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父亲的苦难
奥本尼:你如何了解你父亲经历的苦难?
爱德伽:殿下,我之所以了解他的苦难,是因为我就在他的身边守护。
——威廉·莎士比亚,《李尔王》第五幕第三场
2014年春季,父亲不慎摔了一跤。当时父亲正坐在自己最钟爱的摇椅上,而这个奇丑无比且难以把控的摇椅出自他从本地找的一位木匠之手,结果他向后翻倒摔了下来(这位木匠设计了一个让椅子摇摆的装置,但是他却没有考虑到椅子摇摆幅度过大会翻倒的问题)。当母亲发现他的时候,父亲正脸朝下趴在阳台上,手不自然地压在身体之下,就像一只被折断的翅膀,他的右肩已浸满了鲜血。由于她无法脱下父亲的套头衫,因此只能用剪刀将它破坏。尽管当时父亲正在痛苦中呻吟,但是目睹这件完好的衣服被剪成碎片更令他心生悲凉。“你应该把它脱下来。”父亲随后在乘车前往急诊室的途中向母亲发牢骚。其实他的这种表现也事出有因:在父亲小的时候,因为祖母没有能力让五兄弟都穿上属于自己的衬衫,所以她会想方设法珍惜每一件衣服。人们也许能够从时空上远离印巴分治的动乱,但是却无法摆脱精神上永久的伤害。
父亲在划伤额头的同时还合并右肩骨折。父亲与我一样都害怕生病,他会表现出情绪激动、疑神疑鬼、粗心大意与焦虑不安的神情,还会编造自己身体的恢复情况。我在得知此事后立刻乘飞机赶回印度去探望他。当我从机场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深夜。父亲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看上去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我问他是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4月24日。”他正确地回答出日期。
“哪一年呢?”
“1946年。”父亲脱口而出,然后他迅速从思绪中惊醒过来并改口道:“2006年?”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告诉父亲现在是2014年。但是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1946年曾发生了另外一场悲剧,父亲的弟弟拉杰什不幸因病去世。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在母亲的照料下逐渐好转。尽管短期记忆遭到严重损害,但是他的神智开始恢复清醒,而长期记忆也有改善的迹象。我们认为摇椅事件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父亲当时并没有向后翻倒,相反他正试图从椅子上起来,结果没能稳住自己的身体,最终失去平衡向前冲去。我让父亲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一下,随后发现他的步态出现了轻微的异常。父亲的动作看上去有些呆板,似乎受到某些因素的限制,他的双脚仿佛由纯铁打造,而地板也突然表现出磁性。我对父亲说:“请快速转身。”结果他差点又摔了一跤。
令父亲感到尴尬的是,那天晚上他无意中把床尿湿了。我在浴室发现他紧握着内裤,看上去羞愧得不知所措。在《圣经》里,含碰巧看到父亲诺亚醉酒后赤身裸体,并且暴露着私处在昏暗的黎明中躺在田地里,含的子嗣因他的举动而受到诅咒。但是在这个故事的现代版中,假如你在客房浴室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自己老年痴呆的父亲一丝不挂,那么也能预见笼罩在自己未来的那片阴霾。
我后来了解到,父亲出现尿失禁的症状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刚开始只是感到尿急,膀胱充盈到一半就控制不住想去排尿,最终逐渐发展到尿床。父亲曾经把尿床的事告诉过他的医生,可是医生们对于上述症状却不以为然,只是笼统地将其归咎为前列腺增生。父亲那时候已经82岁了,而他们轻描淡写地告诉父亲,年纪大了就会出现此类症状。老年人经常会跌倒,记忆力将逐渐减退,并且会出现尿失禁。
