路险,加之在罗得岛吃了大苦头,所以这回打算租一辆可以放心的日本车,就租了辆日产CHERRY(大概即日本所说的PULSAR),不料这家伙又一塌糊涂。外表倒是相当堂皇,其实无异于残次设备的代名词。高速公路上刚一开出时速一百公里,车身就颤抖不止,必须扑在方向盘上才行。而到了崎岖的山路,情况就更悲惨了——爬坡时换低挡把油门踩到底也只是气喘吁吁干叫,全然出不来马力。眼看着速度一个劲儿下滑,竟被大巴和大卡车超了过去。便是开着这样一辆不争气的CHERRY,在给选举战烧得发烫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心神不定转了一个星期。
这次大选有可能导致希腊政治体制彻底改弦易辙,是一次重要选举。首先,堪称希腊的利库洛德事件[11]的重大渎职事件把希腊社会主义运动(PASOK)帕潘德里欧政府逼到了悬崖边缘,加之同一件以希腊人的伦理看来是不可饶恕的性丑闻——即将八十的帕潘德里欧首相抛弃多年朝夕相伴的夫人而同空姐出身的年轻情妇同居——扯在一起,希腊彻底分成两派。有传闻说,如果PASOK失去政权,帕潘德里欧可能被捕,政体也好经济政策也好外交政策也好都将为之一变。根据舆论调查,在野党新民主主义党(ND)有希望获胜,但PASOK也在背水一战以挽回颓势,事态如何发展还是未知数,总之人人摩拳擦掌。
不过,不管希腊政权怎么折腾,眼下都和游客没有直接关系,我们只管自由自在继续旅行。
说是回家乡投票,当然不可能全体国民统统赶回老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脱不开身的人也不在少数,例如警察啦宾馆从业人员啦,若这些人离开岗位回老家,社会功能势必完全瘫痪。但他们必须去政府部门提交报告书,说明因为什么什么原因无法赶回家乡。于是发给不能参加选举的证明书。只是,为了拿这证明书,本人必须证明现在是在距生身故乡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工作。事情够啰嗦的。说起来都是选举,但国与国之间差异有如此之大。我们作为极其理所当然的概念使用的“议会制民主主义”一词,现在觉得恐怕很难简单归结为一个模式。
日本大概无法做这等麻烦事。倘若大家一齐返回老家,那就像把盂兰盆节和正月合到一起,交通首先彻底报销。再说还会有不愿意回去的人。也不限于日本,希腊也肯定有这类人,和父母闹翻再没心绪相见的人、让隔壁姑娘怀孕后马上出逃而一旦回村难免被对方亲戚打个半死的人也未必没有,也可能有人仅仅诗意地认为“故乡远在天涯”——这些人每次选举都必须返回家乡,没准甚是黯然神伤,我不由为之担忧起来,尽管事不关己。
还有,这么多亲戚什么的返回老家,作为父母光安排住宿恐怕都要费一番折腾。被褥必须准备,饭菜必须端上,这些事每一件我都想了解清楚,遗憾的是没时间一一打听。
不过希腊人一般热心于选举——不妨称之为政治狂,估计不会把这种程度的不便放在心上。反正是一选举就要死上几个人的国度。那股狂热,我们从旁看来都为之倾倒或为之震惊。但反过来说,希腊人乃是经历过剧烈政治动乱的国民,以致不得不那样。在土耳其统治下挣扎了好几个世纪,好歹独立了,又因巴尔干势力重组而被拖入动乱的泥沼。这个告一段落后,又受到法西斯国家侵略,开展抵抗运动,战争结束后马上开始自相残杀的血腥内战,继之而来的是黑暗的军政府时期,卷入塞浦路斯纠纷,总算尝到和平滋味不过是近二十来年的事。因此,希腊的选举和我们日本人从选举一词中想像出来的东西相当不同,远为剧烈和富于攻击性。
举例说,伯罗奔尼撒半岛有很多人从雅典自己开车回来投票,这些人的车上大半贴着一张张所支持政党的宣传画,并且从车窗里伸出各政党的小旗“呼呼啦啦”挥来舞去,正可谓旗帜鲜明。因此,站在路旁数一数支持各政党的小汽车数量,哪个政党有多少支持率一目了然。中间票似乎比日本少得多。我数了十五分钟左右,当即明白在野党ND要获胜。PASOK大体以四比六的比例败给了ND。选举结果也大致如此。这比舆论调查还准,委实是一场令人目瞪口呆的选举。
