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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身边好像有人,我微微睁开了眼睛。外面的光线透过窗帘钻进房间,非常刺眼。我躺在陌生的床上,身上盖着干爽单薄的被子。从室内的装饰看来,这里应该是医院。可能是心理作用,其实整个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叫来护士,向她打听来龙去脉,原来,我在电车里晕倒,被送到医院来了。不久,医生进了病房,将听诊器抵在我的胸口上。医生问道:“什么时候开始觉得眩晕的?三餐正常吗?”
“最近是不是才搬进新盖好的房子里?”医生拿开听诊器,追问道。
“我没有搬家。”
我一边扣着病号服的纽扣,一边想着,为什么医生要问这个问题。
“那,你的房间里有没有胶水或者油漆一类的东西?或是把开着盖子的容器直接放在了屋里?”
瞬间,我想起了装有福尔马林的瓶子。
“……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来了,我的确弄倒了胶水瓶,渗到了榻榻米里。”
医生并没有发现我在撒谎,一脸找到答案的表情,点头说道:
“我想你是患了Sick House综合征(4)。只要保持室内通风,就没问题了。”
检查完毕之后,医生和护士离开了病房。我被留在病房里,思考着医生的话。
我记得听到过“Sick House综合征”这个词儿。这是由防腐剂、油漆溶剂、胶水、木材保存剂、防蚁剂等所含有的化学物质所引发的疾病。尤其是在新盖的房子里,充满了这些化学物质,最容易使人罹患Sick House综合征,症状是异常发汗、不安、忧郁、气喘,等等。
在捡到鸣海玛莉亚手指的第二天,我就到图书馆去找来有关化学的书籍,以便了解福尔马林。其中提到过那个病名,甲醛类的福尔马林是引起Sick House综合征的化学品之一。
我把青蛙标本带回家的时候,曾经把瓶子掉到地上。当时,瓶口有一道裂痕,因为不影响密封效果,所以我一直没多加理会。现在想来,一定是福尔马林慢慢地从裂缝中挥发出来了。因为挥发的量很少,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而且,我每天都会看那个瓶子,同时也一直在吸入那个物质。
“恭介,你没事了吧……”
病房的门被打开,姐姐满脸担忧地走了进来。护士从我随身携带的东西里找到了我学校的电话,学校则打电话到姐姐的公司找到了她。
“听说你在电车上昏倒了,真的吗?”
“嗯。唉,不提也罢。”我一边穿着鞋子,一边回答道。
护士说,如果觉得好一些了的话,就可以直接回去了。
离开医院来到室外,正午的阳光让我头昏眼花。虽然找到身体不适的原因了,但脑袋里,还是雾茫茫的感觉。我拖着摇晃的身躯,挪到姐姐的小轿车旁。
姐姐等我坐上副驾驶座后,发动了引擎。
“待会儿去哪儿?”
“那还用说?我先把你送回家,你给我乖乖躺在自己的房里休息。”
姐姐并不知道,我生病的原因其实在于我那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房间。
“姐,能不能带我到大学去?”
“干吗?”
姐姐一脸狐疑地歪着头,我还没有编造好可以说服姐姐的理由。
“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大家。”
“很多事情?比如呢?”
“还没完全想好……”
姐姐露出讶异的表情,盯着我。
我非常在意昏倒之前所想到的事情。详细的状况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心中已经确信了她的死,绝不是自杀。
我必须前往研究室,再和他们聊聊。我要从他们身上打听出更多的情报,才能从中找出杀害鸣海玛莉亚的犯人。
姐姐踩下油门,车子开始启动。驶出医院的停车场后,姐姐打了方向盘,朝着大学的方向开去。
“怎么了?还在发烧吗?”
姐姐一边开车,一边确认道。我摇摇头,两眼望向窗外。车子经过医院所在的繁华地段,不久,便驶入了四周都是水田的地方。视野宽阔的公路笔直地向前延伸,除了姐姐的小车在急速前行之外,路上见不到任何其他的车。稻穗在阳光下金光闪闪,逼得我眯起了眼睛,心里不住地在想,自己为什么非得扮演这样的角色。
为什么是我,捡到她的手指头,还要去追查根本没有人质疑的死因,现在,居然还妄想去追查凶手?
这一切都开始于白猫把她带到了我的面前。可仔细想想,那并不是完全的偶然,背后一定有着某种因果关系。
白猫在某个路边找到她的手指肯定是有原因的。它一定知道,那根手指以前那样地疼爱过它。
而白猫把手指送来我家的后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经常在那里喂它吃东西。
那我又是为什么要喂它吃东西呢?
