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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认为自己已经能承受一定程度的肉体疼痛了。
两年多前,我在卢利特村北方的洞窟里,与从黑暗领域入侵的哥布林们交过手。在战斗当中,被队长哥布林的蛮刀砍中左肩,那虽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却因为太过疼痛──正确来说应该是疼痛引起的恐惧而怯战,以至于整个人无法动弹。
那个经验让我确实知道自己在地底世界的弱点。由于NERvGear与AmuSphere都具备疼痛缓和装置,所以长期在能借由装置消除疼痛的世界里战斗,让我失去了对疼痛的忍耐力。
之后我便经常告诫自己,在和尤吉欧练习或者在学院进行比赛时,就算被木剑击中也不能怯战,而成果就是在和整合骑士们对战的过程中,就算受了伤也没有因为胆怯而无法动弹。因为在地底世界里,就算手脚被砍飞,只要天命没有耗尽就能够完全治愈。
但是──
在漫长的旅途快要结束时,我又因为魔像的一击而得知了自己根本没有克服任何东西的残酷事实。
最高司祭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创造的战斗兵器,名为「巨剑魔像」的力量与速度都超乎想像之外。其超绝的性能甚至可以说超脱了这个世界的常理。能够挡下左手的第一击已经算是奇迹,左后脚的第二击根本完全看不见。
形成魔像脚部的剑似乎刺入我的右侧腹,一一剖开内脏后由左边腋下穿出。遭受痛击的瞬间,虽然只感觉有冰块般的寒气抚过腹部,但被弹飞、撞上窗户并且滚落到地上的现在已经有灼热的剧痛传遍全身。不但连指尖都动不了,下半身甚至完全没有感觉。说不定身体已经快要断成两截了。
竟然还能像这样保持思考能力已经算是奇迹。
或许是因为现在感觉到的绝望远超过疼痛的关系吧。
我的天命应该正以前所未见的速度减少当中,到归零为止应该只剩下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了吧。
而整合骑士爱丽丝所剩时间应该比我更少。倒在远处地板上的黄金骑士,胸口完全被巨剑魔像贯穿。虽然似乎逃过心脏被直接砍中的命运,但出血量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很可能就算用最高级的治愈术都来不及解救她的生命了。这个奇迹的人工摇光只凭意志力就突破全地底世界人民都被施加的「右眼封印」,但是现在却即将在我眼前消失。
虽然不在视界里,但应该还站着的超级好友尤吉欧,生命应该也宛如风中残烛。就算他的剑技已经超越我,但那根本不是能用剑技对抗的敌人。
巨剑魔像一边引起地面震动一面前进的模样映入视线逐渐模糊的眼睛。
即使想大叫快逃啊,嘴里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不对,其实就算大叫,尤吉欧也不可能逃走。他一定会举起蓝蔷薇之剑,为了解救我与爱丽丝去对抗强大的敌人。
之所以会陷入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全是因为我的误判──愚蠢地认为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应该无法杀人。
在大图书馆里,贤者卡迪娜尔已经用茶杯跟我解释过这个世界「禁忌」的本质了。她想告诉我的是,无论什么禁忌都有破解的方法。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恐怕就是借由创造不用自己动手,就能自动屠杀敌人的兵器来突破自己的限制。
灼热的剧痛不知何时渐渐转变成虚脱的感觉。
我的天命马上就要归零了。那个瞬间我就会被排出这个世界,然后在STL里醒过来,接着RATH的工作人员们就会告诉我,现在的Underworld──包含爱丽丝与尤吉欧在内的所有摇光全都毫无例外地被删除了。
真希望让自己天命的定义也变得跟尤吉欧他们一样。
如果能在这里和他们两个人一起迎接真正的死亡就好了。
除此之外,我还能够用什么方式对他们表达我的歉意呢?
慢慢变暗的视界里,只有巨剑魔像持续前进的四只脚,以及倒在地上的爱丽丝那头金发的光辉不停地在摇晃。
最后连那些光线都慢慢远去。
就在这个时候,耳朵旁边出现一道细微但是相当确实的声音。
「快使用短剑啊,尤吉欧!」
那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圆滑声音。我就这样在无法思考的情况下,持续听着这道女中音与尤吉欧之间的对话。
声音的主人简短地做出几道指示后,随即宣布会争取时间并从我耳边离开。一瞬间,感觉右边脸颊像是被某种温暖的物体碰了一下。
这道温度稍微唤回我身体的感觉,让我拼命抬起已经闭起一半的眼睑。
这时无声跳到我眼前被自己血液濡湿的绒毯上的──
是一只闪烁黑色光泽的小小蜘蛛。
不会错的,那是夏洛特。贤者卡迪娜尔为了收集情报而让她躲在我身边两年的使魔。
但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在大图书馆里,主人已经解除了这只小蜘蛛的任务,而她也消失在书架的缝隙当中了。
由于太过惊讶,让我暂时忘记了痛苦与恐惧,而那只看起来如此渺小的生物就在我眼前往慢慢靠近的巨大魔像冲去。
八只纤细的脚以令人看得眼花的脚步踢着绒毯。但是蜘蛛一步的距离根本无法和魔像比较。面对准备攻击尤吉欧的魔像,她到底打算用什么方法来争取时间?
想到这里的我,立刻就因为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而发出细微的喘息声。
蜘蛛的身体忽然变大了一圈。
每当尖锐的脚刺到地面,蜘蛛的身体便会急速变大。她马上就超越老鼠、猫、狗的尺寸,而且还在持续巨大化当中。不久之后,我靠在地上的脸颊就感受到夏洛特的脚踢着绒毯所造成的沉重震动。
「──叽叽!」
巨剑魔像发出这样的金属声,终于发现夏洛特的存在。脸部的两颗宝石像是要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敌人般闪烁了起来。
「嗄啊啊啊!」
全长超过两公尺的巨大化黑蜘蛛就这样发出尖锐的威吓声,四只单眼也露出锐利的光芒。
身高虽然不到魔像的一半,但是和只由细长的剑所组起来的敌人相比,巨大化的夏洛特身体上还覆盖着看起来相当坚硬的甲壳。漆黑的壳在光线照射下闪耀带金色的黄绿红光辉,长了钩爪的八只脚看起来则像黑水晶一样。
相当于双臂的两只脚显得特别巨大,钩爪也长得让人误以为是剑。夏洛特高举起右脚,接着朝魔像的左脚敲了下去。
如同两把大剑互砍的沉重金属质撞击声响彻在整个大房间当中,爆出的橘色火花也照亮了微暗的室内。
这道闪光同时也照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奔跑的尤吉欧的身影。
他的目标不是魔像,也不是我或爱丽丝。
而是为了要实行夏洛特以短剑刺入升降盘的指令,朝向位于南侧墙边的圆形图案急驰。
尤吉欧背后,可以看见魔像因为夏洛特的一击而稍微失去平衡,但马上又站稳身子并高高举起右手剑。
魔像似乎已经完全把突然出现的巨大蜘蛛当成敌人,泛蓝的白色双眼一面发出锐利的光芒,一面猛然挥落右手。
夏洛特则是用左前脚来抵挡这一击。
在空中激烈碰撞的黄金剑与黑水晶钩爪再次产生强烈的冲击波,沿着地板传来的震动让我的身体也跟着阵阵微颤。
即使后侧的六只脚已经深深往下沉,大蜘蛛还是挡下巨剑魔像轻松就能把我和爱丽丝弹飞的一击。
