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久津发现迪子手指上包着包扎带,是在第二天的早晨。这天阿久津照例晚十分钟到来,一边跟职员们打着招呼,一边将目光停留在迪子的手指上。
“怎么了?”
“不小心……”
“是昨天洗蒸馏瓶时被划破的。”不出所料,宫子抢着替她解释道。
“痛吗?”
“已经没事了。”
阿久津朝白色的包扎带又看了一眼,但仅此而已,他便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迪子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但她还是安慰着自己:有别人在场,所以他不便详细过问。
过了一夜,伤口的疼痛几乎已经消失,但双手一起做事时毕竟不方便,配一份血若在平时只要二十分钟,现在却要三十分钟。
上班后过了有一个小时,宫子走过来。
“要帮忙吗?”
“谢谢,好歹还能凑合,没关系。”
“来不及的话,你说一声。”
宫子算是一位很好相处的朋友,但她的那帮朋友当中,肯定有人将阿久津和自己的事告诉了所长。迪子一想到这些,尽管手指受了伤,也不愿意让她们来帮忙。迪子装作心平气和的模样,但心里却期待着阿久津来帮忙。她知道他正忙于编排暑期采血计划表和研究新的供血血样,但他如果有那份心意,自然能安排出时间来帮上她一两个小时。
整整一个上午,阿久津在化验室里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来取试药,一次只是来听听大家暑期休假的打算,便离开了房间。
过了中午,迪子稍晚了一点去食堂里吃饭。吃完饭,一回到化验室,宫子便招呼道:“你刚才没有碰到所长?说要替你换纱布,让你去他的房间,现在大概还在房间里吧。”宫子旁若无人地说道。
迪子径自走上二楼,敲响了所长室的门。
“请进。”
里面传来应答声。一推开门,所长正斜靠在沙发上抽烟。
“伤口怎么样?”
“痛止住了。”
所长站起身,从桌子上拿起消毒药和装有消毒棉球的瓶子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旁边还备着一卷新的包扎带。
“哪只手?”
迪子顺从地伸出左手。
“也许会有些痛。”
“不要紧。”
所长慢慢地解开包扎带。迪子被他牢牢地抓着手腕,想缩也缩不回来,所长的表情却十分安详和镇定。
被所长抓着手,迪子的身子蜷缩起来。自一个月前的夜里,要求所长陪她一起走走之后,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对那件事,她还没有向所长道谢,这次因为受伤又受到了所长的关照,而且所长还主动来替她换纱布。虽说是工伤,但迪子却对所长有了极大的好感。
然而,所长望着迪子的手指,好像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事。
“也许会有些痛。”他取掉包扎带,最后只剩下一层纱布,昨天是涂着软膏贴在伤口上的,因为包扎得很紧,所以纱布已经粘在伤口上了。
“一下子掀掉反而不痛。”
“我会忍住的。”
所长用硫柳汞液涂在纱布上,等纱布松软时从一端轻轻地掀起。
再看伤口,在食指外侧有五六厘米长。血已经止住了,伤口是红色的,裂口处的皮肤呈白色。
“这伤口还是应该缝一下的。”
“这样不行吗?”
“好是会好,但要多花一些时间。”
一看见伤口,疼痛顿时朝迪子袭来。所长轻轻擦掉伤口周围的软膏,用硫柳汞液消毒之后,重新贴上涂着药的纱布。
“包扎带也换新的。”
“谢谢。”
迪子伸着手,窥视着所长的脸。从正中间向两边分开的白发下边是一张端庄的侧脸,有皱纹但鼻子很高,眼睛是深深的双眼皮,和颜悦色,在儒雅中生动地透出男人的年龄。
所长大概是喜欢我吧。
她心里暗暗地想:请我吃饭,我受伤后又如此亲切地替我包扎、换药,可见所长对我是怀有好感的,至少不会是毫不关心的。总之,在这次受伤的事情上,他要比阿久津亲切得多。
“好,这就可以了。”
“谢谢!”
“明天我出差不在,你可以让采血部的护士们帮忙换换药,我事先跟她们打一声招呼。”
“伤口愈合还要几天?”
“手指的伤口,皮肉格外难长,但你年轻,所以要一个星期左右吧。”
“我不那么年轻了。”
“那么,十天。”
所长笑着,将消毒药的盒子盖上盖,把小钳子包在油纸里。
“这个,我来还给采血部吧。”
“交给坂本先生就行了。”
迪子把消毒药拿夹在腋下,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拿着棉球瓶。
“那我告辞了,谢谢你。”
“记住还是不能碰水。”
迪子点点头,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她一路走着,看着手指上白色的包扎带,对所长只字不提上次的事感到释然,同时又有些失望。
下午,迪子还等着阿久津来约她。她知道他今晚还要去医院照顾妻子,但在去医院之前,应该有时间在花山西餐馆喝杯茶。
可是,下班的铃声一响,阿久津马上就穿过化验室前面的走廊朝门口走去。尽管他也许并不是想避开迪子,但他那朝门口走去的身影,简直就像在故意躲避迪子的目光一样。
还剩最后一份配血试验没有做。迪子站在窗边,目光追随着阿久津的背影。直到下午还在下的雨已经停了,天空泻出淡淡的流霞。
一辆白底喷着蓝色横线的采血车从外面的大街上驶回,阿久津的钴蓝色汽车与它交错而过,消失在法国梧桐树后面。
又是去妻子的医院。
妻子在生病,不能不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但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如此急不可待。而且,如果真是心急火燎地赶去也无可厚非,他却像逃跑似的,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心存顾忌怕迪子动怒,但他那副模样反而令迪子不堪忍受。
如果想去妻子那里,就应该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说想去,迪子已经没有心思阻拦他了。
“这种人!最好待在妻子身边永远别离开!”迪子对着阿久津消失的方向轻声喃喃道。
“有泽小姐,还没有结束吗?”
