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孱弱的男人
无论经历过多么炽烈的恋爱，最终结为夫妇，共同生活在一起，也难免会出现倦怠，趋于惰性化。这一变化无论剧烈还是轻微，都是难以避免的。
问题是，原本在恋爱过程中被忽略的对方的一些缺点毛病似乎也与这一变化同步，逐渐明显起来，于是不知不觉中，夫妻关系出现了裂痕，双方越发难以相互理解了。若这种裂痕只在小范围内还好，一旦扩大，就会导致夫妻关系变质为“假面夫妇”，即戴着假面具的夫妻。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三十多岁的夫妇身上，他们一旦意识到彼此已成为假面夫妇，就会想方设法试图改变这种状况，因而还有改善双方关系的可能。为此，夫妻双方会进行沟通，也会发生争吵，结果既可能实现关系正常化，也可能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四五十岁的中年夫妇身上，尽管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不少人可能已经失去了改变它的动力。他们既没有为此而争吵的气力，又坚持认为婚姻本来就是这样的，于是任由惰性带着他们继续生活下去。在日本，像这样的夫妇不在少数，有相当一部分的中老年夫妇中都已经成为形式上的夫妻。
当夫妻关系趋于冷淡、演变为假面夫妇时，不少妻子会为此而烦恼：“夫妻关系这样下去行吗？”“继续保持这种婚姻还有意义吗？”尽管最后还是接受现实，但是大多数妻子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烦恼时期。
当然，夫妻之间出现摩擦和裂痕的程度因各人的性格以及感受力而异。对于夫妻或男女关系敏感的人和不敏感的人、忍耐力强的人和忍耐力不强的人、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其程度显然大不相同。例如，同样一件事情，对于A女士来说可能只是小事一桩，但对B女士来说可能就是个大问题，甚至不排除会直接导致离婚。
不管怎样，许多妻子不对夫妻关系的现状抱有疑问，而经常对其实质进行思考。
与此相反，男人对于戴着假面具的夫妇关系似乎不存什么疑问，他们比较容易接受这种现状，大多数人认为婚姻就应该是这样的。
其理由之一，是男人的人生原点在于社会生活，换言之，对男人来说，工作是他们的生活重心，家庭仅仅是支撑这一生活的陪衬部分。倘若待在家里感觉不舒服，他们就会埋头工作，或者增加与同事朋友的交际，晚些回家，尽量减少与妻子接触的时间，这样就可以避免平地起风波。
任何人说话都有场面话和真心话两种，对此男人深信不疑。作为社会的一员，如果不能因时因地自如地交替使用场面话和真心话，就无法在社会上生存下去。因此，这种情形在夫妻之间屡见不鲜：丈夫表面上尊宠妻子，实际上背地里与别的女性打得火热，表面上假装对妻子言听计从，其实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充耳不闻。
男人的性格原本就敷衍马虎，加之擅长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对于夫妇之间种种差异的认识不像妻子那样深刻，并且不愿拘泥于那种事情，觉得麻烦。当妻子提起这类话题时，丈夫常常以“我很累，先睡了”之类言辞来搪塞。姑且不论结局是好是坏，男人们用这种方法来岔开话题、回避关键问题，倒也颇能使婚姻在形式上继续维持下去。
这令我们想起了神田正辉与松田圣子的离婚事件。在两人的离婚发布会上，圣子对记者们表示：“凑巧正月那段时间因为感冒在家休息，于是我们夫妇有了时间来慢慢讨论，最终决定离婚。”这番话让人听了觉得有趣，假如两个人没有时间坐下来慢慢交谈，恐怕至今还是一对戴着假面具的夫妻吧。
仔细想来，避开棘手的重大问题往前进，从某个意义上说，或许也是人类的一种智慧。至少男人们之所以在夫妻关系的问题上尽力回避实质，闭口不谈，是因为他们预知，假若自己也像妻子一样认真地思考夫妻关系存续的意义、披肝沥胆地进行交流的话，说不定会引发婚姻的破裂。