接着双方就开始为了压倒对方的激烈推挤。夏洛特的脚的硬壳因为承受巨大重量而弯曲,构成魔像右臂的三把剑也从关节处发出了摩擦声。
均衡状态只维持了短短三秒钟。
随着「哔叽」的钝重声折断的,是夏洛特的左前脚。从切断面迸出乳白色体液,把黑色甲壳染上白色。
但是蜘蛛却连一步都没有退后,反而挥出剩下来的右前脚。目标是构成巨剑魔像脊骨的三把巨剑中间缝隙。也就是由内部发出紫色光芒的──敬神模组。
如黑色闪电般伸出的钩爪,看起来像是贯穿了应该是魔像最大弱点的三角柱──但下一个瞬间,像肋骨一样并排在脊骨左右两侧的好几把剑忽然一起动了起来。
「锵叽──!」一声宛如裁纸机的金属声响起。原来是左右各四根的剑刃互相交叉了。夏洛特深陷入该处的右脚,立刻被从中间左右切断,再次喷出大量体液。
魔像的肋骨缓缓打开后,从内侧掉下一半被切成好几块的脚。可能是确信自己获胜了吧,只见魔像的双眼像在嘲笑敌人般微微闪烁了一下。
夏洛特虽然失去两只前脚,但是依然相当勇敢。
她再次发出尖锐的叫声,然后为了用长在嘴巴上的粗粗短牙啃咬对方而扑向前去。
但是攻击却没有成功。魔像以看不见的速度往上踢的脚又砍下夏洛特左侧的两只脚,大蜘蛛失去平衡后整个跌落到地板上。
已经够了──快逃啊。
我很想这么大叫。
自己从来没有和那只名叫夏洛特的黑蜘蛛直接对话过。
但她却一直守护着我。当我在宿舍里的花坛培育的赛菲利雅花被莱欧斯他们扯断时,夏洛特甚至告诉我能救助花朵的方法。明明卡迪娜尔交给她的任务,就只有监视我而已啊。
没错──绝对不能让只是为了帮我们争取时间而挑战绝望战斗的她死在这里。
虽然不断想大喊「快逃啊」,但就是发不出声音。
以剩下来的四只脚勉强撑起身体的夏洛特,为了再次进行有勇无谋的突击而沉下身体。
但是魔像的左手还是快一步从正上方挥落,深深刺进黑蜘蛛呈现优美曲线的胴体当中。
「…………啊……」
从我喉咙里发出连悲鸣都称不上的微弱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出现的紫色闪光覆盖了我的视界。
我过去也曾看过这样的光辉。在大房间狂乱飘动的光带,全是由细微的文字列所组成。为了解救副骑士长法那提欧而使用卡迪娜尔的短剑时,也出现过同样的光芒。
一定是尤吉欧跑到升降盘的位置,然后将他的短剑刺在上面了。虽然不知道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但尤吉欧没有浪费夏洛特舍身突击争取到的时间。
在慢慢变淡的光芒照耀下,漆黑的蜘蛛即使身体被贯穿也还是试图要站起来,只见她不停用剩下来的脚扒着地板。但魔像的手随着潮湿的声音拔出去后,巨大身躯便无力地跌进白色血泊当中了。
并排在脸上的四颗单眼,原本像红宝石一样的鲜艳绯红色几乎完全消失。夏洛特就以这样的眼睛确认升降盘的模样,然后在牙缝不停滴血的情况下以虚弱的声音呢喃着:
「能赶上……真是太好了。」
她驱动发抖的右脚转动身体。四只眼睛温柔地凝视着我。
「最后……能跟你一起战斗……真的很……高…………」
她的话就像溶解在空气里一样戛然而止。红光在光滑的圆眼睛闪烁了几次后,就完全消失了。
发现视界逐渐模糊之后,我才知道即使在这种濒死状况之下,还是可以流出眼泪。黑蜘蛛的巨大身躯开始无声地缩小,白色血泊也迅速蒸发,最后只剩四只脚都蜷缩起来仰倒在地上,只有指尖大小的尸骸。
巨剑魔像似乎瞬间对自己屠杀的生命失去兴趣一般,回过头来以发亮的双眼盯上尤吉欧。
接着巨大身躯转了九十度,踩出去的脚部前端深深刺入地板之内。魔像前进的方向,可以看见紫色的光带依然不停摇曳着。
我挤出最后的力量将脖子转动了几公分,让视界能够看见光源。
圆形大房间的南端,距离玻璃窗稍远处的地板上,出现了像脉搏一样跳动的光环。那是我和爱丽丝移动到这第一百层来时所使用的升降盘。
光环中央刺着一只类似极小十字架般的物体。那是卡迪娜尔交给我和尤吉欧各一把的红铜短剑。她以留了两百年的辫子做为神圣力来生成这两把短剑,被短剑刺中者和卡迪娜尔之间会出现超越空间的隧道。
尤吉欧按照黑蜘蛛夏洛特的指示,把那个对付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最后手段刺到地板的升降盘上了。
升降盘,不对,现在整个房间都充满紫色光芒。在有如大量音叉产生共鸣般的高频率音逐渐增强下,整把短剑忽然分解,变成一道细长的光柱连结起升降盘与天花板。
呆呆站在旁边的尤吉欧,像是无法承受刺眼的光线般用左臂遮住脸庞。持续朝他前进的巨剑魔像似乎也因为这无法理解的现象而感到疑惑,在关节发出尖锐的声响后就停了下来。
光柱的宽度慢慢往外扩张,接着从中心部分出现光亮的暗茶色平面──板子。不对,那不是普通的板子。周围被四角形框架围住,而且一侧还有银色把手突出的物体是一扇门。
在我发现这件事的同时,光芒随即变得更加强烈然后消失。高频率的声音也沉静下来,整个大房间回归平静。
我和尤吉欧都默默地看着这扇外观与颜色都似曾相识的厚重大门。
异常现象平息下来之后,可能是程式再次启动了吧,只见巨剑魔像的右脚往前踏出一步。
这个瞬间──
喀叽一声细微的硬质声响让空气产生轻微但确实的晃动。
银制门把开始缓缓旋转起来。最后又出现一声坚硬的声音,接着门就被静静打了开来。
由于只有一扇门竖立在地板上,所以就算门打开了,另一侧应该也是这间大房间才对。但是,木框与门之间的空隙并没有应该出现的月光照射进来。内部完全笼罩在黑暗当中。
门缓缓移动,在开到五十公分左右便停了下来。目前依然看不见门内的模样。巨剑魔像无视门的存在继续前进,巨剑的攻击范围离尤吉欧只剩下三步……两步──
突然间,门内部的黑暗充满了庞大的光芒。
水平发射出来的,是纯白的闪电。
「铿──!」一声,比之前目击过的任何神圣术都要强烈的冲击声刺激着我的耳朵。直接击中巨剑魔像的雷光像生物般扭动,将巨大身躯变成一道黑影。
肆虐了几秒钟的电击终于沉静下来后,原本以为应该拥有无限耐久力的魔像,上半身晃动了一下后就不再往前进。几十把剑上都冒出淡淡白烟,双眼则开始不规则地闪烁。
这时门里再次出现一道闪电,轰中依然想移动的怪物。要使出拥有如此威力的神圣术,至少也得咏唱几十行术式才行,因此这种连射速度只能说是匪夷所思。就在各处都出现焦黑的魔像,一边发出尖锐吼声一边往后退了一步的仅仅半秒钟之后……
响起更加激烈的雷鸣,接着就是第三道闪电。被比刚才那两道还要粗大的白光击中后,身高一丈五尺的战斗兵器就像纸工艺品一样被轰了出去。在空中不停旋转的巨人通过滞空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右侧,最后重重摔落在房间深处地板上。我感觉到它掉落时的冲击让整座中央圣堂都为之震动。
整个翻倒的魔像虽然停止动作,但天命似乎仍未耗尽,手脚上的剑尖都还在微微发抖。不过应该不可能马上站起来才对。
我把视线移回来,再次看向门后面的黑暗。
这时我已经确定即将出现在那里的人是谁了。因为在这个世界里,能够连续使用这种超绝神圣术的人,除了最高司祭亚多米尼史特蕾达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人。
首先从黑暗深处出现的,是一根细长手杖,以及握住拐杖的小手。接着就是纤细手上的宽松袖子、叠出好几层皱折的黑色天鹅绒长袍、上头有彩穗的四角形帽子。最后从长袍衣摆下稍微露出的平底鞋往前走出一步,无声地踏上绒毯。
看起来相当柔软的栗色卷发以及银框小眼镜出现在月光下,同时具有青涩与无限睿智的大眼睛也在镜片深处发出光芒。
在被隔离的大图书馆里度过等同于永远的岁月后,卡迪娜尔这个身为最高司祭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分身且拥有对等权限的贤者,终于悠然走到蓝白色月光下并停下脚步。下一刻,她背后的门便自动关了起来。
卡迪娜尔为什么能从成为隔离空间的图书馆里来到这个大房间呢?
