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祈祷结束,迪子终于如释重负,朝斜后方的所长回过头去。
“对不起。”
“嘘!”所长把手指竖在嘴唇上,“不行,必须回到四条大桥之后才能说话!”
“真的?”
“要不说话走到桥畔,这才算是结束。严格地说,有的人直到回到家里才说话。不过,祈祷结束了,这样也还算过得去吧。还是说说你为什么会想起要来拜无言诣的?”
所长苦笑着,和迪子并肩往回走。正值七月底,暑气闷沉沉地盘桓在京都夜晚的街道上。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两人在纳凉的人们的嘈杂声中漫无目标地朝鸭川走去。
“真的要到桥那边才能说话吗?”
“这事过去就算了,别提了。”
“所长知道无言诣?”
“我是守旧的人嘛。”所长独自笑了。
两人回到河原町的交叉路口。因为酷热,很多人穿着短袖衬衫或单衣和服。在这纷沓的人流里,所长穿着米黄色的高领绒套衫,外穿白色麻质西装,那清癯的身材有着一种与年龄不太般配的洒脱。
“吃点什么吧,我还没吃晚饭。”
“你不回家吗?”
“妻子又去跳舞了,我正闲逛着想找地方吃饭,却碰到了你。见你看着我不说话,我吓了一跳。”
“对不起。”
“可是,靠无言诣是帮不了忙的。你吃点什么?暑伏天的鳗鱼?或者荞麦冷面怎么样?”
听到吃冷面,迪子有些犹豫。她极不愿意让对她有好感的男人看见她“哧溜哧溜”地吃面条的模样。可是,冷面与盛夏的夜晚是很相称的。
“从前面那条小路走下去就是。”
所长走在前面,从交叉路口往前走到第二个岔道口向右拐去。
店名叫“伊势屋”,门口有很大一块地方泼过水。铺着席子的日式房间设计得能够望见院子里的夜景。两人在椭圆型桌子的中间位置面对面地坐下。
店中央摆放着很大的冰柱,冷面在冰柱的四周顺水漂流,送到他们面前。
迪子在芝麻佐料汁里放入陈姜,尽量不发出声音,开始吃面条。
冰凉的荞麦面条吃在嘴里,满口清凉煞是好吃。内院里传来竹筒敲石的声音,静得令人不敢相信这里是闹市区。
“刚才的无言诣,你在祈祷什么?”所长好像忽然想起此事,问道。
迪子思索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说实话,就等于承认和阿久津之间的关系,但她觉得如果是面对所长,不妨可以说说。
“去那里祈祷的人,都是祈愿爱情方面的……”
“我想和部长分手,所以……”既然说到这份上,后面的话说起来就流畅了,“他其实是爱着他妻子的,和我,只是高兴时见见面,总之,只是图个快活。”
所长举着筷子,怔怔地望着面条里的汤水,片刻后,又道:“不是这样吧?”
“为什么?”
“我不太清楚你们的关系,不过我想,阿久津先生多半是真的喜欢你。”
“他喜欢的……”迪子说到这里,吸了口气,然后不顾一切说道,“多半只是我的身体。”
所长点了点头。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这不是也挺好的吗?”
“为什么?”
“年轻的女人好像总想过分地表现出轻视肉体关系的态度,不过这是错的。假如阿久津先生是被你的身体所吸引,这恰恰是非常美好的。人靠肉体关系可以相互加深理解。”
“可是,男人,只要是女人,不是谁都可以吗?”
“一两次,如果只是玩玩,也许能做到谁都可以,但长期交往就不同了。如果不喜欢,就不可能持续那么长的时间。”
“一边有着夫人,一边又来追求我,再也没有这么自私的人了。”
“的确很自私,但男人就是这样的。”
迪子觉得,如果是真心爱一个人,就应该对那个人忠贞不渝。她觉得阿久津如果爱自己,就应该完全将妻子抛弃。
“你的意思就是说,他爱着我和夫人,每人各一半吧?”
