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随着梅雨季节的结束,祗园祭开始了。提起祗园祭,人们大多以为仅指七月十七日,也就是神幸祭的彩车巡游这一天。其实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个漫长的节日,从七月一日吉符入到二十八日洗神舆,持续时间将近一个月。
正因为持续时间长,所以在这期间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迷信习俗,比如彩车的巡游顺序由抽签决定,如果模仿神功皇后形象的“占出山”成为头签,这年分娩的产妇便是顺产,以前还有女子不能登上彩车的禁忌。
迪子在京都长大,所以对京都的地理环境很熟悉,但又因为是在“二战”后出生的,所以不太了解这些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传说,只是从父母那里听到过一些而已。在那些传说中,迪子印象最深的,便是祗园祭的无言诣。
七月十七日在街上巡游的神舆被供奉在四条御旅所,到二十四日再返回八坂神社,这一个星期为无言诣。相传在这期间,有心愿的人坚信,每夜从四条大桥桥畔到御旅所走一次,走过七次,路上即使碰到熟人也绝不开口讲话,心愿就能够实现。
迪子是毕业于药科大学的现代青年,当然不会盲目相信那些事。她想,这肯定是以前祗园和先斗町的舞伎们为了祈愿爱情而臆想出来的信俗。但是迪子一边否定这种习俗,一边又在隐约企盼它兴许会奏效。孩提时潜移默化地灌输在头脑里的东西,是不会轻易从头脑里抹去的。迪子既觉得这是一种无聊的迷信,可这种想法却还盘踞在她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怎么也无法忘记。
迪子在七月初断然拒绝阿久津的邀请回家以后,还没有和他单独见过面。在这几个月的磕磕绊绊中,迪子似乎觉得自己终于看清了阿久津的真面目。
至今,阿久津仍然锲而不舍地约迪子。
“为什么不见面?”“你讨厌我?”有时化验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会紧紧地逼迪子表态。就是在忙工作的时候,他也会用热切的目光望着迪子。阿久津的爱也许就因为迪子那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而重新又燃烧起来。
但是,阿久津无论多么爱迪子,也没有和迪子结婚的打算,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阿久津总是顾忌着周围的影响,害怕伤害他的妻子。妻子生病时他那副焦虑不安的样子非比寻常。不仅如此,只要说妻子生病了,他顿时就会失去光彩。阿久津的温柔和豁达,仿佛是建立在妻子健康的基础上的。迪子心想,他顾忌自己的体面,欺瞒妻子,反过来说,这恰恰证明他爱着妻子。或者说,如果称之为“爱”太言过其实的话,那么至少他还是颇为珍惜与妻子的感情的。
以前阿久津说,在意别人的目光,在妻子面前敷衍,这些都是为了迪子他们两个人。他还说,为了让爱长久地持续下去,这是最好的办法。迪子一时间还傻里傻气地相信了。她以为顾忌周围的目光,就是在忍耐,等待不久以后花儿开放的时候。
可是,无论怎么等待,花儿也无意开放。别说开放,面对妻子的病和社会的目光,花儿甚至还在枯萎下去。阿久津真的理解迪子没有开放却强忍着悲哀的心情吗?
