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道路前方有人渐行渐近,好像是一对从旅馆里出来的情侣。迪子向前走去。阿久津稍稍落后几步,跟在她后面。
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迪子他们和那对男女擦肩而过。双方都像故意躲着对方似的,走得极快,所以迪子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只看到那个男人搂着女人的后背,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
他们的脚步声在身后渐渐远去,路上又只剩下迪子和阿久津两个人。
“往回走吧!”阿久津说道。
迪子毫不理会,继续向前走。
前面有一片黝黑的密林,透过密林间的空隙,可以看到路边小卖部的灯光。那小卖部是向日暮时分来观赏夜樱的游客出售饮料的,如果走到那里,便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的景象。
“别往前走了。”阿久津又说道。
迪子充耳不闻,只顾想着刚才迎面而过的那对情侣。
那两个人是在谈恋爱,还是有妇之夫与单身女子?这些当然不得而知,可是,两人的姿态却十分亲昵。是情事过后的充实感使他们这样勇敢吗?他们的身影里有着一种无所畏惧的姿态。
交欢以后,两人为何会显得那样自信?迪子忽然嫉妒起刚才那两个擦肩而过的人。
在过去的三天里,迪子一直在耐心等待阿久津。她安慰自己,三天后要在阿久津的爱抚中好好睡上一夜。现在,这想法却出乎意料地夭折了。一边祈望得到爱抚,一边却不能顺利地如愿以偿,这样的状态使迪子内心欲火难熬。
道路右侧,旅馆的石墙向前延伸着。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所以……”走到石墙的尽头时,阿久津说道。
“明白什么?”
“反正……走吧。”
“不!”
迪子一边走一边断然地摇着头。她心里希望返回去,去平时那家旅馆,任凭阿久津放纵撒野。无论山科还是南禅寺,现在她觉得去哪里已经不重要了,但是就这样去旅馆,她又难以做到。迪子平常脾气就很大,现在她嘴唇紧闭,一味地倔强着。
“真拿你没办法。说什么都不行吗?”
如果阿久津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想带她去这里的旅馆,可以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拽着进去;如果她死活不愿意,也可以扇她耳光,训斥她“为什么不听我的话”。迪子心想,如果想要得到我,也可以做出类似的举动蛮横一下。阿久津明明要得到她,却装出一副绅士的模样,这样反而令迪子更生气。
马路右侧有一块花丛,花丛的前面可以看到诱虫灯。在那青色的光亮中,樱花悠然地开放着。
走到花丛中间时,迪子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你打算怎么样?你讲清楚好不好!”迪子诘问道,眼神里带着忧伤。
她希望他说“住下”,然后再把她带回旅馆。即便是信口胡说或是哄骗她都可以,现在只要他说这么一句,迪子就会往回走。倘若那样,就能如她所愿整夜接受阿久津的爱抚。
“无论如何非要去山科吗?”阿久津窥探似的望着迪子,那是一张刚刚从旅途归来的稍显疲惫的男人的面庞。
“不是,”迪子注视着道路前方的诱虫灯,“我只是想今晚能一起住在旅馆里。”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
“那么,住一夜了?”
