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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視聽教室沒其他人後,我們走進教室,打開日光燈。我原本打算拉開窗簾,卻遭春日井同學制止,說是為了降低雨聲的影響,還是保持窗簾緊閉。他的耳朵比一般人靈敏,或許因此格外在意雨聲。
春日井同學將兩把傘立在椅子邊上,我們隔著桌子面對面坐下。室內一片安靜,我十分不安,擔心肚子會吵鬧。不過,我需要傘,而且對象是這個傢伙,總覺得肚子叫被聽到也就算了。這大概是一種「事到如今……」式的自暴自棄,也和被學長聽到的感受截然不同。
春日井同學聊著天氣與同學等瑣碎的話題,從制服口袋拿出一個手掌大的機械裝置。他稍微操作那個印著SONY商標的機器,將亮起紅色LED燈的機器放在桌上。
「那是什麼?」
「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別在意。」
接下來,我們談起音樂。當我回答喜歡的歌手時,感覺胃袋慢慢收縮,「空腹感」三個字在我腦中不斷迴響。然而,手邊沒有任何能夠祭五臟廟的食物,照這樣下去,我的肚子會化為狂暴的神明,敲響太鼓、吹鳴笛音,讓視聽教室熱鬧到媲美博多咚打鼓祭典。
我按住肚子,暗自希望能在演變成熱鬧場景前借到傘,春日井同學卻從制服口袋又拿出一樣物品。從神奇口袋中出現的,是「GUPITA」餅乾的小紙盒。他在我面前拆封,拿起一片放進嘴巴。
「想要嗎?」春日井同學問。
「嗯。」
「不過這是我的。」
春日井同學無意分享餅乾,繼續回到音樂的話題,講述一些瞪鞋搖滾(Shoegazing)的確就是瞪著鞋子的意思等莫名其妙的音樂知識。在那期間,「GUPITA」的巧克力香氣飄來,害我的肚子躍躍欲動,大有指揮家在演奏前試著揮動指揮棒的態勢。
「你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
他刻意在我面前拿出「GUPITA」的行為,除了刺激我的空腹感,想不到其他解釋。春日井同學停下音樂的話題,認真注視我。雨聲隔著窗簾滲進教室,他靜靜向我坦白。
「今天是我買光福利社所有的『GUPITA』。」
彷彿能夠撕裂布帛的風聲傳進耳裡,窗外似乎是暴風雨的狀態。聽到他的發言,我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能看著眼前的人。
春日井同學露出些微同情的表情。
「妳都是吃這個來防止肚子叫吧。」
「……嗯。」
「我上網查過,在飽受肚子叫所苦的人們常看的網站或交流社群上蒐集情報。網路上應付肚子叫的方法好多,例如空腹時要塞食物,或讓肚子比較不容易叫的姿勢之類的。」
「你連這種事都查了啊。」
「妳也在實行這些方法嗎?」
肚子比較不容易叫的姿勢,指的是在地板上正坐,僅上半身前傾,像要磕頭謝罪般,將胸口貼合地板的姿勢。大家都說,只要在出門前維持這個姿勢片刻,就能夠降低肚子叫的機率。這是肚子常常叫的人,也就是所謂的肚鳴者們,經過漫長研究及努力發明的姿勢。
「原來如此,真是辛苦妳了。」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過,我不討厭妳肚子的叫聲。」
眼前的變態突然發表聲明,還用食指擦擦鼻子下方,露出靦聃的表情。這傢伙果然是個呆子。
「妳的肚子偶爾會發出彷彿UFO飛行的聲音和雷射槍發射的聲音,那些聲音遠比科幻電影更能刺激我的想像力。」
這傢伙根本就是想找人吵架。
「我剛才雖然說雷射槍,不過並不是《星際大戰》那種帥氣的雷射槍,而是類似『嗶嗶嗶』這種感覺的可愛雷射槍。」
這種說明根本毫無必要。
「妳的肚子偶爾也會發出巨大怪物的射聲般的聲音。」
「拜託,別再說了,我的心快要碎成渣啦。」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我可是很高興。沒想到這個世上竟然還有前所未聞的聲音。看看電視連續劇、電影,還有小說的世界吧,內容相差無幾,所有故事都被人道盡。音樂也是如此,聽到的老是似曾相識的曲子、似曾相識的樂音,只是將至今為止的創作,進行大同小異的修改,再剪接在一起。即使有人想創新,往往某地的某人早就嘗試過。原創蕩然無存,失去宏大故事的現在,世界是由記號的排列組合構成。」
