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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上帝的咒语
4
晚饭之后。弟弟加豆谷斜躺在起居室的地毯上,正在看棒球比赛的转播。他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在抓果子吃。他的腿翘起来,几分钟以后又不停地一会弯一会伸的每呼吸一次他的胸口就会起伏一下。杀了他吧。我模糊地想道。我躲进自己的房间,坐在椅子上,等待深夜的到来。桌子里仍然飘来恶臭,就像把宠物的尸体放在了抽屉的深处。交叉在一起的双手微微地颤抖着,我努力想让它停止下来,但没有成功。
我告诉自己,要杀掉弟弟这件事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不杀了他的话,我自己就要完了。他那看透了我的本性的目光穿过我的皮肉,他嘴角的嘲笑一刻没离开过我的耳膜。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用尽浑身的力气堵住自己的耳朵,但加豆谷似乎仍在指着我,大肆揭发我丑恶的心灵。
为了能平稳地生活下去,我必须从这两个方法中选择一个:一个是我自己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的世界,另一个就是让加豆谷从我的世界中消失掉。
几个小时过去了,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深夜。我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一边小心警惕着走廊发出吱呀的声音,一边向弟弟的房间走去。走到他房间的门前时,走廊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投在了我的面前。看到自己的影子仍是人的形状,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我把耳朵贴到门上,确认他正在熟睡中之后,我的手握住冰冷的把手,打开了一条缝。我屏住呼吸,溜进房间,没去管开着的门。房间里非常暗,不过我没有开灯,只是借助走廊的灯保证自己看得见。
我看到弟弟床上的被子隆起一块,知道他就在床上。我偷偷地走近床,低头看着闭着眼熟睡的弟弟。门口透进来的光被我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在弟弟的脸上投下了影子。我把嘴靠近他的耳朵,想对他念一些关于“死”的“咒语”。
就在这时弟弟翻了个身,床发出“吱呀”的一声。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似乎从睡眠深处醒了过来,然后他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看了看打开了的房门和透过门照进来的灯光,最后才发现站在床头的我。
“哥,怎么了?”
他稍微歪着头,亲切地对我说道。我双手掐住加豆谷的脖子,这时他像女孩子般瘦弱的肩膀由于惊讶而耸了起来。我用尽浑身的力气说道:“你给我去死吧!”
加豆谷纤细的手指伸向空中,似乎想向人求救,他的眼里充满了恐惧。但是我发现有些不对劲。每次我使用“咒语”的时候,鼻腔的深处都能感到一个小小的爆炸,但这次没有,也没有血从鼻子里流出来。
我把手从弟弟脖子上收回来,这时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也没有咳嗽,也没有质问我,就像做了一个梦一样,又若无其事地闭上了眼睛。他的样子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这让我感到很不对劲。我走出他的房间时,回头一看,他已经安详地睡着了。
“啪”的一声,我的脑袋里像爆炸了一般,我像被上了发条一样马上跑回自己的房间。我向桌子上一看,发现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盒式录音机正放在桌子上。这是一个小型的盒式录音机,很便宜的,旁边堆了一堆备用的干电池。录音机的插头并没有插上,好像是里面的干电池带动的。我不应该一直注意不到这些东西的,我一直都没发现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盒式录音机里面放了一盘磁带,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必须重新放一遍磁带的内容。我的大脑里好像被下了这样的命令,于是手指自动地按了重新播放的按钮,动作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从透明的塑料小洞里可以看到开始旋转的磁带,接下来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我自己由于紧张而颤抖的声音: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这盘磁带已经播放多少遍了?现在的我很难想象出答案。
听着磁带的你,可能就是几天以后,或者几年以后的我吧。
总之刚让磁带重新播放的你,肯定已经忘了发生了什么吧。我把一些必需的“咒语”录进这盘磁带里的话,就可以把一切都忘掉,过起很多事情都不会注意到的生活。
我准备这盘磁带的目的就是这个,我想让将来忘了一切、过着日常生活的自己听一听自己曾经都做了什么。
