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除了参加“石头会”,还有一件事使悠介深受鼓舞:他有幸与两位故乡的作家相识,并聆听雅教。一位是伊织等先生,生于小樽,擅长文艺评论,也写小说;另一位是出生于札幌的作家村山彻先生。
与伊织先生相识还是在悠介来东京的四年前,那时先生是S社同人杂志奖的评审委员。悠介在获奖后的庆祝宴会上,在编辑的介绍下认识了伊织先生。在那之前悠介拜读过先生的评论及小说,可也许是先生戴着副眼镜吧,颇有学者风范,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不过在那次宴会上见面后,悠介意外地发现先生是那样平易近人。他询问了北海道的大致情况后,还邀请悠介去银座的夜总会坐一坐。
对悠介来说,别提这盛大的文坛集会了,就连银座的夜总会也是第一次去。店名叫作“espoir”[1]乍一眼看去,像是宽敞漂亮的机场大厅。围坐在悠介身边的都是像伊织先生这样的文坛泰斗。丹生贵雄、小村光一,等等,可谓群英荟萃。就是单单坐在人群中间欣赏他们饮酒,悠介都觉得兴奋不已。
伊织先生不仅给人一种敏锐、睿智的印象,而且洒脱开朗,不乏幽默之词,时时逗乐女服务员们。同行的编辑也不像是第一次来,都和女招待亲密地交谈。其中一位年长的编辑似乎在谈论一位女作家和她的作品,摆着副一本正经的神情。
这些一流作家们就在这儿稍作休息,然后就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新的写作灵感吗?悠介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
悠介满是好奇地东顾西瞧着,身边的女招待和他搭起话来。这个女招待的容貌并不出众,不过她的衣着精致考究,可以看见她那柔软的衣领下系着淡粉色的披肩,真不愧为银座的女人。
“是第一次来我们店吧?”她似乎从悠介不安的神态中看出他是个新人。
悠介于是告诉她自己今天刚从札幌来,她则开始讲起两年前去北海道南部旅行的事来。虽是一次寻常的对话,不过对于听惯了北海道女人说话的悠介来说,这个声音听起来更显柔和。
时而与她交谈,时而环顾四周,一个多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丹生先生这时站了起来,结束了此次聚会。
悠介也跟着起身,伊织先生回过头来,对他说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悠介慌忙低下头来,先生点点头,在女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与初来时相比,离别时这样平淡随意,不免使悠介感到有些沮丧。不过在回去的车上,一位曾关照过悠介的编辑突然问他:“你与伊织先生以前就认识吗?”
“不,今天在会场是第一次碰面。”
“先生主动邀请年轻人来夜总会,我想这种情况大概还是第一次。”
不知是从故乡来京的新人为数不多,还是因为他的心情很好,无论怎样,先生邀请自己去了银座夜总会。这件事让悠介猛然觉得自己好像成为先生的弟子一般,倍感亲切。
离开东京,回到大雪纷飞的北海道,悠介仿佛觉得那盛大的宴会以及银座的夜总会,连同伊织先生的话一起飞逝而去,遥远得难以触及。可无论怎么说,那都是个令人愉快的夜晚。
不久,S杂志社编辑送来了照片,悠介端详着,想起了宴会的事儿。他燃起了去拜访先生的冲动。
只要不在东京,即便自己努力工作,也有种被边缘化的感觉。悠介的脑海中时时掠过一丝不安:如果这样下去,会被大家所遗忘啊。这个时候,如果有机会和先生会面并聆听教导,给自己壮壮胆该有多好啊。
老实说,悠介心里藏着对先生的依赖。
可是去了东京,先生真的会和自己见面吗?虽然只要报出自己的姓名,先生应该会记起来,但是先生那么忙,要如此劳烦他,总得有个像样的理由吧。
说到底,先生只是因担任同人杂志奖的选拔官才读了悠介的作品并作了评价,并在同一个晚上款待了他这个从家乡来京的青年。
仔细想来,他只是和先生交谈过几句,先生还算热情,但除此以外,更深入的作品评论,以及对他今后方向的直接建议等,都未提及。与先生的交往,不过是在银座共享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仅此而已。先生连“继续努力”“期待你的成功”这类的话也未说过一句。
不管怎么说,写作最终是作者本人的事。什么继续努力啦、期待成功啦,这样的话先生就是说了,也未必能写出好文章来。
或许先生想过要对我说这些。悠介思来想去,越发不知如何拜访是好。至少等到有了新作,在杂志上刊登上几部再说吧。就这样,悠介最终放弃了直接登门拜访,只是寄去一封信表达感谢和问候。
悠介再次萌生拜访先生的念头是在两年之后。那时悠介已经分别受到一次芥川奖和直木奖的提名。虽说还难成气候,可悠介心想到了这个程度,总算可以登门了。
悠介借去东京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下定决心给先生打了个电话,表达了想在某日拜访的心声。先生似乎有工作,是夫人接的电话,回答他说可以在悠介约的那天下午四点见面。
下午三点半,悠介忐忑不安地来到先生住所附近的民营铁路车站,确认地点无误后,在四点整按响了门铃。夫人出来迎接,把悠介引向会客室。西服店里有人来给先生量新衣服的尺寸。乍一看来,先生像是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人,可是悠介看见他连样式都精挑细选,才发现自己初判失误。
等西服店的人走了,先生向悠介主动打招呼:“让你久等了。”“好久没见了,最近还好吧?”