因为,那是她的猫。
是我内心深处对于鸣海玛莉亚的迷恋,让我被赋予了这个角色。鸣海玛莉亚仿佛发现了生前我对她的迷恋,所以,在她死后,仍操控着白猫,命令我去找出杀害她的凶手。这么一想,我便不再彷徨犹豫。
那么现在……
我的身子陷入了副驾驶座里,神经也紧绷了起来。大学离医院并没有多远,不过五分钟的车程。我得对研究室里的那三个人分别提问。为了避免我自己混乱,应该先在脑海里整理一下接下来想问的问题,待车子一到大学的停车场,就叫姐姐留在驾驶座上,我一个人下车去研究室。一对一地交谈应该是最合适的方式。
我决定重新整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线索。至于我所知道的事情,目前也就只有“鸣海玛莉亚不是自杀”而已。
为什么我会断定她的死因不是自杀?
我向自己提问道。
因为,她的手指上沾着油漆。
我回答道。
在被放进玻璃瓶之前,鸣海玛莉亚的手指上一直沾着深蓝色的油漆。我记得自己还用指甲把她手指上的油漆给处理干净。
那个油漆,和铁路旁的铁丝网所在的另一头,那家录像带出租店的墙壁是一样的颜色。
“姐。”
我向姐姐搭话道。
“怎么了?”
“开车经过铁路沿线时,除了录像带出租店之外,你还看见过其他涂有蓝色墙壁的地方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虽然姐姐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在试着回想。
“好像,除了那家店之外就没有了吧……”
“那么地面呢?有没有用蓝色的油漆画的道路标志?”
“道路标志?不是大部分都是白色或者黄色的吗?”
“知道了,谢谢。”
说完,我再度望向窗外。
在夏天即将结束的那个夜晚,鸣海玛莉亚的尸体四溅,散布的范围很大,周围的民房墙上都溅有红色的血迹。录像带出租店距离等等力陆桥大约五十米,所以她的血会直接飞溅在店家的墙上并不奇怪。事实上,当晚四处飞散的尸块或许还曾直接溅到那道墙上,接着,才落到了地上。
但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应该是不可能沾到蓝色油漆的才对。
录像带出租店的墙壁,是在她死亡那晚的三天后,才被涂成那种颜色,也就是我捡到手指的同一天。和佐藤一起搭电车时,隔着窗户,我还看到过那道还没刷完漆的墙壁。早上还是白色的墙壁,到了傍晚,也就只有二楼的部分才被涂上了蓝色油漆。也就是说,她死亡的那晚,墙壁应该还是白色的。
那么,手指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沾到油漆的呢?
必须是在油漆被涂上之后,到完全变干之前,那段很短的时间里。也就是说,在我捡到手指的那天,她的手指已经沾上了蓝色油漆。
可她的手指,为什么会在列车碾过的三天之后才被弄脏?我为什么仅凭着这一点点的信息,就直觉认定她不是自杀,而是他杀?我的结论是不是下得太仓促了些?
我又开始质疑起了自己。
手指上的蓝色污垢有没有可能是被白猫沾到的?难道,是白猫发现了掉落的手指,在衔到后院来的半路上,碰到了刚刷上油漆的墙壁,弄脏的吗?
有可能……
若果真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她果然是自杀的,认定是谋杀,纯粹是我自己的臆想罢了。
不,不对!
当天,只有二楼被涂上了油漆。白猫是不可能衔着手指,跳到漆着油漆的二楼去的。墙面没有凸起,也没有可以让猫爬上去的着力点。
那油漆究竟是怎么沾上去的?
恐怕,是曾经有其他人碰过这根手指。
其他人?是某个路过的人发现了掉落在地上的手指,于是将其捡起来,并且扔向录像带出租店的外墙?
有可能就是那样的。除了这种可能,实在想不出手指为什么会碰到二楼的墙壁。如果不是因为列车的撞击而飞散到墙上的话,那么,就是有人将手指扔了出去,碰巧撞在了刷了油漆的墙上。
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手指扔出去?话又说回来,这个人发现了手指,甚至捡了起来,却为什么没有直接报警?
之所以没有报警,或许是……
恐怕……是因为这个人就是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是不是非得假设有个犯人存在,才能解释手指为什么会沾到油漆呢?
我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不由得长吐了一口气。陷入沉思的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忘记了呼吸。
“喂,恭介,要开冷气吗?”
姐姐打开了空调。不知不觉中,我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水。
我一边擦汗,一边点点头,心里再一次自问自答起来——
有一个人,在鸣海玛莉亚死后的第三天,把手指扔向墙壁。那个人可能就是凶手。以上纯属我个人的推论,其中还是有不少疑点。
凶手是出于什么动机,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扔到录像带出租店的墙上?
我想了一会儿,接着回答道。
不对,不是朝着墙上扔的。凶手是为了将手指丢回铁路里,所以,站在铁丝网外,朝里面扔的。可能是因为用力过度,所以手指直接越过了铁丝网和铁路,撞到了铁路另一头的录像带出租店墙上,和之前我在丢手电筒时发生的意外是一样的。
可是,凶手自己捡到掉落的手指,未免也太过于巧合了吧?难道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原本就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无人问津,足足三天都没有被人发现?凶手是在路过时,偶然发现了这根手指,所以才想要将其丢回铁路上的吗?
不对……在这三天里,可能手指一直被保存在一个只有凶手才知道的地方。
那是怎么一回事?