“住一夜!”阿久津犹豫了一下答道。
于是他们就沿着刚才走来的道路往回走,迪子心里沾沾自喜。山科虽然去不成了,但是住什么旅馆原本就不是多么大的事情。迪子希求的是和阿久津一起过上一夜,抢在他妻子前面享用刚从旅途归来的男人。出差回来却不回家,让男人背叛妻子,这也是迪子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对阿久津妻子的反抗。
“一开始这么讲就好了……”迪子因他的顺从而感动窃喜,同时又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阿久津外表强悍,骨子里却非常懦弱。现在是因为迪子的坚持,他才推翻了自己的意见。有时候他胆小怕事、奉命唯谨,迪子坚持硬要住一晚,也是因为深知他是这样的脾性。而且,如果就这样半途回家,到了家里以后,他恐怕又要唯妻子是从了。
两人在旅馆里安顿下来,已经过了九点。因为在车站的咖啡馆里拖延了一会儿,又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所以耽搁了时间。
旅馆的房间,迪子已经十分熟悉。进房门处有个半张榻榻米大的脱鞋处,再进去是个九平方米的房间,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桌子,右侧摆着冰箱和电视机,里间是卧室,卧室里放着一盏落地灯,卧室左侧是浴室和卫生间。刚开始来这家旅馆时,他们也住过西式房间,最近一段时间,他们一直挑和式房间住。这是阿久津的嗜好,迪子也觉得住和式房间能让人静下心来。
“你赶紧去洗个澡吧。”等女服务员离去,迪子说道。
“好。”阿久津脱下西服,解开领带。
迪子起身去试水温。服务员说洗澡水已经放好了,但其实水还只刚刚没过浴缸底部。
“累了吧?”迪子从浴室返回来,见阿久津脱下的衣服胡乱地扔在榻榻米上。衣橱嵌在冰箱边的墙壁里,迪子捡起阿久津的西服,刚把西服挂在壁橱的衣架上,突然被阿久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
“啊……”迪子缩起脖子轻声呻吟,同时将他的双手从腋下拉到胸前。阿久津的嘴唇从她背后凑上来,迪子挣扎着,却并非真心拒绝。嘴唇不能顺势吻合,男人片刻就会变得焦灼。她陶醉在做爱之前的那种感觉里。两张嘴唇错过几次后终于贴合时,阿久津松开背后伸来的手转到前面,于是两人终于从正面抱在一起。
阿久津出差前一天的夜里,两人就在这家旅馆里做过爱。中间隔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平时两人每周做爱一次,最长也不超过十天,所以四天并不算很长的间隔,但迪子却觉得他们已经分别了很久。
虽说平常他们隔一个星期或十天才做爱,但那是指相互爱抚对方的身体而言。其他日子则每天都可以见面,而且还不仅仅是见面,有时工作时间有一半以上他们是在一起的。即使身体不媾和,但他们能相互交谈,心灵相通。相比之下,这三天是完完全全的空白,从早到晚他们都不能见面,也不能打电话听到对方的声音。对迪子来说,自从和阿久津陷入爱河以后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情况。
迪子像要弥补这三天空白似的,尽情地吮吸着阿久津的嘴唇,和刚从旅途归来的男子相互爱抚,这是独占还没有沾上妻子手垢的新鲜身体。阿久津紧紧地吮着迪子的嘴唇,又将迪子抱起来。她的花纹连衣裙向上翻起,长衬裙映在身后的镜子里。
“不……”迪子被他吮吸着嗫嚅道,但只是嘴唇在嚅动,没有发出声音来。阿久津依然疯狂地吻她,抱起她那娇小的躯体走进隔扇后的里间。卧室中间铺着被褥,淡红色的灯光映出白色花纹的被单和两只枕头。两人缠在一起倒在被褥上。
“洗澡水还开着呢!”迪子说,但阿久津毫不理会地解开了迪子胸前的衣扣。
“我得去关上!”