“是的……”
悠介老实答道。他把家乡特产鲑鱼送给先生,先生询问:北海道冬天已经来了吧?捕鲑的收成还好吧?悠介一边回应着,一边思忖如何把话题转到小说上去,可总是兜来转去入不了正题。
被迫无奈,悠介主动告知了获芥川奖和直木奖提名一事。他又告诉先生自己医生的职业过于忙碌,总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愿去写小说。
“若是能辞去医院的工作,专心写小说就好了……”
听悠介这么吐露自己的心声,先生默默地吸着烟。
其实,悠介心中暗暗希望先生劝他一句说:“别犹豫了,专心致志地写一部小说吧。”虽然不能马上做到,可短短一句话,成为悠介以后的座右铭,困惑迷茫的时候更是一个指引航程的路标。
但是先生好像早就看透了悠介的心思,低声自语道:“还是做医生稳妥些。”
一听见这句话,悠介便觉自己碰了壁,困惑不已。
和悠介莽莽撞撞地闯入文学界相比,先生以冷静的眼光观察着现实世界。
“不要认为在地方上写了一两篇小说,就能踏上职业作家之路。这条路可没那么轻松简单。”先生仍然保持着往常的稳重态度,可是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睛好像在这么说。
辞别先生,在回旅馆的路上,悠介又想起了先生的话。作品都提名了,可先生仍然反对自己走职业作家的道路。也许是因为先生自己为这条路上下求索,殚精竭虑,才担心年轻人因一时的情绪冲动和自己踏上同一条道路吧。做医生的同时写小说,这样没有什么不恰当的,先生说的是这个意思。在悠介看来,这就好比是说走专职写作这条路不足取。
认识到这一点后,悠介有些失落,不过也放下心来。
悠介第二次与先生会面又是在两年之后。
这时,悠介已经出了大学医院,以出差的形式在地方医院工作。因为批评在母校进行的心脏移植手术,所以在大学里难以为继,写作也因此遇到了瓶颈,辞去大学的工作已经毋庸置疑。悠介再次动摇了。
悠介通过电话把去东京拜访的想法告诉先生。先生正值忙时,回答他说希望交谈控制在二十分钟之内。
虽然担心会打扰先生,可悠介还是鼓起勇气出发了。
虽然要与先生见面,悠介还是决定不谈辞职去京的事。抛去现状踏入崭新的生活,像这样的大事,和别人商量不会有什么结果。这些都必须由自己考虑,自己决定。
只是心里惦记着一件事:最近一家通俗小说杂志向他约稿,问他是否愿意试一试。
悠介起步于所谓的纯文学,但一些编辑认为他还可以写一些范围稍广的娱乐题材。这也是他获得芥川奖和直木奖两项提名这件事受到的影响。
说心里话,无论是什么奖,只要有可能得到,悠介都不想错过。辞去医生职业以后,专心写作并能得奖,这绝对是有利的。可是起步于纯文学杂志,却半路出家为通俗杂志写小说,会怎么样呢?在以前的作家里,有人认为这是堕落,悠介却对此毫无知觉。倒不如说他改了前进路线,略微有些不适应,因而感到不安才对。
悠介想向先生询问的正是这事。
如约来到先生家中,十分钟后,先生出现在会客室里。先生真的是事务缠身,头发显得蓬乱,有些疲惫。
悠介说完客套话,就马上切入正题:“今天我有事想和先生商量。有家通俗小说杂志向我约稿,我该怎么做呢?”
