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翌晨,迪子比平时早一小时醒来。打量四周,窗帘的一角已经露出光亮,装饰橱上的座钟正指向六点。
昨夜十二点上床的,但担心手指上的伤口,她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来,为什么要把含有急性肝炎病毒的血清滴在伤口上?她自己也不知道。
阿久津对她被蒸馏瓶割破的伤口毫不关心,近来他一直把心思都放在妻子的病上,对迪子很冷淡,还有所长对她很友善,再加上雨停后的夕景很美丽,这些原因全都重叠在一起,煽动着她采取了荒唐的举动。
尽管如此,还是干了一件蠢事。
如果病毒真的从伤口侵入,传染上急性肝炎的话,该怎么办?
如果患上肝炎,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要服药,吃饭要避开油腻的食物。岂止那样,有可能会转变为慢性肝炎,进而转变成肝硬化而死亡。她曾听输血中心的护士说,治疗肝炎只能靠静养和膳食疗法。假使静养两三天还可以,如果要住院一两个月,那真让人受不了。
现在冷静下来一想,迪子自己都无法理解当时的精神状态。
但是,在感到后悔的同时,她还有一丝偷着乐的心情。如果患肝炎住进医院,各种各样的人都会来探望她。输血中心最先跑来的准是宫子和伸代,然后是大学同年级的淘气包,阿牧也一定会赶来看望她。阿久津从宫子她们那里听到情况以后,也许会晚一两天赶来。在白璧无瑕的病房里,他会带着一束鲜花来。
“是我不好。”阿久津向她道歉后,会在身穿白色睡衣的迪子额头上悄悄地吻一下。
她觉得所长也会来探望她。他一如既往地用安详的目光安慰她,说:“快点康复,以后再一起去吃饭。”患肝炎并非是胃口不好,所以带些迪子爱吃的京屋堂小甜饼或水果来就可以。
圭次从阿久津那里听说以后,兴许会从东京赶过来。如果阿久津不告诉他,迪子也可以自己和他联系。他待人很真诚,也许会在医院住一天看护着她。还有,母亲不用说了,妹妹也会替她担心。连平时很唠叨的父亲,见女儿生病了,也会待她温和些吧。
躺在床上休息,让大家担惊受怕,得到大家的关怀,这感觉也不错。而且,那时会比现在更苗条,更清秀,更漂亮。
迪子不着边际地遐想着。
可是,如果真的瘦骨嶙峋,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怎么办?
那份血清的确是引发急性肝炎的患者血清。在判断血清正常或异常的时候,这份可怕的血清是用于识别异常指标的,里面无疑含有相当数量的、会引发肝炎的病毒。
但是,用吸管在创口上滴入血清,就会染上疾病吗?病毒只在生物体中繁殖。这方面的常识在大学里教过,病毒难道真的会从创口里吸收进去吗?
迪子又注视着用白色包扎带包着的手指。
一想到此刻病毒正在包扎带里面每时每刻被吸收着,迪子便索然乏味。托它的福,也许明天就会发高烧,眼睛变黄,身体倦怠而不想去上班。
现在如果解开包扎带、用酒精擦洗伤口的话,大概已经为时过晚了吧?不,如果现在马上这样做,也许还来得及。
应该怎么办?
迪子半是胆怯半是欣喜,好不容易入睡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妹妹亮子戴着耳机听着广播就睡着了。迪子非常羡慕妹妹能心境坦然无忧无虑地入睡。迪子从入睡到六点钟醒来只睡了四个小时,而且尽在做噩梦,睡得很浅。梦里一会儿是患了重病,一会儿是化验室里血清不见了,引起了轩然大波。
早晨起来,迪子转了下脑袋,觉得头昏沉沉的。
她心想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但毕竟还担心着肝炎的事。身体感到倦怠,说不定接着还会发高烧。
迪子爬起床,穿着睡衣拉开窗帘,然后坐在镜台前。她将脸凑近镜子审视着自己的眼睛,用双手拨开眼睑,再仔细地观察眼白。患肝炎的话,眼白大多会发黄的。
镜子里是一张模糊而疲倦的面容,皮肤干燥,每个毛孔都好像扩张着。也许是心理作用,她的眼白看起来竟然真的有点泛黄,但迪子不能确定。
她用手捂着额头试了试,好像还没有发高烧。离昨天傍晚接触血清才刚过了十二个小时多一点,也许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出现症状。
“姐姐,你已经起来了?”突然,亮子睡眼惺忪地问道。
“你起来一下。”
“干什么?”妹妹不快地揉着眼睛。
“过来看看我的眼睛,黄不黄?”