也就是说,在这之前,犯人一直拿着她的手指。从杀了鸣海玛莉亚那晚开始算起,整整三天,犯人一直把手指藏在身边。算准了警方清理完铁轨,并断定为自杀之后,再企图将手指丢回铁路上。
那犯人又为什么要保留这根手指呢?铁路上到处是鸣海玛莉亚的残骸,凶手为什么只把手指藏起来呢?
不明白……
其他地方也还存在疑点。为什么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那晚,犯人可以在四处飞散的尸块当中准确无误地找出她的手指?当时现场明明是一片漆黑啊。
如果,犯人并不是特意出来找手指的呢?
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如果凶手就已经把手指拿走了呢?在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被电车碾碎之前,凶手就已经剪断了她的手指,那样一来,就没有必要在散落一地的残骸里找来找去了。
直接剪断?为什么?
我知道了,一定是这样的。鸣海玛莉亚紧紧地抓住了凶手的衣服,所以,白色的线屑才会跑进她的指甲里。而凶手为了摆脱她,就直接把她的手指给剪断了。
是发生在凶手将她从陆桥上推落的那一瞬间吗?事前,根本无法预测鸣海玛莉亚会紧抓住衣服不放啊。而且,为什么就那么刚刚好,手边就有着可以剪断手指的工具?难道凶手还可以未卜先知?
没错,手边就有现成的工具。
但陆桥上哪里来的工具?
不对。也就是说……手指根本不是在陆桥上被切断的。
什么意思?难道鸣海玛莉亚不是在被人从陆桥上推下去的时候,为了避免掉下去而紧抓住犯人的衣服的?
只能得出这个结论:不是……
那她是在陆桥之外的地方,抓住凶手的衣服的?那会是在哪儿?
举个例子,假设她是被勒死的,能推断出什么?假设鸣海玛莉亚在陆桥以外的地方就已经被人勒死。由于当时很痛苦,所以她抓住了凶手的衣服。气绝之后,她的手就这样僵住了,紧紧地挂在了对方的衣服上,由于无法挣脱,凶手只好剪断她的手指。
难道真正的死因不是被车轮碾死的?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颈部应该会留下被勒的痕迹才对。
或许,凶手正是为了掩盖她真正的死因,才故意让她的身体被电车碾得粉碎。凶手在某个地方将她杀害,剪断她的手指之后,就把她的遗体搬到了等等力陆桥上,再往下抛到铁轨上。如果她是被勒死的,就会把她的头部放在铁轨上;而如果是用刀将她刺死的,就会特意把伤口处放在车轮会经过的地方。她被剪断手指头的手,当然也会被放在铁轨上。之所以要让她的身体被列车的车轮碾碎,就是为了避免让人看到残留在尸体上的外伤吧。
凶手是为了掩盖他杀的罪行,才把鸣海玛莉亚推下铁轨的吗?
没错……凶手为了营造出鸣海玛莉亚自杀的假象,所以把她的鞋摆在陆桥上,还特意留下一封她亲笔书写的遗书。之前也有人跳桥自杀,所以,凶手就模拟自杀者的做法,企图蒙混过关,让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也是自杀……
车子穿过田园地带,进入一片住宅区。
“可以顺路去一下便利店吗?”
姐姐将车子开进便利店的停车场。
“我想去买些果汁,你要去吗?”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想留在车里。姐姐下了车之后,我把额头抵在座位旁的车窗上,望着外头,不远处,细长的车身正从田园中一穿而过。
那就是把鸣海玛莉亚碾碎的列车吧。听说,那辆车在清洗过后,会重新回到轨道上。一想到碾碎她躯体的交通工具,竟然还会载着大量的人群通勤、上学,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过了一会儿,姐姐带着两罐果汁回到了车上。她一坐进来,就递来了一罐果汁。
“觉得舒服些了吗?”
“嗯,好多了。”我打开罐装果汁,回答道。
“你在想什么?”
“鸣海小姐的事让我有点……我在想,她的死因有没有可能不是自杀——”
姐姐呛了一大口,差一点将果汁直接喷了出来。待她重新调整好呼吸后,脸上露出了极为严肃的表情。
“如果玛莉亚不是自杀,那她是怎么……”
“她是被谋杀的。”
“是谁?”
我摇摇头,那正是我想问的问题。
是谁将她杀害,剪断她的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如果没有向大家问清楚,就永远无法解开这个谜团。姐姐惊讶地盯着我,随后发动了车子。离开便利店的停车场后,姐姐继续开往大学。
究竟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这个问题不断盘踞在我心头。
究竟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究竟是谁将她杀害,剪断手指头,让她横尸铁轨上的?
我一直反复地问着这个问题。
不可能马上就找到答案的!
我脑海里那个好发问的自己制止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唯有在问过研究室里的众人,并收集更多的信息之后,才能找到。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尽可能地整理出更多的问题,好方便届时向他们提问。
那就问别的问题吧!
谢谢配合。
鸣海玛莉亚是在什么地方遇害的?
