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欲望乐园归去来

《欲乐园》（原名《云之阶梯》，1982）是渡边淳一前期文学最后一部医学小说。虽然在渡边文学中并非特别著名，却是渡边文学转型期一部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

以情爱文学大师著称的渡边淳一，曾经做过外科医生，他的文学生涯起步于“医学小说”。尽管《失乐园》等后期情爱文学的光芒遮蔽了早期的医学作品，但是，任何一位作家的文学元素，实际上都可以从其早期文学中寻觅到端倪。

首先有必要介绍一下渡边文学早期的医学小说。

渡边淳一以描写脑部手术的心理分析小说《死亡化妆》（1965）正式登上日本文坛。在创作初期，他是一边当医生一边写作的，题材主要来自医生职业，描写熟悉的医院和病人，人与病痛搏斗时的生理和心理变化，医疗与人物命运的关联，以及揭露医疗界的黑暗面等等。

成名作《光与影》（获直木文学奖，1969）描写了两个军人因病历被弄错，导致迥然不同的命运。一人命运惨淡，一人成为政府要员，形成鲜明的对照，揭示了医疗事故对患者造成的不可挽回的后果。这一年，渡边因厌倦了医生这个职业，怀着探究人生的欲求，弃医从文。

《无影灯》（1972）是渡边医学小说的巅峰之作，描写了一个患了骨癌的年轻医生不愿屈服于多舛的命运，只争朝夕地享受生活和爱情，每天记录自己的病情发展，让短暂的生命放射耀眼的光彩，最后自沉于池水的故事，塑造了一个不甘受命运摆布、即便是死也要做自己命运主宰的男性形象。

《雁来红》（又名《红花》，1979）描写了失去子宫的女性，经过不懈的努力，最终找回了激情，做回女人的故事。

《美丽的白骨》（1981）描写了一些医生为了医学研究，在病人身上进行接动物骨头的试验，导致患者自杀的故事。直面医学研究与对患者负责这一敏感的问题。

以上几部作品都是渡边前期医学小说的白眉。

渡边医学小说极具可读性，那些精确的器官描写和医疗术语体现了其专业功力，其通过自己的所见所感，真实大胆地揭示了日本医疗制度的黑暗面，以及临床医学和医学伦理本身微妙而充满宿命感的对立，也从医学的角度对人的生存状况、存在意义进行了深入探究。他主张面对无法把握的命运、面对死亡，人要成为命运的主人，不自暴自弃，不消极忍受，要活得有价值、有意义、有尊严。渡边的医生经历和长达20年的医学小说创作，都为作者日后从生理、心理角度描写男女情爱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经过多年的思考与积淀，人到中年的渡边淳一，在《欲乐园》发表的次年，以《一片雪》（1983）为里程碑，开始涉足爱与性、婚外情方面的题材，将剖析人物身体的手术刀转向了探索人的内心与情感，尤其的男女情爱本质的探究，开启了渡边文学的新时代。因此，1982年问世的《欲乐园》，便成为作者最后一篇具有压卷意义的医学小说。

《欲乐园》的描写重点是男主人公相川医生对命运的抗争，以及爱情婚姻对人物命运的影响，爱情这一文学主题的介入，充分体现了《欲乐园》承上启下的特点。

《欲乐园》的舞台是远离大都会的小岛。当地诊所医护力量薄弱，多年来全靠年过半百的所长村木英次独自支撑，其早已心力憔悴。由于担心自己哪一天倒下导致诊所瘫痪，村木所长有意识地寻找接班人，最终锁定在诊所事务员相川三郎的身上。相川拥有外科医生般纤细的手指和沉稳的性格，在所长的栽培下，他终于走上手术台，完成一些小手术。但是，由于他没有取得行医执照，受到了护士长等人的刁难。在此期间，唯有对相川抱有好感的护士铃木明子一直坚定不移地支持他。

