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冬馆
冬日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在雪国的机场上。
北海道一带也许正处在难得的高压槽控制下,从钏路起飞,横贯日高山脉直到札幌的千岁机场,一路都是晴天。
机场候机厅里满是年轻的滑雪客,安艺他们走出机场叫了一辆出租车,朝当别驶去。
半年前来这里时还是初夏,安艺是自己租车经过时狩平原一直开到当别去的,但这次他没有兴趣在结冻的雪路上驾驶。
汽车离开千岁市区,很快就开上了雪原。与去阿寒的公路相比,这里来往的车辆很多,路两旁也有不少人家。虽然这里雪下得比阿寒还多,但到底是北海道的首府所在,人口比阿寒多得多,也更充满生气。
“还是这里让人放心啊。”抄子好像到了千岁以后才慢慢定下心来,“咱们最好还是买些东西带过去吧。”
东西当然得买,因为别墅里没存任何食品。
雪路的十字路口前有家超市,他们进去买了火腿、肉类、蔬菜,当然还有清酒和啤酒。因为以前来过一次,大概得买多少还是估算得出的。
“这次咱们自己没有汽车,现在等于是到陆地上的孤岛去。”
“不过,那里可是就咱们两个人住在一幢房子里噢。”
抄子好像很满意不是住饭店,而是住在独门独户的别墅。
“房子周围可能也积了不少雪了。”
“一开暖气马上就会暖和的吧。”
“我已经打电话告诉管理员今天要去,大概他已经把暖气开好了。”
“那就没问题啦。”
抄子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儿昨晚望着窗外时的那种恐怖表情了。
交会的车辆渐渐少起来了,由于开的是雪路,没法开得很快。
开了一个来钟头,太阳开始偏西,雪原也染上了红色。与去阿寒的公路相比,两旁虽然房子多,但由于没有山,可以一直望到夕阳辉映下的雪原深处。
雪国的黄昏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寂寥而神秘。
终于要过时狩川了。两岸覆盖着积雪,河面变得很窄,河水变成了混沌的灰色。
“跟上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啊。”
正像抄子说的那样,两岸是一片冰天雪地,好像不愿让人靠近。
日落时分终于到了时狩的别墅区,白雪皑皑之中,周围静寂无声。
下了汽车沿着雪路走向别墅时,安艺忽然想起了“冬馆”这个词。在俳句中,这个词指的是屹立于冬日阳光下的豪宅或旅馆,他想象着那大门里面一定有庭院和仓库,屋子里铺着地毯,房间里空调开得暖洋洋的。相比之下,眼前自己的这幢别墅小多了,哪里称得上是馆?
然而它稳稳坐落在雪中的样子,又让人觉得称它为馆也未尝不可。
“路都给我们铲出来了。”
抄子踩着雪路朝门口走去。
这条从路口到门前的雪路,大概是管理员事先为他们铲出来的。
打开门锁一走进屋里,安艺忽然感到一阵冲动,真想说一声“我回来啦……”
时隔半年,屋里一切都跟去年离开时一样,密闭在屋里的空气中飘溢着木香。
“这么久没来了。”
抄子亲切地到处走了一圈,然后才打开旅行包。
“暖气开得很大,真暖和。”
“这样的话,在家里穿浴衣就可以了。”
安艺走进二楼的卧室,拉开窗帘。
夏天来时绿色的沃野现在已是一片银白,雪面在夕阳辉映下微微泛着红光。
“那边是札幌吧?”
远处抄子指着的地方房屋密集,衬在它后面的是暮霭笼罩的连绵雪山。
“夏天跟冬天的景色完全不一样。”
“我真觉得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些房子马上就要隐没到暮色之中了。
“接下去,那些房子都点上灯就漂亮了。”
“算是一个迟到的圣诞夜吧。”
“站在这里,真的觉得麋鹿马上就要拉着雪橇跑过来了。”
抄子双手托腮望着雪中的田野,像是在倾听雪橇的鹿铃声。她的脸上焕发着少女般的光彩,工作和家里的事好像都抛到脑后去了。
晚饭吃的是青椒肉丝、红烧螺肉,还有一个鳕鱼酒糟蔬菜汤。这个汤是安艺按一个北海道朋友教他的方法做的。
“味道不错吧?”安艺自己觉得做得还可以。
“味道好就好在里边放了酒糟。”
“这种汤最适合冬天晚上喝。”
一边呼呼吹着汤里冒出来的热气一边喝,浑身马上就暖和起来了。
“喝点儿酒吧。”
安艺就着最喜欢的螺肉,端起杯子喝了起来。
“这样的菜比饭店里的好吃多了。”
“而且吃得舒坦。”
喝着喝着,抄子忽然想到似的问了一声:“阿寒今天也是晴天吗?”“北海道东部和中央部离得还是挺远的。”
“昨天晚上真可怕。”
抄子向窗外望去,看她的眼睛,像是有点儿醉了。
“那时候我不知怎么觉得就那么死了也没关系。”
安艺也想起了昨晚那噩梦般的一刻。
“那时候要是你说去死的话,我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死在那种地方太不值得了。”
安艺感到今天晚上自己和抄子都很开朗洒脱。
“不过,死好像挺简单的呢。”
“要是真死了,这么好喝的酒就喝不着了。”
此刻安艺倒是更想谈今天早上澡堂里的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喝酒。
“真暖和。”
外头虽然很冷,但安艺在内衣外面仅套了一件睡袍,抄子也只穿着裙子和毛衣。
“你来看啊,那么多灯光。”
安艺朝窗外一看,远处札幌的灯光像星星一样在雪原上闪烁着。
“那一点一点的光亮,都是人住的地方吧。”
抄子站在窗边,像是要让喝得发热的身体凉快一下。
“他们那边也能看到我们这儿的灯光吗?”