“眼睛……”
“到有光亮的地方来,仔细看看我的眼白。”
迪子侧身对着窗户站着,亮子从下面仰着脸察看她的眼睛。
“什么都没有。”
“真的不要紧?”
“脸色和平时一样。”
“可是我感到浑身乏力,有些发冷。”
“讨厌,才六点钟!”
亮子咂了一下嘴唇,又钻回被窝。
那天,迪子没有上班。
即使眼睛发黄了,也不一定会发高烧,但身体疲软,脑袋沉重,这种感觉是真真切切的。
“好像是感冒了。”
八点时,迪子给输血中心的值班员打电话请假。
说实话,这样的感觉还没有到请假休息的程度。如果不想去上班,也可以出去走走,但迪子叮嘱自己今天无论如何必须休息。今天要是去上班,从昨天起就一直盘算着的事情就泡汤了。
又开始下起了雨。
整整一天,迪子在二楼的房间里看书或看电视度过。父亲和母亲以及输血中心的人都在上班,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休息,她觉得不好意思,同时却又感到快活,仿佛唯独自己一个人中了头彩似的。但是,随着晌午临近,她还是会冷不丁地想起输血中心里的情形。
迪子请假的事应该会转告给阿久津和宫子她们,还有所长。配血试验谁在做?是宫子,还是阿久津?不管是谁,如果试验的数量很多,阿久津也许不能在五点一下班就赶去医院。假如是宫子顶着,从责任上来说,阿久津也必须留下直到宫子全部做完以后才能走。阿久津虽然会暂时将迪子忘掉,但不得不因此重新看待迪子存在的价值。迪子工作勤恳又可以信赖,最近他有一种过分低估迪子的倾向。
随着日暮降临,迪子对自己请假的举动持赞许的态度。她觉得,今天请假,理应有它相应的价值。清晨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但还是有些慵懒,不知是心情关系,还是真的患了肝炎的征兆。
管他呢!如果真的患上肝炎,到时候再说!
一天休息下来,迪子的心情很好。
翌日,天气晴朗。洁白的云朵在东山前飘浮着,让人觉得梅雨季终于要离开了。
这天,迪子照例一醒来就照镜子。大概是休息了一天的缘故,她皮肤舒展,不过眼白却现出一点细血丝,有些混浊。
难道没有患肝炎?迪子顿感沮丧。也许是有这样的心理在作祟,她觉得浑身还是很疲乏。
用不着硬撑着去上班。
迪子九点时又向输血中心请了假,然后便去了附近的诊所。
光从外表来诊察,看不出有什么病。将肝炎患者的血清滴在伤口上的事,迪子当然没有向医生提起,只说自己担心肝脏患疾。医生为她采血检査肝脏,说化验结果要等三天后才能出来。迪子从医院回到家里正在发愣,接到了宫子打来的电话。
“你怎么样?”
“好多了,但还有些乏力,去诊所看了一下,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你那边怎么样?”
“你请假了,这才知道你离开后的工作有多么多,我们都很累。部长也很发愁!”
“别这么……”迪子嘴上很客气,但听她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
“还要休息一段时间吗?”
“我估计不会有什么大事,我怀疑会不会是肝炎。”
“真可怕……”
“不过,现在还不清楚。”
“那要我们来探望你吗?”
“不用了,再过一两天就会有结果的。”
“可是,如果是肝炎的话,不会那么容易就治愈吧?”