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悠介就做好了被批评的准备。先生这个年代的作家都认定纯文学才是文学的唯一正道,这件事先生一定难以认同。
可先生的反应出人意料:“真的委托你写稿了吗?”
用往常一样平和的口气确认后,先生说:“那你写一写吧。”
悠介一时间难以接受。
先生直截了当地说:“只要有你的写作阵地,哪儿都可以。”
“可是,杂志是……”
“这没关系,现在应该尽可能地多写,你也想写出更多的作品吧?”
“如果可能的话……”
“那么就一定要写。”
悠介呆若木鸡,一时说不出话来。
先生接着说:“那样的杂志销量好,在报纸上还登大幅广告,这样你的名字也会出现吧。全国范围的报纸上赫然印着你的字,你知道这有多珍贵吗?”
这番话说得悠介更糊涂了。先生竟然想到了这个份上,他做梦也没想到。
先生解释道:“不管你多么有钱,也很难在全国性的报纸上登出自己的名字,而你如果在杂志上发表作品,那么你的名字就会免费登在报纸上的杂志广告栏中,这样你就能成名了。”
先生毕业于商科大学,这在作家中占少数。果不其然,先生视角广阔,观点独特。
“首先要考虑成名。”
“可这么写下去就与纯文学背道而驰了……”
“只要你想写出好文章,什么时候都不迟。成名后,便有了自己的写作阵地,那时再开始写自己想写的东西,也来得及。”
居然会有这样的观点。悠介对这个始料未及的忠告犹豫发呆,先生的镜片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强者生存。总是犹豫不决、裹足不前,就会被世人所遗忘。”
先生说完一席话,就瞥了一眼柜子上的时钟,好像在暗示谈话应该结束了。
“我决定试一试。”
悠介全身上下充满了勇气,他油然升起对先生的钦佩之情。
还有一位故乡的作家村山彻。悠介与这位先生得以直接会面,还保持了密切的交往。
先生出道很早。早在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初,就作为战后派活跃于文坛。之后,他曾停笔一段时间,四十年代中期因一部以石狩地区为舞台的小说重登文坛。悠介认识先生时正是这部小说在北海道的地方刊物上连载的那阵子。
偶尔一次获得同人杂志奖而有幸进京,北海道大学的W教授给他写了封介绍信。可悠介从未想过单凭这个就可以简简单单地与先生会面。
就是被拒绝了也没关系,悠介这么想着,拨通了电话。先生居然记得他获得S杂志社同人杂志奖一事,还向他表示祝贺。悠介趁势问道:“我可以拜访您吗?”先生回答道:“随时请便。”
霎时间,一股暖流流入心间,悠介径直往先生家走去。
按照电话里所说的,从新宿转乘铁路到先生家附近的车站下车,正茫然不知所向、东张西望时,一位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走近了他。
“是相木先生吧?”
