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悠介来说,在东京孤独的生活中,带给他新鲜刺激的是“石头会”,这是一个集会,每个月在有津义之先生家里召开一次。
有津先生是一位曾在昭和二十年代后期获得直木奖的作家,写过以亲身经历的中日战争为背景的战争小说,也写过推理小说,犀利透彻的文笔尖锐地描写出了极限状态下人类的心理。他还是一位有名的棒球评论家。
当时,有津先生担任某杂志的新人奖的评审委员,因为这个关系,所以他召集来能干、有前途的年轻人组织起了这个“石头会”。后来,悠介听干事说,叫“石头会”是有含义的:大家现在还只是石头,将来都会变成闪闪发光的金子。
这还是前年夏天的事情了。悠介因为有个学术会议去东京出差,顺便去B杂志社的时候,偶然在大厅里遇见了有津先生。有津先生邀请他:“可以的话来参加好吗?”因为这个契机,悠介加入了石头会。
不久之后,一位姓冈松的女编辑还带着悠介去了一趟先生在荻洼的宅邸。从这以后,悠介就一直作为石头会的会员,每月都会收到他们寄来的月报。但因为是住在北海道的关系吧,这个集会他一次都没有参加过。
四月份来东京的时候,悠介就想:这样以后每个月都可以去参加了。不过五月份的时候还处于迷茫期,所以也没去成。
集会一般是在先生位于荻洼的宅邸召开,大约傍晚六点开始,没什么繁冗的规定。可以免费品尝到夫人亲手做的饭菜,还能随意喝啤酒和威士忌。特别是用不着高谈阔论什么文学论、作品评论之类,而是随心所欲地聚集在一起聊一些喜欢的话题,想离开时便离开。这样看来,不是个令人头疼的集会。
本知如此,悠介还是裹足不前。那是因为他总有这样的想法,觉得既是要去,就应当至少在事业上做出些成绩再说。
“石头会”的会员里,已经有芥川奖获得者中浦,直木奖获得者大木这样的人。可他们因事务繁忙,鲜见出席。出席的人年龄大多在三十至五十岁之间,也有五十几岁的,尽是获得过核心刊物新人奖或与之相当奖项的写手。若拿相扑作比,相当于幕下[1]这个级别。
悠介自然也受过S社的同人杂志奖,曾经获得芥川、直木奖的提名。论资历,他并不比其他会员逊色。可是,只需参加一次便可发现,主动围坐在正中的有津先生身边的,总是那些最近写的小说得到认可,常常在杂志中出现的会员,他们兴致盎然地交谈畅饮。与之相比,没有成果、没有文章发表的会员,则像接到命令似的自动退到角落,默不作声地饮酒,露出淡淡忧愁的神情。
正因是无拘无束的自由集会,每个人的现状才更加露骨地表现出来。这给悠介的印象颇深。
悠介是新人,与其他成员之间少有熟识知交,因此即便前去参加,也不过是待在角落里。特别是又没有像早稻田大学出身、庆应大学出身这样可以称得上同门的伙伴,所以连与谁对话都无从预测。
即便是这样,既然出席了,他还是希望自己多少能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存在。他希望听到别人啧啧称赞的声音。
时隔很久后,悠介决定参加六月的集会,是因为此前他得知自己的小说即将刊载于S杂志。尽管这件事暂时无人知晓,杂志还没有在店铺前露面,可一想到即将有文章被刊载,他就有了去参加集会的勇气。
有津先生现在是位作家,可若是生逢其时,他还会是九州一个大藩的老爷,即是旧华族。先生虽名门出身,却曾参加过中日战争,战后很晚才结婚。
正因是旧华族,先生在荻洼的宅邸才宽阔气派,从被用来集会的会客室里,可以遥望宽敞的庭院和水池的景致。
也许是以前惯用安眠药的缘故,先生瘦骨嶙峋,面额细长,留着白色山羊胡,戴着一副眼镜。与年轻人交谈时,能感觉出名门望族的稳重大气,又生出几分飘逸的雅致。
悠介久未露面,这次前来,先生十分欣喜,询问了许多悠介最近的情况。可与先生讲完了大致的情形,悠介就坐到角落来,就着下酒菜,呷起掺水的小酒。
夫人不是华族出身,却聪明开朗,颇善交谈。先生俨然一副老爷模样,夫人却满含诙谐风趣,这真是绝妙的对比。