一回头,宫子隔着化验台站着。
“只剩一份了。”
“我们先走一步行吗?”
“走吧。我马上就结束,不用担心。”
“那我们先告辞了!”
“再见!”
宫子走在前边,伸代她们紧随其后离开了化验室,大家都是一副很同情她的表情。以前迪子也经常活没干完就独自一个人留下来的,但那时宫子她们只说“先告辞了”,从来不会问她“先走一步行吗”之类的话。配血试验的数量再怎么多,她们也认定那是迪子的工作,丝毫没有想要来帮忙的意思。
最近她们常常会很歉疚地主动来和迪子搭讪。是手指受伤的缘故?但主动与她搭讪,从十天前就开始了,所以不仅仅是因为受伤。
也许是在怜悯我。
宫子她们离开时露出一副可怜她的模样,似乎是因为阿久津没有留在输血中心。以前她们有着一种“即使迪子一个人留下干活,部长也会来帮忙”的习惯思维,所以离去时通常会流露出“我们不会不识趣地打搅你们,就让你们两个人留下”这种既可以说通情达理也可以说居心叵测的态度。
然而,这阵子不管迪子有多么忙,阿久津都不来帮忙,一到下班时间就赶紧回去。宫子她们窥出端倪之后,才突然对迪子亲近起来。
阿久津的妻子生病,他的心思都在妻子那边。宫子她们为此很同情迪子。不管阿久津多么爱迪子,只要妻子生病,他便回到妻子的身边。宫子她们也许觉得迪子很可怜。
迪子突然怨恨起阿久津。受到宫子她们多余的同情,莫名其妙地受到她们的善待,全都是因为阿久津,都是因为他跑到住院的妻子那里,才会变成这样。
尽管如此,阿久津最近也有些太认真了。也许他回心转意了,如今又重新意识到了妻子的存在。
“真讨厌!”迪子不由得愤恨地说出声来。白天那种“能得到所长的善待,阿久津这种人没有也罢”的心情骤然消失,现在她热切地企盼着阿久津。
所长待她无论多么温和,也不能成为阿久津的替身。不管怎么看,迪子对阿久津的感情是爱,对所长只有好感,即使能够用“爱”弥补“好感”,也不能用“好感”来补偿“爱”。
梅雨已经停止,但云层很低。暮色在闷热潮湿的空气中快速扩散开来,晚霞从云层的隙缝间斜射下来,附近的塔顶在这霞光中明晃晃地浮现着。看这闷热的样子,也许又要下一场雨。
望着那雨云下的夕景,迪子对着自己手指上的伤口想出了一个计谋。
为什么会想出那样的计谋,连迪子自己也不知道。在这计谋的背后隐藏着对阿久津妻子的反抗,这是事实。但尽管如此,这样的想法也太大胆而离奇了。
迪子猝然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打量了一下化验室。宫子她们已经下班,房间里没有人,昏暗中隐隐约约浮现出离心器和恒温槽的白色轮廓。
输血中心的职员几乎都已经回家,只有大门前的候诊室里有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大概是值班的保安在看电视。
迪子确认房间里没有人之后,便走到化验室的冰箱前。大型冰箱有迪子的个头那么高,把手就在她眼睛的高度。冰箱很高大,门却格外轻巧。冰箱里的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每个隔层里都塞满了试管和实验用的试剂。
迪子再次朝四周扫视一下,确认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之后,便从第二层的右边取出一个塞着软木栓的试管。
借着冰箱微弱的灯光,能看到贴在试管中段的标识上用英文写着“澳大利亚抗原血清”。这是澳大利亚原住民的血清,里面含有会引发急性肝炎的病毒。这份血清是在化验时为了对比分辨传染性肝炎的血液而备用的。
迪子拿着这支试管,关上冰箱门回到实验台。她打开灯,再一次确认标识。果然没错,是含有急性肝炎病毒的血清。迪子把它插在试管架上,然后解开左手包扎带上的结。
大门前依然传来电视机的声音,窗外一辆汽车离去,也许是哪位晚下班的职员回家了。
手上的包扎带完全解开,不久迪子的手指上只剩下一层纱布。纱布是白天所长涂了很多软膏贴上去的,所以很轻易就掀下了。
在荧光灯下,伤口开着很大的口子。在白晳而纤细的手指上,唯独那里红得十分鲜嫩。迪子愣愣地看着这伤口,不久便像中了邪似的点点头,拔去眼前那支试管上的软木塞。试管里是浮在血液表层的清澄的血清,略带淡淡的黄色。
窗外很快暗下来,刚才在霞光下看见的塔顶,现在成了一个黑影。迪子望了一眼幽暗的夜空,对着食指的伤口轻声自语道:“让我得上肝炎住院吧!”
随后,她用右手中的吸管将含有病毒的血清吸到吸管的第二格处,将那清澄的液体滴在红润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