被突然这么一问,悠介点了一下头,青年说:“我是村山,是专程来迎接你的。”
原来是先生担心他迷路,特意让自己的儿子前来迎接。只因是同乡,先生就对悠介这个未曾谋面的新人如此关爱有加,使他受宠若惊。
到先生宅邸后受到的优待,更是令悠介感动不已。走进大门,在里侧边的日式房间坐下,桌子上已经摆好什锦火锅。水已煮开,热腾腾的水汽一个劲儿地往上蹿。悠介意识到自己在晚饭时分打搅了先生,可是既然来了,也只好留步。
“大老远跑来真不容易,来,喝两杯。”先生拔去瓶塞,往悠介的杯子里倒酒。
“我读过你的作品了,我认为很好,早就想见你一面了。”先生显得很高兴。
与先生一样,夫人也很随和,做菜间隙也会说几句。从小说讲到北海道的情况,又讲到先生在札幌报社工作时的事来,话题源源不断。先生就连喝酒的兴致也跟着高涨,从啤酒到清酒,再到威士忌,酒精含量逐级升高,身材魁梧的先生音量都放高了一倍。
“你喝得有些快啊。”夫人嗔怪道。
“没问题。”先生敷衍了一句,丝毫不听劝告。
“平时这个时候才开始喝,今天能看见你,才这样高兴。”
且不论夫人的担心,今天冒昧来访,先生能如此高兴,没有比这更令悠介开心的了。陪先生多喝几杯,先生又一个劲儿地加酒。
“年轻多好啊,来,趁年轻再多喝点。”
听先生劝酒,悠介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以前就经常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与先生及夫人密切地交往过。
受到这样的款待,悠介实在没有想到。初次见面就如此随意轻松地喝酒,这对悠介来讲是第一次。
伊织先生满腹经纶,即便去了酒吧这样的地方,也俨然保持冷静的神态,而村山先生却充满激情,有“无赖作家”的气质。
后来,在多次去村山宅邸拜访后,悠介从村山夫妇的口中得知先生一度停笔的经历和那时凄惨生活的内幕。
战后不久,先生就作为第一批战后派文学的代表,成为文坛的一颗耀眼新星,可时隔不久,就开始饮酒并服用毒品。那时正处在战后混乱期,有很多像先生这样开始服用毒品的人,特别是涉足艺术领域的,这种倾向更为明显。
先生经常服用的毒品叫作菲洛本,是在朋友的劝诱下吃的,渐渐染成习惯,等意识到时已经无法挽回了。加之当时没有严格的规定,毒品到手容易,染上毒瘾也就更容易了。到了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后半期,先生连小说也难以继续写下去了。
“写不了稿子就没有收入。到处筹钱可谁都不肯借,直到变卖家具什物的地步。那真是地狱啊。”先生轻描淡写地述说当年凄惨的往事,“渐渐地,妻子也开始吸毒。夫妻俩在家里痛苦得直打滚。”
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因染上毒品而痛苦,为什么村山夫人也会做一样的傻事呢?悠介觉得这不可思议。
其实中毒者沉溺毒药后,身边的人很容易被卷入。夫人不忍心看丈夫如此痛苦下去,自己也苦闷难熬,于是只得求助于毒品,陷入恶性循环。
“想停,可停不下来啊。看见墙壁上好像有什么虫子爬出来,最后觉得自己的指甲中也长出了白虫,两个人就在墙上乱抓乱挠一通。”
身陷毒品泥潭而日渐消瘦的一对夫妇并排对着墙壁乱抓一通的情景,真的与地狱没什么两样。可不知为什么,悠介在对先生的遭遇深感同情的同时,心里却涌出一股难以捉摸的兴奋感。
当时的村山夫妇实在是遭遇了地狱般的磨难,可听者却可以从中想象出这位无赖作家的生活方式,从而变得趣味盎然。且不从道德角度来看待深陷毒品这件事,只从这凄惨的生活方式里,就可以窥见一位作家灵魂深处的苦恼与放浪,自己也不自觉地被吸引了。
生活循规蹈矩,用理性思维指导工作的作家固然厉害,同时,将自己的弱点暴露无遗,在地狱里穿梭爬行的作家也同样出色。
虽是这么说,可村山先生为什么会染上毒癌呢?战后,作为一名极富才能的作家,抢先在文坛占得了一席之位,为什么这样轻易地染上毒品了呢?
