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星期一和星期二接连休息了两天,星期三早晨阿久津来到输血中心。加上星期天,迪子有整整三天时间没有见到阿久津。三天没有相见,从阿久津四月去东京参加会议以来,还是第一次。
迪子像看着一件稀罕宝贝似的望着阿久津。阿久津照例掩饰着上班迟到的窘迫,向大家扫视一眼,然后说了声:“大家早!”
“你早!”
迪子也和着大家的声音一起轻声回道。
也许是心理上的原因,阿久津看上去有些憔悴。
“听说夫人的身体不好,现在怎么样了?”宫子代表大家问道。
“嗯,开始还以为是感冒,后来成了肺炎。”
“住院了吗?”
“待在家里的话,家里有孩子,静不下来,所以让她住进了国立医院。”
“这么说来,很严重吧?”
“我想住一个星期十几天的就能出院了。让大家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没有什么事情吧?”
“没什么特别的事……”
宫子朝迪子瞥了一眼,仿佛在问:你呢?迪子装作没有看见,缄口不语。
“那么,我去忙了。”阿久津点点头,消失在研究室里。
迪子又独自一人来到配血用的化验台前。
这三天,要说特别的事情也有几件:在做配血试验时,出现一个可能是B型亚型的血液,有可能是亚型的新类型,必须经过抗体试验进行确认,否则还不能做出判断;另外,在采血车送来的血样里有一个血球溶解了,是这份血样特别,还是在运送过程中有失误?目前还无法确定。这些事都必须尽快向阿久津汇报,让他马上查明原因。
但是,现在对迪子来说,这些事都不那么重要。说得直白些,就是不管那些事是什么结果都无所谓。相比之下,这几天迪子内心里的风暴要远远猛烈得多。
星期六夜里,和阿久津分手以后,她被圭次逼得无路可退。
迪子当然作了拼死的抵抗。但是在要被圭次拥入怀里的一瞬间,迪子既希望为了阿久津而守住自己,同时又忽然想要顺从他。理由很奇怪,她仿佛觉得可以以此向阿久津报仇,谁让阿久津急急忙忙地赶回妻子身边。
星期一和所长吃完晚饭后,要求所长陪她一起走走,后来回想起来令她万分愧怍。如果是平时,迪子怎么也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这几天来,迪子的举动实在不可思议。
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见到阿久津,迪子才渐渐地明白了从星期六到昨天自己失态的原因。
是同为阿久津请假看护他的妻子。
迪子内心里狂澜骤起,无疑就是为此。在和圭次争辩的时候,和所长散步的时候,她一刻也没有忘记阿久津。和阿久津争执不休、差点顺从了圭次、对所长投桃报李,这些似乎都是为了警告阿久津。
迪子发现这一点,总算放下心来。虽然她觉得很委屈,但因此而能够继续保持对阿久津的那份感情,她反而感到心安。
午休期间,配血试验的申请突然增加。整个下午,迪子忙得连喘息的空隙也没有。
从采血瓶里取出血样,注入试管里稀释。这个稀释作业即使不看吸管的刻度,单凭捻动软管时的感觉也能估测到。幸好下午极其忙碌,迪子埋头工作,一时间忘掉了一切。
下午三点,她正稍稍休息、怔怔地望着窗外时,阿久津走了过来。
“今天工作很多,要帮忙吗?”
“我自己能行。”
但是,阿久津不容分说地动手排起试管来。
在化验部里,除了迪子以外,真正会做配血试验的人,只有阿久津一个人。别人也不是不会,但是出现凝集反应,或碰到难以确定的血型,总要来求教这两人中的一人。
大概是想把休息两天的损失补回来,阿久津帮得很认真。开始时迪子还不理睬他,觉得他是来讨好的,中途便三言两语地搭起话来。两个人做试验果然比一个人做更轻松。
做第三份试验时,阿久津在她耳边轻声喃语道:“今天,五点半。”
迪子注视着试管,毫不理会。
“说好了,我等你。”阿久津叮嘱道。
迪子尽管对阿久津请两天假照顾妻子颇感不满,但一见面,缱绻之情仍旧油然而起。而且现在迪子觉得,自己不得不见阿久津,有些话也不得不对他说。
迪子到达花山西餐馆时,比约定的五点半晚了十分钟。阿久津掐灭香烟,随即说道:
“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
“是吗?”迪子不置可否地答道,向走上前来的服务员要了一杯咖啡。
“还在不高兴?”
“没有。”
她既为能够见面而感到兴奋,可真见面时又装作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
“为了妻子,这三天倒霉透了。”
“不是三天,是四天吧?”
“四天?”
“不是从星期六就开始的?”
“星期六和你见过面……”
“之后你就急急忙忙回家了!”
阿久津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那天夜里,我见到圭次了。”
“在哪里?”
“在M酒店里,我们还一起喝了酒。夫人发高烧,你傍晚赶回家照顾她,他都告诉我了。”
阿久津噘着嘴,注视着眼前的咖啡杯,这是他感到窘迫时的习惯性动作。
“说什么和朋友见面,不能开车去兜风。你为什么要骗我?”