一年前阿久津第一次将迪子拥在怀里时,曾口口声声地说“想在一起生活”,还说“已经分不开了”,甚至说过“想结婚”。迪子当然不会相信那些话,以为两人马上就能同居或结婚,阿久津也许是情绪亢奋时随口说说的,何况他并没有斩钉截铁地说“要结婚”。
但是,听着那些话,迪子认定两人迟早会一起生活,这也在情理之中。说这是迪子的误解,还不如说责任在让迪子信以为真的阿久津身上。
近来,阿久津就是在求欢时也几乎不说那样的话了。他依旧体贴、强烈地爱着她,但最后剩下的只是欢爱的回忆,没有更多的心灵沟通。一到旅馆就是做爱,却缺乏爱的氛围。
冷静地想一想,阿久津好像觉得现在这样的状况最好。既不失去妻子,同时又能和迪子保持来往。迪子仿佛感到,阿久津正自鸣得意地认为这是最不受伤、又最合算的做法。直到最近,迪子才忽然觉得阿久津是个卑微狡诈的人。对恋爱盲目追求的时期已经过去,现在也许正处在反省期,一时间显得温柔可靠的男人,正在变成颇有心计的自私的男人。
她不想任他摆布。断然拒绝阿久津邀请以后的半个月里,迪子就是靠着这股倔劲儿生活着。但是,她心里暗暗说不想任他摆布,其实也意味着仍然想念对方。迪子的想法却很是坚决彻底:自己跟如此谨小慎微不敢离开妻子半步的男人不再有任何关系,随他去好了。
然而,尽管迪子强迫自己必须这么想,然而另一种想和他见面的念头也始终没有消失。午休或者其他时候,被他用一副真诚的表情紧逼着说“今天见面”,她就会犹犹豫豫地思忖着要不要去,要不要忘掉一切投入他的怀抱,而不去想那些令人郁闷的事。
迪子的体内仿佛栖居着一个与用头脑思考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动物。她好不容易驱动理性,装作很冷漠的样子,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渴求温存。她坚持着爱理不理、冷若冰霜的态度,可当阿久津真的要离去时,她便慌忙露出想唤他回来的眼神。
不是头脑,而是应该称之为身体的东西在亲近着阿久津。脑子里觉得不能原谅阿久津,身体却在不停地想念着他。
迪子从心底里讨厌自己这种状态。少女时代,迪子的身体和心灵全都是她自己的,从来不会有什么背离心灵、唯独身体做出其他举动的事,两方面都协调得很平衡。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的时候起,迪子吃惊地发现,身体经常会发生连她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躁动。她仿佛觉得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在她的体内啃噬着,而那种东西彻底露出清晰的面目,是她大学毕业那年委身给秋野的时候。从此,那种莫可名状的东西便在迪子的体内孕育,越长越大。
被秋野甩掉后的几个月里,她痛苦得死去活来。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因为这不可名状的某种东西失去控制,搅乱了迪子那颗想要平静的心的缘故。
可是,那时她觉得心灵和身体还没有像现在这样背离。与秋野分手的时候,对他已经死心的心情,和依然喜欢着他的心情纠结在一起,是心灵和心灵的纠葛,心灵和身体没有如此分离,而是一起欢悦,一起痛苦。
她的心灵和身体像现在这样不协调,好像是跟阿久津在一起以后才出现的。现在她的心灵憎恨着阿久津,觉得他是一个怯懦而自私的人,然而,她的身体却偏偏在向阿久津献媚,他一走近,她的身体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做出欢迎他的举动,她的乳房和肌肤都像含苞欲放的花朵似的喘息着。
迪子觉得自己近来突然变得淫荡和肮脏。为什么唯独身体会这样敏感?她想起来就感到可怕。
以前她拘谨和腼腆,卑怯和稚气。现在则不同。使迪子的身体变得如此淫荡、贪婪的,是阿久津。迪子是由于阿久津,才真切地体验到了身体的愉悦。
这就好比以前在玻璃背后有着美丽的花草却无法走过去,某天突然发现有个洞穴,才探寻着摸了过去一样,在阿久津的怀里,迪子突然悟得了欢悦。这种欢悦与和秋野在一起时体验到的快乐截然不同,有一种臻达妙境似的实实在在的感觉。
迪子的身体和心灵发生背离,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身体体验到愉悦以后,每次都是挤开心灵抢在前面,明显地主张自己的权利。
迪子觉得阿久津非常可恨。如果他不把那种愉悦教给自己,自己理应更加自由,至少不会既憎恨、轻蔑对方,却还顺从着他。