靠的当然就是尤吉欧手上那把红铜短剑了。按照夏洛特指示插在升降盘上的短剑,让升降盘与卡迪娜尔产生连结。如此一来,要以术式将升降盘连接的空间换成图书馆对她来说就只是举手之劳。
娇小的贤者首先以教师般的严肃表情环视了一下应该是首次来到的中央圣堂顶楼。
接着看向站在旁边的尤吉欧并轻轻点了点头,而她也一直凝视着躺在稍远处的骑士爱丽丝。把视线移到同样趴在地上的我身上后,她像是要我放心般露出了微笑后再次点了点头。
到了最后──
卡迪娜尔才毅然挺起娇小的身躯,看着飘浮在大房间深处且一直保持沉默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从侧脸无法看出睽违两百年又和宿敌对峙的贤者,内心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感慨。
确认完状况的卡迪娜尔,随即迅速举起右手的手杖。下一个瞬间,她娇小的身体便浮起来,像在空中滑行般来到我和爱丽丝倒地之处。
降到地板之后,她首先用杖头轻轻碰了一下爱丽丝的背部,结果马上有闪闪发亮的光粒降下渗进骑士的身体里。
她接着又用细长手杖敲了敲我的肩膀,再次出现的温暖光芒立刻包围我已经完全丧失感觉的身体。
自己宛如变成空壳般的冰冷虚无感率先消失,接着被魔像刺中的腹部也再次感觉到灼热的剧痛。当我强忍住快要冲出口的悲鸣时,疼痛感随即被温暖的波动融化。疼痛消失,身体的感觉也恢复过来之后,我便数次开合僵硬的右手,然后畏畏缩缩地摸向肚子的伤口。
一摸之下,发现残留的伤痕虽然还是有点刺痛,但是几乎让身体断成两截的重伤已经痊愈还是让我感到惊愕不已。我如果想用治愈术发挥出同样的效果,可能得在阳光照射下的森林里持续咏唱术式好几个小时才行吧。
虽然这是治愈力夸张到让人难以相信自己已经得救的神圣术,但当然也得付出同等的代价。而且付出代价的人是施术者卡迪娜尔而不是我,因为这可能正是最高司祭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故意造成的状况──
像是完全不在意我充满战栗的想像一般,卡迪娜尔再次轻轻浮了起来。
稍微移动之后才降下来的她,来到躺在绒毯上的小小黑色尸体前面。
她咚一声轻轻把手杖插在地板上。即使把手放开,手杖也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直立着。
卡迪娜尔轻轻弯下腰,双手温柔地从地板上把遗骸捧起来。将包裹着黑蜘蛛夏洛特的双手移到胸前后,少女便深深低下头,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呢喃:
「这个……顽固的家伙。我不是解除你的任务,要你好好休息,在自己喜欢的书架角落过自由的生活了吗?」
圆眼镜深处的长睫毛眨了两三下。
我以终于能好好活动的右手握住掉落在旁边的黑剑后,以它代替拐杖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靠到卡迪娜尔身边,先省略其他许多该说的事情,直接先问道:
「卡迪娜尔……那就是夏洛特真正的模样吗……?」
晃动卷发抬起头来的贤者,以微微湿润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后,以甚至让我感到有些怀念的口气回答:
「……即使是在这个人界里,上古时代也有许多魔兽与怪物栖息在森林与荒野当中。你应该很习惯这种存在了吧。」
「…………拥有名号的怪物吗……但是……夏洛特会说人话,而且也有感情……难道她也有摇光吗……?」
「没有……如果借用你的世界的说法,夏洛特其实是跟NPC同样的存在。她不是存放在LightCube里,而是由Main Visualizer角落的一个小小拟似思考引擎所驱动,说起来算是系统的一部分。从前人界也配置了许多能使用泛用语与人问答的大型野兽、古木与巨岩。但是……牠们全都消失了。半数是被整合骑士消灭,而另一半则是被亚多米尼史特蕾达这家伙拿来当成物体神圣力了。」
「这样啊……就像在北方山脉的洞窟里变成骨头的守护龙一样……」
「没错。我因为觉得牠们很可怜,就尽可能保护这种新生成的AI。我所驱使的使魔,大部分都是没有思考引擎的小型个体,但里面也有像夏洛特这样,让我所保护的AI替我工作。因为牠们都有很高的能力值,所以就算外表缩小,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受伤。所以躲在你衣服里的时候,就算你怎么乱动都没办法伤到她。」
「但……但是……但是……」
我一直凝视着横躺在卡迪娜尔手掌当中的尸骸,强行忍住再次溢出的泪水继续问道:
「夏洛特的言行举止,不是拟似AI所能模仿的喔。她救了我的性命。为了我而牺牲了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她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之前也说过了,这个孩子已经活了五十年。这段期间一直和我说话,也看过了许多人类。跟在你身边也很快就过了两年……一起度过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没有摇光──」
卡迪娜尔忽然加强声音的力道,然后以坚决的态度说完接下来的话:
「就算她知性的本质不过是输入与输出档案的累积,却依然带有真正的心。没错,有时甚至还会有爱。我想这是你这个家伙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空虚的人啊!」
年幼的贤者以凛然清晰的声音这么大叫,然后终于笔直地瞪向两百年来的宿敌。
飘浮在远处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最高支配者,并没有马上回话。
她只是用手指合在一起的双手遮住嘴角,如同镜子一般的谜样眼睛浮现光芒。
根据卡迪娜尔在大图书馆里的叙述,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在和最原始的Cardinal系统融合时,为了防止自我修正用副处理程序──成为现在的卡迪娜尔基础的第二人格──叛乱,所以操作摇光舍弃了所有感情。
而在分裂成两个人之后,应该就没有被副处理程序夺取身体的危险了,所以她也没必要特别让感情这种对她来说毫无意义的东西复活才对。
因此我对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抱持的印象,就只是机械化地处理任务而已,因为这样才像一个程式般的人类。但是在中央圣堂最上层见到的最高司祭,却与我的想像有很大的差异。除了蔑视裘迪鲁金之外,她戏弄我们时的微笑,看起来也完全不像虚假的表情。
而且即使是现在──
银发银眼的少女也从双手遮住的嘴角发出真珠落玉盘般的笑声,然后眯起双眼。
嘻嘻、嘻嘻……
即使卡迪娜尔做出了严酷的批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似乎也只把它当成耳边风一般,不断晃动纤细的肩膀娇笑着。
最后在笑声当中,偷偷参杂着简短──但是让我刚才的担心成真的一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
嘻嘻、嘻嘻嘻嘻……
「我知道只要虐待这几个小孩子,你就会从那个发霉的地下室里钻出来。你就只有这点程度了吗,小不点?虽然准备了和我对抗的棋子,但是却没办法把他们当成棋子一样抛弃。人类真的没救了。」
果然──
正如我所害怕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真正的目的,是想借由把我们逼入绝境来引诱出隔离在大图书馆里的卡迪娜尔。换句话说,就是最高司祭还留有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绝对能获胜的手段。
但是,应该是她最终兵器的巨剑魔像已经几乎被卡迪娜尔破坏,而我们这边的尤吉欧和我应该都还能战斗。再仔细一看,就能发现爱丽丝似乎也已经恢复意识,目前正准备用单手撑起身体。
算是表里一体的卡迪娜尔与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只要一对一单挑的话一定会两败俱伤,所以目前的状况应该是我们占绝对优势才对。
也就是说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在连结图书馆的那扇门打开的瞬间,就应该放弃旁观而开始全力攻击。但是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巨剑魔像被毁、我和爱丽丝被治愈,然后又跟卡迪娜尔进行一段不算短的对话呢?