这种情况其实不仅限于婚姻问题。例如，人如果一味深刻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而生存？”“人生究竟是什么？”之类的问题，有的人说不定早就绝望自杀了。如果学生抱着“为什么”的疑问参加考试，或许就会名落孙山。姑且不论好坏，类似这样回避事物本质的做法，有时候确实可以使人过得轻松一些。同样，夫妇之间即使戴着假面具，不妨继续戴下去，或许可以使夫妻关系存续下去，相反，寻根究底直捣问题实质的话，说不定会导致婚姻破裂。
因此，夫妻双方如果没有离婚的能量和勇气，则避开实质问题，互相戴上假面具，也不失为一种继续保持关系的智慧。事实上，不少夫妻就是这样维系着婚姻关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戴着假面具的夫妇双方其实是信仰犯罪中的同案犯。
任何一对夫妻，都有成为假面夫妇的可能性。而这在美国那样的国度里是不可思议的。在欧美国家，夫妻间只要爱情缺失了，双方就会立即离婚，戴着假面具继续保持夫妻关系对他们来说极其不自然，因此许多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离婚和再婚。
与此相比，日本社会对于离婚的宽容度还很低，且家庭观念相对较重，故此离婚率不像美国那样高。此外，夫妇二人的经济权都不独立，也是制约离婚的原因之一。
在美国，丈夫的经济权和妻子的经济权十分清晰明确，各自独立，双方可在各自的权利范围内进行各类经济活动。如果妻子是家庭主妇，则一般由丈夫掌管钱财，依据需要交给妻子必要的费用。
而在日本，家庭的经济大权大多掌握在妻子手中，这对于男人来说，是限制其自由行动的一大障碍。丈夫是工薪族且妻子为家庭主妇的家庭，一般是丈夫将全部工资交给妻子，再从妻子那里索要零用钱，自己挣来的钱却不能自由地支配使用。在这种状况下，丈夫就像被砍掉了手脚一样，不论同妻子关系多么不融洽，都无力迈出离婚这一步。这也是日本男人不愿离婚的一大原因。
当然，不能仅凭这一点来评论东西方婚姻模式的优劣。在美国，夫妻离婚再婚频繁，常常在孩子的心理上造成严重创伤，这已经成为一个社会性的问题。此外，夫妻中任一方都时刻处于紧张和不安状态，担心失去对方的爱情，因而不少人患上了精神疾病。
如此看来，假面夫妇有假面夫妇的好处，至少双方相处得较为轻松，与自己熟悉而亲近的人共享安逸的生活，不必紧张，不必谨小慎微，从而情绪稳定，心境豁然。
总而言之，夫妻关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失去张力，变得松弛而恬淡。无论是经人介绍结婚还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夫妻，三十年过后几乎没有区别。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假面夫妻，如果以否定的态度去看待，夫妻关系就会举步维艰；如果以肯定的态度去看待，夫妻关系就会轻松自在。
尽管如此，仍然不乏远离假面具、真正心灵相通的恩爱夫妻。也有经历过一段假面夫妻时期，上了岁数之后重新心心相印的夫妻。当夫妻双方都随着年龄增长而精力减退、心气减弱，觉得只有对方才是自己生存下去的依靠的时候，就会出现后者这种关系。夫妇二人坐在檐廊上，一面品着茶，一面互相肯定对方：“还是和你在一起好啊！”这便是典型的日本老夫妇的形象，他们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共度余生。不过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因为他们都失去了吸引力所以才能互相走近。
这样说来，假面夫妇是维系夫妇关系的一种暂定的、委婉的做法。今后是以假面夫妇的形式继续维持夫妻关系并从中寻找到继续下去的意义，还是果断离婚，承受着经济上的和社会上的种种负担，继续寻找真正心灵相通的伴侣？这取决于各人的想法，不能笼统地品评。
男人开始感觉到老之将至的年龄各不相同，一般来说，这种感觉始自五十岁左右。男人五十岁之前，还能给人以壮年的感觉，男人也会觉得自己正值黄金岁月。虽说随着年龄的增长，男人的身体也会逐渐衰老，但由于社会地位不断上升，总体来说衰老感会比女性来得晚。从容貌上讲，男人五十岁之前几乎看不出衰老，有的人还会给人一种沉稳老练的感觉，因此他们的外表与同龄女性的外表相比，较显年轻。