“不!不是每人各一半,爱得最多的,多半是你吧。”
“既然那样,为什么不能和夫人分手?”
“不一定说喜欢就一定要在一起,对不对?”
“可是……”
如果说阿久津爱我胜过爱他的妻子,难道不应该和妻子分手,和我在一起吗?迪子觉得,没有爱却维系着夫妻的形式,这很虚伪。
“你考虑任何问题都太较真了。”
“对爱,较真些难道不好吗?”
“也许不是很好吧。”
荞麦冷面之后,西瓜送上来了。冰柱的白色和西瓜的红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迪子望着那熟透了的红色说道:“我不想让步。”
“妥协也好,欺骗也好,这些事都根本谈不上。爱情不可能总是透明的。”
“可是……”
“这样的解释,你也许不会满意。我的意思是说,人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豁朗……”
人的确很复杂,即使现在这么想,兴许以后又会变成另一种想法。但是,不能因此而认为连对人来说最可珍贵的爱情都是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
“什么事都不能轻易下结论。”
“我没有下什么结论。可是,他已经结婚,和他的夫人在一起,这一点却是不可争辩的事实!”
“这些事情,你事先都是知道的吧?”
“当然知道,可……”
开始时是为了填补与秋野分手后的空白,打算临时解解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急切地想要独占他,迪子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我并不是特意为阿久津先生辩护,从爱情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他爱着的肯定是你。”
“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我不明白……”
“也许我说出来的理由很牵强,阿久津先生之所以爱的是你,多半也许就是因为他没有和你结婚。”
“可是,待在一起,不就是因为喜欢吗?”
“你好像把原因和结果混淆了。因为喜欢才结婚,这样的事的确有,但不一定和谁结婚就是喜欢谁。还有的夫妇已经没有爱情,却因为各种原因而生活在一起。对这样的夫妇,你说没有爱情就应该马上分手,这不是有点过于苛刻了吗?”
“啊?”
的确,男人和女人结婚,甚至有了孩子,作为一个家庭还产生了社会性的关联,于是就会怎么都不愿意分手。因此,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爱也要在一起”,但再仔细一想,仿佛觉得这依然是一种妥协,是搪塞。
“连爱也得不到,为什么偏偏要在一起?”
对于阿久津妻子在这方面的麻木,迪子感到很生气。
“多半是因为里面有着一种安定吧。”
“安定……”
“仅仅是‘妻子’这一身份的安定,爱情本身多半在不是妻子的另一个女性那边,不是吗?”
果真他的妻子从阿久津那里获得的是安定,自己得到的是爱情吗?这么一来,阿久津就是将安定和爱情分别给了两个女人。
“这样的事,男人能做得到?”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结果就会变成这样。”
迪子的脑海里浮现出阿久津在雨后的夕阳中匆匆赶去医院的背影。如果所长说的话没错,那么妻子的安定,准是在他的背影里。
“你这么想和他结婚?”
“不……”
不能这么说出来,迪子也有着女人的自尊。
“不能结婚不是也很好吗?一旦和他结婚,也许现在这样的爱情就会消失。”
迪子注视着冰柱周围的水,漂过来的面条像白鱼似的漂浮着。
“你们现在不住在一起,想见面时也不能随时见面,因为有他夫人和社会的目光注视着。可是也可以这么说,正因为有着那样的障碍,你们的爱情才得以燃烧。一旦进入结婚这种状态,在障碍消失的同时,也许你们的爱情也会消失,就会堕落到丈夫和妻子那种比比皆是的关系里。”
的确,如果两个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任何时候都能见面,恋爱时那种眼花缭乱的爱情也许就会消失殆尽。可是,即使是那样,那里面不是还有爱情吗?所长把它仅仅说成是安定,真的只有这些吗?对从未结过婚的迪子来说,她无法做出更多的想象。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真的只是追求纯洁的爱情,还是不结婚好,是吗?”