相川虽然是个单纯、诚实地度过每一天的本分男人，一直踏实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路，但内心深处并不甘于一辈子埋没在小岛上。有一天，他临危受命，救活了一个患了宫外孕的年轻女人，她是东京某大医院院长的千金亚希子，她的出现无疑改变了相川和明子等人的人生。相川不由自主地做起了甜蜜的美梦。他不想从梦中醒来，为了维持和亚希子的爱情，他开始撒谎，并且编造了学历等虚假履历，终于和亚希子结了婚。进而凭借自己的医术，获得了亚希子以及她的院长父亲的信任，有望成为岳父医院的继承人，可谓是春风得意，前途坦荡。然而，当相川飘升到了高高的云端时，其冒牌医生的身份即将被揭露，他面临着入狱还是逃走的抉择，最后他选择了逃离。他拥有的一切瞬间变成了泡沫，从云端重新坠落到了地上。

作者通过冒牌医生相川的经历，揭示了在学历社会的日本，草根阶层想要进入主流社会困难重重的社会现实。由于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主题与时代契合等因素，小说还被搬上了银幕。

相川为改变命运而奋斗是小说的主线，三角恋爱则是与主线密切相关的副线。在护士明子与富家女亚希子之间，相川为了事业，最终选择了亚希子，这一选择也决定了他的滑稽命运。与明子的淳朴专一不同，亚希子是风流女子，而这一点也是吸引相川的因素之一。就是说，相川喜欢亚希子，不无肉体层面的原因。由此不难看出，作者为日后创作情爱文学埋下的伏笔。

正如渡边淳一其他作品一样，《欲乐园》也再现了作者的亲身经历。1959年，刚刚跨出校门的渡边淳一，被派往雄别煤矿医院工作。在这段时期，他经受了许多磨练。诸如做外科手术，主刀抢救宫外孕者等等，这些经历以及一起工作的护士长、护士、药剂师等同事，都成为了后来创作《母胎流转》和《风之峡》，乃至《欲乐园》的素材。

与男主人公不同的是，渡边考取了医生执照，走的是正规的精英之路，因此，他不需要靠婚姻来成就事业。不过，明子护士的原型却是渡边年轻时经历的两段恋情的女主角构成的。渡边从札幌医学院整形外科调到东京工作后，就与分隔两地的女友智子护士分了手。在银座酒吧认识了酒吧女招待铜子，很快坠入爱河，但渐渐地发现她太较真，太规矩，感觉很有压力，最终分了手。

这两个女人合在一起，便是《欲乐园》里的明子护士。就是说，在现实中，渡边与女友分手并非为了和富家女结婚，而是“见异思迁”。文学来自生活，高于生活。作者作为社会精英，却描写了想要飞上枝头当凤凰的草根主人公，看似令人费解，但看一看作者的其他作品，就顺理成章了。

对于现代社会造成的人的异化，作者一向甚为反感。他一贯主张，人应该回到原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追求生命的意义。在变幻莫测的人生与残酷命运面前，应该永不屈服，活得多彩多姿、轰轰烈烈，来证明自己曾经努力奋斗过，真实地存在过。他通过笔下独具个性的人物，对抗现今社会伦理体制对人的压抑，弘扬人性。这是以《失乐园》为代表渡边情爱文学与医学小说的共同本质。

从《欲乐园》的情节来看，是一个为了出人头地而抛弃爱情、最终自食恶果的男人的故事。因此，中国读者根据以往受的教育，会自然而然地解读为主题是谴责主人公的背德，是不自量力，是不知天高地厚。

然而，纵观渡边文学的一贯主题，却不难发现这恐怕是一种误读。正如对于《失乐园》的情死结局，也有中国读者理解为男女主人公无路可走，以死谢罪一样，对于渡边文学的本质，需要从日本文化特点等角度去解读。

正如小说题目的寓意那样，作者恐怕想要告诉人们，现代社会给予人才的只有这样海市蜃楼般不可靠的云梯，即便千辛万苦攀登到了高处，早晚也会坠落到地面。这样的由精英主宰的社会，不是更应该谴责的吗？因此，应该说小说主题乃是对扼杀人才的日本学历社会的批判。

不过，尽管相川最终为逃离审判而出了国，但他毕竟登上过风光无限的高峰，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实现了人生的价值。即便是短暂的，却是永恒的，可以无怨无悔的告慰自己的人生。

《欲乐园》希望人们思考的是：在当今社会中，人应该怎样生活，才算是真的生存过。

竺家荣

2018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