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迪子和圭次见面后的星期一,阿久津没有来上班。
“说是今天部长不来了。”
最先带来这一消息的是宫子,九点刚过,大家还聚在化验室的角落里喝着茶,都没有开始干活儿。
“听说是夫人患感冒了。”
“为这种事请假?”爱飞短流长的伸代问道。
“好像说感冒得很厉害,也许要住院呢!”
“感冒住院?”
“是听上崎先生说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如果夫人要住院的话,又有孩子,这下可受累了。”
“看来部长今天要在家里守着夫人一整天了。”伸代说着,朝迪子瞥了一眼。
“开始干活儿吧!”
随着宫子的招呼,大家站起身开始工作。迪子来到配血用的化验台前,坐在圆椅上。
她的右边是恒温器,面前试管林立,只有这一角才是迪子的领地。只要坐在这里,就可以与宫子、伸代她们完全隔离开来。迪子凝神望着试管里今天清晨刚采集来的鲜红血液,想着阿久津的事。
圭次说得果然没错。阿久津就是因为妻子有些感冒,才取消了开车去兜风的计划,只是和迪子亲热一番便回家了。然而,夫人的病仍不见好转,隔了一个星期天,病情倒更加重了。
假如感冒加重,是不是已经转变成肺炎或别的什么病?从阿久津请假没上班这点来看,也许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迪子用长长的吸管将血吸到零点二毫升的刻度,心里乐滋滋的。什么夫人,应该发高烧受受折磨,那张漂亮的脸蛋,烧得又红又肿、变丑了才好呢!
但紧接着,她的眼前又浮现出阿久津愣愣地坐在病妻身旁的样子。夫人也许趁着生病在向阿久津撒娇。去琵琶湖的时候,夫人就常常会表现出不必要的矫情,阿久津也没有特别责怪过她。这次发高烧,为了趁机撒撒娇,夫人肯定会小题大做的。
迪子越想越觉得夫人和阿久津一定正在情意绸缪、相互体贴。
那副德性的人,从此一刀两断!迪子忽然想起前天夜里的事。
那天夜里,圭次正如她畏惧的那样想要强行得到她,他一改以前的优柔寡断,竟变成一个胆大妄为的男人。他拽着迪子紧紧地抱住她,但她激烈地挣扎。
迪子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样的力气。之前她还想着如果他向她求欢,也不妨答应他,但真到了那一时刻便拼死抵抗了。最后倒是圭次被惊得目瞪口呆,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现在清醒过来回头再想,当初那种坦荡的情绪似乎是瞬间的心灵飘逸,以为实际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才会凭空想象出那样的场景。
不管怎样反感阿久津,关键时还是会为阿久津而守住自己的贞洁。迪子从反抗、逃避的内心里,窥见了自己对阿久津的爱的分量。
那之后圭次怎么样了?看到迪子激烈地反抗,不得已将她放走,他再也没脸见她了。说实话,迪子并不那么嫌厌圭次,只是对阿久津的爱过于强烈,所以才竭力反抗。
迪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圭次,应该向他道歉。
但到了下午,迪子就忘掉了那件事情。
傍晚,正要下班之际,上崎来转告说,所长找她。迪子正在整理单据,她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到二楼的所长室。
同上次一样,所长正在阅览文件。他合上文件,坐到会客区的椅子上。
“工作已经结束了吧?”
“只是整理整理单据。”
“哦,请坐。”
这次迪子立即就在所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被浅蓝色的窗帘分割成一条条的光,映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今天有空吗?方便的话一起去吃饭吧,上次约好的。”
“好的。”
“那么,五点半在东山饭店的大堂里见。那里的西餐很好吃,你去过吗?”
“没有。”
“我在外面吃饭时,基本上都是在那里。”
东山饭店离输血中心不算远,坐车就两站路,即使步行,走十五六分钟也到了。
“今天是我妻子去学舞蹈的日子。因为这个,我每星期总有一天不得不在外面吃饭。”
“夫人在学舞蹈吗?”
“五十学吹打,简直不堪入目,不过她自己还觉得很好呢。”
所长衔着烟斗微微地笑了。迪子望着他那披洒着夕阳闪着银光的白发。
“另外想和你顺便谈点事,不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谈什么?”
“一边吃饭一边谈吧。”
所长看了看手表。迪子站起身,鞠了一躬后离开了房间。
回到化验室,迪子花三十分钟结束了工作。宫子她们说要去四条河原町那边购物,已经在准备下班了。
“有泽小姐怎么样?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不凑巧,和妹妹约好了,下次再跟你们一起去吧。”
她觉得撒谎不好,但谎话还是脱口而出。等大家都走了以后,她在衣帽间里换好衣服,朝东山饭店走去。
一走进大堂,所长正在右侧的橡胶树边上和一名男子说着话。那人和所长年龄相仿,仪表堂堂,一副绅士派头,迪子没有见过他。
她径自走到柱子边的椅子上坐下。所长与对方道别后走上前来。
“他是府立医院的外科部长,好像要去大阪。”
所长这么说着,率先走进大堂右边的餐厅。也许时间尚早,餐厅里空荡荡的。所长在餐厅右侧看得见院子的座位上坐下。
“这里的烤牛排很酥软,很好吃,你来份烤牛排怎么样?”