那天也不例外,话题中,即便偶尔有那种晦涩的文学论,也仅限于角落里的私下交谈,集会中心围绕着同行朋友的消息,对新闻周刊里新刊登作品的感想之类,杯盏交错间,谈话不觉大声起来。还有几位女作家交杂其中,坐席里越发热闹了,再过了不久,一些会员围着夫人玩起麻将,先生开始拉拿手的手风琴,有人随歌起舞。
乍一看去,这是一个混杂不堪的聊天会,可这里面充满了独特的新鲜刺激。
比如悠介就与坐在附近的冈田聊起了天,悠介讲起了自己仍在从事的医生职业以及现今的生活,冈田则说到了他辞别前工作的事儿。两人境遇相似,更增加了些志同道合之感。无意中聊到小说的话题,悠介才注意到冈田与自己是竞争同一奖项的同行对手,这时他不免深感不安。
悠介自然不会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而是默默地做个听众,装作没有察觉,可是当他进而认识到在场的近二十人,包括冈田在内,都是他的竞争对手,他又愕然了。
老实说,在札幌的时候,悠介是个颇有名望的新兴作家,至少在道内同行里是个不可忽视的存在。然而来东京一看,像悠介这样的人数不胜数,集合在这里的十来人就不用说了,加上加入其他集会的,还有不属于任何集会单身一人辛勤耕耘文坛的,一定数目可观。
这些人当中,究竟谁会脱颖而出,成为真正的作家呢?
听K杂志社一位名为中西的编辑说:“新人奖获得者到处都是,死尸遍野。”当一位作者刚荣获新人奖的那阵子,被报纸、杂志吹捧,周围人们争相祝贺,还有编辑约稿。一时间,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样子。这样的景况至多持续一年。次年获奖者名单揭晓后,前位获奖者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到那时这位新人才开始焦虑不安,殚精竭虑,发誓一定要写出像样的东西来。然而事与愿违,获奖有时只能成为一种额外的负担。
据中西的口气,在K杂志社过去的新人奖获奖者中,最后成气的作家还不足一成。
在札幌时,悠介就明白职业作家之路将面临严峻考验。但踏入有津宅邸与这么多朋友相识后,悠介才重新认识到自己前途多舛、命运未卜。
在会员中,有多次成为芥川、直木奖候选人,可以被认为是作家的,也有已经出版好几本单行本的人。他们汇聚一堂,时而饮酒长谈,时而打打麻将。
只需看到这样的情景,悠介就有种被人甩开的感觉。实话说,这样的刺激在地方上终究是体会不到的。知道有竞争对手的存在,与在现实世界里看到竞争对手,完全是两码事,后者实在使悠介倍添紧迫感。
另外,出席集会使文坛中的事情一目了然。大伙儿有各自熟悉的前辈作家,他们相互吐露各自得到的消息。还有很多在报社、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他们大多谈些传闻闲话。像下次哪份报纸开始连载谁的文章啦,下次文学奖的候选人中的有力人选啦,哪位作家与哪位评论家关系紧张、针锋相对啦,等等。
这些只能说是在地方上不可能打听到的内部消息,近乎杂谈。可听着听着,原本十分遥远的作家们,在悠介眼前变得鲜活亲近起来。
在札幌时,悠介的一位前辈作家成为直木奖的候选人,却最终落选。这位前辈淡淡地说:“我只希望写出好作品,从未追求过得奖,所以这次落选,我不觉惋惜,也不言后悔。”悠介听罢,吃惊之余也十分佩服。
成为候选人却最终落选,还说自己不觉惋惜,不言后悔,真有这样的人吗?现在悠介来到东京,从编辑和朋友们的话中,听不出任何一点超然脱俗的感觉,不仅如此,还有种露骨的世俗意欲潜藏其中。
某某作家成为候选人,并且深信自己一定入选,准备了好几桶酒。落选那一刻,他像发狂了似的把它们全部敲碎。又有某某作家在获奖的那一刻,一边大呼“万岁”,一边立即打电话到之前贬损自己的评论家家中,骂道:“笨蛋!”