不仅汽车,从家家户户(当然不是全部)张贴的宣传画上也可知道哪家支持ND哪家支持PASOK。咖啡馆也旗帜鲜明,这家咖啡馆支持ND,另一家支持PASOK。日本若这个样子可相当麻烦,不看清旗帜不能随便进咖啡馆,大大不便。
另外还有政党大巴。这东西和日本盂兰盆节或年底的回乡大巴相似,不同的是免费乘坐。为什么免费呢?是因为大巴是政党包下来送各自的支持者回乡(即投票站)的,所以原则上PASOK大巴坐满PASOK支持者,ND大巴上坐满ND支持者。不用说,上面还有乌糟酒招待,都斟得满满的,热闹异常。全都从车窗里探出脸“哇哇”大嚷大叫,喇叭一路长鸣。沿路也有人站成一排,每当自己支持的政党大巴或小汽车通过就一片欢呼。不过听希腊人说,乘坐PASOK大巴回来的人里边也常有投ND票的(反之亦然)。“不可能查到那个地步。”他说。那倒也是。
6月17日的报纸报道,PASOK执行总部的科斯塔斯·拉里奥蒂斯先生回应了名叫一家Eleftheros Typos的雅典保守派日报发起的选举赌注。报纸第一版向PASOK发出挑战书:“本次选举ND必定取得过半数席位(即一百五十一席)。若不服气,就赌上两千万德拉克马好了!”拉里奥蒂斯先生奋然应战:“Eleftheros Typos报多年来一直是PASOK不共戴天的宿敌,对如此不可一世的挑战不能坐视不理!”至于这种事是否为法律所允许我不知道,但既然报纸上堂堂正正刊出,那么想必是不被禁止的。不过以我们的感觉看,报纸和政党就选举结果明目张胆赌大钱(两千万德拉克马相当于一千七百五十万日元),实在滑天下之大稽。若说有意思倒也有意思。
就结果来说,PASOK方面赌赢了。选举固然DD获胜了,但未能取得过半数的一百五十一议席。那以后我马上离开了希腊,至于选举结束后有没有两千万德拉克马交到拉里奥蒂斯先生手上,遗憾的是我无由得知。
总之,人世间有如此这般热闹非凡的选举战。
星期天是选举投票日,我们住在纳夫普利翁的山顶宾馆。这座城市我是第三次来,一座有情调的宁静的城市,在希腊我也最喜欢这里。中午去附近一个叫特罗的热闹的海水浴场,游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顺着岸边小路走到岬角最尖端的寂寥的小教堂。教堂是保佑往来岬角的渔船的,灯光彻夜长明,一位壮壮实实的老伯独自照料这座无人教堂。我们同老伯聊了一会,其实也就是用只言片语的意大利语和希腊语并夹带手势勉勉强强沟通。“我年轻那阵子一直打仗,”老伯说,“在阿尔巴尼亚和保加利亚同意大利军队打仗,那时腿吃了两发子弹。接下去德军来了,胸口吃了一发,就这儿。战争中德军杀了两万八千之多的希腊人,那些家伙比意大利军队狠得多,所以我们打游击战。后来美国人来了,内战开始了。一直打仗,盖拉、盖拉(打仗)。说到底是美国人不好,那些家伙不干正经事,看广岛好了,看长崎好了!”提及战争,老伯简直滔滔不绝,说得就好像战争一直持续到现在似的。我们给了一百德拉克马香钱,离开教堂。
日暮时分,我们走到阳台,打开昨天买好的葡萄酒,眼望暮色中的大海喝着(前面已经写了,因为选举当天无论饭店还是咖啡馆都不上含酒精的东西)。直到选举前一天还又是汽车笛声又辩论又争吵又是高音喇叭吵吵嚷嚷的大街小巷,到了投票日这天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比平时还寂静。投票也已结束,往下只等开票结果了。再没什么可吵嚷的了,惟独广场上传来小孩子们学踢足球的欢声笑语。不久,天空开始闪出一个又一个星星,海上开始有船灯眨眼。时针转过9点、凉风吹来的时候,人们终于走到港口一带漫步。
在希腊住久了,不时为这个在历史重力下左摇右摆的美丽小国感到不忍。当然,同情未必是正确的,但我还是不由感到凄婉。
时近子夜,ND获胜成为定局,响起枪战一般的爆竹声。剩下来的只有撒遍希腊全境的多达几千万张的选举宣传画。此后一段时间无论去哪座城镇,都有旗和宣传画的碎片在路上随风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