“我们这里比较高,一定有很多人都看得到。”
“可他们不知道是咱们俩在一起吧?”
“那当然不知道啦,他们会觉得这家人生活得很幸福。”
一边说着,安艺不禁开始想象跟抄子一起生活在这雪原之家的景象。
也许是浑身轻松喝得太多了吧,安艺感到头晕,自己先上床去睡了。
抄子收拾完碗碟以后,去洗了个澡。
安艺记得的只有这些,后来他就睡着了。
感觉上好像很晚了,其实还不到十一点。
一觉醒来是凌晨四点,他自己觉得已经睡了很久。抄子此时正侧卧在他的身边。
她身上穿着整整齐齐的浴衣,看来是洗完澡以后轻轻睡到安艺旁边来的。
安艺经常会在天将亮的时候很自然地醒来,特别是在睡得早的时候,醒得也早。
昏暗之中,他想起自己和抄子两个人现在是在雪原上的别墅里。
暖气好像还开着,并没有感到凉意。
安艺呆呆地朝上望着,耳朵里听到了下雪的声音。但那似乎又不是下雪的声音。他感到那也许更像是下雪时大气密度发生变化的声响。
为了不吵醒抄子,他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的一角。
果不其然,窗子里看到的是漫天的鹅毛大雪。
“这么大啊……”
他有点儿奇怪自己的直觉怎么那么准。
雪下得很大,但并不猛。那雪不像暴风雪那样横冲直撞,而是从天上笔直落下来的。从前面路灯照亮的那块地方也能看得出,雪确实是在垂直飘落着。
安艺继续望着窗外。
雪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刚才自己睡下的时候天还是晴的,最多也才下了两三个钟头吧。
虽然还没下多长时间,可感觉好像下了很久。
他继续看着路灯光环中的雪。开始他以为雪自然是从天上降下来,可仔细一看,竟然也有雪从地面朝上飞扬着,不一会儿,那雪看上去好像上下翻滚卷起了旋涡。
看来到了深夜里,雪会在人们不知晓的时候演绎丰富多彩的舞蹈。
这场雪真大啊。
也许这场雪就是要把他们两人待着的这幢房子包围起来。
安艺站在窗前,犹豫着要不要把抄子叫起来。
看着路灯亮光中上下翻滚的雪花,就好像是在看白色的妖精在那里乱舞。
这难得的深夜美景也该让抄子看一看。
但他以前很少看到抄子像今天睡得这么香,走近她身边,还听得到低低的鼾声。
也许她急急忙忙离开东京,去阿寒转了一大圈又赶到时狩的别墅,这才终于安下心来。
安艺打消了叫醒抄子的念头,又继续看雪。这时他想起,按计划今天该回东京了。
当时他为了尽量让旅行时间宽裕些,订了晚上七点的飞机票。
在上飞机之前再做些什么好呢?
他本来想到很久没去的札幌转转,但这么大的雪,说不定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别墅里。不到处乱跑,待在这里赏雪,也别有一番情趣。
这雪确实下得够大的。
雪在下个不停,简直就像天上开了个窟窿,雪从那里不停地倒下来一样。要是雪一直不停的话,公路和铁路会不会出问题?
生活在北国的人自然已经习惯了大雪,这样的雪看来不会使交通中断,可光看眼前的雪势,总好像会越下越大。
看着雪花飞舞,安艺有点儿累了,他上了趟洗手间。
洗手间的窗子外面雪也在不停地下。
他站了一会儿,刚要离开的时候,忽然觉得雪中好像有个人影。
那是什么人?他奇怪地回头再一看,人影不见了,黑黢黢的窗外只有雪花在乱舞着。
这样的深夜里怎么会有人呢?而且窗口下面就是深深的洼地,夏天的时候树木繁茂,现在剩下的只有枯树的枝杈。
“肯定是一种错觉……”安艺嘀咕着又回到卧室。
抄子还在侧着身子沉睡着。
安艺又在她旁边躺了下来,两眼朝上望着。
大雪纷飞的夜晚,屋里的空气显得很有张力,自己好像处在膨胀空气的包围之中。
他刚要合上眼睛,忽然想起了白衣女妖的传说。
谁也没见过白衣女妖,那似乎只是雪国奇谈中所说的雪的精灵。她是否真的存在不得而知,也许只有雪下得这么大,她才会独自出来徜徉的吧。
“下雪了!”
