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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虽然只来过一次，但美砂不会忘记纸谷的公寓。那是今年三月末，下着雪，现在地上同样也积着新雪。尽管有白天和傍晚之别，但是心爱的人住的地方她记得清清楚楚。
美砂来到纸谷的房间门口，屏息停住。
夜幕笼罩中，房门旁边的窗户里透出亮光，纸谷已经先回到家，正在等着美砂。
美砂深深吸了口气，随后鼓起气力，敲了敲门。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传来，从窗户可以看到有人影在晃动，紧接着门打开了。
“哟……”一瞬间，纸谷的声音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欣喜，“进来吧。”
“方便吗？”
“我正好回来，刚刚点上暖炉……”
美砂在门口脱掉大衣，拿在手上，走进房间。
屋子里和上次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变化，仍旧散乱不堪。屋子中央摆着一张沙发，沙发后面则并排放着书柜和桌子。刚刚点着的暖炉在屋子中间正熊熊燃起，红焰升腾。
“我马上给你泡杯茶，你先坐。”
纸谷先前已经烧上了开水，他从灶台上拎起水壶。
“冷吗？”
“不冷。”
站在灶台水斗前的纸谷的背影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宽阔，那样敦实。
“稍微泡得浓了点，不要紧吧？”
纸谷双手端着茶杯，端到美砂和自己的面前，然后在美砂对面坐下。
“好长时间没见了，你还好吧？”
“嗯……”
“怎么了？好像没什么精神嘛。”
现在就说出自己到纹别来的理由。不，不用说他肯定也明白的。美砂的内心里，两个声音在交替主张着。忍了又忍的情绪，眼看就要决堤而出。
“不是寒假才来吗？”
“不，再也不来了。”
“不来了？”
“是的……”
“你今天很奇怪呀。发生什么事情了？”
纸谷朝前探出上身。望着那张饱经风雨、黑黝黝的脸，美砂终于忍耐不住，一吐为快。
“杏子怎么样了？”
“……”
“仁科太太。”
“你说她呀……”
纸谷点点头，好像在说明白了似的。随即拿出一支香烟点上，慢悠悠地说：
“你就是为这事来的？”
“……”
“她已经回去了。”
“什么时候？”
“大概是今天早晨吧。”
“就是说，她果然到这里来了？”
纸谷眼睛盯着香烟，点点头，随后便沉默不语了。
隔了许久，美砂提高声音说道：“我就想问问你这事。我回去了！”
“你怎么了？”
“再见！”
美砂拿起大衣和手提包，朝门口走去。
“喂！你……”纸谷从后面追上来，“你等一等！”
两人在门口一里一外站着。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误会？”
“我没有误会。”
“真是搞不懂。”
“搞不懂的是你！你到现在还爱着那个人，对不对？”
“喂喂，不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要不是这样，那杏子也不会跑到这里来。杏子到这里来找你，札幌的人全都知道了，明峰教授的夫人，还有杏子的丈夫……”
“……”
“杏子是有丈夫的人，她跑到这里来找你，这太不正常了，对不对？”
“是不太正常。”
“可是让她做出这样不正常的事情的，就是你吧？一定是你让她来的，所以她才不顾一切跑到这里来。”
纸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歪着头，看着门口的方向。
见纸谷沉默不语，美砂心中旧怨添上新恨，更加怒不可遏：“你是个胆小鬼！你是个骗人、狡猾、不负责的人！”
“等等……”
“你明明爱着杏子，还要来骗我……”
“这是谁说的？”
“明峰教授夫人还有藤野都这么说，说你和杏子相爱，可是织部插了一脚，他后来死在鄂霍次克海里了。”
“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多管闲事！对我来说，这可是件大事！你知道我听了之后有多难过吗？”
“可是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不！事情没过去，所以杏子才会又来找你。”
“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
“自从她结婚以后，我跟她一次面也没见过。”
“没见过？那她为什么要跑来这里找你？舍弃家庭、抛弃丈夫……”
“那只不过是她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
美砂冷冷地看着纸谷，纸谷那张戳着几根胡楂的脸就近在眼前。
“你这样说还算是个男子汉吗？一个女人抛家弃夫跑到这里来，你竟然说这种话？”
“……”
“胆小鬼！又胆怯又狡猾，不负责任……我不想再见到你！”