你可能会马上觉得必须让这盘磁带重新放一遍吧,这也很正常,因为我在磁带的最后录入了这样一段有魔力的“咒语”:“想杀某个人,或想自杀的时候,你将会在桌子上发现一个一直没注意到的盒式录音机,然后你会想重新播放一遍里面的磁带。”
听着这盘磁带的你,可能想杀掉某个人,或者在想用什么方法来自杀,这个我无法判断。
不过你正在听磁带这件事,表明你的情况复符合其中的一条。从这一点考虑的话,重新播放磁带则是用来证明自己没有过上安稳的生活,因此你的心情就会变得难过。
但是我必须告诉你这个道理,也就是说你没有必要杀死某个人或者自杀。理由很简单,因为以前跟你一起生活的所有人都已经不能动了。父亲,母亲,弟弟,班里同学,老师,还有那些没见过的人,他们都已经不再这个世上了。残留在这个世上的,可能就包括你还有其他少数几个人了。
我以前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的形象在世界上所有人的眼里都呈现不出来了,那我该怎么办。你还记得这件事吧。
那条狗死了的第二天早上,我仍然像往常那样装出丑陋的笑容,坐在桌子旁吃我的早餐。这时加豆谷揉着眼睛起来了,母亲拿了一盘煎鸡蛋从他面前走过。父亲正皱着眉头读报纸,他翻过一页的时候,报纸的一端正好碰到了坐在旁边的我的胳膊上。打开的电视里正放着飘着清香的洗衣粉的广告,我突然感到自己受不了了,想杀了所有人,也就是说我用了这样的“咒语”:“一个小时以后,你们的头将从脖子上掉下来。”
接着我有下了这样的命令:“你们滚到地上的头,把对你们施加的‘咒语’传染给所有看到你们的人。”
当然我附加了把我自己排除在“咒语”之外的话,同时还对他们的记忆动了手脚。也就是说他们会忘了听过我的“咒语”,然后离开家。
在我对家人施加了“咒语”的一个小时之后,我正在学校。这时加豆谷所在的班级一派你混乱,我去看了看,发现弟弟的头躺在地板上,学生和老师们围在血泊周围,脸色煞白。
这时一个有魔力的头,看到它的人一个小时之后就会死去。我推开发出尖叫和起哄的人群,离开了那里。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的周围肯定也发生着同样的情况。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聚集到学校的警车和周围的居民面前,曾看过加豆谷滚在地上的头的几十个人,他们的头也一起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连一声尖叫都没听到,突然之间就有一堆的头掉到了地上。这时有刚才一百倍的人目睹了这个场景。
好多人都陷入了恐慌和混乱之中,这时电视节目的摄像机也来到了现场,他们直播了这些一个小时以后将宣告死亡的头颅。这一瞬间我的“咒语”将通过电波传染,最终将取下无数人的头。
那天傍晚,街上静悄悄的,寂静的空气里西洋投下长长的影子。我走在一片血红和腥味的街上,无数人静静地躺在地上。奇怪的是我的“咒语”好像对动物和昆虫也起作用了,地上到处是没有头的猫呀狗呀蟑螂和苍蝇等等。
好像很多地方发生了交通事故,可以看到很多地方冒着黑色的烟。绝大多数的电视里什么也没播放,我偶尔会看到没有头的新闻报道员趴在桌子上。
不久街上的灯都灭了,可能发电站没有操作的人了,最终没办法正常供电了。全世界应该都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吧。
我在确信世界上除了我没有其他生物活着之后,一个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没有一个地方没躺着尸体的,不管走到哪儿,地上的柏油都是脏的。
我看到撞在一起、冒着黑烟的车,车的驾驶席上坐着一个脑袋连在身上、一动不动的人。他可能是看到某个人掉在地上的头之前死于交通事故的吧。
静静的夜空现出了点点繁星,我坐在过街天桥上仰望着星空。奇怪的是在她到来之前我一直没有受到良心的责备。
我正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听到某个地方传来很轻的脚步声,还有求助的声音。我从天桥上往下一看,有一辆由于交通事故而正在燃烧的车,在火焰的照耀下,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颤巍巍地走着。我感到不可思议,就向她喊了一句。
她听到久违的有生命的声音,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然后把脸转向我的方向。
一刹那我就明白她的头为什么没有掉了,原来她是个瞎子,眼睛看不见。
她的运气真是太差了。我浑身战栗,然后从那个地方逃走了。我的心里涌起了翻江倒海的罪恶感,但是这个世界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有很长时间我一直很痛苦,我看到世界上到处是腐烂的人,感觉自己也受不了这个世界了。
于是我决定忘掉这一切。我要让自己产生错觉,让自己忽略现在的状况,忘记被死亡笼罩的大地,继续活在之前的世界里。我决定在这盘磁带的最后录上这样的“咒语”:“你每次用雕刻刀在桌子上划一道痕,你就会觉得自己正生活在过去的正常世界里。虽然实际上你只是在吃着食物,睡觉,保持健康,维持生命活动,但这些不影响你的意识,你要认为自己还跟过去过着一样的生活。”
顺便我还考虑到把自己房间里的桌子排除在条件之外,我下了这样的“咒语”:“你的五种感欺骗不了桌子。”也就是说即使我过着跟以前相同的生活,但我的桌子是跟现实世界连起来的。
你听到这盘磁带,是不是正在后悔?你可能会想再次把这一切都忘掉、重新回到听磁带之前的自己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只要再在桌子上划一条痕就可以了。
桌子并不是你的幻觉,因此可以通过你的划痕来记录下你听这盘磁带、洗去自己记忆的次数。现在桌子上有多少道划痕了呢?
