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很少听到“医生打零工”的事。大多数工作的医生都是月薪制,加班费另算。
但像悠介这样的情况就是在打零工,工资按天结算,工作了多少天,月末就拿多少钱。用这种方法计算工资对自己是很不利的,特别是碰上生病或长时间休息的情况。但相反,有私事的时候也很容易请假。换句话说,这是一种临时雇佣,和雇主的关系很单纯。
悠介来东京,是为了当作家。在成名之前,一般人都不会认同,但悠介经常以作家自居。不,是决定以这样的心情来过每一天了。
不用说,一周去医院三次,只不过是为了维持当前的生活,是为了能让小说写下去的手段。
之前在札幌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做医生的工作,写小说只占了一小部分的时间。而今,主次颠倒过来,主要工作是写小说,而医生的工作只是一份兼职了。
不管谁说什么闲话,自己就是一名作家。
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悠介对这种打零工的工作,对与医院方单纯的雇佣关系还是挺满意的。如果奢求更多的月薪,那么来自医院方的要求也会更多,这样医生的工作就又会繁重起来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对医院的工作敷衍了事,即使是份兼职,悠介也不会对眼前的病人放任不管的。
山根医院的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因为和公寓只隔着一条马路,所以提前五分钟走就来得及。
医院是一个四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一楼是挂号处,还有门诊、药房、检查室和手术室,最里面是个食堂;二楼是院长室和几间医生护士的办公室,剩下的是病房;三楼四楼也都是病房,住院病人的床位有六十张。山根医院在向岛还有分院,作为下町的一家私人医院,这样的规模已经很大了。
院长是个五十开外的外科医生,比起自己的医院,他好像更关心政治,听说要去参加下届的众议员选举。
也许以前还有其他医生吧,在诊察科目指南的招牌上还写有儿科、整形外科、妇产科,这些科目比较常见,不用说了,甚至还写有眼科、耳鼻喉科和泌尿科。
只要持有医生资格证书,一个医生看什么科都是没关系的,所以有了一个医生就说能治百病也不算犯法。
但是,这种做法的医院,虽说治疗科目繁多,可就像家难吃的小吃店,什么吃的都有,却什么都味道不好。
招牌上写的指南暂且不提,将内科、外科和整形外科归在一起是个高明的方法,不过,再过分的话就显得贪得无厌了。只靠请个把医生,花点人员工资来经营医院,是肯定不会成功的。
今天是悠介第一天上班的日子。院长带着他向几位医生和护士们介绍了一下,然后让他去二楼会见院长夫人。院长住在离医院半个小时车程的市谷,也许是早上和妻子一道过来的吧。
即便是大医院,院长夫人出现的情况也是不多见的。悠介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个谜底很快就被揭开了。
悠介走进了二楼的办公室。这不像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墙上贴满了院长的海报,黑板上详细记录着院长的日程安排,完全像是院长政治活动的中心。当然现在还没到选举的时候,只是竞选的准备阶段,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显得非常忙碌。
“您好,我是新来工作的相木。”悠介稍稍低了下头。
“辛苦了,请多多关照!”夫人笑嘻嘻地回答道。
院长有些微胖,戴着金丝框架眼镜,一副保守党政治家的模样,不过,他眼神柔和,声音温厚。这样一个人真的能在政界打出一片天地吗?真令人担忧啊。
与之相比,院长夫人则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四十多岁的年龄,却显得非常年轻,是一位聪明又貌美的女士。
“听说您在札幌的大学医院工作过。”
悠介点点头。
“像您这么优秀的人才,能来我院工作,真是万分荣幸。”
真不愧是院长夫人,说话很漂亮。虽然知道这只是她恭维的话,但也让人听了很舒服。
“请慢用!”办事员端来了咖啡和蛋糕。
院长夫人喝了一口咖啡,接着问:“听说你在写小说啊。”
“啊,只是写着玩。”
当初会见院长的时候,悠介就犹豫是否要把写小说的事说出来,但没有足够的理由,很难说明自己为什么一周只上三天班,所以还是跟院长说了。
“辛苦啊。不过,加油,好好写!”