然而一过五十岁，男人便会迅速显老。此时，体力方面已经衰退得相当厉害，社会地位也开始摇晃不稳。所以对男人而言，五十岁是人生一道大坎，在五十将近之际，男人会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我这就要奔五十了！”
到了这个年龄，在公司内明显地被划分为两组：一组是有望从部长、局长升为董事的，另一组则是停留在部长或分公司经理位子上的，后者已经从竞争最高宝座的队伍中掉队了，说不定还会被降级调职，甚至有可能成为裁员的对象。换句话说，男人将近五十岁时，就会有一种预见到自己人生结局的恐惧感。
从一线竞争队伍掉队的男人们，会突然间感到人生虚幻，有不少人因此心理扭曲，由于绝望而对工作马马虎虎，提不起劲儿来。如果此时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住房按揭贷款也还清了，与妻子的关系也柳暗花明重归于好的话，男人不至于产生强烈的困惑和落寞感；反之，如果孩子尚小，夫妻关系欠佳，家庭内有种种负面因素的话，男人就会感到焦虑不安、忧郁、绝望，各种情感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有时甚至会因精神错乱而导致健康出现问题。
精神上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他们对于自己的身体也会失去信心，成为人们谑称的“大叔”，作为雄性动物的强悍形象也一去不返。如前所述，男人的性欲受到大脑的支配，优越感、社会成就感以及人生信念等都会极大地影响性欲，而一旦觉得自己败北，他们的性欲便会一下子丧失。
一旦跃上五十岁的台阶，男人开始意识到，再惊慌失措也无济于事，于是彻底断念，渐渐适应五十多岁这个年龄，迎来一段安定的日子。年龄的感觉一般是以十年为一个台阶，在即将跨上下一个台阶之前，人们通常都会感到困惑。总之，男人到了五十岁之后，会有一个比较安定的时期。
对男人而言，接下来的另一道大坎是面对六十岁这个台阶。此时的困惑和不安远远超过了将入五十岁时的那种困惑和不安。人们通常将六十岁称为“还历之年”，含有现世结束、回归到零的感觉，而男人则由于即将退休而产生紧迫感，这一时期往往会心绪不宁，有的人甚至情绪极端不稳定。
对男人而言，退休意味着社会使命的终结，这对作为一种社会动物的男人来说，自己的存在似乎也随之被否定，由此产了生一种虚无感。尽管他们仍然生存在这个社会中，但是企业和社会却单方面地将他们扫地出门，认为他们已是毫无用处的人。对男人而言，没有比这更加残酷的了。因此，即将退休的男人，有些不愿意待在家里，有些自我封闭，变得非常神经质。
等到退休，绝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十分孤独。男人的人际关系大多与他们的社会地位是联动的，一旦不工作了，人际关系就变得十分狭窄，贺年卡减少了，年中岁末的活动减少了，朋友也减少了，连原本奉迎自己的部下也对自己疏远了。不知不觉中，身边变得空空荡荡，真是人走茶凉啊。除此以外，退休之后理所当然也没了收入，在家里再也不能依仗经济实力君临一切了。
对男人来说，退休就是丧失地位、丧失人际关系、丧失经济力，说丧失男人的一切也不为过。这种精神上的巨大打击是女性无法想象的。
身体方面，随着退休的到来，男人的性功能会急剧衰退。其具体表现一般始于五十多岁，到了六十岁以后，精神上的失落感使得性能力衰退更加明显。从各种意义上讲，六十岁对于男人来说是夕阳渐下的黄昏。
当然，并非所有的男人都会有这种经历。艺术家、演艺界人士等从事自由职业并且取得一定成就的人，以及自己经营公司的企业家，由于他们依然权力在握，不论在社会方面还是经济方面仍具实力，因而即使年过六十，依旧如花开不谢，兴盛的势头一点也不减。然而，这种人毕竟只是极少数，多数男人都是一到六十岁便身心急剧颓萎。
丧失了一切、深陷孤独感之中的男人们，一旦从退休的巨大打击中重新站起来，首先就要返回妻子身边，因为只要妻子在自己身边，多少就会有一种安心感。随后，他们开始找寻工作之外的兴趣爱好，探求新的人生价值：学下围棋、侍弄花草、制作盆栽、痴迷摄影、醉心收藏……或者在疼爱孙辈、修复家人关系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