不知道。不过应该不是在陆桥上,而是那个有可以剪断手指头的工具的地方。杀害她之后,因为刚好身边就有工具,所以凶手才能直接将她的手指切断。
杀了她,并剪断她的手指之后,凶手又是如何把鸣海玛莉亚的尸体搬到等等力陆桥上的呢?
不太可能是背着去的。可能是用车子运过去的。
那么,凶手为什么要把鸣海玛莉亚运到等等力陆桥?
刚刚应该已经回答过了。因为凶手想借列车的车轮抹去他杀的所有线索。
那,为什么要刻意选择陆桥?如果是为了消灭证据,任何一个路口或者普通的铁轨上不都可以?
能不能不要一再地问相同的问题?我再说一次。那是因为犯人想要布置成死者跳下铁轨自杀的样子。几年前,就已经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了,所以,如果住在这一带的人听到等等力陆桥上也死了人,或许只会轻描淡写一句:“啊,又是一个!”凶手企图将鸣海玛莉亚的死布置成又一桩同大原陆桥相同的自杀案。
凶手想彻底地让鸣海玛莉亚的死亡被解读成自杀?
没错。不能是任何可疑的意外,而是非把她的死布置成自杀不可。因此,凶手并没有选择把她的尸体放在路口或是其他的铁路上,而是让她躺在陆桥的正下方。
那么,为什么要选择等等力陆桥呢?
……
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我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喂,恭介……”姐姐看着前方,说道。
“玛莉亚真的有那枚戒指吗?”
我转向驾驶座,望着姐姐的侧脸。
“芳和先生虽然死命地在铁路上来回寻找,但是,好像根本就没有人见过那枚戒指。土屋和三石也都说没见过。你不觉得,说不定根本就没什么戒指吗?”
凶手,为什么选择等等力陆桥?
“啊,对不起,空调太冷了吗?”姐姐看了我一眼,说道。
我正在蹭着手臂上刚刚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没关系。倒是你,为什么会说她根本没有戒指?”
“因为戒指一直没有找到啊……我觉得你每天晚上去陪芳和先生不太好,劝你别再管那么多闲事了。今晚不允许你外出哦。”
姐姐一脸忧虑地看着我,随后又把视线移回前方。
凶手,究竟为什么会选择等等力陆桥,而不选大原陆桥?
没错!如果我是凶手的话,我很可能会把鸣海玛莉亚放在大原陆桥的底下,而不是等等力陆桥。大原陆桥前几年发生过自杀事件。如果想让鸣海玛莉亚的死被完全误解成自杀的话,利用那个地方应该是最合理的不是吗?再加上,大原陆桥附近人烟稀少,是市内所有的陆桥之中自杀的最佳场所。
而凶手却选择了等等力陆桥,那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这四周有民房,还有便利店。把车停在铁丝网旁边,再把鸣海玛莉亚的身体搬出来的时候,很可能就会被人看到。把她放到铁轨上后,还必须爬到桥上,把她的鞋子摆上去,这么做是不是太危险了?万一被人撞见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凶手,为什么不把鸣海玛莉亚直接抛到大原陆桥下,而是在等等力陆桥下呢?
或许,凶手有非得冒这个险的理由。
是什么?
凶手知道……
知道什么?
……
“姐姐,停车。”
大学已经近在眼前。白色的校舍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可是马上就到了。”
“没关系,就在这儿停。”
姐姐只好把车停在了路肩。她转头盯着我,满脸惊讶。
“到底怎么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于悲怆,让她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我向姐姐和盘托出:
“凶手知道那天晚上大原陆桥有人,所以,被逼无奈,只好把鸣海玛莉亚运到等等力陆桥去。姐,我已经没有那个必要再去大学了,也没什么问题需要问研究室里的人了。你知道的吧?那天在大原陆桥上的人,就是我和佐藤。杀害鸣海玛莉亚的凶手就是知道我们在大原陆桥的人。”
姐姐熄掉了引擎,车内一片寂静,连彼此的呼吸声、连衣服间的摩擦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我给姐姐打了电话,问你要不要来大原陆桥放烟花。那天晚上,事先就知道大原陆桥有人的就只有姐姐你一个人。所以,就是姐姐,杀了鸣海玛莉亚。”
尾声
我在办公室同老师打过招呼之后,就离开学校准备回家。我在鞋柜前换上鞋子,将刚刚脱下的室内鞋塞进手提袋里。恐怕是再也没这个机会回学校了。
“铃木学长。”
回头一看,原来是佐藤。我已经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再和他说过话了。应该是我捡到鸣海玛莉亚的手指的那一天吧,列车里的对话是我们最后一次的交谈。
“你不用上课吗?”