在地方上,不知是不是正因为人少,才会更加在意旁人的目光,总是流行场面话。在首都,正因无所谓别人的想法,才可以率直地表达自己的心情。特别是在自由职业的这片天地,这被认作是理所应当的。
“原来如此,写作这玩意儿,是更率直地展露自己……”
加入“石头会”,使悠介爽快地窥视到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
集会临近结束,各个会员随性离开。没有“几点结束”这样的特别规定,所以玩麻将的人可能一直拖延到次日清晨。也有一些人品尝几口料理,只消一小时就回家了。不过近十点时大部分人就起身离开了,趣味相投的朋友会到其他地方再喝两杯。
悠介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只因与冈田坐得较近,多聊了几句,便一起去了新宿的酒吧。
他们的去处总是约定俗成,不是新宿城边在厚生年金会馆附近的酒吧,就是在歌舞伎街道以外的黄金街上,多是些略显狭窄、装潢朴素的小店。可这里价格便宜,时常还会有出演新剧但尚未出名的女演员来这里打工,也不乏十分迷人的女性。
这里店铺的客人都是常客。当然了,大多是作家、评论家,还有编辑、报社记者之流。被带到那里哪怕单单看一看过往的客人,对悠介来说都受益匪浅。
悠介看到一位作家,在札幌看过他的作品和照片,觉得他是位心思十分缜密的作家,可眼前的他竟穿着皱巴巴的白衬衫放歌高吟。正惊奇着,又看见一位当红电影导演与一位年长的报社记者在争吵,那阵势好像马上就要扭打起来。他们的另一边,一位因写难懂文章而出名的评论家用女人一般的温柔腔调对着站柜台的服务员喋喋不休。
每个人都随心所欲,却洋溢着另一种喧嚣吵闹的活力,这样的情景在地方上绝对看不到。
悠介再次为他们本来的面目惊讶不已——他们同样生活在人世间,有着同样的爱憎和欲望。看似理所应当的事,悠久却恍然大悟,感动不已。
现在看来,这样的店铺比银座的俱乐部更适合悠介。在这里,无须装腔作势,也不用故意大手大脚地挥霍。在这里,若说喝点小酒的钱还是有的。就是偶尔不够了,还可赊账,一声“拜托了”就可以解决问题。
两个人走进一家名叫“花屋”的小店。冈田似乎是这儿的常客,向老板娘一招手就向里面走。柜台边的坐席大约有七个,他们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满当当了。冈田开门见山,马上开始批评起同会会友S君来。S君与冈田同为早稻田大学毕业,悠介误以为他们的关系不错,原来并非如此。冈田说,S君向前辈作家花言巧语、阿谀奉承。
喝到醉酒时分,冈田又谈起自己获新人奖的时候是如何优秀,如何地被寄予厚望。那时的冈田甚至对活跃于文坛的中坚作家直呼大名,用来宣告自己比他们还略高一筹。
这个冈田为什么迄今为止还默默无闻,在有津宅邸原地踏步呢?这里面的原因在于一段时间冈田的力作得不到认可,还与得奖擦肩而过。冈田清楚地记得当时评审委员的评论。他喋喋不休地说那时自己被委员的顽固不化所欺骗,此后又与B杂志社的编辑相处不洽。
一开始,悠介还对冈田邀请自己心存谢意,认真聆听,可聊了一半,冈田就开始无止无尽地讲起过去的悔恨,枯燥无味的讲演使悠介觉得有点厌烦。
既然这么悔恨不已,为什么不将之转化为写作的动力呢?
可是听冈田重复这样的话题时,悠介也不禁联想起过去的自己而沉醉其中。
总而言之,东京是个纷繁复杂的人世社会。与形形色色的人们接触,从中获取刺激,这或许就是住在东京的好处。悠介品着酒,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在熙熙攘攘的都市人群中间。
[1] 日本相扑运动由低到高分为十级:序之口,序二段,三段,幕下,十两,前头,小结,关胁,大关及横纲。——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