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翌晨,风拍打着木板套窗,迪子被风惊醒了。
起床一看,悬挂在屋檐一端的保健品广告牌的螺丝脱落了,在风中摇曳着。已过了六点,但雨云低垂,街道上还没有亮起来。
大街上的街灯还留着黑夜的痕迹,街道上一片静寂,只看得见穿着雨衣配送牛奶的人的身影。雨不时地斜着飘落下来,风很猛烈,电线杆上的招贴纸被风刮得不停地甩动。
迪子看了看秋风萧索的街道,又马上钻进被窝里。
从前天到昨天夜里,迪子思绪联翩,想了很多事情,随即又都否定了。阿久津、他那死了的妻子、圭次、肚子里的孩子,许许多多的事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又都消失。
她想得精疲力竭,浑身发软。
然而现在,在晨风中回过头来想,她仍然没有理出一丝头绪来,有的只是疲惫和虚无。
七点。
迪子不经意中想到要不要去一趟阿久津的家。
她没有像模像样的理由可以去阿久津的家,这个念头只是在瑟瑟的秋风中忽然闪现的。
阿久津的家,迪子以前只去过一次。一年前和阿久津之间的爱情还很笃实的时候,有一次从旅馆出来之后,她把阿久津先送回家,是在下鸭神社后面幽静的住宅区里。在入口处的绿化丛前,阿久津有点不好意思地握着她的手。
当时,迪子是出于一种报复的心理,要将在自己身上耗尽了所有精气的躯壳送回他妻子的身边。她觉得,消失在昏暗的街灯下的,只是没有精髓的男人的外壳。
现在,那个可恶的对手已经不在。在曾经有妻子等待的家里,也许阿久津正呆呆地、无所事事地看守着妻子的遗体。
迪子穿上衣服,梳理好头发。
映在镜子里的脸上,显示出两天滴水未沾、殚精竭虑的憔悴。
“怎么回事?又要出去?”
见迪子比平时早一个小时开始梳洗,母亲疑心地望着迪子。
“有个工作必须早点弄。”
迪子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了家。
母亲和妹妹似乎已经在怀疑迪子这几天的举动,觉得大概出了什么事,但她们不会直接询问。她们不会莽撞地吵闹起来,只是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神态。
外面行人还很少。柏油路面被夜雨淋得湿漉漉的,风在湿漉漉的道路上掠过。散落在人行道边的落叶被风刮起来,席卷而去。白色外套的下摆随风起伏着,用纽扣扣着的兜帽一角在肩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迪子从船冈山乘上电车,沿北大路向东而去。昨天是从船冈山向西,从衣笠山起,在一片荒墓地中徘徊。
无论向西还是向东,其实都是随性而定的。
但是,现在迪子即使去输血中心也没有心思工作,待在家里则会发疯。随性走走,走到走不下去为止,这是让心灵得到安宁的唯一途径。
“高野桥到了。”
听到乘务员的播报,迪子下了车,平时她总是待在车上继续坐下去的。
下了车,左边就流淌着高野川。去年秋天,她曾和阿久津一起去过这条河的上游大原。一年的岁月,现在回想起来既漫长又短暂。
迪子沿着高野川边慢慢向南走去。她没有什么急着要做的事情,只是在风的轻拂下随意地走着。
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了下鸭神社茂密的树林。树叶几乎全是红叶,叶落后变得尖尖的树梢伸向阴沉沉的天空。迪子在神社前那长长的木围栏的转角上拐向右边。
风也吹过那条小路。电线杆上用铁丝固定着的“七五三祭”告示板,在风中摇曳着,发出“咔咔”的声响。
在风中,迪子忽然闻到了阿久津的体味。
她无法说清楚那是什么气味,像是烟味,像是汗味,好像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掺杂在一起,又觉得不像是那些气味中的任何一种。这体味不是靠鼻子嗅得到的那种纯粹的气味,而仿佛是被男人紧紧地抱着、被轻柔地爱抚着时吐出的炽热气息。
阿久津的家就在附近,大概是风送来了他的气息,或是随着他家的临近,迪子思念起了他的气息,那种思念穿透了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比心灵更加怀念着阿久津。
他不是一个坏人。不知为什么,迪子忽然这么想。
在围栏中断的地方,有一家挂着“宇治茶”招牌的卖茶道用具的商店,商店前面有一户围着竹篱笆的人家,这户人家的前面有一座用大谷石围着的二层独户小楼,那就是阿久津的家。
迪子在石墙前停下脚步,从正面注视着小楼。石墙的一端嵌着用楷书写着“阿久津”的信箱。
门柱并不宽,玄关就在门柱前稍稍向左拐弯的位置。从院门到玄关有十几米的距离,其间摆放着两只用塑料袋罩着的花圈。花圈旁边,木栓、绳子等散了一地,大概是昨天搭过帐篷。
夜间守灵的人们现在也许还在睡觉,也许正聚集在灵柩边商议,玄关门关得紧紧的,悬挂着写有“忌中”的垂帘。
迪子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伫立在路边,任凭风吹拂着。
现在只要按一下门铃,等几分钟,也许阿久津就会出现。
在这凄厉的晨风中,阿久津会说什么?