问起这事,先生答道:“说起来真是见不得人啊……”接着就把真相和盘托出。
“那时候,太宰治在《每朝报纸》上连载作品,中途却自杀了,你也知道的,连载就随之中断了。于是报社急忙探听我的意见,问我写不写。后来我才听说,除我之外他们还联系过一位女作家中林。到底还是中林有头脑啊,她的回答好像是说一年后的话没有问题,但马上就写有些困难,就这样拒绝了。可是我呢,被《每朝报纸》的大名所吸引,没准备好就答应了下来。那时为《每朝报纸》写稿可是件了不得的事,若不是鼎鼎有名的大作家,压根没有机会。而那个时候我还在起跑线上,就遇上这样的好事,所以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然后,先生一定写了一些作品吧。”
“写当然是写了。但是动笔写没有构思过的东西,心里很是不安。而且为报纸写稿也是第一次。我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想多写些就能写好,最后终究还是以失败告终。本来就没有自信,身边又传来各种杂音。如果不在意这些,继续写下去还好,可我是新人,总是耿耿于怀,心想一定要写出好作品来,然而越焦虑越写不出。这样下来,我整日苦闷不堪。有人说兴奋剂可以提神,我决定试试。一试就发现,精神一下子高涨了很多,感觉自己能写出东西了。虽然我也清楚,不具备相当的才能,单靠那个是靠不住的,可一旦苦闷得慌,就想到吃它。重复地使用,使我渐渐离不开它了。等自己意识到时,已经染上了毒瘾,无法回头。”
先生说完这些,重重地叹了口气。
“相木,从那以后过了二十年,才终于有地方杂志愿意刊登我的小说了,一时心急疏忽,竟荒废了我二十年的光阴。这二十年时间,就是自己当年鲁莽的代价啊。”
正因先生亲身体验了这些痛苦,他的每一句话都令悠介感同身受。
“你今后也会遇到有杂志社向你约稿,可你千万不能焦躁。当然也会有不可估量的力量支撑你,但是不要过于慌忙。从力所能及的事开始脚踏实地地去做,一步一个脚印,看上去可能慢一点,结果却可能更快。”
现在的悠介还不会遇上《每朝报纸》向他约稿的好事,可先生的一席话对于今后想踏上作家之路的他来说,显得弥足珍贵。
“现在想起来真是蠢事一桩,你听了也会大吃一惊吧。”
“不,没那回事儿。”
这番实在话不是哪里都可以听得到的。在东京大概不会有这样直率的作家了,在地方上就更不会有了。
悠介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东京的包容万象,还有从各种人物身上接受的刺激。
“去东京吧……”
悠介开始认真地考虑去东京的事,确实是受到了与村山先生来往的影响。
从那以后,每次参加学术会议去东京,悠介必定拜访村山先生。伊织先生的住处有点古板,让人觉得难以靠近,而村山先生那儿却很随性。
每次去村山先生那里,先生都会亲切地迎接他,与他结伴交谈。如果悠介说最近写不出小说,陷入消沉,先生就耐心安慰他说:“没关系,谁都有不如意的时候,你算幸运的了,继续努力吧。”
先生这么一说,悠介就松了口气,心中重新燃起激情。
但是暂时写不出稿件,就会被编辑遗忘。悠介吐露这样的不安后,先生向他推荐了一本K书店出版的名为《风景》的杂志。杂志是几位作家联名主办的,村山先生也在其中。这好像是一本内部发行的同人杂志。
“每期分两本,刊登短篇小说,一本是老资格作家的作品,还有一本是留给新人的,你可以试一试。”
先生说完就给总编辑打了电话,推荐了悠介。悠介由衷地感谢先生对他的关爱有加,同时,也越发觉得先生亲切起来。在先生面前,什么心里话都可以说,即便遭到反对,悠介仍可以感觉到先生是在用心听他讲话。
悠介告诉先生要离开札幌的事,是他动身来京的半年之前。
“虽然我还缺乏自信,但我决心试一试。”悠介忐忑不安地说完后,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说:“这样好,还是来东京的好。”
先生这样轻易地表示赞同,竟给悠介平添几分不安。
“地方上也不是不好,可是在那里心情舒畅,才能也随时间的流逝而冲淡。从这一点看,东京的人林林总总,林林总总的人往来穿梭,就会给你带来震撼。”
这正是悠介每次来京后的感想。
在地方上,稍微能写点东西,就自认为是山霸王了,而在东京这绝不可能。举目远观前方人流无数,俯视看去同样数不胜数。可能是因为东京大且深厚,所以有地方上难以想象的人流吧。
在东京,有可能被滚滚大潮所淹没因而心有余悸;在地方上,在细小的浪花中嬉戏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既然有成为作家的志向,迟早会有卷入大潮的一天。
先生赞成,悠介又重新鼓起了勇气。
“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来东京更好些。”
先生的一句话,并不意味着担保悠介未来事业有成。其实,先生也并不是预见到未来才这么回答的。
虽然知道这层意思,可悠介现在就是需要这样一位给自己明确答复的人。先生说yes,即便这句话不负责任,或者只是敷衍一句,可有位旗帜鲜明地赞成自己的人必不可少。
“现在不出来将来会后悔的吧?”
“会的。”
“那就出来吧。”
先生凝视着悠介的双眼,慢悠悠地点点头:“喝酒!”说着就往悠介的杯子中注满了威士忌。
[1] 法语。意思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