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纳尼亚传奇(刘易斯) - 邓嘉宛译 >
- 银椅
第一章 体育馆后面
这是个阴沉沉的秋日,吉尔·波尔在体育馆后面哭泣。
她哭,是因为他们一直在欺负她。不过这里说的不是校园故事,所以我会尽量少说吉尔的学校,这学校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这是一所“男女合校”的学校,以前被称为“混合”学校,有人说,这学校的“混”远不如学校经营者的头脑那么“混”。这些人认为,应该允许男孩和女孩随意为所欲为。不幸的是,有十到十五个最大的男孩和女孩,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欺负人。所有各种各样可怕的事,若在一般学校里早就在学期中被发现并制止了,但是在这所学校里却无人制止。或即使事情被制止,犯事者也不会遭到驱逐或惩罚。校长认为他们是有趣的心理学个案,会派人把他们找来,和他们长谈几小时。如果你知道校长想听什么并投其所好,最后主要的结果反而是你会变成校长的宠儿,而不是受到惩罚。
这就是为什么吉尔·波尔在这个阴沉沉的秋日,会躲在体育馆后面和灌木丛之间那条潮湿的小路上哭泣的原因。她还没哭完,体育馆拐角那儿有个男孩拐过来,吹着口哨,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差点一头撞上她。
“你走路不带眼睛的吗?”吉尔·波尔说。
“好吧,”男孩说,“你用不着发——”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的脸。“我说,波尔,”他说,“怎么啦?”
吉尔只扮了个鬼脸,是那种想要说什么却怕一张口又会哭起来而产生的表情。
“我猜——像往常一样,是他们。”男孩沉着脸说,两手更深地伸进裤袋里。
吉尔点点头。即使她本来可以说,也没必要说了。他们都知道。
“好吧,听着,”男孩说,“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他本来是好意,但是他说话的口气的确像要开始长篇大论。吉尔突然大发脾气(如果你委屈哭泣的时候被人打断,你也会火大的)。
“噢,走开,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她说,“没人叫你来管闲事对吧?你要做好人,要来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对吗?我猜,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像你一样,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讨好他们、拍他们马屁、巴结他们。”
“噢,老天爷!”男孩说着,一屁股坐在灌木丛边长满青草的土堤上,不过他很快又站了起来,因为草坡湿透了。这男孩的名字,很不幸叫做尤斯塔斯·史瓜[1],但他不是坏人。
“波尔!”他说:“这公平吗?这学期我做过这类的事吗?那只兔子的事我不是起来对抗卡特了吗?我在折磨拷问下不是也守着史皮文斯的秘密吗?我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吉尔抽泣着说。
史瓜见她还没平静下来,很明智地递给她一颗薄荷糖。他自己也吃了一颗。不久,吉尔开始用比较清醒的头脑来看事情了。
“对不起,史瓜,”她很快就说,“我那么说不公平。这学期你是做了那些事。”
“你要是办得到,就别再提上学期的事了吧。”尤斯塔斯说,“那时候我是另外一个人。我是——天啊!我真是个小混蛋。”
“嗯,坦白说,你真的是。”吉尔说。
“那么,你认为我变了吗?”尤斯塔斯说。
“不仅仅是我,”吉尔说,“大家都说你变了。他们也注意到了。昨天,埃莉诺·布莱基斯顿在我们的更衣室里听到阿黛拉·潘尼法德谈到这件事。她说:‘有人控制了史瓜那小子。这学期他很不听话。接下来我们得去照顾照顾他了。’”
尤斯塔斯打了个寒战。实验学校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被他们“照顾”是怎么回事。
两个孩子不发一语静默了半晌。水珠从月桂树叶上一滴滴落下。
“你为什么和上学期那么不一样?”吉尔开口说。
“假期里我碰到了许多奇怪的事。”尤斯塔斯神秘地说。
“什么样的事?”吉尔问。
尤斯塔斯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
“听着,波尔,你我讨厌这个地方,能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对吗?”