抄子兴奋的声音让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早上八点了。
“房子跟路灯都埋到雪里去了。”
抄子拉开了一半窗帘,正站在窗前。
“从昨天夜里就一直在下了。”
“你怎么知道的?”
“四点钟我起来过一次……那时候你睡得很香。”
“偷偷看女人睡觉不太像话吧?”
“没偷看你睡觉,我看到了白衣女妖。”安艺把半夜从洗手间窗户里看到人影的事告诉了她。
“真怕人。”
“白衣女妖是不会害人的。”
安艺有点儿犹豫,不知该不该把后来梦见的事说出来。
夜里又睡着以后,安艺梦到了抄子的丈夫。他不是跟自己面对面,而是隔着窗子在朝屋里看。但雪挡住了视线,看不清他的脸。
过了一会儿,别墅大门前出现了一个影子,好像是抄子的丈夫。那影子从大门前绕到后门,于是安艺也到厨房里的后门那儿去看了一看,但那影子又不见了。安艺心里七上八下地跑回卧室,抓住抄子的肩头死也不放开。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不过,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对了,天刚亮的时候,你好像是嘟哝过什么。”
“好像又让大雪给魇住了。”
安艺起身下了床,没说到底梦到了什么。
寒冬腊月的别墅区里,除了管理员和少数几户人家以外,几乎没有别的人。窗外看得到的那些房子全都埋在雪里,里面不像有人。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马达声响,一台小型除雪车来开路了。松散的细雪被轻而易举地撒向两边,而大雪仍在下个不停,似乎是在嘲笑除雪车徒劳的工作。
“雪都积到这里来了。”抄子指着的窗棂上已经积上的厚厚的雪。
“你不是想看下雪吗?这下你看到了吧?”
“可雪下得这么大,真有点儿让人害怕。”
“也许是老天爷发疯了。”
安艺又到昨天夜里看到人影的后门那儿看了看,那里也覆盖上了厚厚的新雪,根本看不到还有什么脚印。
雪不像要停下来的样子,安艺打消了出门的念头,开始在别墅门前铲起雪来。
除雪车撒开的雪堵住了门口,安艺向管理员借了一把铁锹,去开一条从门口到路边的小道。这段距离才二十来米,但没干惯这种活,还是挺费力的。
雪还在不停地下,松散的细雪落在头上和肩上,用手轻轻一掸就都掉了。与东京地区湿气很大的雪相比,这里的雪很干爽,落在脸上很舒服。
干着干着,忽然听到了小孩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那是一个戴红帽的小女孩,身穿藏青大衣的妈妈正拉着她的手朝物业管理处走去。
虽然并不相识,安艺还是迎着那位母亲的视线点点头以示致意。妇人也朝他躬了躬身,寒暄了一声:“真辛苦您了。”
她们好像也住在这个别墅区里,难得能碰上个人,大家心里都很高兴。
母女俩朝着物业管理处渐行渐远,孩子头上的红帽子也在雪中一点一点儿越来越小。
安艺觉得眼前好像是以前读过的哪篇童话中的场景,他呆呆地站着,目送她们远去。
铲完雪回到屋子里,抄子已经做好了炖豆腐在等着他。
这顿早饭吃得够晚的,安艺就着炖豆腐又端起了酒杯。
“一边赏雪一边喝酒,也不坏嘛。”
“那你这就应该叫赏雪酒啰。”
“雪真是太大了。”
雪势一点儿也没有转弱的样子,反而下得更大了。
“今天会下一整天吗?”