卡迪娜尔当然也和我有同样的疑问。但是她的侧脸完全看不出任何动摇,唯一只有严厉的表情。
「哼。一阵子没见,想不到你这家伙也变得很会模仿人类了嘛。难道这两百年来,你一直看着镜子练习怎么笑吗?」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再次以微笑带过卡迪娜尔辛辣的发言。
「哎呀,我才想问小不点为什么用这种老气横秋的口气讲话呢。两百年前被带到我面前时,明明还害怕到发抖呢。对吧,莉赛莉丝小妹。」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桂妮拉!我的名字是卡迪娜尔,是只为了消除你而存在的程式。」
「呵呵呵……好像是这样呢。而我则是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管理所有程式的人。抱歉这么晚才跟你打招呼啊,小不点。因为要准备欢迎你的术式耽误了一点时间。」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笑咪咪地说完话后,随即轻轻举起右手。
大大张开的五根手指,像是要捏碎某种看不见的物体般弯了起来。之前脸色完全没有改变过的雪白脸颊这时候闪过一丝血色,银色眼睛也出现激烈的光芒。发现那个最高司祭首次认真地集中精神之后,我的背部立刻涌起一股冰冷的战栗。
但是根本没有时间采取行动了。下一个瞬间,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右手已经用力握紧。
同一时刻──
大房间的每个方位都传出十几二十声「喀锵──!」的巨大硬质破碎声。我猜测包围大房间的巨大玻璃墙应该全都破碎了。
但还不只是这样而已。
破碎的除了窗户之外──还有外面黑漆漆的整片云海与满天星星,以及发出清澈蓝白色光芒的满月等夜空中的所有一切。
我只能呆呆看着天空变成无数碎片四处飞舞,互相撞击后又碎成更细的碎片往下掉落的模样。映照出星空的众多碎片掉落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只能用「非存在」来形容的光景。
完全没有远近感的黑色与紫色的空间,一边划出大理石花纹一边慢慢蠢动着。那是长时间凝视的话,会让观看者似乎连精神都被吸走的,完全虚无的世界。
虽然色泽与美感都有所不同,但感觉还是近似于那个时候看到的现象。就是过去在浮游城艾恩葛朗特崩坏时,包覆整个夕阳西下的天空,并且将其消去的白色光之薄纱。
难道这个地底世界也要崩坏、消灭了吗?人界、黑暗领域、村庄和城镇……以及生活在里面的人们……所有一切都要消失了吗?
当我快要陷入恐慌状态时,把我拉回来的,是卡迪娜尔虽然有些惊讶,却依然坚毅不摇的声音。
「你这家伙……把记忆体空间切离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感到疑惑,但还是无法将视线从亚多米尼史特蕾达身上移开的我,只看见那名银发少女缓缓放下右手低声回答:
「小不点……两百年前,差一点就能干掉你时却被你逃掉的确是我的失策。把那个发霉的地下室设置成非连续记忆空间的人确实是我自己,所以我也从那次的失败里学到教训了。我决定哪一天又把你引诱出来的话,一定要把你关在能让猫咪狩猎老鼠的笼子里。」
闭上嘴的最高司祭像是要完成最后的程序般,换成以左手指尖弹出啪叽一声。
下一刻,屹立在后方地板上的深茶色大门就随着比刚才小多了的破坏声炸成碎片,就连碎片也立刻在空中分解并且消失。最后连原本地板上那个标示升降盘位置的圆形图样也不见了。
站在圆形旁边的尤吉欧一脸惊讶地伸出右脚,在绒毯上踩了好几下。最后抬起头来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
总之,目前的情况是这样……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破坏的不是窗户外面的世界,而是世界与这座中央圣堂最上层的连结。
就算想尽办法破坏了周围的玻璃窗,应该也没办法到外面去了,因为那里根本不存在可以移动的空间。以想把某个人关在假想空间里的手段来说,这已经是最完美的结果了,可以说是只有身负管理者权限才能使用的手段。和这种方法比起来,存在于旧艾恩葛朗特第一层黑铁宫的监狱区根本就像在扮家家酒一样。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并没有浪费卡迪娜尔出现之后的几分钟时间──她根本是在准备这需要大费周章的术式。
但是……
完全切断空间的连结也就表示……
「我觉得你的比喻不太正确。」
比我早做出同样结论的卡迪娜尔立刻低声反驳对方。
「虽然只要几分钟就能切断连结,但要重新接续的话可不容易。也就是说,你自己也被关在这个地方了。而就现在的状况来看,哪边是猫哪边是老鼠还很难说吧?因为我们有四个人,而你只有自己一个。桂妮拉,如果你看轻这几个年轻人,那可是会倒大楣喔。」
卡迪娜尔说得一点都没错。
事到如今,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本人也没有那么简单就能离开这个空间了,而她和卡迪娜尔是拥有同等力量的术者。对我方阵营来说,只要趁着卡迪娜尔抵消敌人神圣术的空隙冲过去进行攻击──就能够分出胜负。
但是听见卡迪娜尔的反驳后,最高司祭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四个人对一个人?错了……你的计算也有点错误。正确来说……就算不包括我,也是四个人对三百个人哟。」
当甜腻的声音这么说完,最高司祭后方翻倒的金属块──几乎全毁的巨剑魔像,忽然发出快要震破耳膜的不协和音。
「什么……」
卡迪娜尔低声叫道。连续三记使出全力的雷击轰中对方后,她应该认为魔像已经无法复原了。因为连我也是这么深信不疑。
但是魔像在几秒钟前还都还黯淡无光的双眼,现在已经像两颗恒星般发出璀璨光芒。巨人以杀气腾腾的视线看着我们,像是受到的伤害一瞬间完全消失了般以两条手臂撑起上半身,接着四只脚插在地板上,随着腹部发出的巨响站了起来。
仔细一看,发现遭受卡迪娜尔的雷电连击后,各处因为烧焦而冒出白烟的巨剑零件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如同全新一样的光芒。
这个世界的高优先度武器的确拥有自动回复天命的能力,但必须经过仔细地保养并收入剑鞘当中才行。而且就算这么做了,还是得花上一整天才能把损失一半的天命恢复到最大值,更何况构成魔像身体的剑本来只是设置在柱子上的装饰品而已。
就算如同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所说的,所有零件都拥有神器级的优先度,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天命才对。
但是,能感觉到屹立在最高司祭身后的剑巨人,已经跟遭受雷击前一样──不对,应该说散发出更具压倒性的力量了。那种模样甚至让我觉得,只要能大量制造这种魔像,说不定真的能抵挡来自黑暗领域的总攻击。
默默呆立在现场的我,耳朵忽然听见娇小贤者尖锐的声音。
「桐人、爱丽丝、尤吉欧,快到我身后来!绝对不能到前面去!」
一听到这个指示,除了一开始就在卡迪娜尔身后的我之外,另外两个人也赶紧跑了过来。爱丽丝似乎完全从右胸被贯穿的伤势当中恢复过来了。虽然失去黄金护胸,底下的蓝色骑士服也出现了很大的裂痕,但是动作完全没有受到伤势影响。
坚强挺起背杆并举起金木樨之剑的爱丽丝,对着我小声呢喃道:
「桐人……这位到底是……?」
「……她的名字是卡迪娜尔。是两百年前和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战斗,然后被放逐的另一名最高司祭。」
另外也是──对管理者Administrator的格式化程式Formator,毫不留情地将世界回归于零的使者。
但是现在当然不能提到这些事情。看见爱丽丝脸上露出讶异的表情后,我又接着说明道:
「别担心,她是同伴。是救了我和尤吉欧,并且引导我们来到这里的人。她由衷喜爱并且担心这个世界。」
至少这些事情都是事实。爱丽丝看起来虽然还有些犹豫与迷惑,但还是悄悄把左手放在右胸──卡迪娜尔以奇迹般力量将其治愈的地方并深深点了点头。
「……知道了。高等神圣术能够反映施术者的心……我愿意相信帮我治疗伤势时,这位女士展现出来的温暖力量。」
我像是要表示「一点都没错」般对她点了点头。