表面上看来，男人们随着步入老年，会变得与家人重新亲近起来，可是他们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莫名的不满情绪。他们脑子里塞满了“想出去做点什么”“要打破这种状况”之类的念头。对于长期以来热衷于工作的男人们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比每天都是星期天更让他们不安的了。在适应这种日子之前，他们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火，结果反而使得家人疏远他们；有的人仍保持着在单位上班时的习惯，早晨起床后必须出去转悠一圈，否则闷得难受；有的人每天上百货商店或围棋俱乐部闲逛，或者买了月票每天泡在市中心的公园或图书馆里。这种每天都是星期天的状况迟早会适应的，但一般至少需要两到三年时间。
在论资排辈的社会中生存，男人们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对下级发号施令，退休后回到家中，他们也会习惯性地用对待部下的口吻向妻子发号施令，招来妻子的强烈反抗：“为什么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许多退休后失去经济实力的丈夫，在家庭内的地位变得比妻子还低，最终难逃被当作“大件垃圾”处置的可悲下场。当然造成这种结果，男人们自身也有责任。以前他们只顾工作或是与男同事喝酒玩乐，将家庭一股脑儿扔给妻子照管，根本不介意妻子心里在想什么、有什么样的感受。
妻子一谈起孩子或公婆的事情，丈夫立即就说：“处理好这些事情不全是你的职责吗？”“我很累，不要跟我讲这些让人心烦的事情了。”他根本就不搭理妻子。妻子若是批评他这种态度，丈夫就会说：“就是为了你们我才拼命工作的啊。”有时甚至大言不惭地说：“是谁供你饭吃的？”妻子对这样的丈夫感到绝望，于是结交女性朋友以充实生活，不知不觉中与丈夫已形同陌路，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了。
妻子们一想到丈夫退休后每天都要待在家里，心里就觉得烦闷。而丈夫们由于长期不干家务，将其全部丢给了妻子，因此待在家里什么也不会做，只会乱发牢骚：“帮我倒茶！”“菜太少了！”
然而此时的妻子们又是去社区学校学习，又是参加社会公益活动，经常要外出，丈夫整天待在家里令她们感到很不自在。丈夫们则对生机勃勃的妻子心怀嫉妒，每当妻子外出就要追问：“去哪里啊？”或者抱怨：“这么晚才回来！”适应了在纵向型社会中生存的丈夫们无法与邻居们很好地交往，又不能从现在起再拓展自己的社交圈子，于是愈发离不开妻子，这样问题便愈加严重。
以下是一位熟人向我讲述的故事。
他退休之前每天都很晚回家，或是在单位加班，或是去银座的酒吧消遣。可自从退休后，每天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早晨起来后在小院里扫地浇水，然后出去慢跑，回家吃过午饭，下午再出去游泳，然后小睡片刻，起床后喝着啤酒观看电视的相扑比赛转播节目，每天都是这样度过。所幸的是，他同妻子关系和睦，妻子愿意让他每天待在家里，有时候妻子也同他一起慢跑或游泳，退休生活称得上安稳而舒适。
然而，倘若没有这样和睦的夫妻关系，丈夫每天待在家中，黏在妻子身边，妻子一定会感到愁苦不堪，渐渐地对丈夫产生厌恶。
夫妇之间产生这样的悲剧，恐怕是由于年轻时夫妻的婚姻观念就有所不同，其后一直没有得到协调，日积月累，若干年过去，以丈夫的退休为契机，终于引发不和。
作为企业一员的丈夫在年富力强时，总认为“自己是为了家庭而拼命工作的”，却从来不去想妻子正饱尝疏离和孤独。换句话说，丈夫们以为只要维持婚姻这一形式，切实负起经济责任，就可以安心地为所欲为了，妻子一定会容忍的，却忽视了妻子更注重婚姻的实质内涵，并且时常会反省究竟应当构筑起什么样的夫妻关系。
当然丈夫们心里或许在想：正因为过去没有同妻子一起分担照管家庭的责任，所以退休后作为补偿，更应该同她一起生活下去。他们深信妻子一定乐意接受自己，两个人一同去旅行，一同度过美好的老年时光。既然这样想，就不要拖到悔之已晚那一刻，而应趁早付诸行动。倘若妻子暂时还不能接受，不妨耐心等待，等到妻子能够以宽容之心接受时再实施，相信老年夫妇也一定能够冰释前嫌，和睦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