「那和肚子的聲音有什麼關係……」
「取樣。」
「取樣?」
「現在所有的表現方式,都是使用一部分既有素材,再加以排列組合。妳看過影片網站上的MAD❖作品嗎?」
❖Music Anime Doga,泛指由個人編輯合成既有音源、圖片、影像製成的影片。
「沒看過。」
「網路上滿是將既有的電影、動畫、電視節目加以剪輯製成的影片。所有作品都是其他創作的素材,而由此誕生的作品,又會成為別的作品的素材。我的音樂也不例外。」
「是嗎……」
「我在自己的音樂中,使用自然界的雨聲及孩童的笑聲。我也曾從舊作中,複製貼上似地直接拿一部分來用,簡直像個人偏愛片段的大全集。不過,以這種方式創作音樂的不是只有我。很久以前,構築音樂的要素僅有樂器的演奏技巧,但經過好幾個世代,取樣技術進化,音樂的製作手法改變。只要握有音源,便能盡情重複並進行演奏。創作音樂的人,追求的不再是高明的演奏技巧,而是選擇運用哪一段旋律的才能。除此之外,要製作好音樂,收集等同資產的聲音素材非常重要。」
「嗯……」
我困惑得無以復加。
「就像要做出美味的料理,需要大量的優質食材,兩者的道理是一樣的。想創作出前所未間的全新音樂,需要誰都沒聽過的新鮮聲音,也就是嶄新的音源。」
春日井同學瞄一眼桌上的機器,繼續道。
「聲音是不可或缺的,我需要能夠成為靈感的聲音、能夠成為素材的聲音,然而,我目前能夠創作出來的聲音非常有限。昂貴的機材是個問題,透過演奏樂器取得的聲音也變不出新花樣。儘管如此,我卻在教室中發現足以喚起視覺想像的嶄新聲音。」
「呃……」
「簡單的說,就是……」
他清了清喉嚨,講出剩下的話。
「為了音樂,請讓我錄妳肚子的聲音。」
※
十月中旬的星期五,我迎來十七歲的生日。爸爸從附近的店帶回訂製的蛋糕,再加上祖父母,全家小小慶祝一番。在客廳重讀朋友們的祝福簡訊時,肚子發出滑稽的聲音。爸爸似乎也聽到我肚子的怪叫,從手上的雜誌抬起目光。即使對象是家人,我還是臉上一熱。
「對了,剛剛的聲音勾起我的回憶。我們來看媽媽的照片吧。」
爸爸站起身,翻出老舊的相簿。讓爸爸想起媽媽的不是我十七歲的樣貌,而是我肚子的聲音,這到底是怎樣的父親啊。
相簿裡有爸媽的結婚典禮,及兩人去熱海蜜月旅行的照片,其中一張拍的是大腹便便的媽媽。那是她生前最後一張照片,體型苗條的媽媽只有肚子像裝了地球般圓鼓鼓。爸爸指著那張照片告訴我:
「媽媽懷妳的時候,肚子叫得可厲害嘍。」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這種資訊。」
「她肚子一叫,就會和妳一樣,一臉難為情。所以,她年輕時才會在柏青哥店工作吧。畢竟店裡很吵,可以蓋過肚子的叫聲。」
「不論在哪個時代,想法都一樣啊。」
「她出門也只去熱鬧的場所。我曾邀她一起聽古典樂,她百般不願。」
「媽媽後來克服她的情結了嗎?」
「直到最後,她大概都沒擺脫這份情結吧。跟我結婚後,被我聽到肚子叫,她還是會羞得滿臉通紅,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
這輩子,我大概永遠不會迎來對肚子叫無動於衷的日子吧。直到最後,媽媽都抱著自卑情結,我恐怕也一樣。不過,我偶爾會覺得沒什麼不好。即使媽媽有肚子吵鬧的問題,爸爸談起媽媽時,還是會浮現溫柔的神情。
我泡過澡換上睡衣,準備上床睡覺時,手機響起。是春日井同學打來的。
隔天星期六的下午兩點,我在車站前的HMV唱片行瀏覽本國音樂類別的CD架,一名認識的少年邊打呵欠,搔著棕髮走進店內。我拿著幾張想買的CD,春日井同學看到後無言地搖搖頭。他宛如在水缸中悠游的熱帶魚,睜著惺忪睡眼在CD架間穿梭。走回來時,他塞給我大量的CD,包括我的血腥情人(My Boody Valentine)、艾費克斯雙胞胎(Aphex Twin)、高木正勝及阿福‧佩爾特(Arvo Part)等人的CD,不論哪一張我都沒聽過。最後再加一張,他這麼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CD,放在我懷中那疊CD的最上面。