就算是只有一行术式的最低等治愈术,在对别人施行时,效果还是会因为施术者的态度真诚与否而出现很大的差异。
卡迪娜尔的治愈术充满了能温柔溶解所有痛苦的真正慈爱,所以我才会期待与相信她要将地底世界归零的决心还有商量的余地──不过这些事情都必须等到在这场战斗获胜之后才能讨论了。
究竟是什么原理让完全失去力量的巨剑魔像一瞬间完全恢复,又该怎么与其对抗,这是目前得先识破的秘密。
全身带着暗沉金色光芒的魔像开始缓缓前进。
与其对峙的卡迪娜尔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杖,但现在已经没办法像几分钟前那样,以带有巨大威力的神圣术来先发制人了。因为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应该正虎视眈眈地,想趁卡迪娜尔使用术式的瞬间发动攻击。
──快点想办法,这就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
巨剑魔像的自动治愈能力应该是记忆解放术所带来的效果。如果是这样的话,构成魔像巨大身躯的三十把剑,成为其源头的「某种东西」应该拥有能办到这一点的属性。
听见天命自然回复,首先想到的是我右手上黑剑的源头巨树基家斯西达,但它的超级回复力是来自于阳光与地面不停供应的空间神圣力。
但是这座大房间的神圣力来源,就只有从南侧窗户照进来的月光而已。所以我不认为这里累积了能让那么巨大的身躯瞬间回复的神圣力。也就是说,巨剑魔像的源头并非像基家斯西达那样的自然物物体。
这样的话,剩下来的可能性就只有不依靠空间神圣力,本身就拥有回复力的生物型物体了。但是卡迪娜尔说过,过去这个世界里虽然存在许多拥有称号的巨大怪物,但现在已经灭绝了。另外像熊或者牛那样的一般动物个体,应该没有能产生那种攻击力的优先度才对。就算聚集了一万只动物并把牠们转换成剑,威力应该也远远比不上整合骑士们的神器。因为野兽的天命就是那么地少。优先度与耐久度是呈等比例,所以想制造出三十把那种等级的武器,至少需要数千,甚至数万只大型动物──……
等等。
刚才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好像说了某句奇怪的话。
四个人对「三百个人」。
用来制造那个巨剑魔像的个体,不是像动物那样的动态物体。而是人类个体,也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居民。而且──还高达三百个人。这样的人数已经足够消灭一个小村落了。
第六感告诉我,经由几乎要把脑袋烧焦的瞬间思考所得到的结论就是无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却完全没有解开谜题后的爽快感,反而是一股压倒性的恐惧朝我心头袭来。我从脚尖到背肌乃至于脖子全部都起了鸡皮疙瘩。
地底世界的人民不只是一般的动态物体。他们和我们这些现实世界的人一样都有真正的摇光,也就是灵魂。而且就算被变质成长剑,只要肉体还存在,摇光就不会停止活动。
这也就表示,被变成那个魔像零件的人们,即使是在没有眼耳口的金属当中,可能也还保留着意识。
似乎又快我一步做出同样结论的卡迪娜尔,整个娇小的身躯都紧绷了起来。她举起手杖的小手,已经用力到完全失去血色了。
「…………你这家伙。」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因为足以覆盖稚嫩感的怒气而变得沙哑。
「你这家伙……竟然……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你这样还算是统治者吗!被变成那具剑人偶的,不都是你本来应该要守护的人民吗!」
这时我的左侧同时传出两道喘息声。
「人民……?你说的人民是……人类吗?」
尤吉欧一边狼狈地退了一步一边这么呢喃着。
「你说那个怪物……是人……?」
依然把左手放在胸口的爱丽丝也发出呻吟。
整个大房间充斥着冰冷紧绷的寂静。
最后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终于像是享受着我们四个人的惊愕、恐惧以及怒气般,一边微笑一边回答:
「答•对•了。终于发现了吗?我还担心你们会不会在我说出真相前就都死光了呢。」
她像是真的感到很高兴般,以天真无邪的笑声笑了好一阵子,最后这个绝对的统治者才啪一声拍了一下手继续说道:
「我对小不点真有点失望。明明两百年来都躲在洞穴里偷看,却还是无法了解我。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你妈妈啊。」
「……别说蠢话了!我早就看透你烂到骨子里去的死个性!」
「那你为什么还说『应该守护的人民』这种无聊的话呢?我怎么可能会在意那么低次元的事情呢。」
我感觉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明明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是包围她的空气却忽然变冷了。这时她又从露出绝对零度微笑的嘴唇里,丢出像冰之微粒子一样的话来:
「我可是支配者喔,只要下界有可以被我随意支配的东西存在就可以了。至于那东西是人类还是巨剑,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你……这家伙……」
卡迪娜尔沙哑的声音到这里就中断了。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名为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女性,不对,应该说这个存在的精神构造实在超出我能理解的范围。正如名字所显示的,她是系统管理者,所以认为人界的居民只不过是可以改写的资料档。真要比喻的话,就像现实世界里的网路中毒者,只是为了收集、整理而持续下载庞大的档案一样吧。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档案里面有什么东西。
根据卡迪娜尔在大图书馆里面告诉过我的内容,烙印在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灵魂上的原则是「维持地底世界」。她的话虽然正确,却不算掌握所有的事实。
旧SAO世界里,初代Cardinal系统是没有灵魂的管理程式,而它有把我们这些玩家当成人类……也就是有自我意识的生命吗?
答案是没有。
它只把我们当成应该管理、筛选以及删除的档案。
存在于遥远过去的少女桂妮拉,或许真的没办法杀人。
但对现在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来说,人类已经不是人了。
「哎呀,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呢?」
在高处低头看着我们的管理者以可爱的动作歪着头这么表示:
「我只不过是将区区三百个个体进行物质变换而已,你们不会因为这样就吓到了吧?」
「你说区区……?」
卡迪娜尔以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这么质问,而最高司祭则是傲慢地点头回答:
「区区、些许、一丁点哟,小不点。在完成这个人偶之前,你知道有多少摇光崩坏了吗?说起来呢,它也不过是原型而已。如果要对抗讨人厌的负荷实验而量产完成型,应该需要一半左右喔。」
「你说的……一半是……」
「一半就是一半啊。存在于人界的人类个体约有八万,而他们的一半……就是四万个体。有这么多数量应该就足够抵挡黑暗领域的侵略,并进攻对方的土地。」
轻松说出极为恐怖的内容后,亚多米尼史特蕾达便用银色眼睛看向站在我左侧的骑士。
「怎么样,这样你满足了吗,爱丽丝小妹?我确实守护了你最珍视的人界哟。」
爱丽丝只能默默听着对方发出调侃般的窃笑。
虽然注意到握住金木樨之剑剑柄的手已经在微微发抖,却无法立刻了解让她有这种反应的究竟是恐惧还是愤怒。
最后面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是将情绪压抑到极限的一个问题。
「……最高司祭大人。人类说的话您已经听不进去了。所以,我要以一个神圣术师的身分请问您。构成那个人偶的三十把剑……其所有者究竟在哪里?」
我一瞬间感到疑惑。解放三十把剑的记忆,让其组成魔像的就是亚多米尼史特蕾达自己。因此虽然有点不符合原则,但我还是认为所有者应该就是最高司祭。