是满脸惊讶地说“请进”,还是像平时那样温柔地拥着她的肩膀,说“一起走吧”?是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轻声对她嗫嚅道“妻子死了,但我的心不变”;抑或是说“心情还没有调整过来,现在什么也不想”?
不管他怎么做,迪子都已经不在乎。她现在想要的,不是阿久津说的话语。
一旦变成语言,全都会是谎话,只有流露在表面的语意残留着,而隐藏在内心里的真正的心绪会消失殆尽。在语言面前,思考、令人烦恼的想法全都会消失,剩下的只有白茫茫的虚无。
人们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容,还不到内心的十分之一。不,也许连几十分之一、几百分之一都不到。语言这种东西还是算了,那种荒唐已经不需要了。现在迪子想要的,仅仅是阿久津的眼神。
欢爱之前,阿久津总是直直地凝视着迪子。只要有他那种含情脉脉的眼神,就能够忘掉一切,就能够将以前的一切当作往事埋葬在内心深处。
两年来的烦恼和爱恋,最后换来的就是那个眼神。正因为毫不虚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阿久津的爱,所以迪子才忍受了痛苦,跟随阿久津直到现在。而且,只要有了这种爱的真实感,以后即使与阿久津分手也能活下去。
风在大街上掠过去,落叶飞扬,吊唁的花圈上那黑色和白色的细绳脱开了,随风舞动着。
门依然紧闭。
迪子站在风中,对着门合起了双手。
这里面,长眠着阿久津的妻子。以前的恶作剧、报复,全都不是因为憎恨阿久津的妻子。不仅如此,其实迪子是想与她相处得更亲密、更和睦的。她和她看起来应该能相处得很融洽。
事情变成这样,是因为迪子太爱阿久津了。过分的爱恋,使迪子变得盲目。
“请原谅我。”
迪子在风中紧闭双眼。
过了片刻,有一辆汽车开过来,缓缓地驶到院门前停下,一位穿着丧服的老妇人牵着孩子的手走下车,大概是阿久津的亲戚。
有那么一瞬间,妇人用诧异的表情看着迪子,随后走进院门。
妇人敲了敲玄关门。不到一分钟,门从里面打开。妇人躬着腰消失在门里。
门再次关上,四周又只剩下了风。
上午八点。迪子在路边再一次合起手掌,然后轻声说道:“再见。”
这话与其说是对阿久津妻子说的,毋宁说是对阿久津说的。
虽然没有见到阿久津,但她爱他,现在依然爱着他,这始终未变。这是不容动摇的事实,与他的妻子死了还是活着无关。
在风中,能够确认这一点,迪子已心满意足。
毫无疑问,因为有了她爱他、她得到他的爱的这份确认,所以迪子可以从阿久津那里离开了。
“再见!”
迪子又说了一遍,然后头也不回,便朝着来时的高野川方向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