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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原以为突然到访,房间可能会客满,没料想小山旅馆有空房间。上次来时见过面的脸圆圆的女服务员麻利地走上前来迎接。
“冬天来这里的客人很少呢。”
的确,在这样的严寒时刻到鄂霍次克来的人,一定是万不得已的。
“还是来看流冰吗?”女服务员还记得上次的情景,“今天夜里天气转冷,所以说不定流冰会来呢。”
美砂点点头,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望着漆黑的窗外。
白天下了一小会儿的雪已经停息,远处的天空隐约看得见点点繁星。天气虽然放晴了,但是寒意浓浓,玻璃窗上甚至结起了薄薄的一层冰。
“我马上去给您准备晚餐。”
女服务员泡好茶后离开了。看来今晚客人很少,整个旅馆显得静悄悄的。
待服务员离去,美砂起身来到窗前,用手指轻轻拭着白色的玻璃。于是,玻璃外面的冻冰因指温而微微融化了。
“杏子会不会也来过这里呢?”
假如纸谷所说的是真的,那么仁科杏子昨天晚上应该也住在这里。她是从这里前去研究所的吗?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员端着晚餐又进来了。美砂试探地问道:
“昨天或者是前天晚上,有没有一个从札幌来的女人来这里住宿?”
“哦,有啊,好像是叫仁科太太吧,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士哪。您认识她?”
“嗯……”美砂动了一下身子。
“那位客人也是说来看流冰的,可惜她来得早了一点点,没看到就回去了。”
“她真的走了吗?”
“是呀。昨天和前天,在这里只住了两个晚上。第一天晚上是很晚才到的,昨天待了一整天,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就她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白天出去过一趟,说是去研究所看个朋友什么的。”
果然跟纸谷说的一模一样,两个人只在白天见过一面。
“那……晚上一直就只有她一个人吗?”
“是的……”服务员点了点头,随即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反问道,“那位客人是不是碰到什么伤心事啦?”
“为什么这样说?”
“她来的时候倒没什么不对劲的,可是离开的时候好像一副很伤心的样子。”
“她是今天走的吗?”
“嗯,昨天札幌那边打电话来了,所以今天一大早就回去了。”
看来纸谷说的话还是可信的。美砂的心里,重又燃起了希望之火。
“请您慢用。吃完了您随时招呼。”
美砂正想着,服务员说了这么一句便退了出去。
美砂面前摆着丰盛的晚餐,新鲜的生鱼片和硕大的盐烤扇贝等,只有在鄂霍次克才有机会享受到这样的口福。
可是美砂却迟迟下不去筷子。
莫非纸谷和杏子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不行,得再到他那里去确认一下。可又一想,现在再回去算什么呀?不觉得害羞?
刚刚还将纸谷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胆小鬼、不负责任、狡猾的家伙等,还推开纸谷挽留自己的手,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可是听了服务员的话,美砂开始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不已。或许应该冷静地听听纸谷的解释才对。
纸谷所说也许是真的。曾经爱过杏子,为了摆脱对杏子的思念才闯到自己的公寓,这一切都不假,然而那些都已成往事,他现在爱着美砂这似乎也是真的……
爱,或许就必须经历这样的百折千回,才能成就坚贞不渝的爱情,就像人们常说的:好事多磨吧。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那样在意纸谷已经过去的感情呢?不管两人爱情的大幕如何开启的,但只要看到现在两人相爱这一结局,不就行了吗?
美砂站到窗前,朝结着冰碴儿的玻璃窗呼了口热气,随即用手指在瞬间变成一片水汽的玻璃上写下“纸谷”两个字。透过字的缝隙朝窗外望去,夜幕下看得见银装素裹的屋顶,还有星星闪烁的天空。
“要不要去呢?”
美砂再次审问自己。
虽然那样不堪地分了手,但是此刻自己能够去的地方,除了纸谷那儿,还有哪里呢?即使他怯弱、狡猾、不负责任、不诚实、撒谎骗人,可是自己深爱着他这一事实却是无法改变的,这不正是自己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吗?
不管旁人怎样看待、怎样责难,现在,自己只有往前行进。
世间千人千面,有的人是先思考后行动,有的人是边思考边行动,有的人则是行动之后再思考。迄今为止的美砂,应该说属于边思考边行动的类型,做任何事情都是想想做做,做做再想想,听上去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但是相对于思考来说,她的行动总是难以取得大的突破和飞跃。
而现在,要不要闭上眼睛“盲目”地闯一闯?
先行动起来再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思考。既然已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就容不得再拖拖拉拉的,赶快行动!
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美砂在命令着。
“走!”