“随它去吧……”
阿久津将挣扎着想要起身的迪子压倒,急不可待地拉开她背后的拉链。阿久津如此心急火燎地要她是很少见的,明知她总会给他的,却如此迫不及待,好像错过机会她就会逃走似的。或许三天的空白,也让阿久津急不可待了。
迪子想起浴池里还在放着洗澡水,已经是几分钟以后的事了。
水和浴池都在幽远的沉静中消逝,迪子在无穷无尽的波浪中漂浮。
时间漫长无际却又短暂易逝,似徜徉在体内的余韵,茫昧而虚无。迪子从深渊里缓缓地醒来,一时间缥缈的感觉徐徐消失,手和脚的一个个指头,都渐渐恢复了知觉。
清醒过来时,迪子才发现自己赤裸着身体。她记得一开始阿久津在脱她的衬裙前,她还稍稍地作过挣扎,但后来好像她自己也脱起衣服来。尽管两人在形式上有渴求和被渴求之分,但那只是在开始的时候,以后便是两个人一起向前突进了。
迪子在羞愧中慢慢地抬起头,眼前是一个瘦瘠的胸膛,再上面是一张微微钻出几根胡须的下颚,没错,是阿久津的脸。也许是睡着了,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欢爱以后,阿久津总要搂着迪子入睡。迪子后来才发现她也睡着了。虽然只有几分钟,但脑海中还是有一段虚无缥缈的空白时间。半年以前,迪子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有的人不管是午休还是在颠簸的汽车里,都能安然入睡,但迪子怎么都做不到。何况,做爱以后和男人一起睡觉这种没情调的事,她不可能做出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可以很自然地入睡了。近来她有时即便不是十分疲惫,却也能和阿久津一起入睡。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受到阿久津的感染而习惯了。
迪子发现自己还赤裸着身子,便拉过被单掩上肩,这才想起浴缸里还放着水。
只听见水从浴缸漫出而发出的潺潺声。迪子挪开搭在自己左肩上的阿久津的手,从他的臂膀里爬起来。大概这个动作惊动了阿久津,他翻了个身。迪子赶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后捡起扔在地上的内衣,走进浴室。
水不知何时从浴缸里溢出来,已经在瓷砖地上积了几厘米深。
迪子拿着内衣踮着脚尖走近浴缸,关掉水龙头。浴室里水汽氤氲,连开在高处的窗户都模糊不清了。
等水流停息、水温恰好时,迪子便将内衣放进更衣筐,身体浸泡在浴缸里。
满满一缸水随着迪子身体的下沉而溢出,又发出一阵哗哗的流水声。迪子深深地浸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手脚尽情地舒展着。水中的四肢,因折射而显得很短。
迪子的身体,虽然外表显得清癯但并不瘦削,光着身子便显出她的丰盈。父母和姐妹等迪子家里的人,都是这样的细挑身材。阿久津喜欢苗条而娇小的女人,在这一点上,迪子正合他的胃口。
第一次委身于他时,阿久津很珍惜地紧紧抱着她那纤细的身体,不停地喃喃道“我喜欢你这样的女人”。迪子挣扎着,不久便觉得即使给他也无所谓了。当她放松下来的时候,阿久津突然问她:“你……是第一次吗?”
迪子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她反而想诘问他:如果是第一次就放开我,否则就要占有我吗?如果不在乎我是不是第一次,只是想要享用我,那么只管默默地享用不就完了吗?
阿久津大概意识到迪子不高兴了,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愣了片刻,说了句:“不要紧吧?”
一想起当时的情景,迪子就觉得可笑。
在他们初次交欢前一个月的一天夜里,迪子接受阿久津的邀请去吃饭时,向他坦言了和秋野的恋情。虽然她没有说曾有过肉体关系,但听了迪子的诉说,阿久津应该能察觉到曾有过那样的事。迪子告诉他,自己曾和秋野一起去过东京,那么他们有过肉体关系这点是极容易推测到的。然而,阿久津却偏偏刨根究底地追问那些事。
如此想来,供出情史的一个月后便委身于他,与其说是喜欢阿久津,不如说是迪子有了一种坦然的感觉:反正他已经知道了她的一切。即使内心里谈不上什么坦然的感觉,那么至少她也有一种自私的想法,要用阿久津来填补被秋野抛弃的缺憾。
“占用”,这是男人的说法,女人有时未必会这么想,即使一时做出反抗,但在默许的一瞬间反而是希望被男人占用的。至少迪子在和阿久津幽会时是这样的,不知道阿久津是否真正理解她的痴心。
自第一次后,已经过去了近一年的时光。
迪子慢慢地就和阿久津融合了。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和秋野相比,阿久津更能让迪子感到满足。
原本是想让阿久津替她排解暂时的寂寞,却无意中变得真心起来,随遇而安变成了刻意追求。
“真奇怪。”迪子躺在浴池里看着自己的肌肤,再一次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