“我逃课了。有件事,想在学长离开之前,向你报告。我好像可以重新回到棒球社了。”
香烟事件所引发的轩然大波最后归咎到他的身上,只有棒球社的内部成员才知道,真正的犯人其实是那个前途大好的二年级学生。
“我没去社团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栗木学长主动向其他老师自首了。他说:‘是我做的,佐藤是无辜的,请让他回来。’”
说这番话时,佐藤脸上,像之前那样的阴郁一扫而光。“真是太好了。”我说道。只见他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因为某个人的背叛而不再相信其他人,却又因为被另一个人所拯救而决定相信。眼前这个小我一岁、名叫佐藤的人,已经走完人生的旅程了吧。
我和姐姐,或许这段旅程才走了一半,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学长,你姐姐有消息吗……”
佐藤带着严肃的表情问道。我摇了摇头,那是一个星期前的事情了。十月六日出院之后,我坐在姐姐的车里,揭发了她的罪行……
姐姐,杀了鸣海小姐。
姐姐一脸悲伤地望向扔出这句话的我。她并没有笑着骂我胡思乱想,也没有生气得矢口否认。听到我的揭发后,姐姐一言不发,微微低垂着双眼。没有了引擎声,狭窄的车厢内,静寂在蔓延,几乎可以直接听到自己的耳鸣声。我紧紧地拽住椅套的边缘。
“你为什么那么说……”
姐姐低着头,出声问道。顺直的长发倾泻而下,从肩头垂落下来,脸上的一切仿佛被一块黑幕所挡住,模糊了她的表情。
“如果是有人杀了鸣海小姐的话,为什么不选择大原陆桥?我在想,凶手当时,应该是知道了我和佐藤就在那里吧。”
“如果只凭这点就认定我是凶手,也太牵强了。凶手或许是看到你们在放烟火,所以,才折回等等力陆桥的啊,从很远的地方不就能看到有人在放烟火吗?”
一阵剧痛刹那间包裹住了我的全身。那并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心理上的窒息,仿佛我即将亲手勒住姐姐的脖颈。
“那是不可能的,当时,因为烟火都受潮了,根本点不着,所以,我们就只能在一片漆黑里干坐着。除非,凶手曾来到大原陆桥的桥边,否则,是绝对不可能知道我们在那里的。那天晚上,能够在很远的地方就知道我和佐藤在大原陆桥的人,只有姐姐你一个人。”
我看着汽车前座的椅套,然后视线瞟到了放在后座的工具箱。大家在铁路上来回搜寻的那天晚上,为了打开铁丝网的门,姐姐曾从车里拿出一把钳子来。
“你就是在这里,剪断鸣海小姐的手指的吧?”
那晚用来剪掉铁丝的钳子,应该可以轻而易举地剪断她的手指。
我打开门,下了车。车子就停在大学前面的马路上,郁郁葱葱的树在道路两旁一字儿排开。柏油铺成的路面反射阳光,又是一阵刺眼。
我站在车外,观察起汽车前座。椅套是浅茶色的,是那种罩上座椅后,用绳子固定的款式。鸣海玛莉亚死前,椅子还没有套上椅套。我把手伸进座椅底下,摸索着椅套的绳扣。整只手不住地打战,好不容易才终于摸到,解开绳扣之后,我抓住套子的边缘,用力一扯。椅套里面的座椅上,赫然出现了红褐色污迹,哪怕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清楚地看见。
“姐,这是——”
我用指尖抚上那些污点。
“那是……”
姐姐用微弱的嗓音,颤抖道:
“那是她的血……”
姐姐终于承认了,是自己杀了鸣海玛莉亚。
“她的血沾到了座椅上,我只好去买椅套把它遮起来。”
一认出赫然在目的污迹是什么,我的膝盖顿时软了下来。也就是说,直到刚才为止,我一直都坐在鸣海玛莉亚被杀害的地方,还一直坐在那上面,反复地问着自己到底是谁杀了她。
为什么……
那是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还是我脑海里的声音?我自己都无法判断。
一切就好像一场梦。
姐姐那了无生气的声音,幽幽地从驾驶座传来。
她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望向驾驶座的窗外。我只看得到她的后脑勺儿,全然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是怎样的面孔。车外阳光普照,可车内却如同洞穴一般,阴暗窒息。
“三年前,我去那所大学,是为了去见高中时的朋友。这件事,我和你提起过……”
我仍然戳在车边,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地听着她说的话。
“我说的朋友,就是从高中时就认识的土屋的好朋友。”
姐姐和土屋先生就读同一所高中,另外那个人也是……
“听到他上吊身亡,我万念俱灰。我一直都很喜欢他。我不敢相信,他就那样消失了。不过,鉴于他对鸣海玛莉亚是如此的痴狂,做出那样的选择,也可以理解吧。对她那种人来说,死一两个人,根本不足为奇。”
随着心爱之人的离去,姐姐也一同埋葬了自己的情感,两年来,却一直和鸣海玛莉亚保持着亲密的朋友关系。
“我并不恨她。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吧。直到亲手勒住她脖子之前,我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恨她。”
“九月十七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希望你来一趟’。”
姐姐下了班,便把车开到大学的停车场。随后,她从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鸣海玛莉亚的口中,听说了她与芳和先生之间的约定。
鸣海玛莉亚拿着芳和先生送她的戒指。如果她戴上那枚戒指去见芳和先生,就表示愿意和他结婚。
“她非常迷惘,所以,找我商量。她好像还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还说绝对没在任何人面前戴过他送的戒指。等我开到大学的时候,她已经做出决定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给芳和先生看。手心里躺着的戒指是银制的,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戒指的边缘在荧光灯的照耀下,泛出惹人怜爱的光芒。
“芳和先生,这个东西一直放在姐姐房间的桌子里。你送给鸣海小姐的戒指,就是这个吧?”