她感到伤心和委屈。但是,也只是那么想想而已,她还不至于断然拒绝他。她自己也知道,即使装作阴阳怪气爱理不理,也是十分困难的。总之,以后要靠时间来消磨掉那样的感觉。如果靠时间来消磨,也许身体不久后也会平静下来。
十七日,祗园祭开始那天,迪子吃完晚饭后就偷偷溜出了家门。
“你去哪里?”妹妹亮子问。
迪子没有回答,径自走下楼梯。她穿着和服单衣,带着一只小布包,从船冈山向大德寺走去。在那里乘上地铁沿着鸭川下去,在四条大桥下了车。
这是个暑气熏蒸的夜晚,临河两侧的房子都房门洞开,临时搭建的楼台上坐满了纳凉的人。大桥一带已经被前来观看彩车巡游的游客挤得水泄不通,到处能听到东京的口音。
迪子站在大桥桥畔。从这里过桥到寺町大道前的御旅所,步行只要几分钟。
迪子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马上就要开始无言诣了,她先是停住脚步,咬了一下嘴唇,使劲儿地朝前看着,然后开始走。
道路上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大桥前的信号灯从绿色变成红色时,人流停止蠕动。迪子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人的后背。信号灯转成绿色时,人流又开始移动。迪子好像没有发现熟悉的面孔。一群年轻女性挪动步子慢慢地走过去。不一会儿,迪子看到右边新京极大街的拱廊,走过那里,左边就是御旅所。
只有三开间那么大的祭祀所里,孤零零地悬着一盏灯笼,下边垂挂着许多祈愿的牌子。热闹的四条大街一角,唯独祭祀所里寂静得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
迪子确认四周没有熟人后,便点燃蜡烛,合起双手。
祈祷的内容,一星期前她就已经想好了。
祈愿忘掉那个人,绝不再牵挂他。
这是何等遗憾的祈愿。只要来祈祷,总祈愿能够和别人在一起。而祈愿分手,实在是件伤感的事情。然而,对现在的迪子来说,这却是非常重要的。她想摆脱整天只想着阿久津而被他牵着鼻子走的境况,她想躲开阿久津,能够按自己的意志行事。
这样的愿望不是非要向上帝祈祷的,只要意志坚强,也许靠自己就能做到。可是,迪子想以此来考验自己。坚持一个星期不说话,如果有这样的意志,理应就能够与阿久津断然分手。今天的无言诣便是意志磨炼的第一步。
迪子紧紧地闭上眼睛。她想驱散所有身体里的恶魔,想赶走它们,恢复以前那种洁白无瑕的娴静淑雅的身体。
然而,祈祷到一半,迪子的心渐渐地怪诞起来:她一边祈祷着能够忘掉阿久津,一边也祈愿他和夫人关系恶化。不仅仅如此,她还顺便祈祷着有更好的男人出现。愿望分裂成了好几个。
总之,最主要的祈愿就是能忘掉那个人。迪子祈祷了三次,便离开了御旅所。
一个星期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轻松。而且,不说话,是一种煎熬。
尽管如此,迪子坚持每天都去。吃完饭出门,母亲和妹妹就会问她去哪里,让她很烦,所以从第三天起,她便下班后从输血中心直接去四条大桥,再从那里默默不语地向御旅所走去。
无言诣并非一定要穿和服才能进行,所以下班后去也应该无大碍。
第六天,离结束还剩一天。迪子从输血中心下班后去大桥畔,在那里调整一下呼吸,然后紧紧闭上嘴唇开始走。正是傍晚,天气闷热,雨眼看就要落下来。而且正好是公司下班的时间,路上挤满了下班的职员。翻过桥穿过信号灯时,迪子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她。
不能往别处看,她一边告诫自己,却又忍不住朝那边望去。
有个人在二十米前停下脚步朝她微笑,是所长。迪子慌忙转过脸想要径直穿过去,可是所长抢先迎上前来。
“看你一脸严肃,出什么事了?”
迪子毫不理会,继续走着。要是在这当口说话,五天的努力便前功尽弃了,即使对方是所长,现在也不能回答他。
“你……你?”
所长一副费解的表情走在她边上。尽管如此,迪子依旧目不斜视地走着。所长又追上来。
“你去哪里?”
穿过木屋町大街,走过河原町大街,再笔直走二百米远就是御旅所。
来往的行人依然很多。
所长已经不再追问她,但还跟随在她的后边。他想要干什么?总之,迪子只是默默地走着。
终于走到御旅所。迪子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所长目光慈祥地笑着。
迪子在那里再点上蜡烛,合上双手。
要把那个人忘掉……
她低头祈愿了一分钟左右,回头一看,所长在她的边上也一起合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