美砂的手抓到了门把手。刚要顺势推门而出的当口儿，纸谷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
“等等！”
“我讨厌你！你放开我！”
“你等一等。”
纸谷用力将美砂的上身拉过来。
“你看着我。”
“你做什么？”
“叫你看着我嘛。”
美砂只得转过身来，只见纸谷的脸看上去憔悴而苍白。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
“我和她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她是来纹别了，可是又悄悄地回去了。”
美砂感觉这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天空传来的一样。到底是真的，还是在撒谎？美砂无法分辨真伪，思绪只能恍恍惚惚地随着这声音游动。
“的确像你说的，她到这里来是件大事，对她来讲，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是在我的心里，我跟她之间真的已经结束了，已经过去了。”
“可是……”
美砂吸了一口气。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冷静。
“假如已经结束了，那为什么书柜里还放着她的照片？”
“……”
“上次来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的。”
纸谷平静地点头答道：“原来是放着的。可是现在已经不放了。”
“藏起来了？”
“我把它放到普通的相册里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你是我的女朋友。”
“那在这以前呢？”
“说实话，那时还没有彻底忘掉她。”
“那好，我问你，”美砂直视着纸谷，“去北极前，有一天晚上你喝醉了突然到我的公寓来，对吧？那天你在酒吧里是不是碰到杏子的丈夫了？”
“碰到了。”
“你是为了忘掉杏子才来我公寓的吧？”
“……”
“没关系，请你说实话。”
“是有点这个原因。”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我知道你爱杏子……”
“叫我怎么说呢？不是这样的。那是以前的事，现在你……”
“你不用勉强。”
“我没有勉强啊，真的是这样。”
“你是为了忘掉杏子，才拥抱我、跟我亲热的吧？”
“老实讲，一开始不能说没有这个原因，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呀。”
“反正，你是把我当作解闷和填补空虚的工具。”
“你不相信我？”
“杏子有没有到这里来？”
“待了两天，不过没到我宿舍来过。”
“可你们两个见面了吧？”
“在研究所见了一面，就见了这一面。”
“骗人！她既然到这里来，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只见了一面，要不她为什么要待两天呢？”
纸谷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我当然不相信！”
美砂说着拉开了房门。霎时间，一股寒风从门缝中钻了进来。美砂顶着寒风向外冲去，她一面快步走着一面穿起大衣，奔下楼梯。来到楼下跑到路口，美砂回头看了看。
身后的公寓门紧闭，看不到纸谷的人影。
“混蛋！混蛋！这种人再也不理他了！”
美砂对自己这样说道，然后奔上积满雪的小道。
“骗子，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这样叫着，美砂在呼啸的寒风中又停下了。
也许纸谷会追出来吧？美砂转身看了一眼，只见宿舍公寓映出的光亮在雪中显得只有很小的一团。
奔到大马路口，美砂终于停住，她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雪下了一会儿便停了。寒风吹在美砂脸上感觉生疼。夜幕之中，地上薄薄的一层积雪，仿佛将远处的群山拉近了。
美砂跺着脚驱赶寒意，心里还在等待纸谷的身影出现。他为什么不追出来呢？为什么不一面解释曾经爱过杏子，但现在已经结束了，一面将自己紧紧抱住呢？
这个倔强固执而又狡猾、自以为是的家伙！不负责任的男人。一点也不理解女人的心理，还自以为了不起。哼，混蛋！
美砂恶狠狠地咒骂着，一辆出租车驶近面前，美砂扬手拦下，乘上了车。
“请问去哪里？”
“到火车站前面的小山旅馆。”
不知道有没有空的客房，先去了那里再说。如果有的话就住下，假如没有，那就乘上末班车，不管上哪儿都行。
反正是为了与纸谷告别才来的，不必再恋恋不舍。从一开始，他就属于杏子，自己想要从别人手中夺过来，那是自己的错。
怪不得别人，全是自己不好。美砂望着远方黑黢黢的大海的某一处，喃喃自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