当我把戒指交还给他时,他坐着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身穿白大褂的芳和先生凝视着戒指,点了点头。
“没错,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
我望着他拿着的那枚银质的小圆环。透过圆环,我又想起了原本应该戴着它的鸣海玛莉亚。我一直拼命试图了解她是个怎样的人。我一直竭尽全力仅凭她的一根手指去发掘她的真面目。在我亲手揭穿我视为母亲的姐姐其实是杀人犯的同时,我也知晓了鸣海玛莉亚真正的心意。
“我姐姐说,鸣海小姐遇害时是戴着戒指的。而那枚戒指,就是我姐姐犯罪的理由。”
姐姐坐在车里,听到鸣海玛莉亚表示自己想结婚,然后看着她从口袋里掏出戒指,戴到手指上。鸣海玛莉亚望着自己戴上戒指的手,宛如一个收到了全世界所有鲜花的少女一般,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只能靠想象去猜测,姐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听着她说完那些话的。对姐姐而言,鸣海玛莉亚是那个把自己喜欢的人当成棋子耍,甚至害死了那个人的元凶。
“就在那一刹那,姐姐发现自己是如此憎恨她……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发现副驾驶座上的鸣海玛莉亚已经被自己勒死,一动也不动。
芳和先生默默不语地凝视着戒指。对我所说的事情,他没有任何的反应,表情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但是我很肯定他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姐姐坐在车上思索了一阵子,想着该怎样将她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姐姐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人是我,当时,我正打算约她到大原陆桥放烟花。
“因为我的一通电话,姐姐想起了以前曾有人在大原陆桥自杀。于是,她就想到了要把鸣海小姐伪装成跳轨自杀的样子。”
芳和先生这才终于把视线从戒指上移开,定在了我的脸上。他依旧没有说话,脸上却写满了诧异。
“是我的电话给了姐姐启发。因为我和朋友当时就在大原陆桥上,所以,她才把鸣海小姐运到了等等力陆桥。她把尸体横卧在铁轨上,把她摆成从陆桥上一跃而下、气绝身亡的样子。奇迹般地,竟然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照你这么说,在案发前,她就切下了她的手指?”
“她把剪下来的手指带了回去。当然,是那根戴着戒指的手指。”
“为什么要带回去?”
“姐姐说,她想把戒指拿下来。”
脑海里又听到了姐姐的自白,我回答道。
姐姐想借由“不存在的戒指”,来制造一个和真实的鸣海玛莉亚其实截然相反的形象。以鸣海玛莉亚一贯的行为模式来看,找不到戒指,马上就会让人联想到她又把它送给别人了。那就意味着,她对芳和先生,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我呢,其实是想把死后玛莉亚的灵魂,也一起杀了。”
姐姐阴沉、空洞的声音再度在我耳边回荡,让我惊骇不已。我一直将姐姐视作母亲,爱着她、尊敬她。也正因如此,从阴暗的车厢中传来的声音更让我毛骨悚然。
“当场没有办法拿下戒指,是吗?”
面对芳和先生的质问,我点了点头。
“所以,她就连同手指一起带了回去。姐姐把手指以外的尸体摆到铁轨上。戒指则被拿了下来,放在抽屉里。”
“但是,警方会光凭被碾碎的尸首,就直接排除他杀的可能性吗?只要整理过那些散落的尸块,应该就能发现她在陈尸前就已经遇害了吧?”芳和先生喃喃地说道。
到底要不要说呢?我还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决定把我从姐姐那里听到的事情和盘托出。
“听姐姐说,她把鸣海小姐扔到铁轨上的时候,其实,鸣海小姐还有一丝呼吸。”
他怔怔地看着我。
我之前推测,鸣海小姐死后还死抓着凶手的衣服不放,但是这被姐姐给否定了。她的确曾经用力地拉扯过姐姐的衣服,但没想到,事后只轻轻一掰,她的手就松开了。也就是说,我的推理掺杂了太多的妄想。姐姐剪断手指,就只是为了想拿走戒指而已。
看着副驾驶座上一动也不动的她,姐姐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被自己勒死了。为了布置成自杀的景象,姐姐把鸣海小姐运到陆桥边,为了拿到戒指,就直接在车里剪断了她的手指。但是,正当姐姐把她放到铁轨上打算离开的时候,她却听到了从鸣海玛莉亚横卧的黑暗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声……
“姐姐也没有确认她是否还活着,就直接离开现场了。”
姐姐似乎认定那呻吟声只是自己心理作祟。
她坚信那个人已经死了。身体冰凉,心跳全无。那个声音,如果真的是她发出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她从死后的世界回来了……
姐姐那么说道。
“所以,玛莉亚是活生生地被列车给碾……”
芳和先生紧捂住自己的嘴,痛苦的哭声仍然钻进了我的耳朵。我点点头,回想起沾在前座上的血迹。就以死后的尸体所流出来的血迹而言,那些血迹斑点的确有些太大了。
“她是怎么处理那根手指的?”