安艺点点头,心里惦记着回程飞机的事。
如果这样下个不停,飞机也许会延迟起飞,搞不好还会停飞。虽然离七点还有不少时间,但谁也无法保证不会发生万一。
安艺心神不定地打开电视,不一会儿就到了新闻时段。报道说气象局已对石狩、空知、后志地区发出了大雪警报。
画面转到白雪纷飞的札幌街头,接下来又播放了千岁机场的雪景,主播说由于来不及除雪,从早晨起机场已经停飞了。
“麻烦了……”安艺嘟哝了一句,抄子也担心地直盯着电视。
其实今天就是回不了东京,安艺也没什么大麻烦。他没有急着要写的稿子,就是有临时要他写的文章,也可以借用物业管理处的传真机送出去。
但抄子却无法像他那样洒脱不羁。她明天要去上班,家里的事更不能置之不理。跟丈夫招呼也不打就三天不回家,明摆着她丈夫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个问题安艺想问又难以启齿,即使现在问了,雪也不会停下来放你回去。而如果回不去的话,问什么都是白问。
此刻的安艺束手无策,只能接着看电视。抄子除了收拾桌子也想不出任何办法。
画面变成了一片艳阳天,星期天的马拉松赛正在举行。身在雪国看着这阳光灿烂的场面,仿佛在欣赏远在天边的异国风景一般。
抄子收拾完桌子,沏完茶,又坐到安艺旁边。
“看样子还停不下来啊。”
“这场雪太大了。”
安艺自己也是第一次碰上这么大的雪。
无休无止下个不停的大雪之中,地面上的所有生物鸦雀无声,似乎都在静静地等待这白色的魔鬼早日离去。
过了下午两点,安艺打电话到千岁机场问了一下航班情况。
一定是问询的人太多了,占线很长时间以后电话才打通。问询处说现在正在除雪,机场已全部关闭,何时复航还无法预计。
“说不定今天回不去了。”
安艺把机场的答复告诉抄子。
“真没想到会碰上这样的事。”
筹划这次旅行的时候,他们还觉得要是被雪阻在路上回不去才好呢,然而一旦变成现实,就谁也轻松不起来了。
一直等到快下午四点了,安艺又给机场打了一次电话。
因为如果飞机七点起飞的话,现在就得做出发的准备了。
但电话里的回答非常干脆,机场依然关闭,还无法预计何时重开。今天无法出发的旅客将在明天的航班中优先给予安排。
“看来还是不行啊。”安艺手拿电话回头说了一声,抄子点点头,好像已经做好了精神准备。
安艺不由觉得干了一件对不起抄子的事。
这次旅行,抄子一切听从安艺的安排,出发时间、住处也是他一手操办的。可到头来却弄成现在这副样子。虽然这种不可抗拒因素不是安艺的责任,但当初至少应该考虑得再慎重一些才对。
然而抄子此刻似乎表现得异常镇静。安艺原以为她会坐立不安,可她却显得坦然自若。
他们继续望着纷飞的大雪,静静地喝茶。
“糟透了……”
就是换乘火车,今天晚上也是不可能回到东京的。
“北海道还是太远啦。”
空运顺畅的时候,从羽田机场到千岁机场只要一个多钟头,感觉上确实很近。这场大雪一来,让人们不得不重新认识到两地的遥远。
“反正只能等明天的早班飞机了。”
安艺现在真正放心不下的是抄子的事情。
“明天你还要上班吧?”
“上班的事没什么问题。”
“可当然还是早点儿回去好啦。”
“事情已经这样了,什么时候回去都一样。”
抄子看上去一脸轻松,大概是知道总归回不去,反而横下一条心来了。
“不管怎么样,咱们得在这儿再待一宿了。”
安艺也已彻底绝望,拿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抄子点点头低声说道:“也许是老天爷把我们关在这里的。”
“老天爷?”
“要不为什么偏偏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雪呢?”
据气象台说这确实是今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但抄子把它都赖在老天爷身上似乎有点儿夸大其词。
“下得可真大。”
抄子站起身来,感慨地两手撑在窗沿上。
“公路、桥梁、铁路已经全都给埋到雪里去了。”
窗外的天空正在飞快地暗下来,只有洁白的雪花显得格外夺目。
“现在哪儿都去不成了吧?”