但是,爱丽丝接下来的话却否定了我的推测。
「最高司祭大人不可能是所有者。就算可以打破每个人只能完全支配一把剑的原则,也绝对不可能逾越下一个原则。要解放记忆,剑和主人之间一定要有坚强的羁绊。像我和这把金木樨之剑、其他骑士和他们的神器,或者桐人、尤吉欧与他们的剑一样。主人打从内心爱着自己的剑,而剑也必须爱着主人。司祭大人,如果形成这个人偶的剑是来自于无罪的人民──那么这些剑就不可能爱着您!」
将话说完的爱丽丝,声音在空气中留下毅然的残响。
这时打破寂静的,是亚多米尼史特蕾达一直带着谜团的笑声。
「呵呵呵呵……稚嫩又愚蠢的灵魂怎么会如此有生气呢?就像刚摘下来的苹果般酸甜的感情主义……让我现在就想把它捏碎,然后把流出来的果汁喝个精光啊。」
镜子般的眼睛像反映出她内心的激昂般,开始出现七彩光辉。
「但现在还不行,还不到那个时候。爱丽丝小妹,你想说的就是,我没办法发挥出覆写这些剑的想像力对吧。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的记忆皮层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以记录这么多剑的细节了。」
最高司祭优雅指出去的前方,由三十把剑构成的魔像正持续一点一点地前进。
就我所理解,所谓的武装完全支配术,是所有者将武器的外观、质感、重量等所有情报记下来,并借由指令的帮助让想像力来改变武器的技能。
也就是说,要发动这个神圣术,不可或缺的条件是所有者将必须把剑的所有情报完整保留在记忆当中。
比如说如果我想使用黑剑的武装完全支配术,首先要对照存在于LightCube Cluster中央共有记忆库Main Visualizer里的「剑的A情报」以及我摇光当中的「剑的B情报」,然后让两个情报在误差无限小的情况下完全一致。这时候我才能借由想像力让B情报产生变化并覆盖过A情报,同时也能够和其他人共有它所产生的变化。刚才出现在我身体上的「变身现象」,也能以这个逻辑来解释。
另一方面,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LightCube容量已经因为长达三百年的人生记忆而快到达极限了。所以应该不可能完整记忆下三十把剑的情报才对。虽然爱丽丝的质疑是出自于情感上的信念,但同时也明确地指出了系统上的限制。
这样的话──构成那个魔像的三十把剑,果然是各有主人了。那些灵魂在LightCube里拥有剑的记忆,同时也藏有如此强烈且凶恶的破坏意志。
但他们到底在哪里?现在这个空间从各方面来看都与外界隔离了。也就是说,所有者们不在这个空间里的话,这道理就讲不通……
「答案就在小子们的眼前。」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忽然笔直看着我这么说道。
然后又把视线往左边移去……
「尤吉欧应该已经知道了哟。」
「…………?」
我屏住呼吸,看向站在爱丽丝对面的尤吉欧。
亚麻色头发的伙伴以失去血色的脸,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最高司祭。
没有表情到相当诡异的棕色眼珠,一边不停地震动一边朝正上方的天花板看去。
我也跟着他往上看。圆形的天花板上,有着以创世纪为主题的工笔画,镶崁在各处的水晶正不停闪烁着。
我之前一直以为天花板的画与水晶都只是装饰品。但是露出空虚表情的尤吉欧只有双眼发出异样光芒,然后死命往上盯着天花板看。
最后伙伴终于从他的嘴唇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
「尤吉欧……你注意到什么了?」
听见我的问题后,尤吉欧便缓缓看向我,以极度恐惧的表情呢喃着:
「桐人……那些嵌在天花板的水晶……不只是装饰品。那一定是从整合骑士身上夺走的……『记忆的碎片』啊。」
「什么……」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而卡迪娜尔与爱丽丝则是各自发出惊讶的声音。
整合骑士的「记忆的碎片」。
也就是借由「合成秘仪」从变成骑士的人身上夺走的最重要记忆,而那些记忆几乎都是与最爱的人之间的回忆。比如说艾尔多利耶是母亲,而迪索尔巴德则是妻子。
也就是说──那些水晶就是构成魔像的三十把剑的所有者?
不对,那些水晶应该只是保存在摇光里的片断情报而已。所以不能和拥有思考能力的完整灵魂一概而论,因此也不可能和剑连结并且发动完全支配术才对。
等等──似乎有某种想法刺激着我的思绪。
水晶如果是所有整合骑士的记忆碎片,那么其中应该也包含了骑士爱丽丝六年前接受合成时被夺走的记忆才对。
而这里就是中央圣堂最上层。
两年前,在卢利特村北方洞窟里和哥布林部队作战时,尤吉欧受了重伤。在我替他疗伤时,确实听见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声音。
应该是来自于稚龄少女的声音,告诉我她在中央圣堂最上层等着我和尤吉欧。同一时间就有大量的神圣力供输到我身上,也因此治愈了尤吉欧。
如果那道声音的主人就是爱丽丝的记忆碎片呢?那也就是说,从骑士身上被夺走的记忆本身也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啰?
但是所有神圣术都有接触对象的原则。连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本人,都没办法超越远达七百五十公里的距离,从这座中央圣堂传递声音与治愈力到卢利特村才对。
唯一就只有跟武装完全支配术一样的「事象的覆写」逻辑才能够造成这种奇迹。这样的话,保存在爱丽丝记忆碎片里的回忆就是──就是……
这时卡迪娜尔如烈火般的吼叫声打断了我高速转动的思考。
「原来如此……是这样吗!可恶的桂妮拉……你这个家伙,你这个家伙到底要玩弄人类到什么地步!」
回过神来的我,马上看见视线前方的银发支配者悠然露出微笑。
「哎呀,真了不起……我是不是应该称赞你一下呢,小不点?以一个伪善的博爱主义者来说,你发现的速度倒是很快嘛。那我就再问一下好了,你的解答是?」
「摇光的共通模式,我没说错吧!」
卡迪娜尔将右手的黑色手杖用力指向亚多米尼史特蕾达。
「只要把合成秘仪抽取出来的记忆插入装载到新LightCube的精神原型里,就能把它当成拟似人类的个体来使用。但是那种个体的智能极为有限……几乎是只拥有本能性冲动的存在,所以不可能行使武装完全支配术这种高等指令。」
我拼命试着去理解这一段相当困难的内容。
卡迪娜尔在大图书馆里应该已经说过了。这个世界的婴儿,是在新的LightCube里载入新的精神原型,然后组合双亲的外型、思考、性向模式的一部分所制造出来。刚才说的基本上就跟这种程序一样吧,然后是以从骑士那里夺走的记忆碎片来取代由双亲那里继承的情报。
也就是说,在天花板上发出光芒的水晶……是将某个骑士的记忆碎片插入摇光后产生的婴儿吗……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两年前的「爱丽丝」又为什么能跟我说话呢。刚生下来的婴儿应该没办法说出那样的话才对。
被无数问题困扰着的我,耳朵又听见卡迪娜尔继续开口的声音。
「……但这个限制也有漏洞,就是插入摇光原型的记忆碎片与连结武器的构成情报原本就无限相近的模式。具体来说……」
这时候暂时中断发言的贤者,用力以手杖的底端敲打地板并大叫:
「──整合骑士被夺走的,都是关于最爱的人的记忆。而你就把他们最爱的人拿来做为制作巨剑的神圣力。是这样没错吧,亚多米尼史特蕾达!」
一时之间的混乱还未消失,宛如能够冻结全身的压倒性恐惧与厌恶又袭向我。
剑的所有者是从整合骑士身上夺走的,某个心爱之人的回忆。
而剑就是所爱的那个人……比如说艾尔多利耶的母亲、迪索尔巴德的妻子,另外跟她们血缘相近的亲人可能也被拿来当成素材了。
卡迪娜尔所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后,尤吉欧和爱丽丝应该也理解卡迪娜尔的话了,只见他们同时发出惊讶的呻吟声。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理论上的确有可能出现记忆解放现象。因为Main Visualizer中的A情报与摇光中的B情报是来自于同一存在。只要被插入记忆碎片的新生儿摇光,对连结的剑有什么强烈的想法,就可能引起这种现象。
问题是究竟是什么「强烈的想法」呢?那些记忆碎片就只有小婴儿等级的思考能力,而究竟是什么样的冲动、什么样的感情在驱动着巨大的巨剑魔像呢……?