“……好像在冰箱里放了三天。”
听到姐姐说到那里时,我不禁苦笑。真是讽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竟然被我们姐弟二人轮流放进冰箱里。
鸣海玛莉亚死亡的那天晚上,冰箱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过期的牛奶。当我要打开冰箱的时候,姐姐一定慌得心脏都要停止了,担心手指会被发现。
“守灵之后,姐姐本打算把鸣海小姐的手指丢回铁路上。后来失手丢到了铁路的另一头,但姐姐并没有发现。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我猜,在守灵之后,芳和先生你告诉大家决定要去找戒指。只要芳和先生找到这根没戴戒指的手指,鸣海小姐对你的爱就一定会遭到质疑。所以,姐姐才决定把没有戴戒指的手指扔回铁路……”
守灵的那天晚上,姐姐回过家,接着又立刻出门了。原来,她说要和大家聚餐其实是个幌子,她只是回家拿手指罢了。
“可是,手指并没有掉在铁轨上……”
芳和先生不自觉地握紧了戒指。
我提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回头看了一眼研究室的门,确认土屋先生或三石小姐不会进来。
“她的手指,在这儿……”
我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玻璃瓶。并不是那只有裂痕的瓶子,而是我从店里新买的一个玻璃瓶。芳和先生往前探出身子,端详着里头的东西。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底部沉着鸣海玛莉亚那细长白皙的手指。
恭介……
姐姐做过的所有事,都说给你听了哦……
姐姐坐在车上,这样告诉我。眼前的路上,几乎没什么车。正当我听得出神时,一辆车从我们旁边咻的一声掠过,似乎是在嫌姐姐把车停在路肩,妨碍了交通。我一边擦着汗,一边望向小车里。
原本阴暗的车厢微微亮了起来。在听姐姐自述的过程中,太阳已经不知不觉地落下了地平线。姐姐脸庞似乎被泪水洗刷过,隐隐从黑暗中浮现出轮廓来。
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姐姐时常会这样说。那语气,仿佛是在为了强行说服自己,不能接受十年前背叛我们又突然回来的母亲。如果鸣海玛莉亚不对自己的过去有所反省,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男人,那姐姐定然不会如此怨恨她。姐姐其实无法接受人做出改变,所以,她勒住了鸣海的脖子。
“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姐姐。
“不知道。”
姐姐定定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看不到尽头的路。太阳刚好在道路的尽头逐渐下沉。我听到了姐姐擤鼻子的声音。
“姐姐,我是不会原谅你的。如果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人死去,而心生憎恨,并因此杀了鸣海玛莉亚的话,那现在,我也有杀了姐姐的理由了。”
“抱歉,是那样没错。我其实已经发现你的心意了。”
“我要去警察局揭发姐姐的罪行。”
“那么,要我送你去警察局吗?”
“嗯。啊,还是算了。”
“为什么?”
“坐在姐姐旁边,我静不下来……”
在夕阳中,姐姐那泫然欲泣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
“傻瓜,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我先去警察局,姐姐随后再跟来。”
“我可能会逃走哦。”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姐姐就不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好吗?”
我一关上车门,姐姐就发动了引擎。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了问她,赶紧再打开车门。
“对了,那封遗书是怎么来的?”
我把头探进车内。正准备换挡的姐姐耸耸肩,回答道:
“就是贴在西瓜上的那封信。那是初中的时候,她写给我的道歉信。信封里只放了一张便笺。送西瓜那件事,是她做过的极少数有人情味的事之一。因为太稀奇了,所以我连同相片一起保存了下来。那天晚上,我去等等力陆桥之前先回了家,把那封信一起带了过去。”
我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正准备关上车门。
“啊,等一下!”
姐姐突然叫出声,我停下了动作。
“什么事?”
“你要保重哦。以后,有机会再见,恭介。”
姐姐眯起了双眼。我点了点头,关上车门。姐姐的车朝着和警察局相反的方向开去,随即消失。此后,她再也没有回过家,电话也打不通,音信全无。
最终,我并没有去报警,而是决定让其他人来裁定姐姐的罪行。因此,周围的人都认为姐姐只是行踪不明而已。
我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连同那枚戒指一起留给芳和先生后,就离开了研究室。走廊上,我看到两个抱着文件的身影。一个是高大的男性,另一个则是如铁丝般纤瘦的女性。我认出他们,是土屋先生和三石小姐,便朝着他们走去。
“一会儿要去研究室吗?”打过招呼之后我问道。
土屋先生摇了摇头:“教授叫我们过去,又要开会。倒是你,和姐姐联系上了吗?”