「這個是……?」
「我昨晚完成的曲子。」
這張CD上似乎燒錄著他的作品。
我們離開HMV唱片行,漫步在街道上。捲積雲在秋日高爽的天空中延展,蟬鳴悄無聲息。走過天橋時,帶著枯葉味道的風撥動瀏海。
春日井同學停下腳步,凝望遠方。
「怎麼?」
「我聽到孩童的哭聲。」
我根本聽不見,似乎存在一個只有他聽得到的世界。
※
前幾天在視聽教室,春日井同學說出充滿衝擊性的話,而我當然不會答應讓他錄肚子的聲音。發現放在桌上的SONY產品是錄音設備,我馬上大喊「才不讓你得逞」,右手抓起錄音機,彷彿拚命撿起敵人丟過來的手榴彈,再擲回去的士兵,盡量丟向遠處的牆壁。錄音機撞上牆壁發出清脆的聲響,細小的零件散落在地。「噫啊!」春日井同學發出丟臉的哀號,揪住棕髮。這麼一想,當初他為了降低雨聲干擾,沒拉開窗簾,並不是他會分心,而是要避免錄到目標以外的雜音。我逃離現場,將呼喚聲拋在身後。最後,我冒雨衝去便利商店買傘,寧可花錢,也不願跟那個恐怖的傢伙借傘。
從隔天起,我不再和他說話,並將他的手機號碼設為「拒接」。我每天都向神明祈禱,希望春日井同學發生不幸。不曉得是不是願望成真,他染上流感請假。
「編排旋律需要的才能,等於排列既有記號需要的才能,我認為在目前的創作表現上,或多或少是尋求原創性的關鍵。這也可說是文脈,就是該以怎樣的頗序配置言語,得出新的文脈。然而,新的文脈並非俯拾皆是。這時,妳肚子叫的聲音帶給我視覺上的……」
某天,我在電腦的電子信箱中收到一封胡言亂語。躺在病床上的春日井同學似乎向朋友打聽到我的郵件地址,忍受著發燒的痛苦,努力打出這封信。可惜,內容我一個字都看不懂,於是我直接將他寄來的電子郵件設為垃圾郵件。
我仍和他持續往來,因為爸爸非常喜歡他製作的音樂CD。撿起我一怒之下丟進客廳垃圾桶的CD後,爸爸就反覆播放。經過走廊時,湊巧聽到春日井同學的音樂從爸爸的書房流瀉而出,眼前的景色彷彿火藥爆炸,在我腦海中迅速展開。
平台式綱琴從螺旋樓梯中間落下的聲音。
凝視潛藏在幽暗中的龍吟虎嘰。
鴿子的叫聲及深海般的聲音。
音樂中的聲音不知是從大自然取樣,還是樂器的聲音,抑或是電腦製造的電子音。各種加工後失去原形的聲音相互交融,渾然成為一體,在腦中喚起影像。
不曉得是不是我多心,感冒剛痊癒的春日井同學,連那頭棕髮都有些暗淡無光。只是輕推他包裹在學生制服下的單薄背脊,他便身子一晃,煞不住腳步,一路撞到對面牆上。即使我們恢復交談,我仍不斷警告他不准錄下肚子的叫聲。總之,我們持續往來。這是我第一次擁有男性友人,兼能夠討論肚子怪聲的對象。
「妳太在意了。其貿妳的肚子沒叫得那麼大聲,是我耳朵特別靈才聽得到。萬一妳的肚子真的發出特別大的聲響,大夥也是聽過就算了。唔,妳追求的那個學長,應該是一連串的不幸加在一起的結果吧。」
不知何時開始,我不再想起寺島學長,也愈來愈少夢見麻雀驚慌竄逃,好一陣子不曾體驗坐在床緣調整呼吸的滋味。我感到人生和內心緩緩產生變化,這一切的元凶應該就是春日井同學。儘管不想承認,但他已厚顔無恥地進駐我內心的重要位置。
媽媽生下我時,肚子陷入沉默,不再發出聲音。雖然是不幸的死亡導致,不過我曾暗想,媽媽的肚子彷彿是將體內的音源傳給我,才會變成一片寂靜。肚子深處的音源會是什麼形狀?像人類尚未構想到的樂器嗎?還是,發出不明叫聲的動物?抑或是世上所有聲音凝聚後,密度過高形成的固態團塊?
煩惱不勝枚舉,但這是我身體的故事。我和寺島學長之間,最後沒能發展出少女漫畫般令人心蕩神馳的戀愛。我飄渺的戀情在處於現實的肉體前破滅消散。我也想過,希望自己的身體和普通人一樣,只是那麼一來,我的個性可能會大不相同,不再是現在的自己。所以,或許這樣已足夠。
前幾天,爸爸找到媽媽肚子聲音的錄音帶,據說是他用卡式錄音機錄下的。我先是吃了一驚,沒想到家人中有相同嗜好的變態,隨後痛感日本的未來令人擔憂。不過,這次我打算聽聽看那捲錄音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