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意袭人,樱花初绽。四月初,“石头会”为祝贺其会员早坂昂荣获直木奖,举行了一个小小的庆功会。
B杂志社主办的正式庆功会在二月中旬已经结束了,这次的小型宴会只有“石头会”的内部会员参加而已。庆祝会的会场定在西荻洼一家名为“小芥子屋”的料理店,距离有津先生的宅邸不远。
在B杂志社的正式庆功会上悠介并未受到邀请,所以此次赴宴还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类型的聚会,悠介多少有几分期待。不过之后回想起来,这次的庆功会却有不少不可思议的地方。
宴会邀请函上写明庆功会于下午六时举行,待悠介来到料理店二楼举行宴会的包间时,看到除了主宾早坂昂和有津先生外,“石头会”的会员只来了十人左右。
“石头会”的正式会员有四十余人,悠介听说这其中半数以上的人都会来参加,可到了规定的时间,竟还有一半的人没有到场。
悠介在札幌的时候偶尔也会参加出版纪念会、荣膺地方文化类的庆功会等活动,受邀请的人基本都会出席。大家会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到达,活动开始前先互相闲聊一番。在地方上像出本随笔、散文集这样的,即便只是一本书也会举办一个聚会,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看来地方上的人际关系确实非常亲密,也可以说他们都很喜欢热闹。
与之相比,“石头会”的庆功会却缺少气氛,稍显平淡。
在悠介到场之后,又有会员陆续抵达,见到早坂他们不过是“啊……”“你好……”这样招呼一声,几乎没人给他道贺、说声“恭喜”的,而早坂也只是跟他们招手点头应和一下罢了。
这若是在地方上举行荣获直木奖的庆功宴,那得引起多大的轰动啊。不过是发行一本单行本就能聚集数百个人,要是得了直木奖的话,规模肯定无法形容,搞不好市议会的议员甚至市长都会到场庆贺。
与这稍显冷场的气氛一样,庆功会比预定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才开始也是悠介没有想到的。宴会由“石头会”的干事长田主持,首先有津先生做了简短的祝词,之后是早坂的感言。
早坂说道:“这次我意料之外的获奖,完全是因为有了有津先生及在座各位的栽培和指导,在这里我表示深深的感谢。”和以往各种感言一样,这不过是一段谦虚且极其普通的发言。
待早坂发言结束,在场没有一个人鼓掌,这也让悠介惊讶不已。在他人发言结束后鼓掌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但当悠介合起手来时,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这么做,他只得赶紧把手塞到桌子下面。
然后开始斟酒,也没有谁倡议共同干杯为早坂祝贺什么的,大家都只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悠介也理解,大伙儿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必拘泥于那些繁冗礼节,但也不至于简单到这种程度。
人们随便地喝着,谁也没有去给早坂敬酒,都是一边吃着菜一边和坐在两旁的朋友东拉西扯。这次的庆功会就好像是平时在有津先生家举行的聚会一样,只不过是把地点改到了料理店。看着庆功会的状况,悠介不禁重新审视起在场每个人的心情。
说老实话,早坂昂的获奖对他们来说并非值得庆贺。虽说大家同为“石头会”的会员,但说到底还是竞争对手,只有胜出和被胜出的关系。这些人当中有人率先跑到胜利的终点,其他人怎么也难以做到心平气和地为这个人鼓掌祝贺。早坂昂获奖对其他成员而言,就意味着自己败在了早坂的脚下。失败者为胜利者鼓掌欢呼这或许符合运动员精神吧,但这多少也背离了失败者本人的心声。从人的本性出发的话,恐怕谁都不想见胜者一面,甚至连他欢呼雀跃的声音都会变得非常刺耳。
这样看来,正是会员间这种略显冷淡的行为才更显他们的人格魅力:不受世俗和礼仪的拘束,根据内心的真实想法来行动。虽说是庆祝会,但也没必要强颜欢笑、高兴鼓掌。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有津先生和早坂昂也好像充分理解这一点,显得非常坦然。当悠介理解了这些时,他也更能感受到在座各位的直率。
随着时间的推移,饭桌上觥筹交错,气氛也渐渐活跃起来。西餐配着葡萄酒口感甚佳,有些人来了劲头,开怀畅饮,不禁酩酊大醉。
这其中有一个叫梅泽的男人,坐在早坂昂一旁不停地说些什么。
坐在斜前方的悠介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尽是梅对早坂获奖作品的批评。什么小说的结构不够严谨,要是他来写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等等。梅泽一边捋起耷拉下来的头发一边喋喋不休,对此早坂却是一言不发,只是附和地点点头,甚至偶尔还能看见一丝微笑挂在嘴角。