“我是这样没错。”吉尔说。
“那么,我想我可以信任你。”
“你真好。”吉尔说。
“是啊,不过,这秘密真的很棒。我说,波尔,你很容易相信事情吗?我的意思是,那种大家都会嘲笑的事情?”
“我从来没机会去信或不信,”吉尔说,“不过我想我会信。”
“如果我说,刚过的那个假期,我离开了世界——这个世界——你相信我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好吧,那我们就别管什么世界不世界。假如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到过一个地方,那里的动物会说话,那里有——呃——魔法和龙——还有你在童话里听到的一切的事。”说这些话的时候,史瓜感到非常尴尬,脸涨得通红。
“你是怎么去到那儿的?”吉尔说。她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好意思。
“唯一办法是——只能靠魔法。”尤斯塔斯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我是和我表哥表姐一起去的。我们是——‘咻’一下就被带过去了。他们以前就去过那边。”
这时他们因为压低了声音说话,吉尔不知怎的就觉得更可信了。随后,一种可怕的猜疑突然笼罩了她,她说(神情非常凶,那一刻看上去就像一只母老虎):
“如果我发现你是在捉弄我,我就永远、永远、永远再也不跟你说话。”
“我没捉弄你。”尤斯塔斯说,“我发誓我没有。我可以用任何东西发誓。”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一个人要发誓的时候会说:“我用《圣经》发誓。”但是实验学校不鼓励人读《圣经》。)
“好吧,”吉尔说,“我相信你。”
“而且不告诉别人?”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兴奋。可是话一说完,吉尔环顾四周,看见秋日阴沉的天空,听见树叶滴水的声音,又想到实验学校里所有绝望的事(这学期有十三周,眼前还有十一周要过),她又说:
“但是,归根结底,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不在那边,我们在这里。我们毫无疑问到不了那边。我们能去吗?”
“这正是我一直在想的事。”尤斯塔斯说,“我们从‘那个地方’回来的时候,有人说佩文西家那两个孩子(就是我的表哥表姐)再也不能去了。你知道吧,那是他们第三次去那里了。我想他们已经用完了他们的机会。但是他从来没说我不能去。要是不能再去,他肯定会说的,否则,他是要让我再去吗?我总忍不住想,我们能不能——有没有可能——?”
“你是说,做点什么让它发生?”
尤斯塔斯点点头。
“你是说,我们可以在地上画个圈——在圈里写几个奇怪的字——然后站进圈里——念点咒语什么的吗?”
“嗯,”尤斯塔斯认真想了一会儿以后说,“我相信我一直在想这样的事,只是我从来没做。不过现在来到关键时刻了,我有个想法,那些圈圈啊、咒语啊什么的,都是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他不会喜欢的。那看起来像我们认为自己能要他做些什么事。但是,说真的,我们只能请求他。”
“你一直在讲的这个人是谁?”
“在‘那个地方’,他们叫他阿斯兰。”尤斯塔斯说。
“好古怪的名字!”
“还没他本身一半古怪。”尤斯塔斯严肃地说,“不过,就让我们这么做吧。我们只是请求,不会有什么害处的。来,我们肩并肩,像这样,再把手臂伸向前,手掌心朝下,就像他们在拉曼杜的岛上做的那样——”
“谁的岛?”
“我改天再告诉你那件事。他大概会希望我们面对东方。让我想想,哪边是东边?”
“我不知道。”吉尔说。
“女孩子真是特别奇怪,她们向来分不清楚东南西北。” 尤斯塔斯说。
“你也不知道。”吉尔愤怒地说。
“我当然知道,如果你别一直打岔,我早就找出来了。那边是东边,正对着那些月桂树。现在,你可以跟着我说吗?”
“说什么?”吉尔问。
“当然是我要说的话啊。”尤斯塔斯回答,“现在——”
他开始说:“阿斯兰,阿斯兰,阿斯兰!”