“这么大的雪,也许汽车也没法开。”
“那就谁也不会到这儿来啦。”
听了抄子这句话,安艺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两人是被雪封住了。
今天晚上已经注定回不去了,安艺不禁又担心起抄子家里的事来。
抄子丈夫一怒之下,会不会去追问抄子的母亲?他会不会自己绝望地跑到什么地方去?安艺越想心里越郁闷。
然而抄子好像早把家里的事情忘了似的,说起话来毫无沮丧之感。
“今天的晚饭可就只能吃剩下的东西啦。”
“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这么大的雪根本不可能到镇上去买东西。
天黑了,抄子开始准备晚饭。
安艺看了一会儿电视,然后漫不经心似的走到厨房里对抄子说:“我看你还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抄子没有回答,她背动了一动,像是点了点头。
“我再去铲铲雪。”安艺说完就走了出去。
雪还在下着,但不觉得怎么冷。
上午刚开出来的小道上又积了三十厘米厚的雪,每走一步雪都没到脚脖子以上。
早晨的时候雪还是积在汽车上,现在汽车已经完全埋到雪里去了,就连路灯都被雪包住了,灯光看上去模模糊糊的。
房子前面看得出除雪车已经来清理过了,但现在又积上了雪。雪地上留着点点脚印,好像是刚有人经过这里走到前面去了。
大雪之中,这里的别墅和居民好像全都屏住呼吸,在迎接夜晚的降临。
铲雪虽然是一项不错的运动,可如果没有靠得住的防寒装备,还是无法持久的。
安艺又把门前那条小道大致铲了一遍,就回到了屋里。此时抄子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
“真的没什么东西了,啤酒也就这罐了。”抄子说着打开了最后的一罐啤酒。
“有这些就够了。”
餐桌上摆放着烤鳕鱼、火腿片、炒青椒和豆酱汤。
“要是明天雪还不停的话,咱们就只有饿死了。”
“有那么容易死吗?”安艺苦笑着看了看抄子的脸。
他心里惦记的是抄子在自己铲雪的时候给没给东京家里打电话,但从她现在无忧无虑的脸上好像什么也看不出来。
啤酒就剩这点了,可还有清酒和威士忌。
现在安艺觉得自己是被大雪包围在一座孤零零的城堡中了。
“我也喝一点儿。”也许是知道回不了家以后反而不慌不忙了吧,抄子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刚才安艺还在牵挂着抄子是不是给家里打了电话,但现在他已不愿再去想它了。既然抄子不提这个话题,自己就不该去问。如果抄子愿意说的话,不用问她也会自己说出来的。
对安艺来说,只要被困在雪中的这一刻能够过得好就行了,以后不管会怎么样都随它去吧。既然抄子已经义无反顾,安艺自然也不应再瞻前顾后。
两个人边喝边谈起了昨天看到的阿寒冬景,聊起了各自过去的旅行经历,虽然没有故意避讳,但谁也没有提及东京的话题。
聊着聊着,他们以为已经喝了很久,但看看手表,才八点半。也许是大雪围困之中无所事事,晚餐开始得太早吧,到这时他们已经喝了不少酒。
抄子用手摸摸两颊,好像是感到脸上有点儿发热。
“夜还长着呢。今天晚上就是再哭再闹,也别想从这儿跑出去。”
“咱们这是遇难了吧?”
“没错。可是谁也不来救我们。”安艺说着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雪下得实在太大了。”
尽管已经入夜,他们还没拉上窗帘。这么大的雪是用不着担心有人从外边偷看的。
“雪下成这个样子,还会不会停下来啊?”
说得真对。雪要是继续这样下个不停,真担心再也看不到太阳升起来了。
“雪要是一直不停的话怎么办?”
“那就跟着房子一起被埋葬吧。”
抄子觉得自己有点儿醉了,她站起身来,轻轻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吧,从侧面看上去,她的脸好像瘦了一点儿。
“漫步在雪花飘落的街上……”
抄子靠着窗子唱了起来。
“无尽的回忆从眼前掠过……”
声音很轻,却很清脆。
看着抄子软绵绵的样子,安艺忽然涌起了一股想要跟她亲昵的冲动。
大雪纷飞的夜晚竟然格外暖和。白雪的结晶挡住了寒冷的空气,像丝绵一般包裹在周围。
现在安艺与抄子赖以栖身的冬馆也在小山上被严严实实地包裹。
雪夜的温暖加上强劲的暖气,在屋子里就是不穿衣服也不会感到冷。
在充满温暖的二楼卧室里,安艺紧紧地拥抱着抄子。
知道总归回不了东京,两个人的心情反而变得不慌不忙了。虽说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导致的结果,他们总归还是超出计划留了下来。以后就是回到了东京,等待他们的也不会是太太平平的日子。
越过了不应逾越的最后界线,后果将会如何?尽管他们不知是凶是吉,但骰子既然已经掷出去了,就不可能再收回来。这种无路可退的感觉反而更点燃了他们的激情。
长时间的接吻好几次差点儿让人透不过气来,他们拥抱在一起倒在了床上。
安艺迫不及待地解开抄子浴衣的腰带,把浴衣从胸口朝两旁拉开。
在比以往此时亮得多的灯光下,抄子的皮肤显得格外白晳,柔软的乳房露了出来。
安艺一把抓住她的乳房,用手指捏着乳头,把嘴唇贴了上去。他粗野得像一只饥饿难耐的色狼,想通过这种发泄来忘却心里挥之不去的不安。
抄子好像也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任凭他拉开自己的浴衣,敞开自己的胸脯,对他的肆意发泄丝毫不做抵抗。
就在安艺脸压着她的胸脯,刚要伸手去摸她那片柔软的葱茏时,抄子轻声说道:“你咬吧,使劲咬。”
安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得抬起头来。抄子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
“狠狠咬,咬出印子来……”
安艺于是把视线移回到她的乳房。抄子又平静地分开双腿,像是哀求,又像是命令似的说道:“那里也全都剃光。”
安艺这才慢慢地想起了去年初夏跟抄子一起来别墅时的情景。
那次本打算两个人舒舒服服过两天,没想到抄子母亲突然受伤,她不得不提前一天回去。
当时见抄子要一个人先回东京,安艺很不放心。他怕抄子回家会跟丈夫行房,即使她不愿跟丈夫行房,恐怕也难以抵抗丈夫的强求。想到这些,他才突然冲动地想要将她那片葱茏剃掉。安艺觉得那既是对她中途离去回到丈夫身边的惩罚,也可作为自己跟她爱情的证据。抄子开始还很惊讶,但也许是明白了安艺的心情,最后还是顺从地答应了他。
现在,同样的事件又将重演。上次是安艺百般恳求抄子才勉强答应,现在却是她自己央告安艺这样做。
一瞬间,安艺犹如坠入了五里雾中,然而抄子接下来的一句话,才让他恍然大悟。
“快点儿……让我想回也回不去。”
抄子似乎是主动要他在自己胸脯上留下吻痕,剃掉自己私处的葱茏,让自己死了回家的念头。
在外出三天未归,本来就难以回去的现在,她还要在身上留下不贞的证据,以断绝自己的归家之路。私自外宿不归,再加上不止一处的失贞铁证,她这是要将自己逼上无路可逃的绝境。
“真的可以吗?”