本来以为院长夫人也会像院长那样,问自己一些关于上班和写小说方面的事,不过并没有,只是聊了聊家常,谈论他们夫妻五年前曾去过札幌的事。
悠介适当地随声附和。没有再被追问写小说的事,悠介觉得安心了许多。
说实话,现在的这种状态,一切都还没有步入正轨,被问及关于写小说方面的诸多问题的话,悠介会觉得困扰和忧虑。
今后是以作家为目标而奋斗,但真的能成功吗?在还没有把握的时候,听到这些称赞、祝贺、期待、加油之类的话反而会觉得难受。
院长夫人也许知道个中原委吧,只确认了一下就没再追问下去。
原来,这家医院是由院长夫人掌控的。悠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偷偷地看了看院长夫人那清秀的脸。
整形外科的治疗室在内科与外科的科室之间。
之前没有整形外科方面的专业医生,所以一直由外科的神山医生来治疗。
这种情况经常会出现问题,就是外科的医生会抓着整形外科的患者不放,由自己来诊治。
在地方医院,这种学术领域之争让外科和整形外科的医生反目成仇的事时有发生。
不过,这位神山医生要比悠介大一轮以上的年纪,而且温文尔雅、和气善良,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自私自利的小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家私人医院当医生,也许是觉得工作开心,薪水也不错吧。
“相木医生,麻烦你了。”不断地有患者被送过来。
当然,悠介这边也完全没有要从外科抢病人的意思,写作才是自己的本职工作,病人少一点反而更好。
两人互相谦让的态度,让工作变得非常轻松。
有病人陆续地前来看病。比较多的是一些腰痛、老年性肩周炎、刀伤、扭伤之类的普通病症,偶尔也会有骨折、脱臼或椎间盘突出的患者,但比起大学医院,这都是一些小伤小病。
起初,悠介很能理解这种情况:毕竟这只是一家下町的私人医院,只有一些小病小痛的患者也是没办法的事。何况看这些小伤小病不花费时间,也不用动手术,比较轻松。可是没过半个月他就觉得厌烦了。
每天都是给那些腰酸腿疼的病人打打针、拿拿药,而且多数的病人都是老人,与其说是来看病的,不如说是来闲聊休息的。好不容易在大学医院待了十年,现在真想做几例长见识又长技术的手术。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的血液在偾张、在沸腾,悠介想将自己置于某种紧张的状态之中。
能做手术的话,还能增加医院的收入,院长也应该高兴才对。
但院长并没有这方面的请求,如果悠介单方面要求接一些做手术的病人的话,会有点献媚的嫌疑吧。
再这样下去,在大学医院十年磨炼的技术就要荒废了。
悠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有错误。
到底是打算继续走医生的道路呢,还是想当作家啊?如果真的是想当作家的话,那么外科技术荒废又有什么关系呢?技术荒废更有利于医生道路的放弃,更有利于自己成就作家的梦想。
但是,在看一些简单门诊病人之余,还想着做手术,这不正是悠介体内还残留着作为外科医生的热情的最好证据吗?
在离开北海道的时候,就已放弃当医生,只考虑怎么当作家了,可现在居然发现自己还是很渴望当医生的。悠介难以面对自己的思绪,向裕子吐露心事:“什么也不用做挺轻松的,可我还是想做手术,像在大学医院的时候那样。”
裕子正在准备晚餐,背对着悠介问道:“这个医院能做手术吗?”
“全身麻醉比较困难,腰椎局部麻醉还是可以的。”
“那有病人吗?”
“有个椎间盘突出,需要手术治疗的。”
“那个病人非得要你来给他动手术吗?”
的确,那个病人并非一定要由悠介来做手术,他可以去别家医院治疗,而且本人也没有一定要做这个手术的意愿。
“那倒不是,但我也可以做啊。”
裕子非常简单地问道:“那你的小说怎么办呀?”
S杂志约的短篇小说还没有动笔。
“我不想写了。”
菜煮得差不多了,裕子弯腰关掉了煤气。
“是不是觉得写小说辛苦啊?”
诚然,写小说并不容易。虽然完成时的快感难以形容,但在写作过程中是非常痛苦和孤独的。
“那个……做医生要比写小说轻松点吧。”
被裕子一语击中要害,悠介回答得有些结巴。
其实,与写作相比,医生的工作并不轻松。做一次手术下来,眼睛冒血,双腿发抖,全身是汗。真要当好一个医生,也是非常艰苦的。
当然,同样的手术反复做几次就不会那么难了。虽然每次患者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但只要是有经验的手术,就不会那么不安,而且还能在紧张中享受到成功的快乐。
“既然做医生轻松,那就是想放弃写作啰?”
“不是,也不能这么说。”
“手术也可以做,但你现在是作家,写篇好的小说来给我看看吧。”
裕子的话刺中了悠介心中最软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