“阿斯兰,阿斯兰,阿斯兰。”吉尔重复道。
“请让我们两个人进去——”
这时,体育馆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说:“波尔?没错。我知道她在哪里。她在体育馆后面哭呢。要我把她拖过来吗?”
吉尔和尤斯塔斯互望一眼,立刻冲到月桂树下,开始急忙爬上泥泞陡峭、长满灌木丛的土坡,速度之快,值得称赞。(由于实验学校奇怪的教学方式,里头的学生对法语、数学、拉丁语之类的学科学到的东西不多,但是对在“他们”找上门来时,如何快速又安静地溜走,倒是学了不少。)
忙乱地爬了大约一分钟后,他们停下来倾听,从听到的嘈杂声判断,后面有人在追他们。
“要是那扇门能再打开就好了!”史瓜边爬边说,吉尔点点头。在灌木丛顶端有一堵高高的石墙,墙上有一扇门,你可以从那扇门出去,进到一片开阔的石楠荒地上。那扇门几乎总是锁着的。不过有几次大家发现它开着,也可能只有一次它是开着的。但是你可以想象,即使门只开过一次,这种记忆也会让人一直抱持着希望,想尝试打开门。因为,如果门碰巧没锁,那将是溜出校园却不被人看见的好方法。
吉尔和尤斯塔斯这会儿都是又热又脏,因为几乎一直弯腰弓身走在月桂树下,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围墙边。门就在那儿,像往常一样关着。
“肯定开不了的。”尤斯塔斯把手按在门把上说,接着,“噢——噢——噢,我的天啊!!”因为,门把转动,门开了。
刚才他们俩还想,如果碰巧门没锁上,他们要以双倍的速度冲出门去。但是当门真的打开了,他们俩却站定不动了。因为他们所看见的和之前所预期的完全不同。
他们原本以为会看见石楠遍生的荒野坡地,一直往上延伸,与阴沉沉的秋日天空汇合在一起。结果迎接他们的是灿烂耀眼的阳光,从门口倾泻而入,就像在六月天里你打开车库的门,阳光倾泻进车库的景象。阳光使草地上的水滴像珠子一样闪闪发亮,也照出吉尔脏兮兮的、泪痕斑斑的脸。他们一看就能看出来,阳光肯定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看见光滑的草坪,比吉尔过去所见过的草坪都更光滑、更明亮,还有碧蓝的天空,还有来回飞舞的色彩鲜艳的东西,有可能是珠宝,也可能是巨大的蝴蝶。
吉尔虽然一直渴望见到这种情景,但她还是感到害怕。她望向史瓜的脸,发现他也是一脸害怕。
“来吧,波尔。”他以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声音说。
“我们回得来吗?这样安全吗?”吉尔问。
这时,后方传来一个刻薄、恶毒的声音,尖声叫道:“好啊,波尔,大家都知道你在那里。你给我下来。”那是伊迪丝·杰克尔的声音,她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但是是他们的喽啰,并且专爱搬弄是非。
“快!”史瓜说,“来,牵着手,我们千万不能分开。”吉尔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抓住她的手,拉她穿过那道门,走出了学校的范围,离开了英国,离开了我们的世界,进到了“那个地方”。
突然间,就像一下子关掉了收音机那样,伊迪丝·杰克尔的声音消失了。立刻,他们周围充满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声音。它来自头顶上那些色彩鲜艳的东西,原来是鸟。它们发出的声音很喧闹,不过听起来很像音乐——一种很前卫的音乐,你刚听的时候可能不太适应——比我们这个世界的鸟鸣更像音乐。然而,尽管有鸟鸣,背景里还是有一种无声无息的寂静。那种寂静加上空气的清新,让吉尔觉得他们一定是在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顶上。
史瓜仍牵着她的手,他们一面向前走,一面瞪大眼睛朝四面张望。吉尔看见四面八方都长着巨大的树,很像雪松,但是比雪松更巨大。不过它们长得很稀疏,树下也没有矮灌木丛,所以不妨碍他们可以向左右望进森林里很远的地方。吉尔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同样的景物——平坦的草地,飞掠的鸟,身上的羽毛是黄色或蜻蜓蓝,或七彩的羽毛,蓝色的阴影,和一片空寂。凉爽、明亮的空气里一点风也没有。这是一座非常孤寂的森林。