如果说在庆功会上贬低别人的获奖作品的人还算男人的话,那面对他人的贬低还能一笑泯之的人,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没有得奖的人为了出口气,除了批评作品之外似乎也别无他法,而得奖的人面对批评一笑泯之,单从这两种态度中就能窥得他们之间的差距。
不论怎么说,似乎胜败早有定论了。
事到如今,不论你怎么说,胜利者就是胜利者;不管你说些什么,失败者还是失败者。失败者要想追赶,甚至赶超胜利者,只有用更优秀的作品打败他。只有写出更加出色的小说才是真正的胜利之路。
悠介明白这个简单但又严肃的事实,同样他又与庆功会上的同人们产生了共鸣,一种有别于竞争意识的共鸣。
大家都是为了按自己的意志来生活,才这样做的……
聚会变得愈加混乱了,早坂昂也面露归意,干事注意到了这些,在一个半小时以后就结束了聚会。如果让聚会继续这样下去,确实可能会围绕早坂引发争执。
结束后,悠介和冈田又顺路来到新宿商业街上一家名为0SADA的小店。刚刚坐下来,冈田就开始批评起早坂的作品来。
估计大致内容他已经和朋友在聚会上聊过了,所以虽然酒醉,说起来还是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而且他确实指出了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几处不足。
冈田头脑清晰,博识多学,评论作品十分尖锐,能正中要害,似乎更适合做一名评论家,这也正是他的缺陷所在吧。
喋喋不休了好久,他突然询问般地说:“这回虽然是早坂那家伙获奖,但要说才能,我在他之上,对吧?”
悠介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冈田又说道:“你不也比他强啊!”
同样,悠介还是只点点头。
确实,早坂的才能说不上出类拔萃,在“石头会”里与他不相上下的大有人在。但是现在不管怎么说,早坂他已经得了奖,在这个大集体里他已经率先游到了彼岸。即便你说他没有才能,一般人听了也不会相信,最后你还落得个在背后说别人坏话的名声。
如果认为对方不怎么样,而自己更有才能的话,那就得写出一部让人信服的作品也去获奖来证明自己。
但悠介也理解冈田说这些话的意思。
就冈田而言,他只是在嘴巴上逞逞能,他或许明白自己是无法获得直木奖的,虽然不能说死,但他确实抱着这种说不清的不安的感觉。可能正因为如此,冈田才那样严厉地批评早坂的作品,甚至不愿意认同他的才能。
“是吧……”冈田似乎在寻求认同一般,不依不饶地说道。
悠介含糊地点点头“嗯”了几声。在冈田的纠缠中,悠介感到了他作为作家的执着。但是,面对追求共同目标的对手,只是一味地评价或是钦佩是毫无用处的。不管我们在心中怎么评价、佩服某个人,一旦把这些事拿到嘴上喋喋不休,或在态度上将自己的情感表露无遗,那就注定是个落伍者、旁观者,无法获得真正的成功。
现在的冈田就正在这个边缘徘徊,在不断努力地保卫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尊严。
冈田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相同的话语不断在嘴边重复,悠介丢下他独自去了新宿西口的一家名为“蒂罗尔”的小店。
已经是午夜一点多了,小店里也就两个半生半死趴倒在桌上的客人,老板娘清洗着盘子,似乎准备回去了。看到悠介,她惊奇地说:“哟,今天难得啊,醉成这个样子。”
“啊……我被一个奇怪的家伙拖着不让走。”悠介答道。
悠介又把早坂昂的聚会告诉了老板娘,后又谈起聚会上人们的表现。
“到底还是得奖的家伙尊贵啊。”悠介小声嘟囔着。老板娘听到后用她厚实的手掌拍了拍悠介的肩膀,说:“没关系的,悠介你可是很有才能的。”
“真的假的……”悠介笑道。
“当然啊,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是这么想的。”
“谢谢了。”
老板娘再次拍拍他:“没问题的,要有点自信啊。”
每当悠介提到什么不安或者担心的事情时,她总会笑着说“没关系的”,每次,将近八十千克的胖老板娘都会用她那厚实的掌心拍拍悠介的头或肩。
话虽这么说,可她毕竟没看过悠介写的小说。再怎么说“没关系”、用手抚慰悠介,也只不过是安慰罢了。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每次老板娘这么说,都会让悠介感觉到很舒心,不管实际情况会怎样,悠介的心情都会好很多。
“是啊,没关系的。”悠介说道。
老板娘也附和说:“嗯,没关系的。”
老板娘再次拍了拍悠介的肩膀,让悠介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小有成就的作家一样。他痛快地喝起威士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