「是欲望哟。」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像是看透了我的疑问般,直接丢出这么一句话来。
「想触摸、想抱紧他人、想把其他东西占为己有,就是这种丑恶的欲望在驱动这个剑人偶哟。」
「呵呵、呵呵呵……」银眼少女说完又发出窃笑。
「插入骑士们记忆碎片的拟似人格唯一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唯一记住的那个人变成自己的。被固定在天花板上的他们,现在就感受到渴望的那个人就在身边。但是却无法触碰到对方,也没办法和对方合而为一。在疯狂的饥渴当中,唯一能看见的就是阻碍自己的敌人。只要斩杀了这个敌人,就能够得到自己渴望的某个人。所以才会战斗。不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或者被打倒多少次,都能站起来继续战斗……怎么样?很棒的构造对吧?欲望这种力量……实在是太完美了!」
在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高亢声调当中,逐渐接近的巨剑魔像双眼也开始激烈地闪烁。
从它凶恶的全身所发出的金属质共鸣声──在我听起来就像是绝望的悲鸣。
那个巨人并不是什么渴望杀戮的自动兵器。
「想再见到唯一记得的那个人」──魔像只是充满这样的心情,并且被这种心情驱动的可怜迷途羔羊。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表示驱动魔像的力量是欲望。但我认为──
「…………你错了!」
宛如跟我的思考同步般大叫出来的正是卡迪娜尔。
「不要用欲望这样的名词来侮辱想再见到某个人、想用手摸摸对方的感情!这些──这些都是纯粹的爱啊!是人类最大的力量与最后的奇迹……绝不是像你这样的人能够随便玩弄的感情!」
「愚蠢的小不点啊,两者根本一样哟。」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嘴唇因为喜悦而扭曲,接着又将双手手掌伸向巨剑魔像。
「爱是支配……爱是欲望!但真要说起来,都只不过是从摇光输出的讯号罢了!我只是有效地利用这拥有最强等级的讯号而已。比你所使用的手段要聪明多了!」
支配者的声音像是确信自己已经获胜般高亢响起。
「你最多就只能笼络两三个无力的小孩子,但我就不同了。如果把记忆碎片算进去的话,我所做的人偶可是充满了三百个个体以上的欲望能源啊!而且最重要的是……」
刹那的寂静之后,她抛出宛如致命毒针般的话来:
「……知道所有事实的现在,你就绝对无法破坏这个人偶了。因为构成这个人偶的剑,是只改变了外形的人类啊!」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宣言在空气中残留了好一阵子才完全消失。
我只能愕然凝视着卡迪娜尔将朝巨剑魔像举起来的手杖慢慢放下的模样。
卡迪娜尔接下来发出的声音显得异常沉稳。
「嗯……你说得没错。我没办法杀人,这是我绝对无法突破的制约。为了杀掉你这个非人的存在……整整花了我两百年的时间来编纂出术式……看来我是白费工夫了。」
她竟然相当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败北,我只能茫然听着她的宣言。
但是如果巨剑魔像是活生生的人类,那么卡迪娜尔确实无法夺走他的生命……不对,应该说她也不会这么做。即使有把茶杯想成汤杯这种回避行动限制的方法。
呵呵、呵呵呵呵……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嘴唇扬到极限,像是要忍住哄笑般的喉咙声打断了紧绷的空气。
「怎么会如此愚蠢……如此滑稽呢……」
呵呵呵……
「你应该也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了。存在于这里的生命,不过是一群可以覆写的档案罢了。但你还是把这些档案当成人类,遭受禁止杀人的制约所束缚……只能说是愚蠢至极……」
「你错了,桂妮拉,他们是人。」
卡迪娜尔以告诫般的口气提出反驳:
「生活在地底世界的人们,全都拥有我们丧失的真正感情。无论是欢笑、悲伤、喜悦还是爱一个人的心。这样不是人还能是什么呢?灵魂的容器是LightCube还是生物脑,其实都不是根本的问题。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因此──我将带着骄傲接受自己的败北。」
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在我胸口中央掏出了一个大洞。但真正让我感到剧痛的,却是她接下来所说的话。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会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你……但相对的,你必须饶了这几个年轻人的性命。」
「…………!」
我屏住呼吸,准备往前踏出一步。而尤吉欧与爱丽丝则是全身紧绷了起来。
但是由卡迪娜尔娇小背部传递出来的坚强意志波动却阻止了我们的行动。
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像是准备对猎物伸出爪子的猫一样眯起眼睛,然后微微歪着头说:
「哎呀……在这种状况下,我就算接受交换条件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刚才也说过了,我编纂了很久的神圣术。如果你想战斗的话,我就算必须分心来封住那个可怜人偶的行动,还是可以削减你这家伙的一半天命。承受那么多负荷的话,你那所剩不多的记忆容量将会更加危险吧?」
「嗯、嗯~……」
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把右手食指放在脸颊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虽然说早知道结果的战斗并不会对我的摇光产生威胁,不过还是很麻烦。你所谓的『饶过他们』……把他们从这个闭锁空间丢到下界的某个地方应该也算数吧?如果要我今后都不能对他们出手,那我就要拒绝你的要求了。」
「不用,只要饶他们这一次就可以了。他们的话,一定……」
卡迪娜尔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接着她翻动长袍的下摆转过身子,以露出温柔光芒的眼睛看着我。
我顿时想大叫别开玩笑了。我这暂时的生命怎么能跟卡迪娜尔的真正生命相提并论。我甚至开始认真考虑着,干脆直接朝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杀过去来争取让卡迪娜尔离开的时间。
但我最后还是没办法这么做,因为孤注一掷将会把尤吉欧与爱丽丝的性命也一起赔进去。
这时我的右手已经用力握住剑柄到有些发疼的地步,使劲的右脚也像是要把地板踏穿一样。冲动与理性不停格斗的我,耳朵又听见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声音。
「嗯,那好吧。」
美貌的少女露出无邪的灿烂笑容,然后优雅地点了点头。
「这样我也可以把有趣的游戏保留下来对吧?那么……我就对史提西亚神发誓吧,只要把小不点……」
「等等,不要对神明发誓,对你这家伙来说,唯一有绝对价值的就是自己的摇光……你就向它发誓吧。」
听见卡迪娜尔严厉打断自己的声音后,亚多米尼史特蕾达便在原本的微笑里参杂了一些苦笑,然后再次点了点头。
「好好好,那就向我的摇光,以及累积在里面的重要档案发誓。杀掉小不点之后,我会让那三个人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我绝对不会违背这个誓言……目前是这样啦。」
「好吧。」
点头同意的卡迪娜尔又注视了呆立在现场的尤吉欧与爱丽丝几秒钟的时间,最后又看向我。她稚嫩脸庞上挂着安稳的微笑,深茶色的眼睛里则满是慈爱的光芒,这时我已无法阻止充塞胸口的感情变成液体满出来,使得视线变成一片模糊。
卡迪娜尔动着嘴唇,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了一声抱歉。
站在远方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则是以清澈的声音表示:「再见了,小不点。」
最高司祭的右手轻轻一挥,逐渐走到房间中央的巨剑魔像立刻停下脚步。
她接着更高高举起手来,手掌做出掌握某种东西的动作后,马上有像是从空间渗出来般的光粒到处飞舞,最后凝聚成细长的形状。
出现的物体是一把银色细剑。不论是宛如针一般细的剑身,还是流丽造型的剑锷,全都是完美的镜子色。虽然就像装饰品一样的纤细,但是压倒性优先度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却让我光是从远方看就开始呼吸急促。
相对于卡迪娜尔的黑色手杖,这一定就是亚多米尼史特蕾达个人的神器──也就是支撑着她术式的最强神圣力来源了。
银色细剑「锵」一声发出银铃般的声音,然后笔直对准卡迪娜尔。
面向前方的贤者完全不害怕对准自己的神剑,开始以稳定的脚步往前走去。
爱丽丝与尤吉欧像是想追上去般身体往前倾斜,但我却抬起左手来制止他们两人。
老实说我也很想挥剑朝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砍去。但流于感情的进攻只会白费了卡迪娜尔的决心与牺牲。因此我只能强忍眼泪,紧咬着牙关持续站立在原地。
低头看着自己分身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眼睛里开始出现迷蒙、狂喜的七彩颜色。
接着极细的剑尖就迸发出足以让整间大房间染白的超大闪电,闪电随及贯穿卡迪娜尔娇小的身躯。
产生光晕现象而变得模糊的视线中央,小小的剪影像是弹起来般整个往后仰。
过于巨大的电击能源烧焦空气往外扩散,被压力往后推的我则是拼命瞪大了眼睛。
年幼的贤者目前仍未倒下。虽然已经把身体靠在长手杖上,但双脚还是稳稳地踩在地面,脸孔也以坚毅的表情往上看着远方的仇敌。
但是身上的伤痕却是让人惨不忍睹。漆黑的帽子与长袍到处冒出烧焦的白烟,连光滑的茶色卷发都有一部分已经烧成黑炭。
我们几个人根本无法出声,只能茫然待在现场,距离我们仅有五公尺的卡迪娜尔缓缓抬起左手,轻松地将烧焦的头发拨落。虽然声音已经沙哑,但她还是清晰地说着:
「哼……你的术式就只有这种程度吗……这样……你不论轰多少次……」
喀啊────!