在这之后此带上还有独白。过去的我好像通过磁带来对自己行使“咒语”,来对自己的记忆进行操作。我把脸凑近桌子,闻了闻臭味。从雕刻刀划的一道道伤痕,或者是从抽屉的深处、从没有光线的洞穴深处,传来异样而又潮湿的腐臭。对面的现实世界,通过桌子的抽屉,只有臭味飘到我见到的世界。
我坐在床的一端开始想象。在腐烂的肉覆盖着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穿着校服去上学。走到没有人的检票口,我举着月票,来表明自己不是非法乘车。我走着相同的路线去学校。我踏在地上各种各样柔软的东西上,悄悄地穿过校门。为了不让人觉得讨厌,我做着假笑走进没有打扫的教室。我在教室里做了一个梦,梦到班里的同学吵吵嚷嚷的,然后老师很生气,命令大家安静。但实际情况是我一直坐在寂静的教室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头发蓬乱,眼神空洞,就是这样还是拼命地装出笑脸。我这个样子更像动物,而不是人。
有人敲我的房门。我应了一声,接着抱着仙人掌的母亲打开了房门。
“你还没睡吗?快点睡觉!”
母亲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个人好像也活着,不过她应该已经死在某个地方了吧。
这个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勇气一种感情,无法抑制。
“你的手在擦眼泪,你哭了,到底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在心里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哭并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是感到放心了。我终于来到梦寐已久的一个人的世界了,我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
(完)
小学的时候,在我家附近有一个很小的公园。
公园被楼群所环绕,因此一到黄昏时分,公园四周的汽车声与人们的喧哗声都会随之平静下来。
在这样一个幽静的场所中,或许还会有哪个小孩子落下的一边鞋子掉在地上。
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公园。
虽然一到晚饭时间和我一起在公园玩耍的朋友便都回家去了,我仍不得不留在公园打发时间等待迟归的双亲。
就在我玩腻了荡秋千的时候,好像被什么东西呼唤似的,我来到了沙池。
这座公园的一角有座沙池,但是平常孩子们总喜欢荡秋千或者玩滑梯,根本没有人会想起还有这座沙池。
在那太阳无声无息透过大厦之间的缝隙,把世界染红的黄昏中,我开始独自在沙池玩了起来。沙池上有个不知是谁放置的黄色塑料水桶。
我把鞋子脱了,赤脚站到沙池上。细小的沙子透过脚趾间的缝隙涌上来,感觉很舒服。
沙池到底有多深呢?在我玩用手插入沙池的游戏时突然觉得很好奇。我垂直的把手腕插进沙池,努力往下钻,最后连肩膀也埋进沙里仍没见底。后来跟爸爸说了此事,却被他一句“沙池怎么可能没有底呢”给打发了。
我觉得爸爸是错的,因为实际上我的手腕已经深深的插到沙池中了。而且在经过多次同样的行为后证明我才是正确的。
已经忘了那到底是我第几次重复同样的行为了,只记得那个时间连公园旁边长的树也被夕阳绘上了厚重的阴影。那一天我仍旧尝试把右手连肩一同埋入沙池中,却感到手指头碰到了什么东西。
沙池里好像被埋了什么,那个东西既柔软又冰凉。
我为了确认那到底是什么而拼命把手伸下去。
就在已经深到中指指头勉勉强强可以摸到的地方,我感到那是一个有弹力的柔软的东西。
虽然想拉上来,但我的手却老够不着。相反,我的手指却有种被什么东西所缠绕的感觉。
把手收回来确认,竟然发现那是女生的头发。
手上缠绕着的这几根头发,虽然因为沙子的关系而很脏乱,但我却相信那是女生的头发。
我再次把手伸进沙池希望能够再次触摸那个被埋进去的东西,但这次不管我如何深入,指头都再也摸不到任何东西。
遗憾感油然而生。
在一片红色的视线中,环绕着公园的每座高楼每个窗户都是紧闭着的。就好像一个巨大的墙壁把我和沙池隔离出来。
突然我感到伸进沙里的右手似乎被什么给碰到了。一开始只是像被鱼用嘴捅了的,、小小的感觉。
可是随即,沙里有什么东西大力的把我的手腕给抓住了。
我的手被死死的抓紧固定,即使想把手抽回来也无法抗衡那股力量。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即使想求救,声音也只会透过大厦外墙回荡到公园而已。
在沙里握紧的我的拳头被不知什么力量给撑开了。
我感受到手掌上有小小的不知道是谁的指尖的感触。
指尖在我的手掌上规律的运动,也许是在写字吧?我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把我拉出来”
沙池里的某人在我的掌心上这样写到。
我把左手一同深深的伸入沙池,在抓住我右手手腕的手背上写下了
“不行”
二字。
沙池中的某人似乎很遗憾的松开了我的手腕。
得到自由的我立即离开沙池跑了回家。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靠近过沙池。
再后来,公园要被改建成商场时我曾经去看过沙池,却发现那个深度根本不可能埋下什么东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