“如果有一个人生活下去的自信,也许还是那样好。”
“可是,我们最近也有点倦怠了。”
即使说迪子与阿久津要比他和妻子的关系来得炽烈,也已经失去了开始时的激动、紧张,见了面吃饭,去旅馆,云雨一番后分手。他理所当然地做着这样一套程序,然后回家。
“爱情,不会永远按照一个模式持续下去的。”
“我知道。”
冰柱在一点一点地融化,迪子怔怔地盯着冰柱时还看不出来,几分钟后再看,才看出它在变小。一段爱情或许也是这样,每时每刻看着倒看不出端倪,用长远的目光来看却是在萎缩。
这样想来,迪子就无法理解自己以前做的事了。爱情能让人倾其所有,如果连这样的爱情都会发生变化,那么到底应该相信什么呢?既然爱情也会发生变化,那么除了爱情之外,眼下迪子似乎没有值得牵挂的东西。
“我说的话也许是多余的,你还是应该慢慢地想一想,不要太急。”
所长把抽过的烟投入烟缸里。烟蒂碰到烟缸底的水,瞬间发出“吱”的声音。
迪子顿感一阵孤独,仿佛寒风吹透身体般。她预感到爱情在渐渐消失,在这预感中自己一个人被撇下是不堪忍受的。现在如果有人能帮她驱散这种孤独,要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请你带我去哪儿走走。”
“去哪里?”
“哪里都行。”
迪子悄悄地看着桌子下左手的食指。手指边有一道浅红色的光滑的伤口。伤口已痊愈,但那里仍喘息着对阿久津的怀念。
“先出去再说吧。”
所长站起身去结账。迪子看了一眼白色的冰柱,跟在所长身后离去。
一走出店外,暑气迎面扑来。
“去哪里喝杯茶吧。”
两人没有走到神社大道上,而是沿着木屋町大街向松原桥那边走去。
“所长也觉得夫人可怕吗?”
“到了我们这把年龄,又另当别论了。”
“如果那样,就带我去个什么地方。”
“今天你很奇怪。”
“是吗?”
迪子的胸膛里充斥着自暴自弃的冲动。如果所长邀请她,无论去什么地方,她都会跟着去。如果向她求欢,她也会答应的。即便只是一夜,如果有一个因此而感到充实的夜晚,她就能心满意足。如果能因此而忘掉现在的痛苦,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所长始终没有流露出那样的举动。上次夜里也是这样,今天夜里他也好像在保护一个任性撒娇的孩子似的,只是毫不介意地陪伴在旁。
他亲切地陪着她说话,没有对她说喜欢她还是厌恶她。如果他是爱着迪子,就应该怂恿她和阿久津分手,但他不仅没有那样的表示,反而像偏袒着阿久津。
所长是把迪子当作小女孩而不愿意自作多情?总之,他十分冷静,任何时候都很清醒,不会有丝毫动摇。
道路左边有一棵高大的柳树,柳树前延伸着黑黝黝的围墙。走过那棵茂盛的柳树边时,迪子停下脚步,望着所长。
“我……喜欢所长。”
所长愣愣地注视着迪子,不久便安详地把手放在迪子的肩膀上。
“别说傻话。”
“不是傻话。我是真心的!”
所长又看了迪子一眼,向前走去。
两人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久。接着,一个醉客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后,又恢复了短暂的静谧。
“你现在爱着的,是阿久津先生。”
“不是的。”
“总之,你要珍惜自己,对自己说的话,更要负责任。”
迪子忽然想起了圭次,但也只是头脑的角落里一瞬间掠过他的身影,随即便消失了。
“所长是讨厌我?”
“人,不是和什么人都能够接近的。如果接近,不久就必须分开。有时候还是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
河面在黑暗中泛着光亮。迪子望着河面上那白色的亮光,心想自己也许和阿久津太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