抄子的决心似乎更加撩起了安艺的欲望。
他这是在问抄子,也是在问他自己。
如果就这样在抄子身上留下她失贞的证据,安艺自己也会失去回旋的余地。
他想再问一遍“真的不要紧吗”,但终于没有说出来。
这种话已经用不着再问了。两个自绝退路、一意孤行的男女,是用不着什么好言相慰的。
安艺感到自己像是在做梦。
现在,抄子正仰面躺在床上。平时夜晚几近黑暗的卧室现在照得雪亮,而且台灯移到了床角,抄子的下半身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
在那斜劈开的神秘空隙里,安艺小心翼翼地剃着。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种举动匪夷所思。他们也许会以为是强盗在对女子施暴,或是疯子在摧残美人。
抄子现在确实是在付出牺牲。她躺在床上毫不抵抗,任凭安艺为所欲为。平日死都不会让人看到的阴部被照得雪亮,胸脯洁白的皮肤上留着两排清晰的齿痕。
安艺看上去像个疯子,时而停下手来仔细欣赏,时而又用手指去分开她的葱茏。只要他慢腾腾地不停刁难,这场游戏就会一直进行下去,抄子就始终无法摆脱这种难堪的处境。
这真是一幅怪异凄惨的酷刑图。然而换个角度来看的话,这也可以说是一幅男人侍奉美女的图景。
安艺跪在抄子张开的双腿下,神态异常地将那一片葱茏一根不剩地全部剃掉。
抄子把两腿伸展到床角,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她已经超越了羞涩与屈辱,似乎要修炼到永恒的境界。
在积雪围困的冬馆之内,正展现着一道异样的风景。积雪抵挡着冬夜的寒风,暖气让屋内充满了温馨,明晃晃的灯光下,一场勾人心魄的盛宴正在进行。
人们从远处看到这积雪环抱中冬馆的灯火,绝想不到这里正进行的怪诞神秘的活动。
然而这场活动的男女主人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淫荡或反常。为了创造自己灿烂的未来,他们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当仪式结束,男人剃掉了女人所有的葱茏,女人又回到出生时的样子时,他们才能算向新的人生跨出了大大的一步。
当一切结束时,安艺觉得有些疲惫。这疲惫不是因为刚才严肃认真、小心翼翼的作业,也不是因为过度兴奋,而是因为抄子已经完全断绝了归家之路,她已经无以再为人妻人母,又恢复成一个单纯的女人,只能留在自己身边。以前以为绝对不可能的事,转眼之间已经成为现实。原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旦得以实现,反而使安艺感到惊讶和迷惘。
现在的这种疲惫,就是惊讶与迷惘导致的结果。
安艺仔细擦了擦抄子剃光的地方,用浴衣下摆遮住,然后把台灯关掉放回了床头。
“完了。”安艺刚说完,抄子就迫不及待地靠了过来。
安艺紧紧抱住她因为长时间暴露而变得冰凉的身体,过了一会儿,等她暖和起来以后,又把手伸到刚用浴衣遮起来的地方。
“什么都没有了。”
稍有点儿毛糙的感觉,更使安艺感受到抄子对自己深厚的爱情。
“你不回去了吧?”
“不回去了。”说完抄子反问了一句,“我可以不回去吗?”
“当然。”
“你不会后悔?”