“探望的事,等化验结果出来后再说吧。反正,工作就拜托给你们了。”
“不管怎样暂时还顶得住,你别担心,好好地静养。”
说也许是肝炎,这多少有些哗众取宠。迪子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无法改变了。最重要的是,已经这么说了,明天也不可能去上班。
迪子迟疑不决地一连休息了三天。
开始的第一天、第二天还好,在家里待三天、四天,终究会待腻的。如果休息期间能到什么地方去走走又是另一回事了,而她却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家里,所以更加不堪忍受。她依旧没有食欲,依旧全身乏力,但让她感觉不堪的是症状并无加重的迹象。
已经过了四天,阿久津这个人很怕羞,也许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迪子打电话。如果以部长的身份打电话不会有问题的。可他畏首畏尾的,要不就是依然顾忌着妻子。总之,迪子希望能接到他的电话。
第五天,迪子去附近的医院打听化验的结果。
“没有什么异常。”医生看着夹在病历卡里的红色化验单说道。
迪子很扫兴。那么,五天来心情阴郁、萎靡不振,又是怎么回事?
“肝脏真的没有毛病吗?”
“完全正常。你最近有些累了吧,会不会有什么令你担心的事情?”
迪子摇了摇头。
“给你配点药吧。连续服一个星期左右。”
迪子站起身来。再在这里待下去,她担心会被医生看透了心事。
真的没病?
迪子的心情非常复杂,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懊丧。她离开医院,在拐角的公用电话处给宫子打了个电话。她想向宫子她们道歉,自己胡思乱想地认定是肝炎,给大家添麻烦了。她说没什么大事,明天准备开始上班,宫子着实为她高兴。
“耽搁了这么多天,真对不起。”
“帮助是相互的。”宫子说着,压低了声音,“部长夫人出院了!”
“什么时候?”
“昨天,说她一个人已经能走了,部长看样子也振作起来了。”
“是吗?”
妻子都出院了,迪子还没上班,他居然无动于衷?迪子放下听筒,又是无名火起。
翌日,迪子九点整到达输血中心。连同星期天,她有六天没有上班,所以大家都围了过来。
“怎么样?伤口好了吗?”阿久津一看见迪子便主动问候道。
他和迪子请假之前截然不同,正如宫子说的那样,看上去很精神。妻子的病一痊愈,男人竟然会变得如此神采奕奕?阿久津的精神焕发,在迪子的眼里显得很可恶。
迪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干活了。下午,她正在做配血试验,阿久津走过来,把字条放在她手边便走了。
字条上写着“六点花山”。迪子瞥了一眼字条,便把字条撕碎,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直到下班前,迪子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去,结果她依然去了花山西餐馆。她不停地叮嘱自己,不是为了想和他见面才去的,而是为了确认阿久津真正的心思。
“好久不见!”依然是阿久津先到,看见她来了,他便放下报纸,颇感怀恋地望着迪子,“听说你差一点得了肝炎?”
“没什么大不了的。”
“别是玩得太过分了,累出来的吧?”
“别瞎说。”
“听说所长很担心你的伤。”
“只是替我换换纱布!”
“真是很亲切。”阿久津说到这里,轻声笑了。
这个人一点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他!
每天从窗口目送着他一下班便匆匆赶往医院的背影;为了渴望与夫人一样受到关怀体贴,竟然将肝炎的血清滴到伤口上;因为牵挂着阿久津,所以所长对她表现出来的好感,在她的心里便变得微不足道。然而,他却一无所知,凡事都只想着自己。
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吃点什么吧?”
“我要回家。”迪子拿起手提包站起身。
“你怎么了?”阿久津付了账追上来。迪子毫不理睬,推开店门走到外面。初夏的暑热还残留在薄暮的街道上。
“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好几天没见面了,你却……”
“你早点回家吧。”
“已经出院了,没关系。”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她这么一问,阿久津颇感困惑,目光在空中游移着。
“夫人在家的话,你就见异思迁;如果不在家,你就不会了?”
“没有那回事……”
“我知道,你其实是爱着夫人的,有夫人这个安定的港口,你才可以寻花问柳,反正我只是附属品!”
“这……”
“我不想当你的附属品!”
迪子猛然转身,朝马路对面的人行道碎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