父亲在一周之后接受了脑部核磁共振检查,最终影像学的诊断结果瞬间让我们感到内疚。核磁共振影像显示,父亲充满脑脊液的脑室出现肿胀扩张,同时将脑组织挤向边缘,这种情况被称为正常压力脑积水(Normal pressure Hydrocephalus,NPH)。神经病学家对此解释说,脑脊液流通障碍是NPH的病因,这将导致脑室出现继发性扩张,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脑部高血压”。典型的NPH患者经常出现步态不稳、尿失禁与痴呆的症状,但是医学界对于上述三联征的原因尚无法做出解释。原来父亲的问题不是意外跌倒,真正的罪魁祸首是NPH。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想方设法去了解一切有关NPH的信息。目前NPH的病因尚不清楚,患者往往呈家族性分布。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由于其中一种NPH的亚型与X染色体相关联,因此男性患者的数量明显居多。在某些家族中,男性患者在20岁或30岁时即会发病;而在另外一些家族中,只有老年男性才会患病。此外,遗传模式在某些家族中的作用非常明显,而另外一些家族中只有个别几位成员患病。据文献对于家族性病例的报道,最年轻的患者发病年龄大约在四五岁,最年长的患者则会延迟到七八十岁才出现症状。
总之,尽管其“遗传”方式与镰刀形红细胞贫血症和血友病都不同,但是NPH很可能是一种遗传病。然而这种奇特疾病的易感性并非受单一基因控制。就像果蝇翅膀形成受到分布在多条染色体上多个基因的调控一样,位于多条染色体的多个基因在发育过程中参与了大脑导水管形成的过程。我了解到,其中部分基因负责编码脑室中导水管与血管的解剖结构(作为类比,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模式形成”基因构建果蝇器官与结构的机制),此外另一些基因负责编码在不同腔隙间转运体液的分子通道,当然还有某些基因负责编码调节液体在大脑与血液之间吸收的蛋白质。但是由于大脑及其导水管的生长受到颅骨固定容积的限制,因此决定颅骨大小与形状的基因也会间接影响分子通道与导水管之间的比例。
这些基因中的任意成员出现变异都可能改变导水管与脑室的生理机能,从而导致脑脊液在分子通道中流动的方式发生改变。此外,老龄化或者颅脑损伤等环境因素将增加上述过程的复杂性。基因的位置与疾病之间并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即使你遗传了可以导致NPH的全套基因,你或许也还需要某场意外或在某个环境因素的触发下才能将这些基因“释放”出来(在我父亲的病例中,这个触发器很可能是年龄)。但是如果你遗传了上述基因中的某些特殊组合,例如控制脑脊液吸收速率与导水管大小的基因,那么你罹患NPH的风险就可能会大大增加。这就像承载着疾病的德尔斐之船,它告诉我们疾病并非由单一基因决定,其结果受到基因与基因以及基因与环境之间交互作用的影响。
亚里士多德曾经提出一个问题:“生物体如何把创造形态与功能的信息传递到胚胎中呢?”学者们通过观察模式生物(豌豆、果蝇以及面包霉菌)得出了答案并且创立了现代遗传学。经过不懈的努力,我们终于得到了这张诠释生命体系中信息流方向的示意图:
但是父亲患病的事实却让我们深切体会到遗传信息对生物体形态、功能以及命运的影响。难道父亲意外跌倒是基因作用的结果吗?我在此很难进行判断。他体内的基因只是间接促进了跌倒发生,而不是直接导致这种结果的因素。难道父亲跌倒是环境因素造成的吗?回答当然不能这样武断。尽管父亲出事的时候正坐在摇椅上,可是这把摇椅在此之前已经陪伴他度过了10年的光阴。难道是巧合吗?当然不是,谁能想到某件沿着特定角度运动的家具能把人给甩出去呢?难道是意外吗?当然也不是,他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则注定难逃一劫。
随着遗传学研究对象从简单的生物体逐渐过渡至复杂的人类,它面临的挑战也转变为需要采用全新的方法来思考遗传、信息流、功能与命运的本质。基因与环境交互作用影响常态与病态的机制是什么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要明确什么是常态与病态。基因变异是如何导致人类形态与功能产生变异的呢?多个基因是如何共同影响某个单一结果的呢?不同的基因变异在维持相同生理功能的同时,又是如何产生独特病理变化的呢?