“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会后悔。”
“我也可以一个人生活。我是这样打算好了才跟你来旅行的。”
“别说傻话。”
安艺当然不会把已经无家可归的抄子一个人扔下不管。
“先在这里待一阵子吧。”
他打算就这么留在这座冬馆里不走了。
“待在这里,谁也不会来的。”
大雪下个不停,好像已经割断了与东京的一切交通。
“放心吧。”
抄子又把身体紧紧贴到了安艺胸口上。安艺紧紧抱着她温暖的身体,闭上了眼睛。
他心里对自己说道,以后的事不去管它,至少现在不能让抄子回去。不,应该说,现在两个人都已经回不去了。
第二天,鸟叫声让安艺睁开了眼睛。
埋在雪中的别墅里怎么会听得到鸟鸣?安艺奇怪地看了看旁边,抄子也不在了。
他急忙坐起身来,朝周围望了望。
阳光从窗帘边上透了进来,但卧室里仍旧很暗,房门也关得紧紧的。
没有抄子的影子,也看不到她的浴衣和拖鞋。
难道她回家去了?安艺一阵心慌,打开房门大声叫了起来:“喂……”
叫了两声以后,楼下传来了抄子的声音:“我在这儿呢。你醒了?”
一场虚惊。安艺回到床上,抄子也从楼下走了上来。
“你怎么了?”
“睁开眼一看你不在,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我为什么要回去?”抄子已经穿上了衬衫和裙子,光着两脚,头发还有点儿湿,“我先起来冲了个淋浴。”
刚才抄子起来,安艺竟然一点儿都没发觉。
“你也该起来了吧。”
抄子说着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雪已经停了。”
安艺朝外一看,下了一整天的雪已经停了,房顶和窗子边上都积满了新雪,在朝阳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真难相信昨天还下着那么大的雪。”
“也许是做梦吧。”
昨天房子和人还埋在雪里,现在一切又都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下,汽车开动了,窗外传来孩子们嬉闹的欢声。
望着晴空下的银白世界,安艺想起,今天已经是跟抄子一起度过的第四天了。
安艺不知道今天一大早自己睡着的时候抄子是不是给家里和公司打过电话,但她肯定已经错过了回家的时机。
“才过了一天,天气的变化就这么大啊。”
要是昨天像今天这种天气的话,说不定已经回到东京了。而留在这里,是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
“今天得去买东西了吧?”
“我先去买回来吧。”
如果不坐公共汽车到山下的那个车站,在这里是买不着东西的。
“不,还是一起去吧。”
安艺离开窗口,开始穿衣服。
离别墅五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太美的车站,车站旁边有条小商业街。从物业管理处平均每一个钟头发一趟班车,但冬天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坐。
快中午的时候,安艺告诉管理员要在别墅住一段时间,然后就跟抄子一起坐班车到太美车站去了。
如果要在别墅里住下去,除了食品之外,还需要冬天的衣服。安艺和抄子虽然都是穿着冬装来的,但靠那几件衣服是根本不够的。
太美是个无人管理的小车站,没有几个人上下车,但旁边的商店里倒是云集了不少趁现在不下雪来买东西的人。
在仅此一家的百货店里,安艺买了条长棉毛裤和一件毛衣,抄子买了内衣裤和袜子。买完衣服之后,他们又到隔壁超市里买了够吃几天的食品。
各种东西买了好几大袋,他们只好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
天好像又冷下来了,从路边到门口的那条小道已经冻住,每走一步都听得到“咔嚓咔嚓”的声音。
跟抄子一起走在雪路上,安艺心里很是惬意。他打开别墅门,抄子叫了一声:“我们回来啦……”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自然没人应答。跟出门时相比,天已经暗多了。
“今天晚上可以做不少好东西吃了。”
抄子把买来的东西放到厨房桌子上。
“你想吃什么?”
“天挺冷的,吃火锅怎么样?”安艺说了一句,就到二楼书房去了。
四天没有回家,积压的工作越来越多。如果还要在别墅住上一阵子的话,就必须得在这儿写稿子了。
写什么好呢?安艺坐在写字台前思考着,西边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黄昏又要降临了。
他呆呆地望着天空,抄子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喝点儿茶吧。”
她把茶碗放在写字台边上,紧挨着安艺站着。
安艺坐在面对窗口的写字台前,旁边站着抄子,两个人一起望着暮色渐浓的雪原。
安艺一时觉得好像在哪部描写东欧的电影里看到过这幅景象,但不记得电影名字了。他们就这么朝着同一个方向望着,安艺问道:“你公司那边怎么样了?”
抄子好像在想别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答道:“我想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从那泰然自若的回答来看,也许她已经给公司打过电话了。
安艺有点儿犹豫,觉得很难开口再问她家里的事。
让她想起好容易才忘掉的事情,总有点儿说不过去。但事到如今,如果一直不闻不问,也许太不负责任。
“那你家里呢?”
安艺自己觉得问得很自然,但抄子没有回答。
他奇怪地回头一看,抄子正默默地凝视着雪中的原野。
“知道你到这儿来吗?”