正前方没有树木,只有碧蓝的天空。他们一直往前走,没说话,直到突然间吉尔听见史瓜说:“小心!”并感觉自己被往后扯回去。他们正站在悬崖边上。
吉尔是那些没有恐高症的幸运儿。她一点也不在意站在悬崖边。史瓜将她一把拽回来反而使她很气恼——“就像我还是个小孩似的。”她边说边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等看见他一脸煞白,她更看不起他了。
“怎么啦?”她说,并且为了炫耀自己并不害怕,她站到离边缘很近的地方,事实上,站到比她本来想站的地方更贴近边缘。然后她往崖下看了看。
这下,她才明白史瓜脸色发白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的世界的悬崖,没有一座能与这悬崖相比。想象一下你站在你所知最高的悬崖顶上。再想象你正俯瞰着悬崖底部。接着想象悬崖继续往下延伸,底部更远,十倍远,二十倍远。在你一直这么往下看去的时候,想象你瞥见一些白色的小东西,乍看之下可能误以为是绵羊,但是你很快就意识到它们是云——不是一抹抹薄雾般的浮云,而是一团团巨大蓬松的白云,它们大多数就像群山一样巨大。最后,在这些白云的间隙中,你第一次瞥见了真正的崖底,它是如此之远,远到你根本看不出它是田野还是树林,是土地还是河流:崖底和那些白云的距离,远超过你和那些白云的距离。
吉尔盯着崖底。然后她想,也许自己该从崖边往后退一两步,可是她又因为顾虑到史瓜的想法而不愿意往后退。接着,她突然改变主意,决定不在乎他怎么想,她都要赶快远离这个可怕的悬崖边缘,并且再也不嘲笑任何有恐高症的人了。但是,就在她想挪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她的两条腿就像变成一摊烂泥一样,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
“你在干什么,波尔?快回来——你这十足的傻瓜!”史瓜喊道。但是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她感觉史瓜抓住了自己。可是现在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胳膊和腿了。在悬崖边缘有一阵短暂的拉扯。吉尔恐惧至极,头晕目眩,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不过有两件事令她终生难忘(它们经常回到她的梦里)。一是她挣脱了史瓜抓她的手;二是那一瞬间史瓜发出一声恐怖尖叫,失去了平衡,坠向了深渊。
幸运的是,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做了什么,便有一只巨大、颜色鲜艳的动物冲到了悬崖边。它趴下来,往前探出头去吹气(这真是怪事)。不是咆哮,不是喷鼻息,而是大大张开嘴巴吹气,稳稳地吹着,就像吸尘器稳稳地吸一样。吉尔躺在离这只动物很近的地方,可以感觉到那股气在它体内稳稳地震动着。她因为爬不起来,只能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几乎要晕过去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真的晕过去,但是人并不是想晕过去就能晕过去的。最后,她终于看见,在她底下很远的地方,有个小黑点正在飘离悬崖,并且微微向上升。它在上升的同时也飘得更远。等到它上升到悬崖顶端的高度时,也已经远到她看不见了。它显然正以极快的速度远离他们。吉尔禁不住想,是她身边那只动物把它吹走的。
于是她转头去看那只动物。那是一只狮子。
[1]尤斯塔斯·史瓜(Eustace Scrubb),这个姓氏有矮灌木丛的意思,整个姓名读起来,发音像“无用的矮灌木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