“好。”
“那么,两份里脊肉,外加一直点的那个汤,再来瓶葡萄酒。”
看样子所长对这里很熟,服务员心领神会地点头。
“这里虽然地方不大,但很雅致。”
这家饭店,迪子听说过,但从没有来过,比和阿久津约会的花山西餐馆高级,环境很幽雅。
“我来这里吃饭已经有五年了。”
“和夫人一起来的?”
“妻子来得比我还多。”
所长又开始给烟斗装上烟叶。迪子望着所长那张端庄的面容,暗暗地想,这种时候如果换了阿久津,他就不会提起妻子。
不一会儿,服务员送来葡萄酒,给两人的杯子里斟满酒。
“来。”所长稍稍端起杯子望着迪子。
“谢谢。”
“你会喝吗?”
“不,不太会喝。”迪子回答道,想起前天和圭次喝酒时也有过这样的对话。
“去年的忘年会上,你不是喝醉了吗?”
“是吗?”
“大概是我记错了吧。”所长温和地点头。
不过去年的忘年会上,迪子的确喝醉了,快结束时,她还摇摇晃晃地靠在阿久津的肩头。也许所长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迪子不由得感到不安了。
“你说要跟我谈点事情,是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其实我听人提起你们的事。”
“我们的事?”
所长等着服务员放下汤后离去。
“你和阿久津的事,听说你们的关系很密切。”
“谁把那种事……”
“有的人就是喜欢传别人的事。”所长喝下一口汤,是一种安静的极有品位的喝法,“不,我不是要特地来责怪你们。即使确有其事,或者搞错了,都没关系。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相互间会产生喜欢或讨厌的感觉,这是理所当然的。”
迪子差一点想哭了。是谁打的小报告?即使知道有那些事,有必要向所长告密吗?迪子突然觉得输血中心真是庙小妖怪多。
“你如果误解我的意思就不好了,我不是要故意评价那件事的好坏。你喝汤。”
迪子拿起汤匙。
“输血中心地方小,所以人的心眼也小,喜欢传那样的话。反正,多半是出于嫉妒吧。一般来说,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就总会有这样的事。”
迪子强忍住委屈,喝了一口汤。
“别人说三道四,你别去在意它。”
“可是……”
“说实话,我也怀疑会有那样的事。不过,即使有,也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所长放下汤匙,用餐巾擦着嘴唇,“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就是两人相爱也无可厚非,但在上班的时候还是不要太肆无忌惮了。”
“我没有肆无忌惮!”迪子用力地摇着头。
“嗯,我相信不会的,但周围的势利眼却不这么看,好像都认定只有你一个人受着阿久津先生的宠爱。”
“我的工作无可挑剔,不输给任何人……”
“我知道你的工作无懈可击。我的意思是说,别人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你,你还是注意些好。”
“这事,你对阿久津部长也说了?”
“没有,他是一个有判断力、懂得人情世故的人。这种事,事到如今也不用说了。”
“你是说,我没有判断力……”
“不要那么极端。”
烤牛排送来了。服务员将它放在两人中间,对话暂时中断。点菜时想吃烤牛排,现在迪子已经没有了食欲。服务员为他们添满葡萄酒后离去。
“这种事情,很容易从女人的态度上表现出来,所以你要稍加注意,仅此而已。你不要太当回事。”
所长轻轻抿了口葡萄酒后,拿起刀叉。迪子瞪眼看着他,然而所长的表情却十分柔和安详。
“我……不喜欢部长。”
“哦。”所长举着叉子望着迪子,白发下面是一双轮廓鲜明的褐色眼睛。
“我讨厌那种自私又厚颜无耻的人!”
“他有那么自私吗?”
“反复无常,靠不住……”迪子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觉得有些不妥,却依然管不住自己的嘴,“他这人太狡猾了。”
“是吗?”所长默默地动着刀和叉。
“没有部长,我的心情不知道多愉快!”
“嗯,请吃吧。”所长又催促道。迪子拿起了刀。
他们吃完饭离开餐厅的时候,已经七点多。没有风,天气不热也不冷,天空阴沉沉的。两人只喝了一小瓶葡萄酒,但迪子已感到微微的醉意。
“我要回家了,你怎么办?”所长在出租汽车上车的地方站住。
“我好像醉了,一个人散散步再回去。”迪子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危险。她既觉得自己走路十分困难,又忍不住摇摇晃晃地走起来。所长在后面跟了上来。
饭店的拐角是一条小道,小道的右边是饭店的庭院,左边像是哪家寺院的围墙,小道的前边只有两辆黑色轿车前后紧挨着停在那里,没有一个人影。
“你要去哪里?”所长跟在迪子身后问道,声音里充满了困惑,“直接回家,不是很好吗?”
“所长你请回吧,我一个人能回去的。”
“是吗?”
察觉出所长的脚步声停了下来,迪子陡感一阵孤寂。一回头,所长那颀长的身影在二十米开外伫立着。见所长停下,迪子碎步跑了回去。
“我是不是个坏女人?”
“不,没有的事。”
所长那温柔的嗓音,反而更引发了迪子的悲伤。
“能陪我一起走走吗?”
所长凝视着围墙前端的黑暗,稍稍思索了一下,便缓缓地迈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