“我跟妈妈说了。”
“别人呢?”
“没说……”话刚出口,抄子又补上了一句,“不过,我想他已经知道了。”
妻子这么久不回家,抄子的丈夫一定非常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母亲呢?”
“她生气了……哭了。”
安艺无言以对,只好又朝远方望去。
他想象不出一个妻子忽然一去不归的家庭会发生什么事,但肯定会是一片混乱。
“到底走到这一步了。”抄子轻轻叹了口气。
西边天空的淡红色突然变得越来越深,天边射来的夕阳残照在雪原上拖着长长的尾巴。
安艺眼睛望着天边越来越暗的光亮,低声问道:“那么,你母亲一个人?”
“我太不孝顺了。”抄子自愧地频频摇头,“除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抄子低声的叹息,在安艺听来,就像是她对着雪原发出的哀号。
安艺望着暮色渐浓的雪原,心里反复琢磨着抄子的这句话,“除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抄子说的是实话,确实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对丈夫没有任何交代就跟自己出来旅行,结果被大雪封锁在这里一直拖了下来。
安艺现在觉得,自己其实早该跟抄子丈夫见一次面,坦诚相告自己与抄子交往的来龙去脉,以求得他对抄子的谅解,然而这类事他一点儿都没做。他们两人肆无忌惮、我行我素,像掩耳盗铃一样无视抄子丈夫的存在。就凭这种见不得人的行为,骂他们是鸡鸣狗盗之徒也无甚不可。
安艺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愕然而自惭。如果有谁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安艺是绝不可能放过他的。
但安艺不敢相信,是否只要自己面见抄子的丈夫和母亲,当面解释事情的原委,他们就能放过抄子?假如真的见了抄子的母亲和丈夫,为了得到他们的谅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跟抄子的行为?如果一味强调自己跟抄子爱得如胶似漆,恐怕不仅不会让戴了绿帽的抄子丈夫谅解,反而会给他火上加油,使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与少男少女不同,人到中年,谁都有数不清的羁绊。即便你斩断了其中的一些,另一些又会衍生发展开来,想要摆脱所有羁绊的缠绕是极为困难的。如果抄子的丈夫和孩子现在真的站在面前,她肯定就狠不下心来抛弃他们了。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要实现爱情那种极端排他、自私自利的愿望,非得有超强的意志与坚忍的耐力不可。
有妇之夫与有夫之妇之间的爱情,本来就无道理可言。不可能因为他们爱得死去活来,世人就承认他们是正当的行为。既然如此,哪怕被鄙视为见不得人,他们也只有先采取行动,待造成无可挽回的既成事实,再从那里迈出新的一步。
“除了这样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抄子的这句话,正是她历尽犹豫徘徊发出的最后呐喊。
此刻,雪原已完全沉寂在黄昏的薄暮之中。
昨天累积起来的新雪白天受到阳光的照射,表面刚带上一点儿湿气,现在重又冻成了冰。锐利的斜阳光束直射在镜子般的雪面上,把雪中的大地染成了红色。
安艺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美丽而凄凉的黄昏。夕阳残照下的雪面映射着朱红,遮挡下的阴影沉淀着浅灰,白茫茫的雪原上交织着奢华的绚丽与无声的静谧。
安艺似乎听到了大自然孕育出的神圣黄昏的召唤,不由站了起来。
抄子喃喃自语道:“一天又要过去了。”
夜幕正在步步逼近,两人离家越来越远,他们正在失去本该归去的地方。
抄子的自语似乎道出了对于无家可归的恐惧。
然而安艺现在并不那么惧怕世人的唾弃与孤立。不仅如此,能被世俗追逼封锁在这个只属于两个人的世界里,他反而感到踏实、甜蜜。
总之,走到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哪怕前面是地狱也只能继续前行。
“后悔吗?”
抄子闻言微微一笑:“不后悔……”
安艺亲吻着她那柔软的嘴唇,充满了温柔,忘记了时间。
终于,他松开手臂,又朝雪原望去。夕阳更低了,只有山冈前面防护林那一边还留着红色的残照余晖,天空已经涂上了灰色。
“又到晚上了。”
与绚丽多彩的黄昏相比,夜色的降临却是如此悄然无声。
“全都要看不见了……”
阳光灿烂的一天,染红雪面的落日,覆盖大地的积雪,不久就要像破灭的泡沫一般看不见了。
物换星移,他们两人留给各自家庭的爱憎、怀念与愤怒,都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消退、淡漠。而现在依偎在冬馆中的安艺与抄子,总有一天也要从这块土地上消失。
回首走过的路,一切都犹如泡沫般虚幻无常。
然而,望着雪面上那最后一抹余晖,安艺告慰自己,正因为人生虚幻无常如同泡沫,此时此刻才应该尽情燃烧。
第十章 冬河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