“没有。”
“真叫人担心。不会出了什么事情吧。对了,今天你来这儿有什么事情吗?”三石小姐问道。
“我和芳和先生有事情说。刚刚,我和他谈了姐姐还有鸣海小姐的事。”
“待会儿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停车场还有人在等我,就先回去了。”
我同他们二人道了别,便离开了大楼。鸣海玛莉亚曾经就读的大学校园,今天依然人来人往。我步入人群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四处搜寻,试图找到她绝不会出现的身影。确定她不会再出现后,过去那份仿佛将心头灼烧出一个洞来的遗憾,竟也随之消散了。
我来到停车场,坐到小汽车的副驾驶座上。
“恭介,事情都办完了?”
“嗯。”
我对坐在驾驶座上的母亲点了点头。母亲发动了引擎,小心翼翼地滑动着车子。
“天哪!”
母亲惊叫了一声,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我隔着窗玻璃探过身去,发现一只白色的猫正舔舐着自己的毛,就在停车场的出口那儿。
“怎么会在这儿……”
我不由自主地轻声说道。我打开车门下了车,确认过后,果然是叼来鸣海玛莉亚手指的那只白猫。大学离我家步行不过三十分钟,这里或许还在白猫的活动范围之内吧。
“要把那只猫带走吗?”
坐在驾驶座上的母亲问道。
“可以吗?家里的经济状况不是很拮据吗?”
“没关系啦,养只猫而已。”
我一把将那只白猫抱了起来,这下,车上又多了一位乘客。母亲驾驶小车,朝着校门的方向,在校园里缓缓前行。我一边抚摸着躺在膝头的白猫,一边又琢磨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
那根手指,真的是白猫叼来的吗?
我不禁又开始怀疑。
会不会是鸣海玛莉亚仅存的这一根手指,为了拿到放在姐姐房间里的那枚戒指,自行匍匐来到后院里的?
那样想想,还真有可能。
我一边挠着猫的脑袋,一边望向窗外,那是我刚刚去过的研究室所在的建筑。
打开玻璃瓶盖的芳和先生浮现在眼前。那是我离开研究室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
玻璃瓶盖刚一打开,研究室内就弥漫起一股浓烈的福尔马林的味道。身穿白大褂的芳和先生从架子上拿出一个空的塑胶容器,将瓶内的福尔马林倒了进去。透明的液体一点点从玻璃瓶中流走,只剩下瓶底鸣海玛莉亚那细长白皙的手指。
我忘记了呼吸,同芳和先生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白皙的手指。芳和先生的脸上长满了杂乱的胡须,脸颊凹陷,几乎皮包骨头,看起来就像是在沙漠里徘徊许久的旅人。他把手伸进了瓶子,小心翼翼地拿出鸣海玛莉亚的无名指。因为泡在福尔马林里,她的手指上还泛着点点水光。
“请小心,那可是致癌物质。”
我出声提醒道,可他似乎毫不在意。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凡是浸泡过福尔马林的蛋白质都会硬化,极其易碎。他小心谨慎地拿起手指,放在自己的手掌上,悄无声息地走向窗边。
在阳光下,鸣海玛莉亚的手指晶莹剔透,泛着白光。她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为白皙、最为纤细的手指。他拿起桌上的银戒,那根白皙的手指缓缓地穿过圆环。
我离开研究室,悄悄地掩上了门。
研究室所在的大楼已经离开了我的视野,我们驶出了校门。在十字路口,车停了下来。
“对了,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等待绿灯的时候,母亲问道。
“这个嘛,失恋……”
一听到“失恋”二字,母亲看上去饶有兴致,那神情同姐姐颇为神似。还想再说个什么玩笑话,我却突然紧张了起来。以后,我应该会和母亲变得亲密起来吧。
“……那可说不准。”
我的心里暗自下了结论。
白猫安稳地盘在我的膝盖上。母亲伸手想要挠挠它的脑袋,我顿时一阵不安,因为这白猫向来不和其他人亲近,除了我和鸣海玛莉亚。它肯定会抓伤第一次见面的人。
然而,白猫并没有攻击母亲的手指。它的双眼眯成一条细缝,任由母亲挠着它,看上去十分惬意。不久,绿灯亮了,母亲停下手上的动作,车子慢慢地驶了出去。
(1) Japan Railway,日本轨道公司。
(2) 姓氏芳和的罗马音。
(3) 原文日语是キテレツ大百科,是日本藤子·F.不二雄的漫画作品,于儿童漫画杂志《儿童之光》1974年4月号至1977年7月号连载,单行本共三集。后来陆续改编成电视动画、游戏、电视剧。
(4) 英文是Sick Building Syndrome,简称SBS,也称“病态建筑物综合征”。主要起因是建筑物室内的空气污染,导致使用者出现各种不适的症状。常见于装修后的建筑物内,由于通风、换气不足,以及建材中化学物质逸散等,使室内人员出现恶心、全身无力、咽喉肿痛、咳嗽等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