想到这里,美砂放下筷子,站起身来,抓起大衣急急地穿上。随即她要求服务员帮她叫辆出租车来。
“我很快就回来。万一要是回来晚了,你就把晚餐撤掉吧。”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女服务员很吃惊。
可是对美砂来说,一旦拿定主意就不容踌躇,当自己游移不决的时候,还不如朝着相信的方向前进。
美砂奔下楼梯,跃身坐上等候在门口的出租车。
夜深人静,外面比白天愈加寒冷了。道路上的积雪不算深,但是寒气逼人。
“快点……”
美砂对自己说道。她只知道自己现在急切地想扑进纸谷的怀抱,时间久了,她怕自己的心情又会发生变化。软弱的、过分介意别人看法的自己,很容易变卦的。
车子向前射出两道白光,飞速行驶着。夜深了,路上来往的车子很少。四周的房屋在雪夜中发出零星的灯火,周遭一片冷寂。
车子又行驶在刚才返回时的路上。表面上是来回的重复,但是刚才与现在的含义却截然不同。刚才一路上满怀着怀疑、苦恼和憎恶,而现在则是努力去相信、去理解。
道路左边看见了那家小小的杂货店。或许是不再有客人光顾了,店里出来一个男人在关店门。在这个街角往左拐进去,就是纸谷的公寓。
“要等着我呀,千万不要离开。”
美砂专心致志地盯着公寓看。二楼最右边的房间亮着灯。
下了出租车,美砂立即快步奔上楼梯。绝不能犹豫。站在纸谷的房间门口前,美砂一刻也没有踌躇,拍响了门。
“纸谷!”
“你到底怎么了?”
门打开来,纸谷站立在面前。奇怪的是,他穿着大衣,一只脚正准备往靴子里蹬。
“我正要到你那里去呢。”
“到我那里去?”
“我到处打听了,知道你住在小山旅馆,可是你不在旅馆里。”
纸谷的大衣衣领竖着,眼睛直视着美砂。看到这双眼睛,美砂心中所有的疑问和怀疑,立时像阳光照耀的冰一样,融化了,烟消云散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道,突然扑进纸谷怀里。
纸谷温柔的大手缓缓地抚摸着美砂的肩头。这双大手,此刻比什么都要确切、不可动摇。
“原谅我对你的怀疑。”
“你这个傻瓜。”
纸谷胡子拉碴的下巴戳在脸颊上,令美砂肌肤上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又复苏了。
“我哪儿也不去了!”美砂忘记了两人是站在门口,她紧紧依偎在纸谷的怀中。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美砂睁开眼,只见纸谷的眼睛里红红的,有点湿润。
“好了,进去吧。”
美砂顺从地进了屋。
“今天就住在这里吧。”
“可是,旅馆那边……”
“打个电话说一声,没关系的吧?”
“那,我就住这儿。”美砂轻轻点了点头。
“吃饭了吗?”
“还没有。”
“一块儿出去吃吧。”
“就在这儿也可以啊。”此刻,美砂一刻也不愿离开纸谷,“我来做饭吧。米和味噌汤有的吧?”
“只有一点方便面。”
“那也行啊。”
美砂站到灶台旁的水斗前,烧起开水。纸谷脱下大衣,去掉围巾。
“我先打扫一下啊。”美砂说罢,从壁橱的下面拿出吸尘器,插上电源。上次来的时候,已经大概知道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稍稍打开会儿窗子啊,可能会有点冷。”
将屋子简单打扫一遍之后,美砂开始泡面。
“其实什么也没做。”
“哎呀,这个就已经够奢侈的了。”
两人坐在桌子前,相视而笑。
为下班后回家的纸谷打扫屋子、做饭烧菜,一度是美砂的期盼,而现在这终于变成了现实。
“我去给你泡茶。”
收拾茶杯的动作,添茶加水的动作,一切都与以前不同,再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游移了。现在,除了为他做这一切之外,什么也不去想。
两人吃完饭,休息了一会儿后,躺到床上已是十一点多了。两人合盖着纸谷唯一的一条单层棉被,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愿意以后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嗯……”美砂看着纸谷宽阔的胸膛,点头答应道,“不管你到什么地方,我都跟着你。”
“我想回札幌去。”
“真的?”
“真的。我想,织部这家伙也会原谅我的吧?”
“原来真的是因为织部的关系才一直待在这里的啊。”
“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全是。”
说到这里,纸谷像宣誓似的,郑重其事地说:“让我们把过去的事情统统都忘掉吧!”
“嗯。”美砂深吸了一口气,也郑重其事地答道。
接下来,两人沉默了许久。冬天的夜晚万籁俱寂,静得令人可怕。
“一点海涛声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纸谷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怎么了?”
“说不定是流冰带把海涛阻隔掉了。”
美砂脑海里又浮现出茫茫黑夜中,从鄂霍次克海的遥远尽头漂浮而来的白色流冰带。
“今天夜里流冰会漂过来吗?”
“有可能。”
的确,一直隐隐听得见的大海的怒涛声,此刻在静寂的黑夜中消失得干干净净,毫无声息。
“冷吗?”
“不冷。”
美砂说着,将脸往纸谷的怀中贴得更紧了,仿佛要再一次确认他宽厚的胸膛上的体温似的。
第二天早晨,流冰笼盖了濒临鄂霍次克海一线的海面,近岸处变成了白色的冰原。从这一天起,北疆开始了漫长而冷寂的冬天。
一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