“这……”
“别争辩了!”
“说实话,是为了你……”
“为了我?”
“我想,要是说妻子感冒了,你反而会不放心……”
“你是丈夫,妻子感冒的时候照顾她,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不知为何,从迪子嘴里出来的,尽是违心的话,“而我只是你的情人,用不着这么为我操心!”
“喂!”阿久津责备似的望着迪子。
迪子毫不理会地啜了口咖啡,咖啡里连糖也忘记放了。
“别乱说话!”
“乱说话的是你!”
“和圭次见面,他讲了些什么?”
“讲你们夫妇的事,你没有打喷嚏吗?”
“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
“见面只是说说话吗?”
“当然,不行吗?”看着他那张狐疑的脸,迪子想要恶作剧整整他的念头越发膨胀,“如果我说和圭次接吻了,你打算怎么样?”
“真的?!”
“别那么大声!大家都听着呢!”
正是附近公司下班的时间,店里一片嘈杂,没有人竖着耳朵听两人的谈话。
“你真的和圭次接吻了?”
“你想怎么样?”
“别耍我。”
“我和圭次接吻不接吻的,和你无关吧?”
“可我是他姐夫。”
“姐夫反对妻弟结婚?”
“我反对?”
“看来圭次很恨你。”
“他竟然这么说?”
“反正他对你没什么好感。”
“圭次的事我不管,最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样?我和圭次,谁重要?”
“这不是明摆着的?谁有可能和我结婚,就是谁重要。”
“你……”
阿久津欲言又止,他瞪着迪子。迪子装作没有看见,把脸扭向一边。
“你真的这么想?”
阿久津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无力。也许整阿久津整得有点过头了,迪子心里又涌起怜悯之情。
“那种事,我不可能去做吧?”
“那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没有。”
迪子一面回答,一面又怨恨起阿久津来,自己是如何反抗圭次才保住了对他的贞洁,而阿久津却对此一无所知。
“反正,我希望你别和圭次交往得太深。”
“最重要的是,星期一,所长把我找去向我提出了警告。”
“什么……”
“说我们的事,他说喜不喜欢是我们的自由,但别在上班的时候太亲热了。”
“所长是这么说的?”
“只有我一个人被喊去,太惨了!”
圭次的事,两人处于对立面,但这个话题,两人是共同的受害者。
“他说:‘阿久津先生是一个有判断力的人,所以我很放心,但你是个女人,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要注意。’真气人!”
“那种事,是谁对所长说的?”
“不知道。我一想到有人告密,就不想去上班了。”
“可是不能因为那种事败下阵来!不要介意。”
“我知道。”
“反正我们的工作比别人强一倍,谁都没有理由在背后指责我们。”
“我也这么想。”
两人刚才还在吵架,现在发现了共同的敌人,便同仇敌忾起来。
“走吧?”
“去哪里?”迪子坐着一动不动,仰脸望着阿久津。
假如接下来想去旅馆的话,她准备拒绝。被接连四天看护妻子的男人拥抱,对不起了,现在去旅馆,就等于是被迫充当身体欠佳的妻子的替身。
“今天本来想和你再待一会儿,但我现在必须去医院。”
“去夫人那里?”
“她让我买些东西……”
“家里怎么样?”
“岳母已经从东京赶来,替我照顾孩子。”
“那等会儿马上去医院?”阿久津歉疚地点点头。迪子见状,心情陡变。
“不要!”
“不要?”
“是的,不要去医院,今晚和我在一起,不要离开!”
阿久津的脸上清楚地流露出为难的神情。见此情形,迪子便越发固执。
“你要干什么?”
“带我去旅馆。”
迪子说出的竟是与刚才内心所想的完全相背的话。她不愿意做他妻子的替身与他亲热,同时却又希望此刻立即倒在他的怀里,两者之间没有任何关联。迪子只是想把阿久津从他的妻子那里拽过来,任凭自己摆布。
“如果你无论如何要去医院,就先和我去一趟旅馆。”
“晚上探视病人的时间就到七点,所以……”
“来不及的话,明天一早去也行吧?”
阿久津沉思了片刻,抓起了账单。他在收银台付了账,往店外走去。也许是浓云密布的缘故,暮色苍茫,好像要下雨了。
“我不想让你去医院!”
阿久津默默地朝停车场走去。上车后,阿久津侧头望着迪子。
“明天还能见面,今天就算了吧?”
“不行!”
“那你等着,我先去医院然后再过来?”
“如果你那么想去,就不必再赶过来了!”迪子打开车门要下车。
“你冷静一下!”阿久津双手按在方向盘上,看着前方,似乎拿不定主意,“你怎么一点都不肯听我说?”
“我已经听腻了,光听你的解释,当个顺从的好女孩,我讨厌!”
阿久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驶出停车场向右扳动方向盘,朝南禅寺旅馆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