巨大声响再次摇晃整个世界。
从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细剑里迸发出规模超过刚才那一次的雷击,再次贯穿卡迪娜尔的身体。
四角形帽子整个被轰飞,一边飘散微小的碎片一边消失无踪。小小的身体因为疼痛而痉挛,往右边晃动了一下后,在快要倒地前就先单膝跪地。
「小不点,我当然有手下留情啊。」
像是费尽心力才压抑下心头狂喜般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所发出的呢喃声让传出烧焦味的空气产生振动。
「一瞬间就把你收拾掉太无趣了,再怎么说我等待这个瞬间也等了两百年啊……!」
喀喀!
第三次的雷闪。
闪电划出像鞭子一般的弧形,从上空直接击中卡迪娜尔,然后把她的身体用力轰在地板上。高高弹起的剪影发出清脆的声音后再次坠落,然后无力地躺在地面。
大部分的天鹅绒长袍烧焦并消失,底下的白色衬衫与灯笼短裤也烧开了几个大洞。雪白的手脚肌肤上,到处都可以看见像黑蛇一般弯曲的烫伤。
卡迪娜尔的手指撑在地板上,稍微把身体往上抬了起来。
像是在嘲笑她挤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能做出这样的动作般,再次出现的闪电变成横扫而出。年幼的身形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轰飞,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公尺。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远方的高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像是再也无法压抑般发出了笑声。
「呵呵、啊哈……啊哈哈哈……」
早已分辨不出眼白与虹彩的镜子般双眸,这时不停闪烁着炫目的七彩光芒。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随着高笑声一起举起来的细剑前端──
不停地发射出好几道雷击,执拗地刺向已经不能动弹的卡迪娜尔。每次被击中,娇小的身躯就像皮球般弹起,她的衣服、肌肤、头发以及存在本身都被烧焦了。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虽然亚多米尼史特蕾达因为恶魔的喜悦而扭动身体,疯狂甩着银发并发出哄笑声,但我的耳朵里已经听不见任何她的声音。
我的双眼不断涌出泪水,视界也因此变得朦胧扭曲,但那绝对不是因为眼睛连续遭受闪光刺激的缘故。是因为在胸口肆虐的感情,只能找到这唯一的出口。
除了对生命在我眼前逐渐消逝的卡迪娜尔感到悲痛、对执行残酷处刑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感到愤慨之外,最强烈的应该是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自己感到气愤。
我甚至无法抬起手中长剑或是往前跨出一步。虽然内心不断重复着就算是招致──卡迪娜尔平白牺牲这种最糟糕的结果,也要举起右手的剑砍向亚多米尼史特蕾达的声音,但身体却像是石化了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而且我很清楚自己出现这种反应的理由。
如果说贯穿元老长裘迪鲁金的那招,攻击距离超越界限的夺命击是来自我心念的力量,那现在让我变成傀儡的也同样是这种力量。
几分钟前对巨剑魔像发动攻击的我,根本没有砍中它就被反击受到重伤。冰冷剑刃深深刺入身体内的感触,在我内心留下强烈的败北印象。足以让我确信不可能再次在这里唤醒「黑色剑士桐人」记忆的强烈恐惧完全绑住了我的手脚。
现在的我,无论遇上哪个整合骑士,不对,可能就算是对上修剑学院的练士们也无法获胜吧。当然举剑对最高祭司发动攻击就更不用说了。
「……呜……呜咕…………」
我听见从自己抖动的喉咙里传出丢脸的呜咽声。
了解、接受自己的败北后,还是昂首而立的卡迪娜尔即将在我眼前失去生命,但我却想借由她的牺牲来换取自己的得救,老实说我实在很痛恨这样的自己。
回过神来之后,发现站在左边的爱丽丝已经咬紧牙根,而尤吉欧则是身体微微发抖并默默流着眼泪。虽然无法得知他们内心的想法,但至少可以知道他们也跟我一样痛恨自己的无力。
就算可以逃离这里好了,但像这样留下心灵创伤的我们,到底还能够做些什么呢──
无法动弹的我们,看见前方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高高举起细剑,这时剑身上已经带着恐怕是最后且最大的闪电。
「那么……我和你之间长达两百年的捉迷藏也差不多该结束了。再见了,莉赛莉丝。再见了,我的女儿……以及另一个我。」
因为狂喜而扭曲的嘴唇说出有些感伤的台词后,最高司祭便挥下细剑。
变成几千道光芒迸发出来的最后一击,贯穿、烧焦并破坏了卡迪娜尔躺在地上的身体。
在右脚膝盖以下碳化的部分开始变成无数碎片的情况下,贤者高高弹起,最后落到我的脚边。立刻听见一声几乎感觉不到质量的轻脆声音响起。变成煤炭一般的身体四处飞散,融解在空气中消失无踪。
「呵呵呵……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转动右手上的剑,像跳舞一样扭动上半身的亚多米尼史特蕾达,这时再次发出哄笑。
「看见了……我看见你的天命正一点一点地消逝!啊啊,实在太美了……一滴一滴流失的天命,就像是最上等的宝石一样……来吧,让我欣赏最后一幕。我就特别允许你们做最后的告别吧。」
我像是遵从她所说的话一样跪了下来,然后把手伸向卡迪娜尔。
少女的右边脸孔已经烧成黑炭,左眼也闭了起来。但指尖所碰到的脸颊,还是能感受到生命快要消失前的一丝温度。
我在下意识当中用双手抱起卡迪娜尔的身体,将她搂在胸前。无法停止的眼泪也不断滴在惨不忍睹的烧伤上。
尚未烧尽的睫毛微微抖动并抬起。即使快失去生命,卡迪娜尔的深茶色眼睛也还是充满无限慈爱的光芒。
「桐人啊,别哭。」
这句话不是用声音,而是以念力在我的脑袋里响起。
「这种死法也算不错了。我……根本没想过……能在心灵相通的某个人怀里死去啊……」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从我嘴唇里说出来的话也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听见我这么说后,卡迪娜尔那奇迹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的嘴唇便露出些许微笑。
「为什么……要道歉……你应该还有……必须完成的使命吧。你和尤吉欧以及……爱丽丝……三个人……要拯救这个脆弱、美丽的世界……」
卡迪娜尔的声音急遽远离,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
忽然间,跪在我身边的爱丽丝伸出双手来包住卡迪娜尔的右手。
「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的……」
她的声音与脸颊都因为不断流下的眼泪而湿透了。
「我一定会把从您这里得到的生命……用在完成您交待的遗言上。」
接着另一侧的尤吉欧也伸出手来。
「……我也一样。」
这时尤吉欧的声音充满了坚强的意志,让我不敢相信他就是我那个内向温柔的伙伴。
「我现在终于了解自己应该尽的使命了。」
但是──
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超乎我、爱丽丝,甚至是卡迪娜尔的想像。
「而我该完成使命的时刻就是现在这个瞬间。我不会逃的,因为……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